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湘云羞红脸, 只低着头玩着胸前的玉麒麟。而念楼因听宝玉特特说过她那麒麟,今儿见着觉得不像之前那样。略一思量便是了,那卫若兰与湘云婚后二人琴瑟和谐, 定是交换了物品以定情的。且二人结缘这麒麟功不可没, 必是以它为信物的了。
想到此, 不由得又抬眼看了湘云一眼, 她浓眉大眼身形高挑, 只是此时看来面色绯红,颇有一股小女儿情态,更是看的诸人笑声不断。
一时笑止, 湘云心知宝钗是为着避嫌的缘故,因此也不强求让她自去了。不提。
湘云见宝钗去了, 便又央着黛玉和五儿一道去怡红院。
黛玉慌着摆手, 道:“别找我。我可不去。”想了想又笑道:“甚么事值当特特跑一趟。打发人去请她们过来坐会子见一见不就好了。正好她们有些日子不曾来这里寻紫鹃顽了。”
湘云笑道:“我好容易回来一趟。哪里端得起这么个架子。况且那里又离不了人, 少不得我去瞧她们才是。”
黛玉冷笑道:“你若去你便自去罢。我累得紧,得歇会子了。”
湘云无法, 只得唤了正在同紫鹃雪雁说话儿的翠缕一道自去怡红院去寻袭人,不在话下。
当晚,贾母因为终归想着要宴请卫若兰一顿,晚间便又遣人唤了宝玉、贾兰、贾环等人一道在外间摆了个桌,又切切的请了黛玉、宝钗、凤姐、李纨等人又聚在一起玩乐一回, 吃酒一回。
晚间, 黛玉、宝钗、凤姐等早早儿的告辞回去。又, 贾母好说歹说要留湘云在家住上一晚说说话儿, 因此卫若兰只得独自一人回去, 只说明儿早上打发人来接才罢。
是夜,贾母搂着湘云说了好多话。哭一回笑一回的, 无非是想着史家家败,湘云处境艰难。又想亏得卫若兰为人谦和体贴,待湘云亦是极好的。又想着史家偌大一个家业如今竟是落得这般境地,且是无人可帮无人能帮无人愿帮,越想越伤悲,颇有些苍凉未尽的意味。
鸳鸯直来催了几回,贾母才舍得放开湘云让她去睡觉。
大约是思虑尤甚,又晚睡着了风,到了夜半,贾母竟发起高烧来,吓得鸳鸯忙前忙后伺候着,冷汗直流一夜不敢合眼,直到早上热才渐渐下去。
鸳鸯好歹哄着贾母吃了些清淡小粥,便听见有人来回说要接湘云回去。
湘云亦早穿戴整齐立在床头给贾母告别。
贾母竟似预料到什么似的,嘴唇抖了半日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说出一句话来,紧紧抓着湘云的手不舍得放开。
湘云见她这样,早哭成一个泪人,道:“老,老祖宗……我今儿家去,明儿,明儿还过来瞧你。”
贾母却只摇摇头,眼中滚下泪来。却终于放开了手,示意湘云归去。
湘云无法确禁不得有人在催着等,也哭哭啼啼的回去了,仿佛生死离别一般。
却说贾母自此一病,身子骨总不大好。今儿好明儿不好的直拖了好些日子。又懒怠见人,因此黛玉宝玉也只得隔个几日过来请安问好一回,其余时间也是自便。
而宝玉自从跟贾母王夫人等提了北静王与黛玉之事外,也总是有些忐忑,唯恐他们不允,然后计划难以实行。有心去问,却怕她们疑心,又不敢问。只得旁敲侧击问自己身边的丫头一些着边儿的话。
而怡红院里那些人,宝玉对黛玉的心思亦是心知肚明,便是不知的,也因素日袭人的教导不肯多言,因此平素说些甚么话也都是避着宝玉。宝玉偶有听见什么便假装不经意问起,她们也推说不知,而后慢慢那话引开。
宝玉无奈之下,只得悄悄地寻了王夫人房中的玉钏儿来问是作何想法。问了方知,听王夫人的意思,贾母似是口有松动。
宝玉知道,不由的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心中五味陈杂不知作何滋味。最后只得长叹一声自去了。
再说闲暇时,念楼、紫鹃日日陪着黛玉吟诗作对、念书抚琴,偶有天气好便在园子里站站晒晒日光,间或也去逗弄逗弄鹦哥儿,日子倒也倏忽而去过的飞快。
这日服侍黛玉用了晚饭,洗漱歇息。紫鹃吹熄了灯,小声的唤了一同值夜的丫头先去歇息,自己在外头轻手轻脚的取了针线,坐在那灯光下绣起花色来。
时而端详时而思索的低头绣花,见灯花爆了,又轻轻起身去取剪刀剪了,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就觉眼前一个黑影罩过来,随即就觉一件物什搭在自己背上,有些凉意的后背心立时觉得暖和起来。
回头去看,却是念楼笑吟吟的正立在背后。原来念楼起夜,习惯性过来瞧瞧黛玉,不料想却见到紫鹃在灯火下忙碌做活计。
念楼因左右寻了一番,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不是还有一个么。”
紫鹃停下,叹道:“我怕她夜间犯困,故先让她歇息一会子,过会儿我若困了,再换她来就是。”
念楼也搬了个椅子坐下,轻声端详她手中的活计,道:“你们做的真好。我可是再做不来这个的。看见那个针,就觉头晕眼花,好容易让你们教着做了一回又是不成样子。真真是没天分。”
紫鹃低声笑道:“我做的还不算好的。你没见过晴雯的活计,那才叫一个拔尖儿的。可惜……”说着叹了口气,又悄悄儿的指了指里屋,道,“我们姑娘做的也是一顶一的好。只是她身上不好,懒怠做,你没见着罢了。”
念楼因想起什么来,便低声问道:“晴雯……晴雯是怎么死的?”
紫鹃淡淡道:“痨症罢了。”
念楼又道:“我怎么听说是有些咳嗽,可后来不知为什么被赶出园子,因此久病不医才死的?”
紫鹃低头审视手中的活计,好半天没再说话,又过了一会子,叹道:“她与我还有袭人原是老太太房里的。后来她跟袭人跟了宝玉,我跟了姑娘。如今,那些人竟只剩下我跟袭人两个了。”说完,紫鹃神情恍惚了片刻,又端凝念楼了了片刻,终于才道,“她性子太傲生的又太好了。”
说罢,低头重新做起活计,再不就此话说一个字。
念楼也不再多言,只捡些玩笑话来说了几句。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会话,二人因说道此番湘云过来。
紫鹃叹道:“这么些日子没见,云姑娘整个人越发瘦削了。脸色仿佛也不大好似的。”
念楼道:“我也觉着了。她与夫君不是好好儿的么。我瞧着竟是伉俪情深的很呢。”
紫鹃冷笑道:“莫非嫁过去只需面对姑爷一个人的么?还不是那么一大家子人。你道做新妇还跟做女儿似的么。”随即又想起史家不免有些悲戚,道,“史家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只怕有更差没有更好的。”
念楼因问道:“那位姑爷既与她好,就看着她受委屈?”
紫鹃冷笑道:“你素日机灵的什么似的,如何这点弯子还转不过来。那姑爷与她好是好,之前或许还好,可经此一遭儿事,他们恐怕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好到哪里去。再者说,如今听来,那姑爷因为病了几回身子骨已不大好起来,如今在家里竟是说不上什么有分量的话的。我前儿与翠缕略聊几句,她便要掉泪的,由此便可以想象她们如今处境了。”
念楼听罢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许久方道:“这倒也是。树倒猢狲散,原是这个道理。史家原是老祖宗家世,这般渊源,出了这等事,府中都是假作求告无门、一切作罢的。何况……”
只是,念楼愈想愈觉得这府中人情淡薄的可悲可叹。想着又觉自己可笑,早已知道这里一切的缘故,原就是这样处处机关处处陷阱的地儿,出了事怕都犹如洪水猛兽一般逃避者,哪里还有谁会上赶着帮忙?
只是,虽然知道,可是思来想去,却仍是觉得悲怆。何苦来的自寻苦恼。
屋内空寂无声,二人又呆坐着半晌,竟生出一股冷意来,只一盏昏黄纱灯有着些许暖意。忽听见外头有沙沙的细碎声响,一丝丝的冷气透了进来。
念楼将身上的衣衫裹的紧了些,便起身去查看窗户,将原本留着一丝儿缝隙的窗关的严实了,方才重又坐下。因笑道:“怪道忽然觉得冷了,竟是又下起雨来。”
紫鹃一面低头飞针引线,一面道:“都道春雨贵如油,如今竟接连下了好些日子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总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被褥都有些泛潮气,真真惹人厌的紧。”
念楼将火炉重新放了炭进去,又用火钳拨了拨将原本有些熄了的火弄起了些,方重坐下道:“过两日若还不晴好,就用些炭火轻轻烘干了,这样潮气恐姑娘身子受不住。”
紫鹃点头道:“谁说不是的,我担心的就是这些。”
念楼亦点头称“是”,因夜色深沉,便又道,“你去唤了人来,你也去歇息一回子吧。”
紫鹃道:“缝了这针便去,这会儿寒气正重,你先去歇着吧,莫在这节骨眼上受了寒。”念楼点头称是,正要回屋却听里头黛玉轻咳了一声,而后便听有人在低声唤人。
紫鹃、念楼忙过去查看。原来黛玉半夜醒来觉得口干,要吃口水罢了。紫鹃忙倒了杯热水服侍她用了,便看着她继续睡下。
而后念楼自去歇息,紫鹃也收拾了针线活计,唤了小丫头过来看着,自己闭眼假寐,歇息一会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