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亮光近了,洞也到头了。

面前是一扇小小的木格窗,亮光就是从这里透出来的。我朝里望去,里面是一间大窑洞,这窗是窑顶的气窗。窑里靠墙是一排黑漆的木柜,柜上点着一盏油灯,照亮窑壁上整齐贴着的墙纸:印着金黄的向日葵图案。柜边是一面大炕,炕下摆着一溜鞋,炕上正睡着一排人,盖着的绵被上绣着大红的牡丹。睡姿各式各样,这个趴着,那个侧着,这个把脚搭在别人肚子上,那个用被子蒙着头。那一排脑袋有老有少,有的头发花白,有的乌黑油亮,呼噜声传了过来,头油味飘了过来,汗酸味飘了过来,我双手抓住窗格,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人间!

忽然竟觉鼻子一酸,我急忙抬袖一擦,擦去满脸的血和泪水,暗恨一声:陈逸辰,你还是个男人?今天算把你看了,你怎么不放开了嚎几声?

那木格窗看来实在是时间长了,朽得像个影子,我双手稍一使劲就断了,还冒了一股子黄烟,闪得我一头就栽了下去。

四仰八叉摔在了炕上,惊起了一炕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急说着,忍着疼痛翻身往起爬,一边抬起头,他们正围着我,他们穿的睡衣有些破烂,一片一片的。

我仔细看看,那是正在脱落的皮肉。

待要跳起,已被几只手按了个结实。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别怕,我们现在基本上还是人。”

另一个声音:“很久都没听过外面的事了,给我们说说!”

另一个声音:“基金涨了没?”

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产生恐惧。说也怪,刚才我不敢看他们,不敢看他们骨头上还粘连的血丝、筋膜,不敢看他们腹上破口处露出的肠子,不敢看他们那青色面皮上凹陷的太阳穴,那么这一刻,被他们按在身下的这一刻,我闭上眼睛,心想:该结束了。我不用再怕了。

脑子里的一切都在旋转。那些我一直以为安然其上的根基,那些陪伴我三十年的东西,那些肯定、当然、就是,都在旋转,破碎,都卑鄙地躲开了我的茫然:对不起,此刻与我们无关,是的,我们是曾亲如父子,但现在,你所经历的都与我们无关。不能睁眼。不能睁眼。我喃喃地说着,与其说这样就能使我冷静的话,不如说我只是在反复地想:我应该冷静。

一张脸凑到了我的嘴前,能感觉到那个鼻息:一股让人窒息的腐臭,象是下水道深处沤烂的老鼠。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嘴里有酒味!哈,他胃里还有酒!”这声音不很清楚,似乎是牙或喉咙处露着风。

冷静。我想着,紧闭眼睛。

一滴粘液滴在了我眼皮上,那几只按着我的手都奔向了我的肚子,急切地摸着,颤抖着。

一只手捏着我的腮帮,一只手掰开我的嘴,几乎能感觉到一只眼睛正贪婪地朝我嘴里窥探,几乎能听见那些吊在腹外的肠子发出的咕咕声。冷静,我紧闭眼睛,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只知道重复这两个字。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别乱捏!把胃弄破就都漏了,让我来,我指甲长。”

我暗暗说:“开始。”又说了一遍。已没有手按着我,可四肢却如在恶梦中抬不起来,好象长在别人身上。我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喊:开始!但只有眼睛能动。我睁开眼睛,一个老头正跪在我胸前,尖尖的头顶秃着,只在脑后有头发,肮脏地一缕缕垂下,遮住瘦得筋一样的脖子。

只是一瞬间,如果时间能象物质一样被分解,那么一瞬间也是无数瞬间的集合。

这一瞬间我竟然想:他真象个夜叉。他怎么这么瘦。

这一瞬间我还看见:他张开一只手,正抓向我的肚子,那长而弯曲的黄指甲在油灯下,刀刃般一闪。

我大喊一声,猛地挣起身来,一拳把那老鬼打到炕下,趁他们一愣,我跳下炕,本能地扑到柜前,一把抓起那盏灯举到胸前,象举着宝莲灯。

火苗忽地一闪,带起的风差点把灯吹灭。这一闪就象定身术,把那作势欲扑的一群身影都定住了,几个声音惊叫着:“别!别!”

我心里一阵踏实;我有核武器了。灯光扑闪几下又慢慢亮了起来。那些身影松懈了下来,有几个顺势靠坐在炕沿下。

老头一边捂着脸往起爬,一边沙哑地说:“小心!别让灯灭了。”

我哼了一声,举起灯作势欲吹。

老头举手指指洞顶的那个窗口:“你吹吧。”他的眼珠在灯光下泛着混浊的白光:“它不要你的酒,要你的血。”

我小心把灯举好:“那也比让你们活开了膛好。”

老头擦擦嘴说:“我只是想喝上两口。”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我死了这么多年,天天都想着喝两口呀!”另几个家伙看看老头,开始慢慢爬回炕上躺好,把那个肮脏的大红棉被盖上。

我说:“鬼也爱喝酒?”

老头苦笑一下:“小子,世上并没有鬼。只有活人和死人。对你来说鬼只是一个模糊的想象,对我来说,死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象一块石头,慢慢地风化剥蚀,直到消失。我以前是个工程师,但这又有什么用?我曾以为死就象开关,瞬间一下,象灯啪的灭了,意识离开了身体,象借了谁几十年的钱还给人家了,那些钱人家怎么用与我无关了。”

我说:“死了一烧不就都消失了?”

“我是人不是物体,烧掉的只是外壳。比如说你锯开我的脑壳,摊开**也不会知道我想什么,比如说你整夜守在我床前,插上各种电极也不会知道我梦什么,那么意识能烧掉吗?”

“胡说!人一死这个自我不就消失了?”

“消失了?想想你自己,是不是真真切切的“我”?你的我和我的我,任何人都一样。这个在世上行走了几十年的我,隔着身体的壳,亲戚朋友们感受到的我?既然他们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那这个我就不是虚无中的幻象,同样,这个我也不会瞬间归于虚无。你只不过比我晚死而已,到时你就会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会瞬间消失,只会转化成别的形式。死只是一扇门,只是器官罢工了,留一个空壳献给殡仪馆,生命不只是为了搭乘生活这一单程列车,不只是阳光下的蝶舞,如果以为生活就是生命的全部,那就太小看造物的创意了。对那地下的蛹,对那黑暗中的神秘,你又了解多少?”

我有些糊涂了,喊道:“我不了解,我只觉得你死了就不是人了!”

“那是你觉得。你酒一喝就觉得舒服了,可我们都没觉得舒服。同样你也没觉得我不舒服。”

他接着说:“为什么不是人了?从身体这个封闭的模具里出来,就只能是型腔的模样。生和死就象时间连续不会间断,只能等着融入另一个肌体,比如说一条乖巧的狗,或者是一个普通的人,象刷墙一样,新漆完全盖住了旧漆,他只是偶尓会奇怪自己有一些奇怪的梦和莫名的感触。但是现在,我只能独享我的死!慢慢看自己由人变成非人,慢慢地忍着绝望,忍着不去回忆,又忍着不去遗忘!啊!”老头大叫了一声:“让我再活一秒吧!让我再喝一口。”他仰起头,手指痉挛地抓自己的脸,挖出几道深痕。没有血,只有指甲划过脸骨的吱吱声。

他猛地扭脸看着我,褪色变白的眼珠闪出一丝凶光:“别怪我。你可是自己送上门的。”

我向后退去:“你要干什么?听你 说话可是个有知识的人呀!”

他四肢着地,牙齿微张,阴森地笑着,一点点朝我爬近了:“知识?知识只是告诉我,生肉不好吃,怎样做熟了味道才好。”

窑洞并不大,几步就退到了墙边。我举灯朝他比划着:“退回去!要不然我就把灯吹灭了!”

他只是咧嘴一笑,萎缩的牙床更显得那几颗黄牙特别的长。他说:“对不起孩子。”然后举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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