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街,与往日里一样,漫着些茶楼点心的香气。这一处算是城中比较体面的街道,来往的人便少了别处常有的寒酸味,取而代之的是牵了叭儿狗的阔气太太,或是坐在小车里漂漂亮亮的少爷小姐。而今日街角的甘宅,却较往常更有了些微不同。
有那好奇的三姑六婆,及暂时没有拉到生活的车夫,都要围聚在甘宅敞开的大门口看热闹,抻长了颈子,似是一群等着争食的鸭。
“新姨太太来了!”远处有一些动静,他们便纷纷交头接耳,相互告知,激动之莫名,仿佛将要娶姨太太的不是甘老先生,而是他们久不得绯闻滋养的自己。
这确实又是一桩新闻。甘老先生,体面,有钱,也有些地位;今年年末,便等着做虚岁六十的大寿。他原是做买办出身,二十上便娶了妻,不及半年,得了急病走了。从此他也并不急着续弦,一心经营他的买办行,直到了觉出这一门的衰落,便转手下了海,自己卖烟草去,传说还颇做了些黑生意,将家业大发起来。待到五十岁上下,方觉出自己的孤单,于是一气讨了两房姨太太,也没生出个一儿半女。于是人们便都传说,是他做下的那些黑活,断了别人投胎到他家的念想。
起初甘老先生也并不在意,等到年届六十,他开始着了慌。偌大的一个家业,竟没个后继的人,这是他所无法想象的。加上大姨太又赶不巧病殁了,于是在这两三年里,老先生竟花着大价钱,一气讨了六个姨太太;由于嫌宅子里人多闹腾,有三个姨太太被他安排着,住到了别处去。而留下的三个姨太太中,就有两个有了孕,在宅子里养胎,甘老先生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
可禁不住天有不测之风云,老树开了花的甘先生,在年前竟得了怪病,哼哼唧唧躺在床上,也下不得地。任由医生开了多少药方子,请了多少顶神婆的符来,也不济事。
眼看这一躺便是数月,甘老先生实在耐不住,便做了一个决定:再娶一房姨太太,不为别的,只为冲喜,兴许就能好起来呢?
如是,匆匆地挑了一个吉日,会过了两百块钱,只备了一顶大轿,就将这名叫伶华的九姨太抬了过门。
伶华脸上擦了粉,嘴上抹了红艳艳的胭脂,穿着从未上过身的一套夹布好衣服,撩开轿子帘往外瞧。她头一眼看见的,是那些对桃色绯闻喜闻乐见的姑婆的嘴脸,再往甘宅望去时,看见漆得油光瓦亮的两扇大门,挂了两盏青白的水月灯,就出现在眼前。
及见了她,围观的人开始起哄。她气恼地将帘子放下,心道:“横甚么!若不是穷得没法,我才不会为了那两百个银大洋,受你们的这些王八气!”
可一想到钱呢,她便又软下来了——去年给公馆做着抄写的父亲一去世,家里顿失依靠。母亲每日里给伙夫和车夫洗那一筐又一筐硬得好似板石般的臭衣服烂袜子,手上起了厚厚一层鳞皮,母女两人也仍是得挨饿。
谁也明白,走投无路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唯一的出路是什么。可伶华是个要强的,母亲因操劳的缘故又病着,于是这时隔壁的夏太来给她们出主意了。她说:“正好新近吉祥街的甘老爷子说是要买一房姨太太,不若叫伶华去试一试看?女人么,卖谁不是卖呢?虽说卖过去也是做九房,可毕竟比当暗门子好些。若是叫他看上了,不但可以得个几百块钱,伶华从此吃的穿的也不必你操心了。知足吧,这可不是一桩好事!”
母亲动了心,来与伶华商量。伶华听过,闷头坐了一晚上,眼里脑里全是母亲带着泪的呶呶:“没法子!……谁不得要吃饭呢?甘老爷子也是个快不行的,你去了,安分守己地过,也未必就受几日欺负。你我母女两个人,守在一起,便只有等死的时候了……”
伶华早就明白,生活在这世上,没别的,得有钱!而如今自己和母亲的这遭遇,更是让她坚定了这一信念。有钱,便不受别人的欺负;有钱,便不必去做暗娼,甚至不必去做别人的姨太太。西关那些坐拥豪宅的老爷小姐们,正是因为他们有了钱,所以谁也不敢轻看他们;出门买个奶黄包,也比旁人多得几个馅儿足的。
我要有钱!要存钱!要买大宅子!伶华数着自己手里那少得可怜的几个铜子儿,竟有了这样在旁人看来可笑的愿望。
从前,她要得极少,可又极多;她要的不过是混一个肚儿圆,不受人欺负,可于一个女子来说,这并不容易。
于是,索性来个不切实际的,伶华可是年轻,年轻便有的是不切实际的愿望。
终于到了过门的日子。母亲一面哭,一面将卖女儿得来的两百块钱钞票细细缝进自己新作的夹衫里,再借了隔壁夏太的雪花膏和胭脂,给伶华抹了脸,嘴唇涂得像个血瓢。伶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认不出来。她现在感觉自己与青石巷里那些喊着“傻乖乖,来玩儿呀”的女子并无甚区别。
母亲扯着嗓子嚎哭着,将她送上大轿;伶华一滴眼泪没掉,空着手,坐着轿子便进了甘家的门。
伶华也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好看,甘老爷子之所以肯要自己,只是因为自己便宜——才两百个大洋就能讨房姨太太,这样的便宜谁不捡呢?
饶是这么着,她乖乖地跨过了火盆,只由甘家的女仆赵妈领着,在一群看戏的人目送中走进了大院。
“九太太到了!”赵妈喳啦着嗓门,似是要叫得整个宅门都听见。伶华低着头,却偷偷看走出来的那个贵妇模样的人,浓浓的香水气隔了半个院子也闻得真切。她身上是绿色的洋花缎子旗袍,脚底岌拉着一双绸面白鞋,腕子上扣一只翡翠贵妃镯。她暗自估算着这一身行头的花销,得有自己跟母亲半年多的嚼谷钱。
这懒散中透着雍容华贵的太太,小肚子微凸着,她的怀已略略显了形,大概已有三四个月上了。伶华低着头,问了一声太太好,这女人抬着下巴,由上自下打量了她一番,转头对赵妈道:“这就是新来的九太太了?”
她说话时带着很重的西关腔,调子流利,却带着些市侩味。赵妈殷勤地拉过伶华,介绍道:“快喊人,这是四太太。”
伶华心里揣摩,也不懂这大户人家的规矩,鞠了一躬,便当做是行了礼。但四太太显然很是看不上她的做派,把身子扭了过去,一面望屋里走,一面道:“进来吧。只是甘家的规矩大之呢,赵妈,日后你得慢慢地教她。”
伶华知道自己是被嫌弃了,心里不忿,却也不好说什么。刚要抬腿跟着她往屋里走,冷不防却有一个白色的东西,撞向她脚底来。她吓得惊叫一声,却见赵妈赶着那白色的东西,口里斥道:“滚开切!别在这里捣乱。”
这时候伶华才看真了,那是一只雪白且带了点黄花色儿的叭儿狗,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赵妈拉着她的手肘,领她进门,道:“这是养在这里给太太们解闷的叭儿狗,叫阿福,你不去招它,它自然也不会来惹你了。”
伶华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下马威,心中郁结归郁结,也不好发作。耳边只听后院又传来走地鸡的咯咯哒哒,拖儿带女觅食不已的,更加烦躁起来。
及待进了屋子,摆在伶华面前的是一桌的姨太太还有不多的几样肴馈,算是给她刚进家宅的一份见面礼。
赵妈忙不迭地为她介绍:“这是二太太,这是——刚才见过了的四太太,这是五太太。还有一位才从英吉利国留学回来的三太太,出去省亲了,下个星期才到。你先认着这几位太太,好好处,不懂的就问,这宅子大家大户,别失了规矩——来,先上茶。”
从英吉利国留学回来?伶华惊讶了一记,同时也被这幺二三四五的数字军团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可眼前刚介绍过的五太太,似乎反应比她还要大些,撇着一张涂了胭脂膏的小嘴,带着厚厚的苏州调,酸不唧唧地开口了:“先认了我们吧,别等人家见多识广地省亲回来,就没得我们说话的地方了。”
说完,她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了,跟同样有孕的四太太咬了一阵耳朵,似乎结成了什么战时联盟。伶华心里觉出她们跟那传说中留洋的三太太的不对付,赵妈也许自知戳了孕妇敏感的神经,讪讪地笑着不说话了,只把碗盘都摆好,便退了下去。
伶华捧了茶碗过来,敬给三位太太。除了二太太老实地接过碗,另外两位都推说身上有了,不便行动,要她把茶碗放下就是。
“你坐。”四太太用雕花筷子点了点自己对面,伶华望了她一眼,坐下了。五太太皱皱眉头,大约还是嫌弃她动作粗鄙。
伶华望着自己眼前几盘菜肴,说不上丰盛,比较像样的只是一盘吊烧鸡,一盘油泼鲈鱼,自己面前放着一只红漆小碗,一双红漆小筷,就是进门的筵席了。
斜对面坐着的是二太太,脸上涂着铅粉,挽着高髻,低眉顺眼,不似四太太、五太太那般尖酸逼人,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只是向她笑过两次;一笑,便露出浅粉色的牙床,显出些呆傻没主意的样子。
伶华低了头,正准备动筷,刚想伸向那盘看来还不错的吊烧鸡,却只听五太太又道:“看看吧,为了迎你进门,特地将后院饲着的走地鸡杀了一只。原本已长得这样肥了,真是可惜。”
言语里颇有些挑唆的味道,伶华也不是傻子,悬在半空的筷子收了回来,可五太太还要假意劝菜:“想吃什么,自己搛就是了。”
没办法,她只好只将筷子频频戳向离自己最近的一盘双菇烩韭菜,一顿饭下来,半点荤汤腊水的也没有沾到。两个孕妇是要“进补”的,于是紧着那两盘肉菜,大快朵颐,直至饭毕,四太太才心满意足地戳戳剩下的那点吊烧鸡和鱼骨头,吩咐道:“阿福最近也瘦得颇可怜了,这些都丢给它打牙祭,别让隔壁的林太太笑话咱们。”
伶华眼睁睁地看着这两样荤腥被倒进了阿福的狗碗里,四太太、五太太扭动着臃肿的腰肢,说是要回房间去了。赵妈麻利地过来收拾桌上的残汤剩饭,伶华看着眼前狼藉的一切,以及阿福吃得极其欢快的嘴脸,忽然明白了,自己如今在甘家的地位,无非是在叭儿狗和走地鸡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