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将军府。
烛光交映的屋内,檀香萦绕鼻翼,须臾后, 便是浓烈酣醇的酒香扑面而来, 几案上, 两坛陈酿被同时举起, 赫连冷月屈膝而坐, 将酒坛往前一碰,豪爽道:“喝!”
沈祁皓笑笑,提起酒坛, 将灼烈的酒灌进嘴里。
他喝得投入,深棕色的眼眸轻阖, 让赫连冷月不禁看出了神, 她舔了舔唇角残留的酒渍, 放下酒坛,凑过去道:“小耗子,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俊呢?”
沈祁皓眉头轻拧,面色带分无奈,他顾自喝酒,有一句没一句的道:“我哪里俊了?”
“长得俊。”赫连冷月凤眸亮起,笑道, “冲锋上阵的时候就更俊了!噢……不对, 那个时候是勇猛!”
沈祁皓透过坛沿, 斜睨了她一眼, 不作回答。
赫连冷月又喝了几口酒, 如雪的面颊不由染了分薄红,说话的声音亦爽朗起来:“我还记得三年前, 你第一次出现在北岭沙场上的样子……”她凤眸轻眯,幽深的打量沈祁皓,一边回忆,一边道,“不过那个时候稍微瘦小了点,没现在这么俊,而且看人的眼神太傲了,让我见了十分不爽!”
沈祁皓道:“是你太傲了罢?”没好气的瞅了她一眼,剑眉轻蹙,若不是后来她被俘,他绝对想不到当日挂帅之人竟会是个女子,至于傲人的眼神……他唇角轻动了下,并不作答。
那时他刚刚离开帝都,离开北音,人虽在军营,但满脑子皆是那个女人或怒或笑的影子。当然,还有那个雨夜,相府门口,那迎面走来的一双身影……
思及此处,扣在酒坛上的力道倏地加重几分,沈祁皓的脸色暗了下来,心中滋起不好的预感。
难道当年的那一幕,就预示了现在的情形么……若是早知如此,他当日定不跑开,可那时他心虚了,心乱了,更多的,是怕了。
他不怕她当面羞辱,但他怕她当着旁人的面来羞辱,他沈祁皓就算再纵容北音,也绝不会在旁人面前失去男人的尊严,更何况,那还是个他反感的男人。
“你在想什么?”沉吟间,赫连冷月带分恼怒的声音已飘进耳里。
沈祁皓抬眸,顿时怔了怔,侧过脸去,低斥道:“离我远点!”
赫连冷月“唔”一声,下颌微抬,在沈祁皓的侧脸上轻点了下,黑睫扫过他的面颊:“害什么臊!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成亲了,放开些,别总是那么拘束,跟个小娘子似的!”
此话一出,沈祁皓的脸登时黑了下来,他甩手推开赫连冷月的脸:“是你要嫁进来,跟我没关系。”
赫连冷月怒了,屈膝坐回去:“小耗子,你这是什么话!”
沈祁皓不以为意,赫连冷月见之不服,仰起脸猛地喝了几口酒,一鼓作气道:“小耗子,我告诉你,我追了你三年……整整三年!我不管你心里到底装了几个易北音,现在,你统统给我吐出来!”她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沈祁皓,“这次我来了,就决不再放不过你。”
她的声音浸了酒香,扑来时足以让人心猿意马,沈祁皓却只是眉峰挑了一挑,进而严肃地道:“我心里只有一个易北音。”
赫连冷月将酒坛往案上置去:“这不是重点!”
沈祁皓面色不改,兀自喝酒:“那重点是什么?”
赫连冷月吸了口气,故作淡漠道:“娶我。”
沈祁皓“嗯”了一声,平静自然,甚至疏离冷淡,仿佛置身度外。听此,赫连冷月倒也不恼,她习惯了,待沈祁皓放下酒时,只道:“你不介意?”
“我无所谓。”沈祁皓再次强调,“是你要嫁进来的。”
“少捡了便宜还卖乖!”赫连冷月出腿踢他,见他不躲,不由垂眸轻笑,艳丽的容颜染了分娇羞,她眸光微醺,似半分醉意,慵懒说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吧,当时在殿里,我还以为你会宁死不从呢……”
“这不是我从不从的问题。”沈祁皓并不看她,扔下手中的空坛后,又从身后拿了两坛酒上来,随手扔给赫连冷月一坛,“我心里的确有你,不过那跟北音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赫连冷月接过酒,娥眉紧蹙,“你跟她六年青梅竹马,跟我三年兵戎相对,说起来,我们还爱憎交加呢!”
“不错。”沈祁皓爽朗承认,不禁让赫连冷月凤眸生光,她方才欣喜,却不料沈祁皓下一句便将她打向地狱,“可我没拿你当过女人。”
那声音自然得很,落在赫连冷月耳中却硬是幽冷万千,她薄怒暗生,扑上前去夺下了沈祁皓的酒,一手撑着案面,质问道:“为什么?”
沈祁皓被她盯得有些窘迫,声音带了分无辜:“我怎么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拿你当成了男人,习惯了。”
“可我现在是女人。”赫连冷月不服,眸中染了焦急之色,她在他身旁坐下,伸手环上他的肩,朱唇轻启,“真正的女人,不信你试试。”
沈祁皓被她蹭得蹙了眉,左臂一展,将那不安分的身子固定下来:“问你个问题。”
赫连冷月闻声,霎时安静下来:“说。”
沈祁皓道:“如果我现在是女儿身,你会拿我当女人看待吗?”
赫连冷月先是惊了下,轻摇头,尔后会意过来,猛地一拳就往沈祁皓胸膛砸去,好在他眼疾手快,反手一握,便将那非比寻常的柔拳制下,侧目道:“你看这力道,是女人吗?”
赫连冷月气急败坏,凤瞳逐渐收紧,狠声道:“沈祁皓,我祝你再被易北音甩一次!”
沈祁皓眸光一闪,心中暗道:“这个女人……太狠了。”
幽静的屋中酒香弥漫,交叠的薄光倾洒而下,如雾萦绕在二人身周,赫连冷月醉了,喝得愈发猛,直到最后醉倒在沈祁皓身前,纤长的玉手拽紧他的衣襟,因常年习武而长满粗茧的指腹在他胸膛前来回摩挲,垂眸呢喃。
沈祁皓将她抱起,腾手开门,避开府中那些诧异的目光,将赫连冷月送入客房。出门时,他抬头看了眼天角的玄月,那如银的色彩已被暗云拂过,月波消融。
他走至院中,颀长的身姿落于月影婆娑之下,好似墨画中静止的风景,柔光掩去了曾经的那抹戾气,清风翩飞下,唯有那三千青丝随叶辗转。
宣王府,碎雪阁。
“王妃?”
北音不知碧珠的声音是何时响起的,亦不知那愈发焦急的呼唤到底道了多少遍,直至那翠色身影大胆的晃到她面前时,她才将那缥缈的思绪自皓月中收了回来,抿了抿唇:“什么事?”
碧珠提醒道:“王妃,夜深了,该就寝了。”
北音眼眸轻闪,脚步在碎叶零散的石地中踯躅了番,才褪下那层牵强之色,忍着心中抽搐的痛,低声道:“我不困,去屋中将我的琴拿来。”
碧珠自知北音心绪不佳,想来还是因宫宴一事,自北音回府不久,她便已得知沈少将军不日后将迎娶冷月郡主一事,起初必然是惊的,沈祁皓对北音的情义她再清楚不过,奈何主子的事容不得她多想,点头后,便转身进屋拿琴。
当那低沉的琴声响起时,碎雪阁处已是夜阑人静,北音只需轻拨长弦,便能在这幽寂无声的夜色中撩起空远之声,她垂眸,独奏,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在靖国寺竹林看沈夫人弹琴的情形,她奏不出那般百转回肠的琴声,但却开始已领悟了其中辗转的深意。
她心中是有沈祁皓的。
以前,她只知道自己在沈祁皓的心里,她一怒一笑都系着他所有的表情,她对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心情不好了就打骂一通,或是直接冷眼相对置之不理,看戏般等着他如何来哄,如何来取悦。
骄傲固然是有的,哪个女子不想被人宠在心尖,当做珍宝小心呵护,沈祁皓就待她如此,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心心念念都是她,再多的苦也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却不知,那少年也根深蒂固的长在自己心里。
如今,才是真正的失去。
冰凉的触感自眼睑而下,毫无预兆的漫过那张素雅的面庞,呜咽的琴声轻颤了一番。
北音吸了口气,慌忙抬手拭去脸上晶莹剔透的痕迹,她凝着清风中轻荡的秋千苦笑起来,进而闭上眼睛,抿唇哽咽,脑子里恍若轰鸣,呜呜咽咽的响着一个声音:“下月初七,沈少将军与冷月郡主大婚……”
大婚,大婚……
她在心中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说不清到底是何滋味。
他终于如她所愿,彻底走出了她的生活,他终于不再痴傻,爱了个值得去爱的女人,可她易北音为何要这般难过,为何会有种不能言语的苦楚?她不是该欣慰吗?不是该释然吗?不是该笑着走到他面前,还他那一句“新婚快乐”吗?
奈何,她是爱他的啊……
原来,她竟是爱他的啊……
空寂的琴声在心潮涌动下愈发激烈,恍若即将破云而出的红日,又似深夜里狂啸而来的浪潮,可每及破茧之时却又霎时幻灭,好似曾经的一切美好都只不过是过眼虚无,一旦梦醒,就是物是人非。
琴是如此,情也是如此,看不透,说不清,忘不了,就如同那首词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深幽的琴音猛地一止,指腹滑过长弦时竟颤了番,北音抬起头去,看着许墨宸平静的脸,怔了怔,一时间说不出话,莫名心慌。
他今夜褪去了白衣,换了她从未曾见过的颜色,幽蓝的夜幕下,是一抹深邃的紫,好似她飘渺的衣袂一般。
“爱妃睡不着?”他站在树下,静声问道。
“没有。”北音垂下眼眸,不动声色的抹去脸上的痕迹,低声道,“只是屋中太热了,在院里乘凉,不知王爷……”
“本王过来就寝。”许墨宸说得清冷,寡淡的声音听不出半分不妥,但还是让北音惊了下,未等她回神,人便已经被他拉了起来,微重的力道中藏了分怒色,“夜深了,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