盖俊负手伫立于射姑山西峰,眺望远方,目光深邃。不久,那天地尽头处,忽然现出一条黑线,就仿佛凭空变出来的一般,黑线在漫天烟尘的衬托下缓缓蠕动,随之,铁蹄声传来,铺天盖地,惊得鸟雀齐飞。
“终于来了……”盖俊平静无波的脸上浮出淡淡笑意,盘腿坐到一方大青石,将‘悦己’置于腿上,闭目弹奏《平沙落雁》,一遍又一遍,全身心沉寂于音乐的世界中。不知过了多久,盖俊缓缓睁开双眸,扭头回望,十数位羌酋恭敬站在身后。
“比超、零当、文房……”盖俊含笑一一道出他们的名字。
“落雕长史……”十数位羌酋伏地叩拜,神情严肃。
盖俊把‘悦己’小心翼翼放到旁边,一振红袍站起,道:“呵呵,真的是有些出乎意料啊。我本以为卸任北地郡太守后,多半指挥不动你们了。”
诸羌酋大惊失色,重须羌酋零当道:“落雕长史何出此言?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您赐予的。落雕长史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
诸羌酋纷纷附和,虚胖羌酋比超道:“我们只识落雕长史,落雕长史任北地太守,我们就听北地太守的,落雕长史任使匈奴中郎将,我们就听使匈奴中郎将的。”
盖俊大为受用,捏了一把比超的肚子,笑道:“一年多不见,还是这么胖啊。”
比超满脸堆笑,讨巧的道:“我这肚子里装满了对落雕长史的忠心,瘦不下来。”
文房大骂道:“死胖子,你这不是变相说我们这些瘦人对落雕长史不忠心吗。”
诸羌酋哈哈大笑,盖俊也跟着笑了笑,而后面容一肃道:“闲话就到此为止,人带齐了吗?”
比超正色道:“落雕长史的命令是一万,我们生怕人手不够用,带来一万五千骑。”
“甚好。你们有心了。”盖俊拍拍比超肩头,目光如剑,直视南方。羌中一万五千骑,北地步骑一万五千,从美稷**一万两千骑,西河、上郡贡献五千步卒,合计四万七千人,全部压向漆垣一线,南俯左冯翊、西京,东窥河东。
董卓,希望你是个聪明人啊
大汉昭宁元年(公元189年)八月二十九日,即董卓入京次日,大雨连绵,白天董卓召开廷议,以大雨不停,实乃天怒为由,罢免司空刘弘,自己代之。夜,董卓在司空府大宴百官,司空府自然不是新建,它原为大将军府,由此可以看出董卓的野心。虽遭遇恶劣天气,百官多是赶来赴会,没办法,董卓蛮人,动辄抽刀比划,谁敢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当然,也有不来的,比如袁隗,他乃太傅,身份尊贵,在董卓之上,比如卢植,两人早年有怨,还是不见为妙……
袁绍踏足大将军府,瞭望四周,作为大将军何进首席幕僚,他往来此府五载,就和自己家一样熟悉,而今再来,凭空生出一缕陌生感。
董卓兼并丁原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他这边不及反应,丁原人头已然落地。凉并边军合计一万,可以说傲视京师。至此,董卓算是站稳了脚跟,无人再敢与之一战。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本初,你怎么才来,仆等候久矣。”董卓上前一把抓住袁绍,其一身大红袍,显得喜气洋洋。袁绍注视着眼前一抹娇艳,想到了并州的盖俊,这小子最喜欢的就是红色。他胆子也真大,竟然威逼董卓河东部,今董卓势成,等腾出手来,应该会吃些苦头吧?
“本初……”
袁绍回过神,淡淡而笑道:“哦,在想些事情,让司空见笑了。”
董卓摆摆手表示无妨,笑道:“本初心中必然在想朝政吧?仆出身边地,麾下尽是一班武夫,不足与论,仆以后可是全指望本初了。”
“司空言重了。”
“走,别站在门口,进去谈、进去谈……”董卓不由分说,拉起袁绍向里走。
两人进堂,上至公卿下至小吏无不与袁绍招呼,董卓嘴角微微踌躇,短短两日间,他算是真切见识了袁绍巨大的声望,不夸张地讲,他的影响力不弱袁隗。听起来很荒唐,可这就是事实,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你绝对不会相信。
想到这里,董卓拽着袁绍的手紧了紧,只要拉拢住这个人,京师不足虑也。
“喝酒、喝酒……”
酒宴上董卓谈笑风生,展露出很高的经书功底,很难让人把眼前这人与西疆嗜杀成性的董腹便联系到一起。事实上董卓可不是蛮人,虽然有所胡化,然他家是正儿八经西汉大儒董仲舒一支的后代。董卓父董雅,早年曾任颍川轮氏县尉,董卓字仲颖,董旻字叔颖,便能看出二人是在颍川出生,并度过幼儿时光。
董卓频频举杯邀饮,酒意正浓,突然对坐在自己左下首的袁绍道:“本初啊,惟有贤明之人,方配天下之主,每念起先帝,便令人心生愤毒。仆迎帝时,帝只知哭啼,话都说不利索,陈留王年纪幼小,却很聪明,对答如流,依我之见,陈留王应该是个中兴之主。”
袁绍扭头看向董卓,目光如炬,入宴以来,他尚是首次露出这般强烈的情绪。
“本初以为然否?”董卓笑意吟吟,毫不相让。
袁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汉家君临天下四百载,恩泽深厚,百姓拥戴。今帝尚未成年,并未有任何恶行,今司空欲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恐众僚不从。”
“嗯?难带我这个司空做不了天下事吗?”董卓目光越发阴鸷。
袁绍决然道:“此议作罢,不复再提。”
董卓纵横边疆大半生,经历血战何至数百场?多少年没人敢和他这么说话了……勃然大怒道:“竖子我今便强为之,谁敢不从?欺我董卓刀不利?”
起初对话只有两人及周围听到,董卓这一嗓子喊出来,大堂瞬间变得奇静无比。
袁绍积蓄已久的怨气猛然爆发,砰地一声,将身前酒案踹翻,拔刀出鞘,怒目而视道:“天下健者,岂唯董公?以为我京中无人邪?”这也就是袁绍出身高、教养好,发怒下犹谓敬称。
董卓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划出一条狰狞的弧线,凉州虎卫汹涌而入,大堂内到处弥漫着杀伐气息。
袁绍丝毫不惧,直视董卓。
董卓冷笑一声,挥挥手,示意诸卫退下。不是他不想杀袁绍,而是百官下意识向袁绍靠拢,这等声望……杀此人,京中必沸,天下必乱,特别是盖子英……
许攸打哈哈道:“本初定是喝多了。”
袁绍面上冰雪融化,展颜笑道:“确实不胜酒力,让董公见笑了。此等关乎天下兴衰之大事,当回返与太傅商议一下,告辞。”说罢四面横揖,转身离去,数十人尾随而出。
“把食案收拾了。诸位,来,继续饮酒……”董卓泰然自若的举杯,暗下决定等废立后,处理完皇甫嵩、盖俊,即诛此儿。
雨势减小,细如牛毛,不碍出行,袁绍扭头对王匡、鲍信道:“公节,允诚,你们二人马上离京,返回州里。另外告知元伟退回本郡。”元伟即兖州东郡太守桥瑁,目前驻扎在河南尹成皋,那里距离京师太近了,非常危险。
“诺。”
袁绍转首谓何顒道:“大兄,京中就交给你了。”
何顒犹豫着道:“真的非要走这一步?”
袁绍低声道:“我何尝想走,奈何京中已无事可为。”
“唉……”
次日,也是八月的最后一日,董卓再开廷议,以皇帝暗弱,不能为天下主,欲行伊、霍故事,更立陈留王为帝。公卿以下莫敢对,惟尚书卢植反对,言辞犀利,说得董卓哑口无言。董卓恼羞成怒,罢其官位,如非顾忌他声望太高,定将杀害。
二十一年前,他阻止不了窦武立幼小的汉灵帝,现如今,他依旧阻止不了董卓废立,卢植心灰意冷,北上返乡。
太傅袁隗同意董卓提议。
九月初太傅袁隗摘帝玺绶,进奉陈留王,亲扶陈留王刘协登基,年号由昭宁改为永汉,这已经是今年第四个年号了。初三,董卓鸩杀何太后,鞭尸何苗,yin威熏天。
数日后,董卓戒备稍松,袁绍带上家人及许攸、逢纪、陈琳等逃离雒阳。曹操、袁术亦出奔。
曹操跑了或许没什么,袁绍、袁术同时逃亡影响就太坏了,董卓大怒急令州郡捕之,同时为了弥补此事带来的恶劣影响,重用大将军一系,包括何顒、郑泰、伍琼等人,这些人与袁绍关系很好,正好内部瓦解之。
何顒等人摇身一变成为了董卓腹心,对董卓建言道:废立之事,非常人所能明白。袁本初不识大体,得罪董公,因恐惧而出奔,非有异志。如今捕之甚急,势必会使他反叛。袁家门生故吏遍天下,若袁本初收豪杰,聚徒众,山东非公所有。董卓认为他们说的有理,乃拜袁绍勃海太守,封乡侯。又以袁术为后将军,曹操为骁骑校尉。
何顒等人又说天下人多与袁绍相同,不懂董公用意,董公何不召集天下名士入京,遂举荐颍川荀爽、韩融、陈纪等。董卓闻言大喜,他一直以在颍川出生为傲,如果能征得这几位颍川党人、士人领袖,同殿相处,平生无恨矣。
其实这一手只是铺垫,为的是令董卓放松警惕,何顒、伍琼等人随后露出了真实意图,既然有人入京,当然得有人出京宣告百姓,抚慰地方。董卓深以为然,以尚书韩馥为冀州牧,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陈留人孔为豫州刺史,东平人张邈为陈留太守,颖川人张咨为南阳太守、泰山人王匡、泰山人鲍信为济北相……
自认摆平山东的董卓将目光投向了西方,忽闻盖俊于漆垣一线集结五六万大军,董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是五六万杂牌,而是五六万边军、胡族精锐啊。
董卓心里惴惴,他河东有两万人,京中掌握的力量看似很多,但真正敢战的是他带来的五千凉州军和五千并州兵,西园军、北军还未完全掌握,最多可以调动万余人。换句话说,他只有四万余人堪战,力量不及盖俊。
皇甫嵩呢?驻扎在长安的皇甫嵩有三万边军,他支持谁,谁就有了压倒性的优势,董卓急需他的表态。然而号称精忠的皇甫嵩却意外沉默了。
皇甫嵩的心思不难猜,盖俊、董卓为当世名将,力量强横,就算他加入某一方,战事短时间内也难见分晓,只会给韩遂可乘之机。
盖俊、董卓、皇甫嵩一时间皆失声,京兆尹盖勋却发言了,他给董卓写了一封信,他说昔日伊尹、霍光掌权立功,犹然寒心,足下小丑,何以了结?别看祝贺者在门前,吊丧者却在屋中。
赤luo裸的威胁,赤luo裸的恐吓,董卓惊惧交加,他怕的不是盖勋在西疆的声望,也不是他那一万郡兵,怕的是他身为盖子英父亲的身份。他坚持讨伐,盖子英断无推脱之理,大战必然无可避免。到时袁绍、袁术在山东响应,他还有活路吗。
董卓数日难眠,躺在塌上翻来覆去,有人建议他召韩遂为援,董卓直接把他砍了,这是什么昏招,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先不说韩遂野心勃勃,一旦韩遂东来,皇甫嵩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另有人建议调皇甫嵩回京,董卓想了想,认为把握很大,可就怕盖勋、盖俊父子从中作梗,若皇甫嵩麾下三万边军落入盖氏父子手里……
想不出个万全之策,董卓被激起凶气,打算命两万精锐以增援皇甫嵩的名义西进,令驻扎在河东的两万部众疾速南下夺取皇甫嵩军权,招降凉州韩遂、河东白波。
董卓红着眼睛即将下令,盖俊手书送到,上面只有三个字:并州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