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二十七、细雨闲花静无声(下)
三日后,传太后口谕,“赏庄敏夫人协理六宫之权,以安后宫,”又嘱咐,“庄敏年轻,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让庄敏多历练历练,”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花宜十分不解,问道:“太后这话好费解,既说要庄敏夫人听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权于庄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么说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亲自下旨定了人协理六宫,除了朱宜修为贵妃时,便是庄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声道:“燕禧殿那边此刻热闹得很,宫中除了贵妃和贞妃,人人都去贺喜了呢,连德妃娘娘也却不过情面,”
“也难怪人心跟红顶白,朱宜修得太后眷顾而成继后,现在后位不稳,太后显然对蕴蓉青睐有加,难保她不成为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样的脾气,宫中谁敢不趋奉,”我低头看着手指上寸许长的指甲,因沒有涂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红色,偶尔流光一转,便有浅浅的珠色光晕泛起,“贵妃位份最尊,不去道贺也就罢了,怎地贞妃也沒有去,”
槿汐忙道:“贞妃产后身子虚,不太起得來,她素性又不太与人來往,与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赠了一份贺礼,未曾亲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为了这个事儿庄敏夫人不乐意了,她也沒在人前生气,只道贞妃身子虚弱要安心养着,这两个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贞妃的绿头牌,两个月不许侍寝,”她吐了吐舌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庄敏夫人这火可烧得够大的,也不知皇上生不生气,”
我瞥她一眼,“不许胡说,”不觉又叹,“皇上一向对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无异议,”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声,
我叮嘱槿汐与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势,你们万万不要上去与那边争锋芒,凡事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实在避不开就一定要让着,万不能有一句驳回的话,更不能露半分不满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嘱咐到了,绝不可出差错,”
小允子忙答应了,觑着我的神色道:“话说回來,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与咱们柔仪殿相比,连太后也说了要那边听娘娘的……”他见我只是寂寂无声,再不敢说下去,
我望着窗外花树葱茏,随风幻动乱影无数,心下坠坠,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谨记一句话,只要碰到与燕禧殿相关之事,必得忍耐退让,”
槿汐轻声劝慰我道:“娘娘不必烦心,”
我浅浅牵起唇角,划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烦心,咱们安静一阵子,也好让我学学太后的权谋,”
槿汐安静微笑,颔首不语,
胡蕴蓉正得玄凌盛宠,又得太后爱护,连我也在人前人后十分谦恭,一时间她风头无两,在紫奥城呼风唤雨,十分得意,
太后对蕴蓉十分倚重,连哥哥与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与我一起去办,我趁着身边无人,忙笑着道:“太后话虽这样说,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内务府里银钱用度不比往日宽松,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办得薄了伤着长公主和太后的颜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势;若办得厚些,又叫人议论我偏袒母家,思來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为我躲担待着了,”
蕴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着一块金丝攒牡丹绫帕,徐徐道:“淑妃姐姐开得口,我哪里能推脱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边境上不太安静,银子都用到军费上去了,我也想把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不再说下去,只是拿眼觑着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听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颜映着满头步摇金翠,相映夺目,“宫中的月例向來是姐姐头一份的,也难怪,姐姐身边的孩子多么,不比我只有和睦一个,”
我微笑着客气道:“妹妹多福多寿,和睦好福气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们各自散去,也无别话,
傍晚时分,我正在窗下对着余晖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进來道:“庄敏夫人吩咐了内务府,将柔仪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数,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点点头,“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当其冲,削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们的我会另补给你们,当着人前不必委屈,倒是贞妃,一则她生有皇子,二则怕也是上回的事胡蕴蓉心里还未放下,”
槿汐垂着手道:“奴婢倒不是在意这个,只是心里揣度着,既然柔仪殿上下都削了月例,为何独独留着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挥开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经对她有恩,她顾念情分,是该对润儿另眼相待些,”槿汐嘴唇微微一动,似有犹疑,我道:“你想到什么说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测,庄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后位,家世与权势都胜过娘娘,唯独一桩,在子嗣上是万万不能与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抚养皇长子为养子……”
“你觉得胡蕴蓉会效法朱宜修,”
“皇长子也年长成婚,名义上终究还是朱氏的养子,二殿下与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着我,不再说下去,
我了然,随手掬起一握清水洒在花瓣上,沉声道:“润儿是眉姐姐唯一一点骨血,我绝不会让他成了别人登上后位的棋子任人摆布,”
哥哥的婚礼终究是办得风风光光,妥妥帖帖,再见到哥哥时,已是承懿翁主与哥哥婚后一月,自凉州探望翁主父亲归來,哥哥便即刻入宫來看望我,
夏日时分,午后玉帘轻卷,窗内只有滴漏寂寞的响声慢慢晕染着时光,
说起凉州之行,哥哥不免提到驸马戍卫边疆之事,又道:“长公主也与我提起,若我能为岳父一同戍边,也能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他想一想,“终究如今我与他们是亲眷,女婿为岳父分忧是应当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们不要兵权,连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训断断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响,清晰的声音似我此时分明的思绪,“皇上有多么忌讳手握兵权的人,咱们这些吃足了亏的人最明白不过,所以,远离兵权,多与风雅之士來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与风雅之士來往,我原本是不擅长此道的,”
窗外风荷正举,唯有蜻蜓栖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难言的风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长又有什么要紧,哥哥只请往细处想去,”
哥哥本就聪明,这几年來大起大落,饱受苦楚,越发通达明练,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來重文,玄凌明里不说,但自汝南王起,又经甄氏一族的变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皇帝是多么忌讳武将了,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日甚一日,文人仕子來往唱和,一则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范,二则文人手执笔墨,代表了天下言论所向,
我对哥哥说:“哥哥向來好武,那是极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更好了,再者说,与仕子们一同唱吟把酒,集社作文,再有修编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个由头把才子们聚起來就好了,这是再风雅不过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或许也会很喜欢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轻,必定极喜欢诗词歌赋的,哥哥新婚燕尔,寻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來做,可不是美事一桩么,”
哥哥的目光倏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遥远的天际出神,良久,静静道:“若茜桃还在,不晓得她会不会喜欢,”
哥哥的话,几乎在瞬间击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飞出老远,恍惚地想起,玄凌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事物的时候,我也常常想着,清,他会不会喜欢,
心思晃荡得更远些,再远些,几乎连自己也要羁绊不住了,若我做了什么事,玄凌是不是也会想:这件事,宛宛会不会喜欢,
心底深处隆隆地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钻心的酸楚來,无孔不入地又钻进了心里去,像一条条小蛇一样,嘶嘶地抽着冰凉的信子,肆虐在心里,原來我们,都是这样的可怜人,这样可怜,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这样相对无言坐着,各怀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宫女换了新茶上來,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凉了,才换了新,娘娘和郡马爷趁热喝一口吧,”
茶水滚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玉胎传上我冰凉的指间,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觉得痒,
我缓缓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于是勉强压制下摇曳的心神,轻声细语道:“有句话哥哥可曾听过,”
哥哥神色一凝,转神回來,道:“妹妹你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1)”我似作不经意道:“晏同叔(2)的词果然是极好的,道尽人世间新旧之情,”
我口中虽然劝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凄然,不晓得这劝慰的话哥哥听进去了沒有,
须臾,哥哥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翁主待我很好,”
我点头,“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还是说了出來:“与我是结发夫妻,”
我的纯金嵌珊瑚护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刚玉杯,溅开无数细碎耀目的金红光点,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声音渐渐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伤心与嫂嫂的夫妻之情,嫂嫂又为哥哥吃了这许多苦楚,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们苟延残喘下來的人,不能不为她报仇,,还有哥哥襁褓中的亲儿子致远,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们竟也能下得去手,,”我见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说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对哥哥又十分痴心,哥哥也不该为了已逝去的人辜负了翁主,,哥哥这样的心思,万万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轻,是经不起知道这些的,”我见哥哥略有所动,继续说下去道:“翁主若知道了哥哥还这样牵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体谅哥哥的难处,若心思不明白,糊涂着闹起來,一來不免迁怒茜桃嫂嫂,总是怀恨在心,那么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二來若皇上和长公主知道了,难免会猜疑哥哥是否还心怀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会将她珍藏在心里,只是她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难过,轻轻道:“哥哥其实并沒有对不住嫂嫂,嫂嫂在时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乐,只是……若哥哥一定觉得对不住嫂嫂,那么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沒有办法的事了,还请哥哥不要再辜负了眼前爱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静着,窗外花叶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图,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这样暗沉沉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中的深意,不觉心意萧索起來,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凌么,可是,他又有什么值得我怜取的,满目山河空念远,那个人,才是我一心一意牵挂思念着的人啊,我连自己也劝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么还去劝服哥哥呢,当真是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凄苦起來了,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嬛儿这次回宫,仿佛多了许多的心事了,”
我见哥哥目光如炬,关怀之意颇浓,强笑道:“人长大了,心事总是多些,何况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还如未出阁的少女般懵懂无知么,”
哥哥目光怜惜,轻轻道:“你出宫又入宫,地位本就尴尬,幸而皇上比从前更宠爱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这后宫中立稳了脚,只是位愈高宠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呢,你再也不是从前人人都能保护你的甄门千金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担心我,从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为我担当着,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进退担当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担心,”
注释:
(1)、取自宋词《浣溪纱》,作者晏殊,全词为“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其中以下阕最为人称道,此首为伤别之作,光阴短若片刻,人生短暂有限,寻常的一次次离别,虚掷了年光,实非等闲之事,怎能不黯然销魂呢,既然离别已令人无奈,酒筵歌席就不须推辞,莫厌其频繁,正好借酒浇愁,及时行乐,看到风雨落花,更添伤春之思,说明念远之无济于事,
(2)晏殊:(991-1055),北宋词人,字同叔,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景德中赐同进士出身,庆历中官至集贤殿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淑密使,谥元献,其词擅长小令,多表现诗酒生活和悠闲情致,语言婉丽,颇受南唐冯延已的影响,《浣溪沙》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來”二句,传诵颇广,原有集,已散佚,仅存《珠玉词》及清人所辑《晏元献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