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国内考古学的发展已经过了单纯追求数量的阶段,对于物质文化史的研究,人们最关心的是一个地区古代文化的年代和特征。
这个目的对资料的精度要求不高,例如对一定区域内,只需了解有无某个时期的遗址,可以不必知道这一时期的遗址的确切数量;在一处遗址上只需采集一些足以反映时代面貌的标本,该遗址的布局结构等问题则没那么重要。
因此用到的田野调查技术相对简单,多为考古学者根据一些线索的实地考察,在遗址上收集一些能够代表文化特征的陶片之类,只要能够借此说明遗址的年代和特征,目的就达到了。
调查报告的编写也基本遵从相同的模式:将调查的遗址标注在甚至是没有地貌内容的简单地图上,把若干遗址上采集来的遗物分期、分组,并以此作为本次调查工作的主要收获。
至于遗址的方位坐标、规模四至、环境特征、不同阶段的堆积情况等,则无关宏旨,可以从简,甚至忽略。
说白了还是因为人力、物力有限,经费不足,必须抓大放小,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最重要的项目中。
考古毕竟是冷门学科,不产生任何经济效益,自然没那么受待见,在哪个国家都一样。
各省市的文物考古研究院(所)里都堆满了调查报告,但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够重见天日,其中又以旧石器时代的遗址最不受重视。
张天和林郁此次的“探索发现”之旅,首先造访的便是当地的文物考古研究所,从尘封的档案中查找蛛丝马迹。
一万年的时间足以掩埋一切痕迹,比如河畔部落曾经居住的森林,现在已退化成一片荒漠,单凭他二人的力量,绝无可能将每一个遗址都找出来。
好在不只有他们,翻看着这些无人问津的调查报告和文献资料,历代的考古学者仿佛也穿越时光而来,为他们指明前进的方向。
确定了疑似的目标,再带上本地的考古人员前往实地考察,撰写新的调查报告。
林郁夙来低调,就连她的同学都罕有人知晓她的家世,然而失踪事件一出,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她有一个院士爷爷,圈内人更不必说。
得益于此,两人每到一处研究所,都受到热情地接待,林郁提出的要求也几乎是有求必应。
一些领导甚至拿她教育所里的实习生:“我说了多少次,让你们多去田野,田野才是考古学的根基!看看人家,放假旅行的途中还不忘学术研究!人家起点比你们高,还比你们努力,什么叫差距,这就叫差距!”
教育完自己的学生,领导扭头就把事情告诉林维新,将林郁夸上了天,顺带拍拍林维新的马屁,什么“将门虎女”啦、什么“林院士后继有人”啦,诸如之类。
林维新起初没有往心里去。
人类迄今已有三百多万年的历史,留下的遗存不可胜数,而考古学从开始到现在最长不过150年左右的时间,经过考古发现和发掘出来的历史遗存仅仅是整个人类遗存的冰山一角,林郁能够有所发现,应该只是运气比较好。
因此最开始的时候,林维新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调查报告写得不错,没给你导师丢脸。”
随着全国各地的调查报告纷至沓来,林维新再坐不住,惊问:“让你去散散心,你怎么一天一份报告?!”
林郁倒是很淡定,随口说:“路上碰到了,就顺便调查了下,总不能视若无睹吧?”
这蹩脚的理由自然骗不到林维新,调查报告中提到的遗址大多位于深山老林,这可不是正常人旅游会去的地方。
“你这样乱来,小张没有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野外探险什么的,他最喜欢了!是吧,张天?”
张天凑到屏幕前向林院士问好。
林维新开玩笑说:“你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
两人都被这话逗笑了,就连林郁也没有想到,爷爷一大把年纪了,还能紧跟潮流。
“说正经的,我找到的这些陶片和茶镇遗址发掘出来的陶器在烧制工艺上有相似之处,而且陶身上都有类似的纹路和符号,所处年代也接近,或许在文化上有一定的关联性。”
这一点林郁在报告中也提到了。
林维新自然明白,这一发现非同小可,茶镇遗址目前仍被视为单一的聚落,若能证明其文化有扩散性,其影响力甚至扩及千里之外,无疑将刷新人们对生活在旧石器时代末新石器时代初期的原始先民的认知,这在整个考古史上都意义重大!
但他秉持着严谨的治学态度,表示凭现有的资料还不足以支撑这个结论,他会联合各地的院校和相关单位收集更多的线索和证据。
……
国内的考古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在两人抵达东北之前,林郁走到哪儿哪就有新发现的“柯南”体质已经传到了当地同行的耳朵里。
得知她即将到东北一游,众人都有些期待。
东北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像样的考古发现了,就拿2021年评选的“百年百大考古发现”来说,东三省一共才五个项目入选,几乎只有独占14项的豫省的零头!
而在东三省中,又以黑省的考古起步最晚,最为落后。
黑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员李晓东为两人介绍本省最具代表性的考古发现,如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金上京会宁府遗址等等。
林郁却直言想查看旧石器时代的调查报告。
李晓东反应很快,立刻话锋一转道:“说到旧石器时代,那就不能不提小南山遗址了……”
小南山遗址位于乌苏里江左岸的小南山,早在1958年就被考古学者发现了,但由于当时的经济和技术水平落后,再加上国家对考古事业的重视程度不够,大规模的发掘直到2015年才进行。
该遗址的第一期文化遗存距今约17000-13000年,比张天和林郁穿越到的时代还要早!
而且,在小南山南端山崖下同样发现了一处“猛犸象屠宰点”,可惜地理位置相差太远,和两人的记忆对不上。
林郁问:“有没有位于本省西部靠近内蒙一带的调查报告?”
“本省西部……那就是嫩江流域了。”
李晓东有点惊讶,心想这二人分明是有意识地在寻找着什么。
“可是有什么线索吗?”
调出相关的电子档案,李晓东试探着问。
“没有,只是随便看看。”
林郁打个哈哈,随即专注于眼前浩如烟海的资料,不再多说。
李晓东不清楚两人在找什么,站一旁看了会儿,发觉帮不上忙,便默默退出了档案室。
黑省的旧石器时代考古始于上个世纪30年代顾乡屯和荒山遗址的发现,但真正得到学界普遍认可的旧石器遗址是70年代中期发现的十八站遗址。到了新世纪伊始,黑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会同吉林大学、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首都师范大学等单位在牡丹江、小兴安岭、嫩江等地发现了大量的旧石器遗址。
这些考古遗址主要分布在山地,平原地区较少。
而嫩江流域又是其中发现较早的地区,近年来发现的重要遗址有龙江西山头遗址、富裕林富遗址、富裕老虎屯遗址、甘南查哈阳遗址等等。
他们在迁徙之前留下了大量的痕迹,只要洞穴还在,且没有遭到严重破坏,大概率早就被发现了,但因为规模太小,年代又太过久远,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始终无缘重见天日。
那处洞穴对两人有特别的意义,一来它是所有故事的起始之地,二来它是除桃源外承载了两人最多回忆的地方,无论如何都要找到。
张天和林郁将调查报告中记录的遗址同已知的信息一一比对,筛选出疑似的目标。
“快来看这个!”
林郁忽然指着电脑屏幕大喊,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张天凑过去一看,也顿时眼前一亮。
这是一份撰写于2018年的调查报告,记录了一处洞穴内的赭石彩绘岩画,经初步认定,应是旧石器时期的彩绘艺术作品,距今至少1.2万年。
报告附有现场的照片,从照片中可以看到,岩壁上南北横向分布着一些彩绘图案,提取现场资料后,通过技术手段辨识形成的纹样墨迹图显示,这处岩画上共有13种赭石彩绘纹样,初步认为,反映的是原住民猎获的场景。
岩画的年代确定一直是国内外学界的难题,这次之所以可以下结论,主要是因为纹样中包括三头猛犸象,据此可以判断这些彩绘岩画作品至少形成于猛犸象在当地灭绝以前,即至少有1.2万年历史。
看着照片里那一条条简单的线条,两人从头到尾卧槽不断。
这极简的抽象画风,和阿妈有得一拼!
看到最后那张印满红色手印的照片,张、林二人同时拍案而起,异口同声道:“就是这里了!”
……
“你们对这一带好像很熟啊?以前来过?”
问这话的是六年前撰写那份调查报告的研究员赵军。
自从那次调查回去,赵军就再没来过。这一路翻山越岭,爬沟过河,说实话,连他都有点找不着北了,张、林二人却接过了向导的职责,为众人带路,似乎很清楚遗址的所在。
林郁矢口否认:“我们也是第一次来,但我们仔细过研究你的调查报告,对我们的帮助很大。”
赵军很高兴,自己的成果得到别人的肯定,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嫩河流域比这大的遗址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选中这里?有什么讲究吗?”
“没什么讲究,就觉得有趣,想来实地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一旁的李晓东调侃道:“你的事迹我们可都听说了,这一路走来,全是意外的收获,依我看啊,这‘说不定’三个字干脆去掉得了!”
林郁笑了笑,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一众研究员见状,知道这把稳了,心里无不乐开了花。
赵军更是喜上眉梢,这个遗址最早是由他负责调查的,若真能有所发现,自然有他一份功劳。晋升有望!
张天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河流相比一万年前小了,植被也由原始森林变成了次生林,但两岸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却没有太大变化,渐渐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合。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和枭钓鱼的那处回水湾已经无处寻觅了,但那声呼唤儿子归去的长啸却仿佛跨越了时光的阻隔,在他耳边萦绕。
“从这里上去就到了。”
赵军指着一条小路说。
这附近是荒郊野岭,一路走来不见一个人影,唯独这条上山的路有明显的修缮痕迹,路旁还立有警示牌,透出一点人味来。
遗址再小也是遗址,必要的保护措施还是有的。
沿着山路往上。
在一万年前的某个傍晚,两个少年曾抬着满满一筐鱼从同一个地方走过,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路,少年也还只是少年。
张天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感觉,但真正到了这里,重新回到这处熟悉又陌生的洞穴,看见他们曾经画下的画、按下的手印,情绪就这么轻易地被引爆了。
阿妈的木炭画早已被无情的时光抹去,即便是赭石涂料,也早已不复当初的鲜艳,然而张天仍然能从这些黯淡的线条中分辨出所画之物的轮廓,甚至能认出是谁的手笔。
这些稚嫩的线条是白和孩子们画的,这些歪歪扭扭的图案是枭和男人们信手涂鸦的,这三只栩栩如生的猛犸象则出自绘画大师禾之手……
他像以往一样面对着岩壁坐下,正是这堵岩壁下,他给族人讲了后羿射日的故事,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他最后的结局。
他记得那天夜里雷兽作祟,族人们瑟缩着抱成一团;他记得女人们一边煮饭一边唠着家长里短,男人们捣着鱼鳔胶,唉声叹气;他记得每一个笑容,每一副面孔……都,不存在了。
一只绵软的手放入他手心,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我在这儿呢。”林郁温柔地笑着,这样说道。
张天深深呼吸,低落的心情渐渐被她明媚的笑容治愈。
还好,还有她在。
他紧握着她的手,笑道:“我们开挖吧!”
“啊?!”
林郁还没说什么,赵军先吓一跳,阻止道:“这里再怎么说也是遗址,是受法律保护的,没有上面的批准,可不兴乱挖啊!”
张天正色道:“但没点货真价实的东西,上面不会批准,也不会拨经费,这不无解了吗?放心,第一铲子让我来,不关你们的事,我保证,一铲子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