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出嫁的那日,下着极大的雨。
大雨使整个京城都陷在一团阴郁的水汽中,城南更被淹成一片汪洋。老人们说:雨天出嫁,是为不祥。
元康七年七月,皇太后懿旨颁下,聘大将军楚仲宣膝下长女入主中宫为后,这也是楚氏一族有史以来最大的荣耀。朱红车辇早候在将军府正门外,周围全都是送朝颜出嫁的楚家叔伯长辈。
民间女儿出嫁,为表心念双亲,总要哭上一回,朝颜此时却始终哭不出来。临别在即,继母姜氏握着她的手,低叹道:“你这苦命的孩子,亲娘去得早,偏又是楚家长女,如今将贵为皇后,可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年长你十多岁,伴君如伴虎,往后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说罢,还不忘取了帕子拭泪。
朝颜在盖头底下微笑,抽出被她握着的手,也道:“二娘放心,再不济,终究也是皇上的嫡后,比做那填房、侍妾来得好。”
姜氏脸上的笑意顿时再也掩不住,眼里看似满满的心疼,实则分明藏着细如针尖的冷蔑与不屑。
朝颜晓得,姜氏是为自己的女儿朝歌不平。六岁那年,曾有一胡僧到府上为楚家姐妹摸骨相命,见到朝歌时,胡僧惊奇地赞叹:“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将来必定母仪天下!”
于是,全府的人都知道,二小姐朝歌将来必会母仪天下。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这桩政治婚姻结下时,楚家唯一勉强算得适龄的女儿仅长女朝颜,兜兜转转到如今,母仪天下的不是朝歌,而是她—楚朝颜。
吉时已至,司礼官一声长喝:“凤驾启行,闲人回避!”
人群中的楚大将军看着自己一袭红装的长女,嘴唇微微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匍匐叩拜:“臣恭送皇后娘娘!”
于是,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去。礼炮的轰响声中,众人伏地跪送朝颜。朝颜在鸾车中,紧紧握着生母在世时送她的长生锁,泪水终于潸然落下。
车辇缓缓前行,一路由皇城正清门入,再至未央宫前殿。群臣就位朝拜皇后,授皇后金印,昭告宗庙,大赦天下。至此,大婚之礼方成。
椒房殿,是历代皇后的寝宫。
甫入夜,宫中的喜乐喧哗退去。只剩夜色下的十里宫阙沐在一片昏黄的灯火之中,今夜的椒房殿又多了一位女主人。
两侧宫人恭敬侍立,十二岁的朝颜坐于凤榻正中,朱红盖头遮去了她的面容,吉服垂在膝下,时而有风吹过,带起微微的褶皱,衬着少女的娇小身姿,便是极致风流。
偌大的寝殿鸦雀无声,静得朝颜只能听到自己鬓旁钗环微微触碰的丁零声,一声,一声,又是一声,漫长似无止境。
长久的死寂过后,宫娥们的叩礼声响起,朝颜便知是皇帝到了。入宫之前便有教引女官教授过她宫中礼仪,三跪九叩过后,只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沉稳而温和:“免礼。”
盖头被揭开后,她顺势一抬头,就看到了面前站着的皇帝。赤金九龙冠簪,缂金缎绣龙纹袍,青金石结穗朝珠……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是他!竟然是他!怎么会是他?朝颜错愕地站起身,怔怔地望着那人。
他有着一张干净而温润的脸庞,眼睛明亮而清澈,面如冠玉,俊秀温雅。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久远的画面……蓝天……白云……少年……真的是他。他长得还是那样高,十二岁的她,只及他胸口。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看她的眼神,疏离而无奈。半晌,那人近乎自嘲地笑了笑:“别人娶的是妻子,朕如今娶的,却是个孩子。”
…………
其实,那分明是三年前的事,而朝颜至今依然记得这般清楚。
从十二岁到十五岁,她嫁入这深宫之中,已经三年。大婚那夜,夜羲并未碰她一根指头,而是直接去了别的妃嫔处歇下。及至翌日,当宫女捧着榻上素白无垢的锦帛向太后复命,夜羲向皇太后交代时,也只推说皇后年纪尚幼,还需教养,等大些再行房也不迟。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理由,他年已二十三岁,而朝颜只是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董太后也挑不出什么错漏,便也应允了,只吩咐教引姑姑好生教习皇后一应礼仪。
整整三年的时光,朝颜一天天长大,虽有皇后头衔,享皇后尊荣,帝后却从未同寝。然而,今日又分明是不同的。早上在董太后宫中请安时,夜羲也在,太后出奇地吩咐御医为皇后诊脉。朝颜不明就里,由着御医搭脉过后,便听太后问:“如何?”
老御医道:“皇后娘娘除血气略亏外,凤体甚和,宜生养。”
董太后当即旧事重提,即日起,皇帝需按祖制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日歇在皇后寝宫。
夜羲也并未说什么,只点头应允。朝颜很想告诉自己,是因为她长大了,夜羲真的喜欢她,所以才会同意与她圆房。
可她又明白,不是的。夜羲登基多年,因为身体羸弱,膝下始终无嗣。封后三年未宠皇后,朝中已有人窃窃私语。父亲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皇帝宠幸皇后,不过是太后给父亲服下的一颗定心丸罢了。
朝颜并非蠢笨,也自然看得出,夜羲极不情愿。她是他的皇后,却也只是他的养母皇太后指给他的一桩政治婚姻的产物。他们之间还隔着十余岁的年龄差距,在他百媚千娇、风情万种的后宫妃嫔面前,她不过是个刚长开的孩子。
按旧制,皇帝驾幸中宫为亥时三刻,入夜掌灯时,椒房殿的宫人就已开始忙碌起来。帝后大婚三年后才合寝圆房,又有皇太后的严旨在前,所有人都不敢怠慢分毫。椒房殿中,摆放着红色的龙凤呈祥烛,红色的百子千孙被,红色的鸾凤和鸣帐……以喻帝后祥和百年。
司寝女官专奉布置床帷茵席,侍浴女官服侍皇后沐浴更衣。妆毕,朝颜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有些出神,宫人们纷纷赞道:“娘娘今日真美。”朝颜深吸一口气,未及说话,却听一个声音道:“是挺美。”
她讶异地回过头,竟是夜羲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众人忙福身下拜,夜羲今夜似乎喝过许多酒,眼神有些飘忽,此时也只是微微一挥手,串珠和芳辰对视一眼,便领着宫女们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时间,偌大的寝殿内只剩帝后二人。朝颜开始莫名紧张起来,她不安地绞着袖口,越发低垂着脸,心口跳得厉害,下一刻,脸却被一只手轻轻抬起,朝颜被迫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夜羲俊美的脸上还带着微醺的潮红,盯着她的目光渐渐幽深,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细细地端详着她。
红烛摇曳的灯火勾勒出少女稚嫩而姣好的容颜,更衬得她姝华国色、姿容无双。夜羲渐渐恍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年前洞房中那个青涩懵懂的小女孩儿已经长大了?他有些醉了,慢慢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了一吻。
他的唇,与他的手一样冰凉。这样的吻,不带任何感情,仿佛仅为完成太后交代的任务。朝颜这辈子从未如此时这般无助过,她只能轻轻闭上眼,心中百感交集。
大婚三年,曾幻想过千百次的情景如今就在眼前,这个男子,是她花了那样那样长的时间去倾慕的良人,是沉湎梦境中最最遥不可及的一抹明月光。所有的一切,华美得这般不真实,好似一场迤逦的梦,虽近在咫尺,却惶然在心,生怕转瞬即逝。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她是怀着那样仰慕的心情仰视着高高在上的他。
而现在,她即将成为他的女人。
她苍白的面颊上是藏不住的惊恐,看他的目光纯澈而清亮,却又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坚定与执著。
她不过是个孩子。
理智渐渐回来,他在莫大的恐惧与空虚中颓然沉寂,伸手轻轻替她理好凌乱的衣衫,然后安静地躺下,望着帐顶,一言不发。
朱漆雕花的龙凤大床,宽而深阔,十月的上京,夜里已是寒凉至极。他也不盖锦衾,仅着内衫躺在那里。静了许久,只听朝颜轻轻问道:“皇上,您冷吗?”
“不冷。”他转过脸来,目光已温和如初,“这宫里本就冷,习惯了,也就不冷了。”
她心中蓦然悲伤:“皇上,您很难过?”
夜羲摇头。
“可是您的眼睛里,为什么全是悲伤?”
夜羲似乎恍惚了一下,唇边慢慢浮起一丝苦笑:“是朕刚刚吓着你了吗?其实朕怎么能怪在你身上呢?你只不过是个孩子啊!”
他伸过手去,温柔地替她捋去腮边一缕被冷汗黏住的碎发。两人隔着几尺远的距离默默对视片刻,他柔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这是大婚三年来他头一回问起她的年纪,朝颜怔了怔才道:“臣妾今年十五岁。”
夜羲“哦”了一声,又问:“你乳名叫什么?”
彼时,他只模糊记得从大婚时礼官呈上的皇后金册上看到过她姓楚,史册上也只会记载她是楚皇后,而无人知晓另一个陪伴她长大的名字。
她静了片刻,然后婉然轻笑:“臣妾小字阿嫣。”
这一夜,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
翌日朝颜醒来,枕边已空。芳辰进来笑道:“皇上上朝去了,特意吩咐不要吵醒娘娘呢!”
朝颜点点头,却在榻上的素白巾帕上看到一摊已经干涸的血迹。
晨起理妆方罢,尚寝女官便躬身进来整理床榻,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朝颜脖颈处的淤痕上瞧,在看到帕子上那摊血迹后,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与旁边的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将巾帕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一场春雨过后,御花园百花齐绽,莺啼红树,盛景引人。难得天气晴好,朝颜从椒房殿出来,只叫串珠、芳辰二人陪着。没有外人在场,她和串珠、芳辰向来亲厚,主仆几人一路说笑,走走停停,转过弦歌台时却听到台阙之上传来女子的歌声:
汉王此地因征战,未出帘栊人已荐。风花菡萏落辕门,裴回入行殿。日夕悠悠非旧乡,飘飘处处逐君王……歌声清悦似出谷黄莺,袅袅不绝。朝颜问:“是谁在上面?”
串珠朝前望了一眼,低声道:“娘娘,是慕昭仪。”
昭仪慕氏善琵琶,歌舞俱佳,多年来荣宠不衰。而弦歌台本属椒房殿,为历代皇后赏景听乐之处,慕昭仪无诏而登弦歌台,俨然是挑衅皇后凤威。
朝颜蹙了眉心,慢慢拾级而行登上弦歌台,便看到那台上黄衣女子且歌且舞的妖娆身影,跳的是先帝宠妃汐夫人有名的翘袖折腰舞,广袖如流云绮丽,舞姿精妙绝伦,袅袅婷婷,宛若仙子。
汐夫人,先帝时那个风华绝代、能歌善舞的女子,最终到了董太后手中,也不过是一盏鸩酒,落得香销玉殒的下场。
朝颜在台下站着,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眉,这才走上前击掌两声:“昭仪好嗓子!”
歌声、舞步,戛然而止,昭仪慕思筠收回舞步,慢慢转过身,见来人是朝颜,不由得微觉意外。后妃二人默默对视片刻,却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始终沉默地对峙着。女人间的斗争本就微妙,更何况是两个共侍一夫的女人!
朝颜不说话,慕思筠亦将下巴微微抬起,居高临下倨傲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她早年便与皇帝相识,她十五岁时,他就已许她,将来要封她为后,让她坐着十六人抬的大轿,从正清门一路抬到椒房殿,风风光光地做这后宫的女主人。
皇后之位,以她的出身,的确是担得起的。可若不是当年父亲与大将军楚仲宣不合,太后出面横加干涉,一道懿旨赐下,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怎么可能占得先机做了皇后?
她爱的男子,无力兑现自己的诺言,只能让她屈居昭仪之位。她生来心高气傲,这些年皇帝对她的宠爱虽始终如一,可她仍是心有不甘。
气氛逐渐变得微妙,慕昭仪这般姿态,已等同于挑衅皇后威严,还是芳辰出声呵斥:“大胆!无诏私登弦歌台在先,现在见了皇后娘娘还不叩安!”
慕思筠冷哼一声,轻漠地将脸别了过去,恍若未闻。
朝颜也不恼:“久闻昭仪歌舞绝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隔着戏台说话是做什么呢?昭仪不是唱戏的戏子,你站在这戏台上,本宫也不会赏你些什么,还是下来说话吧!”
慕思筠面上一僵,这才施施然下了台阙,仰起脸行至朝颜身前,一字字说得极冷:“娘娘在此,臣妾哪里敢僭越呢。”
朝颜此时并无与她计较的心思,仅点头微笑道:“昭仪的歌声的确是极好的,可念在你我共侍一夫,本宫提醒昭仪一句,下次还是唱些吉利的好。太后素来不喜人提起汐夫人旧事,这宫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瞧着,就算本宫不说什么,传到太后的耳中总归是不好,昭仪你说是吗?”
听朝颜提起董太后,慕思筠反倒轻笑出声:“娘娘什么时候也学会听风就是雨了?您以为,臣妾会怕这飞短流长吗?”
“哦?这么有志气啊!”却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二人俱是一惊,回头便见几十人前呼后拥,竟是女官扶着董太后慢步行至近前。
当朝董太后已年过四旬,眼角眉梢除却岁月留下的细小纹路,一双凤目含威而不露,隐隐还有当年的几分绝艳芳华。“臣妾拜见太后!”慕思筠脸上霎时一白,忙依着规矩跪地叩礼。
董太后淡淡看她一眼:“哀家早听人说这宫里有人仗着皇帝的宠爱,私底下干预朝政,撺掇皇帝裁减官员,今日又撞见你公然顶撞皇后,慕昭仪,这便是你父亲慕太尉教你的规矩?”
慕思筠心知太后向来不喜欢自己,今日铁定会借机刁难,便寻思着道:“臣妾方才不过是与皇后娘娘闲叙几句,又何来顶撞冒犯之意?再说臣妾并非合德,皇上也并非成帝,太后您心明眼亮,那些以讹传讹之事,想必太后也不会误信小人。”
“好个巧言令色的女人!”董太后的声音倏地拔高几分,“依你的意思,哀家还是故意冤枉了你不成?祖宗家法,后宫不可干政这个道理难道还要哀家教你?”
慕思筠听得本就心中不甘,此时仰起脸,一时脱口便道:“臣妾今日总算明白了这祖宗的规矩,原来后宫不可干预朝政,却容许有人垂帘听政!”
话音甫落,周遭顿时一片死寂。
“你—你放肆!”生平最恨人讽刺自己干政,董太后拂袖大怒,“你这狐媚子,不受点儿皮肉之苦,是不会安生的!来人,好生教教慕昭仪,什么是规矩礼法!”
几个女官迅速上前,将慕思筠双臂一个反剪,正欲拿下时,却听内侍喊:“皇上驾到!”
夜羲本在未央宫议政,闻报匆忙赶来,见得被人摁倒在地的慕思筠,再一看董太后沉冷的面色,已猜出七八分。
见夜羲来,董太后微微一笑:“皇帝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如此,你来得正好,刚才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哀家今日要办她,也乃天经地义!”说完就对侍从吩咐道:“传哀家懿旨:昭仪慕氏出言犯上,不守法度,褫衣廷杖二十,以示薄惩!”
听得“褫衣廷杖”几字时,众人皆不由得一惊。褫衣受刑于女子是最羞耻的惩罚,行刑时要将受刑者亵裤尽褪。女子最重名节,要在外人面前暴露肌肤,无异于奇耻大辱。
帝妃二人戚戚对视片刻,夜羲竟直直在幕思筠身侧跪了下来:“褫衣廷杖着实羞耻,求母后看在她乃初犯,免了她的责罚吧!”
夜羲这一跪,其他人也不敢站着,纷纷跟着跪了一地。
朝颜跪在人群中,看了看慕思筠,又看向跪着的夜羲,心中难以置信。他本是帝王,如今却肯为了一个妃嫔,这般折辱自己。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是真的钟情于慕昭仪,帝王皆薄情,可他不是。
“荒谬!”董太后冷笑,“堂堂天子,竟为了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跪着!传出去岂不是笑话!”
夜羲不说话,依旧跪地不起。董太后又道:“哀家问你,是不是为了她,连哀家都可以忤逆了?”
夜羲再磕了一个响头:“求母后开恩,求母后成全。”
董太后盛怒难当,朝一侧的侍从怒道:“都戳着做什么?将这个狐媚惑主的妖孽给哀家押下去往死里打!”
几个女官上前,作势就要将慕思筠拽起。
“不准打!”
一阵混乱过后,沉冷的暴喝响起,竟是夜羲腾地站起了身。他扫了眼众人,声色俱冷:“朕乃一国之君,无朕的旨意,谁也不准打!”
宫人们从未见过素来温和的皇帝发这样大的脾气,纷纷踌躇着不敢上前。太后盛怒之下反倒笑起:“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翅膀硬了,便公然忤逆哀家,是吗?”
夜羲的声音有些气息不匀:“思筠是朕的妃嫔,无朕的旨意,谁也不准动她,还请母后不要让朕为难!”
他自小被太后严加管束,稍不如意,轻则罚跪,重则鞭笞,分毫不敢违逆太后的意思。而现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摆出君王的威严与董太后抗衡。众目睽睽、一片死寂之中,母子二人多年来微妙的关系霎时陷入僵局。
行刑的太监被吓得怔住,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是,其他人也都在原地呆住,谁也不敢出声。
“你—”董太后从齿缝中逼出一字,却又顿住,转而朝身后的侍从冷喝,“所有人统统退到一丈之外,没有哀家的吩咐,谁也不准靠近!”
宫人们迅速退避,弦歌台上终于静了下来。
夜羲仍在原地站着,神色不变,额上却已有涔涔冷汗溢出。董太后嘴角漾起意味深长的笑道:“皇帝,你今年几岁了?”
“儿臣今年,二十有七。”他答得声音极轻。
“登基几年了?”
“儿臣自十五岁即位,至今,十一年零一百零四天。”
董太后又道:“当年先帝驾崩,亲王们都说你生母乃宫婢出身,为保皇族血脉高贵,你不宜即位,你可记得最后你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夜羲身形一震,过了好久才开口,声音却是飘忽的:“儿臣的皇位,乃母后所予。”
“那你该不会以为,这皇位真的属于你吧?”董太后冷哼一声,“你最好给哀家记着,哀家能够给你的东西,也随时能够收回来!”
近乎死亡一般的安静过后,夜羲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慢慢伏地跪倒:“请母后降罪!”
朝颜一咬牙,也跟着近前一步。慕太尉与她父亲在朝堂上一直是政敌,这个时候她是万万不能为慕思筠求情的,可她还是跪了下来:“母后容禀,臣妾是中宫皇后,妃嫔有错,乃皇后失察,今日慕昭仪失言,是为臣妾教导无方,若母后要罚,便罚臣妾吧!”
“皇后你退下!这里没有你的事!”董太后并不理会她,扬手指着慕思筠,朝夜羲问,“今日哀家且问你,是打,还是不打?”
夜羲抬起头,向着慕思筠的方向望了一眼,口中说不出话来。
“说啊!打还是不打?”董太后的袍袖重重一挥,加重了语气。
夜羲的唇微微张了张,然后闭上眼:“打!”
慕思筠满面惨然,含泪望着夜羲,一字不言。
董太后道:“不必拿她去掖庭,就在这儿,扒了她的裤子,当着皇帝的面打!”
刑凳被宫人搬来,几个太监上前将慕思筠连拖带拽地往刑凳上牢牢一绑,又有两名太监上前,俯身将她腰间的亵裤不由分说地扒开。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身体,慕思筠忍着满心羞辱紧闭双目,死死咬着拳头一言不发。
夜羲再也忍不住,猛地想站起身时,一双手却飞快按住了他的手背。他侧过脸,就看到跪在身边的朝颜那与他同样苍白却强自冷静的脸庞。宽大的袍袖底下,两人的掌心紧紧握在一起,却温暖不了彼此,夜羲的手心越来越凉,而他掌心中朝颜的手,却比他更冷。
木杖带着风声击打在皮肉上的啪啪声交错响起,令人心惊肉跳。每一杖下去,慕思筠的身体就痛得一阵剧烈痉挛。
内侍官扯着嗓子一声声数道:“一杖、两杖、三杖……”
一声,一声,如凌迟般煎熬。
“十九、二十。”执刑的太监这才罢了手。
受了二十廷杖,慕思筠当下昏死过去,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两股间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女官禀报:“回太后,行刑完毕。”
董太后一直低头捻着手心的佛珠,到了此时才抬起脸,扫了眼昏死在刑凳上的慕思筠道:“传哀家懿旨,昭仪慕氏不守妃嫔本分,德行有失,着降婕妤,禁足三月,其间皇帝不得召幸!”
昏迷不醒的慕思筠被女官押回漪兰殿禁足,董太后朝夜羲道:“人也打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夜羲满面惨然,神色已近麻木,低头默默告退。
待他一走,董太后方看向地上仍跪着的朝颜,语气森冷:
“皇后,你如今果真是大了,仗着哀家的疼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偏袒!越发放肆!”
朝颜神色平静:“听凭母后处置。”
董太后冷哼一声:“楚仲宣处事向来有分寸,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女儿,你既然喜欢跪,那便跪着!”
朝颜俯身深深一拜:“谢母后恩典。”
天快黑的时候,几声春雷隆隆地在头顶滚过,不多时,瓢泼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这是开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雨幕腾起的细白水汽在宫阙殿阁之间渺渺飘过,高高的弦歌台远远瞧去,仿若人间仙境。
朝颜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瓢泼大雨将她的衣裳和头发浇得湿透,雷电交加,夜风渐急,早春三月的雨淋在身上仍是彻骨凉寒。
全身那样的冷,仿佛已冷到了骨子里,朝颜连发抖都不会了。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嫉妒慕思筠的,皇太后要杖责慕思筠,她绝对可以做到冷眼旁观。所谓的仁厚无私,她从来就不屑。可又是为什么,现在她竟这样傻,为另一个女人求情,然后在这凄风苦雨中受罚?
其实,从开始到现在,那个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给过她什么呢?他待她,仅有兄妹之谊,从无男女之情、夫妻之义。没有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哪怕是一个承诺。何尝值得她为他如此?
外人看来,她的确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享万千尊荣于一身。她封后三年,虽有逢初一、十五皇帝必宿在椒房殿的祖宗规矩,可又有谁知道,他待她虽好,却始终不曾有过亲密举动,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他可以喜欢任何女子,却唯独不会喜欢她。就因为她是皇太后钦点的皇后人选,而并非他自己真心喜欢的。他用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对太后的不满,对朝廷的不满,对祖制的不满。
又有那么一瞬间,朝颜释然了。或许每个女子成长之中都注定要爱上一个人,去系住一份情,一份爱。要么飞蛾扑火,要么就此沉沦。
今生今世,她是他的妻子,注定这一世都将随他。她不愿看到他蹙眉难过的样子,她更深知太后的手腕,若现在他一意要与太后硬碰硬,最后只会一败涂地。
天色已全黑,弦歌台下的十里宫阙被无边无际的夜色吞没,那雨仍旧下着,除却几盏零星的灯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雷声、风声和这哗啦啦的雨声。
耳边一阵嗡嗡作响,那风雨声似乎也跟着模糊起来,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眼前眩晕一阵之后,她终究体力不支,倒在风雨中失去了意识……
朝颜做了一个梦。
梦里,仿佛还是小时候住在边城的日子。那天刚刚升为骁骑将军的父亲带着一个陌生女人进门,女人手里还牵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母亲从最初的震惊无语,到最后的恍然绝望。
夜里,父母在房里第一次激烈地争吵起来,她躲在角落里,等到父亲沉着脸拂袖离开了,她才敢跑出来。母亲眼中一片泪光,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阿嫣,幸好,幸好我还有你。”
她那时并不知道父母因何争吵,却也明白,一定是父亲做了令母亲伤心的事,于是只能笨拙地安慰:“娘,您不要哭,我长大了一定会孝顺您。”
母亲是出身高贵的官宦千金,而外祖父支持表舅江夏王夺嫡失败,一纸诏书被贬到淮阴任刺史。那时还只是淮阴一名守城卒的父亲机缘之下得到外祖父的赏识,靠着外祖父从前在朝中的关系为他的仕途搭桥铺路,甚至还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他,他方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飞黄腾达。
记忆中,父母之间虽还不至海誓山盟,却也算相敬如宾。母亲文采风流,学识匪浅,并无寻常富家小姐的跋扈娇蛮,默默听从家人的安排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夫。对丈夫无爱,却隐忍,认命地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默默履行妻子的责任。
也正因为她的隐忍,她的丈夫犯了大错,始乱终弃,金屋藏娇,儿女绕膝时才向她坦陈真相。
那天以后,朝颜无端多出了陌生的弟弟妹妹,陌生女人成为了她的二娘。
而后的日子里,外祖父去世,母亲的家族随之没落,再无昔日风光,父亲的官却越做越大。他再不需要顾忌着外祖父而小心翼翼地收敛本性了,于是百媚千娇的姬妾一个接一个地娶回家,仿佛早已将她们母女遗忘。
…………
眼前的景致渐渐模糊,又变成七岁那年。边塞黄昏,突厥人偷袭,剑影、火光……父亲兵败,领着余部应付突厥人且战且退,而母亲紧紧抱着她躲在女眷的马车里,同行的还有父亲的妻妾们,怀里搂着各自的儿女。
外面电闪雷鸣,身后是挥刀追赶的突厥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夹在撤军的队伍中,一起往前疾奔。突厥人引箭疾射,车夫中箭身亡,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不知道黑暗里谁狠狠地伸手一推,她就从飞驰的车上摔落了下去。
身后的追兵已迅速逼近,母亲在马车上全力朝她伸出手:“阿嫣,快跑!抓紧娘的手!”她在夜色下拼命追着不断前行的马车,大雨中,湿泞的泥路让她屡次跌倒,而身后不断有箭镞擦着她的鬓发飞过,她摔得满身泥泞,怕得不停地喊:“娘……等我……”
父亲就在队伍最前方,千钧一发之时,他在雨中勒马回驻,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却朝队伍沉声命令:“全速撤退!不得耽误!违令者斩!”
车上的母亲看着父亲的架势,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千钧一发之际,母亲飞快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冒着箭雨将她一把抱住:“阿嫣,别怕,娘在这里,娘来救你了。”
她吓得连哭也不会了,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拼尽全力将自己抱起往马车掷去,天旋地转之中,她稳稳地从空中落到车里,身旁的姜氏冷冷地看着她,嘴角仿佛带着快意的笑。马车仍在雨中疯狂地急速前行,而远处的母亲还没有跟上来,她后背中了一箭,脚步渐渐变缓,有几个狞笑的突厥士兵快要追上她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箭镞疾啸着刺破夜雨,狠狠刺穿了母亲的胸口。
射箭的人,是父亲。箭无虚发,一箭毙命。
母亲大睁着眼睛,隔着雨幕定定地看着父亲,然后软软地倒地,动也不动了。有鲜红的血花在她身下慢慢盛开,被雨水迅速冲刷走—
“不要……不要……娘……”
朝颜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竟身在椒房殿中,外面的雨还在下着,身边是熟悉的罗帐锦榻,榻前暖黄的烛火下,则是夜羲温和的脸庞。而她自己,在梦中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蓦地意识到御前见驾,自己现在这样是极失仪的,正要起身叩礼,夜羲已伸手按住她的肩,辨不出情绪地道:“太医说你淋雨受寒,便好好儿歇着。”
她只好躺下去,串珠端来一碗清粥,夜羲却伸手接了:“朕来。”
朝颜被吓了一跳。夜羲从未瞧见她哭过,此时又见她满脸无措的表情,笑了笑道:“今日你是病人,听话,坐好。”
他在串珠满是惊异的神情中接过那青瓷小碗,伸手舀了一匙轻轻吹了几口才递至朝颜唇边。朝颜迟疑一瞬,便张口轻轻抿了一口。清甜的白粥咽下肚,她望着他半晌,最后蓦然侧过脸去。
夜羲问:“怎么了?这粥不合胃口?”
“不是,这粥很好,真的很好。”朝颜忙摇头,伸手慢慢抚上脸颊,低叹了一声,“真像是在做梦。”
“真是个孩子。”夜羲苦笑。
朝颜却转过脸,倔犟地轻声道:“皇上,臣妾已经长大了,臣妾不是孩子,真的不是。”
他一怔,不及说话,当值的内侍官已经进来:“皇上,已经丑时了。”
夜羲挥手道:“今夜朕歇在椒房殿。”
内侍官一怔,便磕了个头,又低头退了出去。
“皇上……”朝颜坐起身,轻轻唤了一声,“今夜不是十五。”今夜不是十五,他是不必依着太后的懿旨宿在这里的。
“朕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他嘴角微微扬起,恍惚是笑着的,“哪里也去不得。”
这个时候,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漪兰殿,可他不能去。董太后懿旨,慕昭仪降为婕妤,禁足三月,不得召幸。朝颜自责起来:“都是臣妾的错,若今日不是臣妾与慕昭仪争执,太后也断不会这般罚她。”
夜羲摇头:“不关你的事,真正连累筠儿的人,是朕。”他慢慢仰起脸来,“是朕的错,是朕一心妄想从太后手中夺回权柄,不然,今日太后也不会借题发挥。”
这是大婚三年来,他们头一次这样安静地交谈。从前他不过当她是个孩子,会亲手教她练字念书,教她在宫里如何为人处世,告诉她太后的性情与喜好,却从不会与她说起朝政诸事。今夜,到底是不同的。
早春的夜风从殿门口直直吹过来,烛火一阵飘摇。朝颜极力镇定,自榻上起身取了一条薄毯子为他披上:“夜里凉,皇上不为自己,也请为慕昭仪保重。”
夜羲捉住她的手,轻声问:“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这个皇帝很没用?”她摇头,夜羲见了默不做声,过了好久又问,“有酒吗?”
朝颜只好命宫人备酒。白玉酒壶里装着的温好的黄酒很快端了上来,夜羲自斟着饮了一杯,又伸手拉过她:“来,陪朕一起喝!”
一口喝进去,那酒又辛又辣,呛得她眉心紧蹙,她自幼便不服输,生生忍着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夜羲道:“筠儿第一次喝酒,也是你这个年纪,可她跟你不同,她那时被呛得咳嗽,就嚷着再也不喝了。”
夜羲提起慕思筠时,眼睛里的光彩是极明亮的,仿佛在说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而朝颜的手在轻轻发抖,她将手中的酒盏放下:“皇上,您喝醉了。”
他摇头,目光落到她脸上静静瞧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惊诧:“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大婚,朕记得盖头底下还只是个又小又瘦的小丫头,如今稍不留神,竟也长得这般大了。”
朝颜低眉讪笑,慢慢地说:“不是时间过得快,是皇上心里装的事多,一直没有留意罢了。”
他便微微一笑:“你刚嫁入宫的时候,朕只当你是个孩子。朕记得第一次留意到你,似乎是元康九年的重阳,那天是朕生母的忌日,西北打了胜仗,太后在牡丹亭大宴群臣。生母忌日,朕不想去那喜庆的场合,可太后素来不喜欢朕提起生母,仍不得不去。”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天戏台上的是上京最有名的戏班,你点戏之后,太后便问你台上唱的是什么,你就一点一点给太后讲戏文的内容。你说,羊羔尤会跪乳,乌鸦尚知反哺,此为孝道,何况人乎?太后听了颇有感慨,当下开恩让朕去拜祭生母,若朕没记错,当时你才十三岁吧?对了,那天你点的戏文,也很好。”
“是《四郎探母》,皇上。”朝颜静静地接了他的话,转过脸看着他,“臣妾也记得很清楚,那天,臣妾就坐在您身边,台上的戏子唱着《四郎探母》,您也是像现在这样,眼睛里,尽是悲伤。”
他又是微微一笑,却再不说话,自顾自地将酒一杯接一杯斟满饮下,整整一壶酒被他饮完后,他还欲命人再换一壶,她按住他的手:“皇上这样喝酒,对身子不好。”
“你怎么还叫朕皇上?”他带着醉意失态地笑起来,仿佛听见极好笑的事,“朕还是皇帝吗?连朕都快不相信自己是皇帝了,明明知道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得主,也永远都是别人说了算,还算是什么皇帝?他们为什么都不理解朕?这个皇帝朕当得生不如死!”他摇摇晃晃地扶着案几起身,酒劲上头,却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朝颜眼眶湿润,扶住他不停地点头:“臣妾懂皇上,臣妾懂……”
“朕想保住筠儿,可是太后非要把朕逼到绝路,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打得半死不活;朕想惩处贪官,可他们是太后的亲族,朕只能任由这帮硕鼠榨取民脂民膏……从小到大,上朝时,朕每下一道圣旨,都要看她的脸色,她不允,朕就不能。朕想做的事情,只要她不同意,朕就一件也做不了!朕能做什么?朕什么都做不成!”
他跌坐在地上,脸上的泪在灯火下流成一条晶亮的线。此时的他,完全失去帝王仪态,没有了人前的伪装,卸下了所有防备,痛哭失声,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是姬夜羲,有着大周朝最高贵的姓氏,更是一朝天子,可他不过是被董太后摆在龙椅上的一个傀儡。当朝政、官吏苛刻时,民间的百姓只会骂金銮殿上的帝王治国无道。所有人都只会把责任推给他。
时至今日,他除了痛哭,别无他法。
朝颜心中难过,跪坐在他身前紧紧抱住他:“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皇上,您要振作,在臣妾心中,您心怀天下,忧心社稷,永远是最优秀的帝王……”
他在地上失措地瑟缩成一团,死死抓住她的手,如攥着最后一丝可以倚仗的东西,目光里满是怀疑:“朕是最优秀的帝王吗?朕是吗?”
“是!”朝颜使劲点头,加重了语气,“是,肯定是……总有一天,皇上定能熬出头。”
听了这句话,他才似放心了,顺从地倚在她怀中。而她,早已满头冷汗,那句话一说出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夜羲熬出头意味着什么?董太后那样的女人,天生对权力有着莫大的渴望,不可能放弃权柄,夜羲想自主朝政,就意味着董太后权势不再,抑或是,董太后殡天。
而自己的父亲,毕竟是董太后身边最倚重的权臣,与慕思筠的父亲在朝堂上各有拥趸,本就是针锋相对的政敌。董太后失势之日,以慕太尉睚眦必报的性情,也必是楚家遭难之日。到那个时候,她还能稳掌皇后凤印吗?
她并不是稀罕皇后的头衔,她只是怕。她是他的皇后时,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尚能一直默默喜欢着他,可若有朝一日,失去这一切,她只怕连这样默默喜欢他也不能了……怀中的夜羲早已醉倒,却仍紧抓着她的手,唇中低喃:“朕对不住你……”
朝颜便答:“臣妾从未怪过皇上。”他闭着眼,这才放下心来,嘴角含了一丝笑:“那就好,这辈子,我们要好好儿在一起……筠儿……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谁也不能……”说到最后,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朝颜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抱着他,手指触上他沉睡的脸庞,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脸上却终于微笑。她在心里轻轻道:“皇上,您的心里装着她,装着天下苍生,装着黎民百姓……可臣妾的心里,只装着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