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敝屣残生
朝会后宣德到古北口阅兵,没有功夫理会柳云若的事。只在临走前嘱咐了留在宫中的黄俨,将柳云若从刑部转到大理寺,请大夫好生医治。阅完兵又赶上琉球有使者来朝,等他回来已是七天后了。在清宁宫陪太后用过膳天色已晚,太后暗示他该去看看皇后,他只是一笑不答。皇后胡氏是他当世子时娶的,因为父亲的不得宠,他的婚事也办的很草率,皇后容貌寻常性格刻板,他一年到头也难得临幸她一回。
出了清宁宫才发现天上正在飘雨,宣德站在廊下出了会儿神,低声问黄俨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黄俨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咽了口唾沫道:“刚迁到大理寺的时候一直迷糊着嚷疼。后来清醒了,要看太医给他开的药方,说太医开的不对,自己写了一张方子让照着煎药,还给自己订了每日的食谱。老奴关照大理寺,都按他要的给,这两日因为忙着皇上回宫的事,老奴没有亲自去看,听说挺安静的。”
宣德噗嗤一笑:“他还挺知道爱惜自己。”他一撩袍子走下台阶,黄俨忙追下去,高举着伞试试风向,想方设法为他挡着斜飘的雨,亦步亦趋地跟在侧后——又怕踩着了他脚后跟仄着身子哈着腰,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看他走的方向即不是乾清宫也不是皇后的坤宁宫,心里疑惑,也不敢多问,一直行到隆宗门外才明白:原来皇帝是要出宫。
黄俨自从东宫就服侍这位主子,知道他要去哪里,把伞递到一个小太监手里,让他好生打着,自己一转身拉了一个侍卫小声道;“皇上要去大理寺,你赶紧去大理寺知会一声,让他们接驾,布置关防,但千万别闹出大动静!”
宣德帝看到柳云若的时候,着实愣了一愣。一身囚服的少年趴在铺着温软被褥的石床上,极认真地剥一只橘子。修长纤细的手指仔细地剔去橘梗,将橘核挤到盘中,橘子放入口中的一刻,他脸上居然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意。
跟着进来的狱卒去开牢门,锁链声让柳云若回过头,看到牢门外的皇帝,他放下吃了一半的橘子撑起上半身,在床上叩了下头算是行礼,很平静地说:“罪臣叩见皇上,罪臣还不能起身,请皇上见谅。”
“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宣德似笑非笑踱进牢去。
“这是皇上的恩典,罪臣想早日养好了伤侍奉皇上。”
宣德瞟了黄俨一下,黄俨早已噤若寒蝉,恨不得立刻遁土逃开这个地方,正要出去,柳云若却突然叫住他:“黄公公!前日我说外敷的药里再加一味珍珠粉,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加。”
黄俨一怔,忙站住了目视宣德。宣德点点头,向黄俨道:“你去告诉太医院,让他们照办就是。”
黄俨赶紧答应,带着狱卒出去了,还很小心地拉上了外间的大门。宣德朝柳云若的臀上轻拍了一下笑道:“你的屁股这么金贵,要用珍珠调养?”
柳云若一皱眉,发出一声呢喃的低哼,却突然抬起头道:“珠粉有除痕作用,皇上也不想罪臣落一身伤疤吧?”
大概是休养的好,他的脸色显然比受刑那天好了许多,润泽如玉的脸颊上不笑自晕,看得宣德心里不禁一荡。他却突然警觉起来,一把捏住柳云若的脸,将他上半身都提了起来,注视着他的眸子冷冷道:“你怎知朕要留下你?朕可以赐你一杯酒,又或者,就这样关你一辈子。”
柳云若显然被捏疼了,咬着牙吸气,眼波中却依然是笑意:“罪臣现在只剩下这个身子可用,皇上杀了我就浪费了。”他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顺着宣德的小腹慢慢往下滑,低声道:“皇上几日来一定辛苦了,让罪臣服侍您一回可好?”
宣德忍着身下酥酥麻麻的感觉,笑道:“你这个样子,可以?”柳云若一笑不答,向床里挪了挪,拉着宣德坐下,缓缓解开他腰间的玉带,先伸手进入拿捏了一会儿,待宣德低声□□后,将他温润的唇凑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出了一身大汗的宣德畅快地吐了口气,躺在石床上闭目养神,语气讥诮地问:“你以前也这样服侍高煦?”柳云若神色平和地拭去嘴角一点乳白色的**,道:“偶尔。汉王喜欢更刚猛的方式,等罪臣能起身了,一定让皇上尽兴。”
宣德睁开眼睛,笑道:“你真的愿意留在朕身边么?”
“只要皇上愿意。皇上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宣德伸出手去,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柳云若的身子温顺如一只绵羊。尽管动作是如此懒洋洋的温柔,宣德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冷峭:“朕不能违背祖宗家法,能留在朕身边的男人只有一种,你也愿意?”
那个柔软的身体剧烈的哆嗦了一下,宣德清楚地听到了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他用指头抬起柳云若的脸,看到那刚刚带给自己无限快意的唇正不受抑制地颤抖,他又是扬眉一笑,问道:“怎样?”
宣德确信这是柳云若的底线,如果他是为了给汉王做卧底而苟活,那要付的代价也太大了一点。柳云若毕竟是读书人,哪怕是做了汉王的禁脔,应该还有起码的尊严在,而一受宫刑,沦为阉竖,不男不女受天下人耻笑不算,光是污辱先人的罪名,就比死要恐怖十倍吧?
“算了,”宣德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朕看这里也挺好的,让他们换张床就行——这个也太硬了些,硌得朕腰疼。”
“好吧!”柳云若脱口而出。
“嗯?”宣德一下子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柳云若在说出那两个字后头上“嗡”得一晕,仿佛被人从万丈悬崖上扔下来,他只觉得全身的血开始往头上倒流,为了怕自己后悔,他一口气说下去:“我愿意净身进宫!我愿意留在皇上身边!请皇上放我出去!”
宣德皱了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若是一生都被禁锢在这个牢笼里,又怎么能救他?他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悲怒和恐惧都压回去,镇静,他告诉自己,若是能再与他相见,那么所有的交易都是划算的。他说:“我怕坐牢,不想呆在这个活棺材里——再说,”柳云若微笑起来,鼻腔里却发出急促而不连贯的呼吸声,“我也是在您的下面,有没有那东西都无所谓。”
他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将一句调侃的玩笑话说得跟哭似的,不由深深懊丧:看来以后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宣德颇玩味地望着他,这个少年总是让他惊艳,他笑:“你想过没有,就算你救出高煦来,他还能要你么?”
王爷,柳云若在心里默念了一下,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脑子却满是高煦的影子。他跟着他出征瓦剌,他为他击鼓助威,高唱:试借君王御马鞭,指挥戎虏坐琼宴……汉王一身黄金铠甲的身后,那个永远紧随其后的白衣书生……
王爷,要活着,要等我。
柳云若确信自己的声音足够诚实,自己的眼光足够妩媚后开口:“那是他的事——我只在乎谁能让我活下去。”
咱们走着瞧,宣德以一种看好戏的心情将柳云若拉过来,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道:“一会儿朕让人带你去蚕室,那里暖和,棒创也正好在那儿养——朕真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翻身起来,大步走出了牢房。
在脚步声终于消失的时候,浑身抽搐的柳云若将脸埋进臂弯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因为看不见他的脸,于是无法得知那是哭泣还是冷笑。
蚕室,是受宫刑后休养的地方。颜师古注《汉书》:“凡养蚕者,欲其温而早成,故为密室蓄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这一段话是柳云若曾经在《司马迁传》中读到的,当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临其境体会一次。
那间小小的密室,对他来说就是地狱。
为了做到安全,他自己配了止痛消炎的药,一再嘱咐手术后如何妥当止血,甚至与行刑者讨论如何下刀。行刑的目瞪口呆,他干了十几年了,却从未见过如此镇定的人。
所有的镇定,在无法想象的疼痛中崩溃,他两眼漆黑地听见自己从胸腔中冲出的凄厉惨叫在蚕室中回响,如此哀伤,如此孤单,如此无可奈何。
小小的密室连窗户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他站在生与死的交界上,摇摇欲坠,却无法倒向任何一边。每次晕过去的时候他都很着急,怕就这样死去,可是清醒过来,重新感受创口脓血流离的剧痛,他又宁可自己死了。
三个月后,宣德接到禀报,柳云若的刑伤已愈,他派黄俨去接他。黄俨看见长身玉立的少年缓步走出蚕室,眸子里在茫然的空洞后边,有一道比刀子还犀利的坚决。他隐隐觉得不对,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就无法向宣德帝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