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逆旅之中,已是日上三竿,街上积雪已被清扫成堆,一堆堆聚在路旁,推开逆旅大门,那满面媚笑的店小二居然没有出来迎接,不禁微感诧异。
进了逆旅大厅,只见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一人。
古时逆旅,每到饭点儿,总有简单充饥饭菜供应,这间逆旅不算太小,这会儿大厅之中本该坐满吃早饭的旅客,此时却一人也无,心中隐隐觉着不对,不禁皱了皱眉头。
忽然闻到后厨传来一股焦臭气味,走到厨房一瞧,只见灶台里炭火烧的正旺,一口大黑锅中煮着的白米甜粥已经烧成干饭,另一口锅中的白菜汤也已经烧干,白菜叶儿萎贴在锅底,菜叶边缘已经化作焦黑。
雍和大声喝道:“喂,喂!厨子!你去哪里偷懒了?锅已经烧干啦!”却没人应答。
雍和心中微微泛起冷意,忽见小否伸出一根指头,指着灶台之后道:“咦?雍和,那个人为什么要在地上睡觉?”回头一瞧,果见灶台之后露出两只大脚,心中一惊,奔将过去,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汉子躺在地下酣睡,锅底一般的肚皮上下起伏,左手紧握一柄大勺,右手五指紧紧捏着一个盐罐子,罐中白白的盐粒撒了一地。
雍和心知不妙,强自振作,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小否笑道:“哎呦,你瞧,这人可不是糊涂了么?正做着饭,就睡着了。”
小否道:“地上那么冷,咱们叫他起来吧?”
雍和道:“不必了,他喜欢在地上睡觉,那不是挺美么?”拉着小否的袖子,将这好奇的少女带出厨房,直上二楼。
刚上了楼梯口,雍和被脚下一个东西绊住,身子一晃,朝前摔去。
他双臂挥舞,这才稳住身形,看那东西时,赫然又是一个躺在冰凉地板上熟睡的人,这人皂衣黑巾,正是那店小二。他腿边放在一只水桶,一手拿着毛巾,似乎正在擦地中间,便即沉沉睡去。
小否忽然捏着鼻子说:“好臭!”
雍和鼻端也闻到一股恶臭,似乎是厕间秽物味道,朝前看去,只见长长的走廊尽头,一个身穿里衣的汉子扑地而睡,微有鼾声,手中提着一只夜壶翻在地上,黄白之物洒了一地。那人头往这边偏侧,看来依稀居然就是快马宋三。他晨起倾倒夜壶,中途倦意袭来,居然倒地就睡。
住了五六十人的大逆旅中,此刻一点声音也无。
相照日头升起、渐渐喧闹起来的街上,这极其静谧的逆旅几乎如同一栋鬼宅。
雍和出了一身冷汗,打了个寒噤,脑中自方才起就一直萦绕心头的念头重新提起:“朝鲜地母堂!”
想起昨夜那个毳衣女子,心中焦惧油然而生,知道这整个逆旅中的杂役住客,都是被她用高明手段迷晕,而自己本也在这些昏睡众人其中一个,只是凑巧带了小否上街去吃早餐,避开这场祸端。
那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萦绕耳畔:“你且等我,我日后再来找你。”
小否忽噗嗤一声笑道:“哎呦,那不是宋三大叔么?居然瞌睡成那个样子?身边又是粑粑,又是嘘嘘,不嫌臭么?”
雍和恍若未闻,只是呆呆站着出神。
忽觉一物扯动自己裤腿,跟着轻轻蹭上。
雍和这时候本已经是惊弓之鸟,一遇到一点点小小的风吹草动,身子一颤,低吼一声,向旁跳开。
黑衣宦官抬起头,无辜的大眼睁起,无辜地“喵”了一声。又走到雍和脚边,脸颊轻轻在他足踝上剐蹭。
雍和松了一口长气,暗骂:“你这畜生走起路来没声音,想吓死人么?” 抱起黑衣宦官,走到自己房门口,只见房门上锁,心中奇怪:“对啊,我走的时候明明锁了门,这猫儿怎么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我也给门上了闩,它怎么进来的?”
掏出钥匙,插进锁孔之中,钥匙一转,只听“咔”的一声,铜锁应声而开。
他抽出钥匙的同时,低头看了看怀中猫儿。
黑衣宦官正好儿也在抬头瞧着他,蓝绿两颗眸子闪动晨曦,忽的放出奇异光彩,雍和心中一动,便已入怔,只觉那两粒眼珠越来越大,色彩越发鲜艳,一晃神间,居然化作海天之景,天蓝地绿,潮风大作,海滩特有的潮湿腥气扑鼻而来,鸥雀掠飞,白浪拍打礁石,碎开万点白星。
雍和猛然回神,心头一阵朦胧,隐约记得自己刚才还是站在逆旅走廊、自家房门口,怎么顷刻之间又来到这空无一人的大海边儿上?
回头一望,哪里还有小否的影子?
怀中一物忽然挣动,低头一瞧,赫然就是黑衣宦官。
黑衣宦官喵的叫了一声,跃下地来,四只小爪踏在轻柔细腻的海滩沙子上,走动几步,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忽听一阵箫声响起,混杂在海浪声、鸥雀鸣叫声中,没有丝毫突兀之感,反而万籁和谐,颇是悦耳动听。
雍和侧头瞧去,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礁石之上,一名青衫秀士迎风站立,头上戴了一顶逍遥巾,青衫不住被风吹起,脑后两根长长的巾带亦是随风摆动,那人手中拿了一只碧绿的洞箫,十指摆动,甚是潇洒。
曲调时而悠扬,时而繁急,时而低沉,时而高亢,那青衫秀士吹奏洞箫法门颇是高超,一首曲子似乎并没有既定曲谱,而是随着波浪声音不住变调,便如一对儿飞燕缠绕飞行,始终彼此追随。
听到后来,雍和已然沉醉在曲调之中,已然听不出到底是箫曲追随涛声,还是涛声追随箫曲。
忽然一只白头大鹰俯冲而来,尖锐的唳叫遥遥传来,赫然就是白头先生!
白头先生张开大翅,在天空潇洒地摆了旋子,拍打翅膀,降落在那青衫秀士肩头。
那青衫秀士将洞箫拿离嘴唇,曲调戛然而止,笑道:“是你来啦,白迟功。”伸手轻轻抚摸白头先生后背羽毛。
那青衫秀士蓦地转过头来,朝雍和瞧来,笑道:“你也来啦?”招了招手,道:“过来吧?”
雍和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走了过去。
那青衫秀士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剑眉星眼,唇若刀削,甚是俊朗。他的相貌甚是熟悉,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和他曾在哪里见过。
雍和问道:“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那青衣秀士微笑道:“你怕不怕水?哈哈,哈哈。”
雍和一怔,道:“你问我什么?”却见那青衣秀士视线下垂,原来却是瞧着自己脚边的黑衣宦官。
黑衣宦官轻轻喵了一声,跑到那青衣秀士脚下,脸颊蹭蹭那青衣秀士靴筒,似乎和他甚是亲昵。
雍和眉头一皱,问道:“喂!你是谁?”
那青衣秀士理都不理他,仿若当他不存在一般,俯身抱起黑衣宦官,柔声道:“黑鸾蝶,你不怕水吗?”
他“黑鸾蝶”三字一出口,雍和心念电闪,终于知道这人相貌为何看起来这么眼熟,脱口而出:“哎呦,你是哥舒轻侯!”
他见这人相貌如此相熟,却始终想不起曾在那儿见过,但见到黑衣宦官对他神态亲热,想必这青衣秀士就是它的主人。
想起那日福建山上哥舒轻侯对他说黑衣宦官被阉割缘由,是让他一位好友的爱宠“粉狮子”怀了崽儿,这是仔细瞧那青衣书生五官,果然和哥舒轻侯又七八分相似,只是没有皱纹胡须,皮肤细腻,一下子居然瞧不出来。 这人赫然就是年轻了十几岁的哥舒轻侯!
哥舒轻侯忽然叹了口气,将洞箫插在衣带之中。
忽听一个女人哀声道:“求求你,你别吹了,好么?我真的求求你。”这声音从这块小山丘般大小的礁石中传出。
哥舒轻侯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愁容,轻声道:“我这是在帮你。你中了心魔,给李靖那小子给迷住了。青蝶,你要听话。”
那女人沉默半晌,道:“你不要这样痴迷了,好么?我的心已经不在你这里了。”哥舒轻侯脸色大变,尖声道:“什么叫做不在我这里了?李靖那小子有什么好?青蝶,青蝶,我们还向以前那样要好,不成么?”
那名叫“青蝶”的女子苦笑一声,忽然变了语气,冷冷道:“鉴椴,你还是死了对我这条心吧。我……我现在真心实意地爱着李靖。”
哥舒轻侯蓦地大喝一声,双目赤红,抽出那竿洞箫,手臂一震,黑衣宦官尖叫声中跳下他臂膀,哥舒轻侯双手握住洞箫,微微使力,似乎就要将那根洞箫掰为两截,忽一转念,又是不忍,叹了口气,左手松开洞箫。黑衣宦官不懂主人心意,歪着头,愣愣地看着主人垂首丧气。
哥舒轻侯苦笑道:“李靖那小白脸,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蛊?”
青蝶道:“我对你变了心,是我不好。朱大哥,我……我对你不住。我真……真不是个好女人。”语气又软了下来。
哥舒轻侯原本是帝皇遗胄,真名叫做“朱鉴椴”。这也是那天在福建山上,他和雍和说过。
雍和听到“青蝶”“李靖”“朱鉴椴”三个名字,心头迷糊,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