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险林密,暮霭沉沉,西斜的日光透过遮天林莽洒下点点余晖。小花儿抹把汗,抬头向横亘连绵的远山遥望,
“恐怕还要再走两天才能越过这一道山梁。”他无奈地摇摇头,阿鸾和亦袅,一个娇生惯养,一个腿脚不好,这么龟速蜗行,可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出南峰。
“景生,你确定走的路线没错吗?”阿鸾气喘吁吁地问,勉力支撑着往前挪,别说他刚刚经历过溺水发烧,就是最身强体壮之时也断难在原始森林里跋涉。
小花儿搀扶着阿鸾,倒是并不觉得如何吃力,这恐怕还要感谢那碧血蛭毒,听到阿鸾的问话,他四顾环视,“应该没错,南峰我虽从未来过,但观日影和林中植被生长的情况,也能辨别方向,更何况还有那边渊下的苍水,我们沿着它一直向东北走肯定没错。”
走在他们前面的唐七少不禁暗暗点头,坤忘山方圆几百里,他对南麓也并不太熟悉,——所谓他是山鬼能够领路纯属无稽之谈,那不过是见机行事,巧言之辞罢了。 但他毕竟常在坤忘山中出没,知道如何辨别山路,所以更是对小花儿暗中佩服,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却头脑敏锐,行事果决,他绝非普通的山野村童。
“——啊呀——”唐亦袅忽然痛叫了一声,摔在地上。他光顾着盘算小花儿了,没注意脚底下,一不留神被藤蔓绊住猛地跌倒。
小花儿一把将他拽起来,“——你怎么样?没事吧?”
唐小七弯下腰,咧嘴揉着脚踝,一眼就看到脚上穿着的草鞋,不禁想起早上出发时的情景:
“——来,你们俩把这鞋穿上。”
看着递到面前的棕绿色的草鞋,唐小七厌恶地蹙起眉头,阿鸾则接过来拿在手上摩挲着,左看右看,
“景生,你这几晚都没怎么睡,就一直在做这鞋吗?”他眼中带着浓浓的关切,一边把草鞋套在脚上。
“嗯,很舒服!景生你真是能干!”
阿鸾穿着草鞋来回走着,由衷地赞叹。自从那夜唐小七一声令下他们被扒光了衣服,后来又落水逃生,早就鞋袜尽失,这些天都是光着脚在溶洞里跑来跑去,双脚早已被碎石砂砾划出许多血口。
“——怎么样?手艺还不错吧?”小花儿开心地笑了,抹了把头上的汗,看到阿鸾满意的样子他忽然觉得疲累尽消。
唐亦袅冷眼看着他们,又低头看看手中的草鞋,挑眉不屑地说:“这么粗糙的东西也能穿得舒服?”说归说,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套上了草鞋,再粗糙也比光脚要好。
“这是棕草扯丝编的,透气,防滑也轻便,走山路最好,脚上不容易起泡。”小花儿耐心地解释着,这两位病残贵少,如果没有鞋子,恐怕寸步难行。
“你今早还自夸,说你这草鞋如何好,我如今却被它绊了一跤!”唐七少慢慢站起身,斜睨着小花儿,耍赖。
阿鸾在旁边虚瞄了他一眼,目光幽冷,“唐七,你少无事生非!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唐门在道上混的,难道不懂?”
唐亦袅不言不动,只挑眉立目地瞪着阿鸾,半晌才阴恻恻地说:“你们南楚又有什么好了?知道打不过,就拿亲生儿子使诈,又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行径?”
这几句话劈头盖脸地砸在阿鸾的心上,直痛得他浑身打颤,秀唇紧抿,鼻翼翕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少,兵者,诡诈也!打仗可不是像你这样靠一条毒舌就能横行霸道!”小花儿面色宁静,语气清淡,他拍拍阿鸾的肩膀,“当日作出这个决定的是一位帝王,一个统帅,不是一个父亲,而接受这个命令的是一位王子,不是一个儿子。”他非常非常想替阿鸾解开这个心结,却不知他的话令那两位少年大惊失色,阿鸾专注地望着他,好似已浑忘心里的激愤和伤痛。小花儿不以为意,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别愣神儿了,再不走天就全黑了。”
唐亦袅看着他们相携而行,愣怔地呆站着,小花儿的话犹在耳边打转,他忽然觉得心里空空洞洞,口舌得逞的快感瞬间消失无踪。
“——哦,对了,七少,”小花儿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着他,“——你要是觉得和我们同行很为难,你可以现在就离开。”
“对,我们并不需要你这个山鬼领路,你还是自行离去,找你的鬼穴去吧。”阿鸾头也没回,语气轻蔑。
其实刚出发不久小花儿就曾提议和他分道扬镳,依照那晚的情形,这唐小七绝不可能是他们的同道之人,被这么个阴险莫测的家伙坠在身后,实在走得不安稳。
唐亦袅听了,眼里幽光闪烁,他龇牙一笑,笑意却非常苦涩,更衬得娇媚的脸蛋儿楚楚可怜,“就算我刚才言辞得罪了太子殿下,你们也不能扔下我不管呀。你们就不能行行好,带着我一起走吗?我也是要往东边山下去的。”
——坤忘山东北此时已是南楚的地盘,自己难道真的要去自投罗网吗?唐七暗中蹙眉咬牙。
小花儿看看他,没再说话,心里也有几分踟蹰,——唐七的情况比阿鸾还糟糕,他的脚伤未愈,双臂折断,虽有一身功夫,但无奈刚发过盅毒,半丝功力也使不出,如果就这么把他扔在这里,估计凶多吉少。
“带上你也行,但请谨言慎行,不然——”小花儿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并没有将那个‘不然’继续说下去。
唐小七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不然’的结果,心里突突乱跳着,不知为何,这个比自己还年幼的少年总能一击而中,令人措手不及。
夜色并未因他们之间淤积的怒气而放慢脚步,不知不觉间,月亮升上中天,一片清辉薄烟似的弥漫在林间。
“哎,景生,那边是不是一个山洞?”阿鸾忽然轻喊,手指着前方岩壁上一个黑魁魁的所在。
他们赶过去一看,不禁齐齐欢呼,那果然是一个洞穴,洞口处长满灌木野藤,小花儿一扬手向里面掷去几粒石子,等了等,见毫无动静才转头对阿鸾说:“你们在外边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阿鸾一把拉住他,“要去一起去!”口气坚决。
唐亦袅撇撇嘴,轻声嘀咕着:“一起进去好了,谁耐烦在外面等?又不是什么娇弱女子。”说着就领先走了进去。
山洞不大,倒也干爽,小花儿打量着四周,耸耸鼻子,“这里住过野兽,但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唐七暗中点头,心里琢磨:——难道小花儿真的是什么山里人?难道真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传奇故事吗?
“你们拾柴生火,我去找吃的。”小花儿一边吩咐着一边跑出山洞。
阿鸾和亦袅虽然彼此痛恨,但却并不糊涂,他们非常清楚:当务之急是如何生存,所以,等小花儿拎着两只雉鸡回到山洞,迎接他的是跃动的篝火。
“今晚打牙祭!”小花儿笑着杨扬手中的猎物,阿鸾和亦袅咽着口水,却都有点怀疑,——这两只翎羽丰盛的大鸟该如何烧炙?
小花儿嘿嘿地笑,用泥巴包裹住雉鸡埋在地里,上面再生一堆火,
“——就这样?”唐七少砸吧着嘴问。
“对,就这样。”小花儿笑眯眯地望着火,“你们先睡一个时辰吧,睡醒了就有鸡肉吃了。”
唐亦袅早已困顿不堪,小花儿话音未落他就已经打起了小鼾,阿鸾拉着小花儿坐在身侧,“你也睡一会儿,走了一天,累坏了吧。”
小花儿心里微动,他看到了阿鸾眼中清澈的温柔。
他们相依而坐,阿鸾的头轻靠在小花儿的肩上,他没有再说话,双眼越过篝火幽幽地望着对面的唐亦袅,熊熊的火光好似烧进了他的眼眸。小花儿了然地叹了口气,知道他倒底意难平,想了想,轻声说:
“阿鸾,你知道吗?曾经有位小王子,他说——”
阿鸾一下子被小花儿的话语吸引,抬眼望着他,“他……说什么?”
“——他说:‘使沙漠变得如此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隐藏着一眼泉。’”小花儿娓娓道来。
阿鸾凝神静想,长睫低垂,在眼下匀出一抹浓丽的暗影。
“……也许在你的心里有一座荒漠,但也一定会有一眼泉藏在什么地方,”小花儿的轻言细语暖暖地融进阿鸾的心里,好像一波甘泉,篝火对面的唐亦袅低垂着头,悄悄睁开眼睛,怔怔地陷入默想,
“——别管什么人言可畏,世事纷纭,你只需不断地向前走,一直走,超越自己,也超越众人,走得更远,登得更高,直至群星在你的脚下。”
阿鸾静静地听着,只觉心泉脉脉涌动,唐亦袅对他的羞辱伤害一下子变得不再重要。
“…… 可是…… 待到俯瞰群星时…… 岂不是凌云而立,高处不胜寒…… ”他喃喃自语,似已感到了那种万籁俱寂中的寒冷,不觉更紧地贴向小花儿,想汲取一点温暖,
小花儿恻然,抬臂搂住他的肩膀,——有所得必有所失,但最可怕的是,一切所得皆为命定,与生俱来,从无选择的余地,就像阿鸾和当年的自己。
“……景生……你……跟我回去吧……留下来陪我……”
阿鸾热切地问,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对面的亦袅身子一抖,强自稳住心神,才没有弄出动静。小花儿怔住,心跳骤然加快,虽然早料到阿鸾会有如此请求,但真事到临头,仍不免震惊,他想了想,轻声说:
“阿鸾,我不过是个散漫的山里人,如何能和你回宫?而且,有许多事情我们必须自己面对,谁也代替不了……谁……也陪伴不了……”
“可是……我……我不过是……”
“你不过是觉得孤单,想要个朋友,想要人陪伴……”小花儿的声音轻而遥远,心里无比苦涩:——一入王宫,便没有朋友,也没有伴侣,只有君臣了。
他虽不能确定阿鸾对他的感情,但他却深知自己的所思所想,他不想失去阿鸾。
心上绑缚的那根丝绳越勒越紧,疼痛倏地弥漫全身,小花儿紧紧地闭上眼睛。最初也是最终,他和阿鸾都势必将彼此错失,因为,他们从不曾站在同一个□□上。小花儿双掌交握,抵在胸口,为何自己总是不吸取教训,为何前世和今生,都在妄想得不到的人?!
阿鸾听到这话直起身想辩解,思来想去,觉得小花儿说得对又不全对,扪心自问,——难道他要留下小花儿真的只是因为孤单,需要陪伴吗?
“阿鸾,你生为王子,必然要站在高处,与其摇摇欲坠,不如傲立巅峰,反正也没有选择。而我,生为山民,就应该本本分分,安于劳作。”
小花儿清晰地说着,清晰得就像那根欲将心脏绞碎的丝绳。想起红河谷,花铃铛儿,还有他这一世的父亲,小花儿唇角上勾,笑得微苦:——真是幸运,这一世,他终于可以天高云阔,自由翱翔了,可没有了阿鸾,自由,要来何用?
阿鸾听了小花儿的话长眉微蹙,只觉惊讶,还掺杂一丝慌乱无奈。唐亦袅缩紧身子,将自己更深地隐进火光照不到的暗影。
“景生,关于进宫之事,你不需担忧,且容我从长计议。”阿鸾见小花儿静默,以为他的推拒是因为对进宫感觉惶恐,别说他一个山童,就是南楚那些豪门贵胄,每次进宫也都是战战兢兢的。
“阿鸾,在这个山洞里,我们是朋友,但在你的宫殿中,我们——”小花儿顿了顿,想说什么,但终于放弃,眼前的火光腾舞跳跃,明明灭灭,就象他们前路未知的命运。
“在我的宫殿里,我们是……是……”阿鸾明秀的小脸儿一红,将那后半句话咽下肚,心底忽然一片清明:——他要景生,不止是因为孤单,也不止是需要陪伴。
缩在洞壁罅隙中的唐亦袅握掌成拳,指甲扎进了肉里,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小花儿脸上的笑凝在唇边,像含着一口苦酒,吐不出咽不下,阿鸾真是天真,也真是迟钝,但……真的很可爱。
“阿鸾,你……不要再对唐七的话心有戚戚了……你的父王……他……他……首先是一个国王……然后……”
小花儿拼命想换一个话题,但却说不下去了,心里只觉难过,因为,没有‘然后’了,阿鸾没有父亲,他只有一位国王,就像当年的他和国生姐姐,他们也没有父亲,只有一位方老爷。——得不到的父爱,又何止是阿鸾心中永远的痛。
“…… 嗯,”阿鸾点头,嘴角勾了勾,“我知道…… ” 他一直都十分清醒,知道什么是可以盼望的,什么是永远都不能奢求的。——但是,关于景生,他是否能够任性一次,全心全意,执着想往呢?
“景生,你再给我讲讲那位小王子吧。”
阿鸾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令人无法拒绝,小花儿笑了,下颌抵在阿鸾的额头上,“好……”他说,“……那个小王子走啊走啊,穿沙漠,翻山岩,过雪地,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发现了一条大路……”
夜风轻旋,篝火哔啵,火光被风扯得漂浮游动,唐亦袅躲在黑暗中,低垂着眼帘,大滴大滴的泪滑下脸颊,又瞬间被他吞进嘴里,咽下肚,泛起一心的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是我极其珍爱的一本书,每次看都会有新的感动。
三个人,还是三心两意,阿鸾和亦袅似乎都对小花儿有意,而小花儿,却只倾心阿鸾,但是,他们,是否终将彼此错失?
今天感冒了,发高烧,去了诊所,但没给药,说是病毒性感冒,那就喝水硬熬吧,亲们也要注意防寒防病呀,谢谢大家和你们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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