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寂静、冷清。阴沉的天空下,寒风掠过树梢,发出阵阵呼啸。缺少了树叶的阻挡,冷风像一把把小刀子一样削在人的脸上。几支早起的寒鸦不安分地在枝头跳来跳去,偶尔几声嘶哑的怪叫,让人听了眉头直皱。冻了一冬天的土地泛着直愣愣的白光,墙角处尚未化尽的残雪已经冻成了一坨坨发黑的坚冰。除了营房两侧红纸写就的一副副对联,单调冰冷的灰白色几乎笼罩了整个的独立团驻地。
今天是大年三十,原本应该热闹、喜庆的气氛。被早上的紧急集合冲的干干净净。团长刘爱国面色铁青地站在队伍面前,紧咬的牙关、绷紧的鼻翼和不停展开、攥紧拳头折射出心中的愤怒。
就在半小时前,刘爱国得到警通连的报告,警通连来自北京的新兵安康,失踪了。种种迹象表明,安康是有预谋地,自己离开军营出走了。换句话说,安康成了逃兵!
站在队列里的杜为国、陈平、叶扶苏、马野、张晨和里羽几个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毕竟大家在新兵连(新训队)一起摸爬滚打了三个月,说起来还是一起获得了新训队的全优锦旗。安康的逃跑不仅让杜为国、陈平面目无光(谁让他们当时又是连长,又是班长的),也让叶扶苏他们几个新兵心里别别扭扭的。
印象中,安康平时就属于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性格也有些阴沉。有意无意的总是和大家保持一段距离。只是从平时的一些细节看得出,安康家里的生活很拮据。
政委张建军没有让已经暴走的刘爱国讲话。毕竟今天是大年三十,团里晚上还准备了联欢晚会。张建军不想破坏大家的心情。通报了安康失踪的情况,讲了事情的严重性和团里一定会严肃对待的态度。张建军就让各连将部队自己带回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议论着安康的逃跑。
看着心绪不佳的班长,一班的几个兵都在旁敲侧击地劝解陈平。借着去连部要翻译资料地借口,叶扶苏还想尝试着劝解一下有些沉默的杜为国。不过杜为国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倒是一边的副连长王其文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兴奋。
叶扶苏和马野要求三十晚上站哨的要求被批准了(马野知道叶扶苏的打算后,也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也要求一起上哨)。杜为国肯定了两个人的想法,临走,杜为国有些情绪低沉地拍着叶扶苏的肩膀一连说了两声“好好干”。
除夕夜的联欢会上,刘爱国和杜为国好像都已经恢复了常态。战士们自编自导的一些节目让大家暂时忘却了早上的不快。叶扶苏用埙吹奏了一曲《思春》,悠扬的乐曲让人对春天的将至怦然心动。马野的吉他独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里羽的魔术,张晨得自陈平、严新真传的捕俘拳和一班集体一首荡气回肠的《满江红》合唱,更是让一班受到了全团的喝彩。风头盖过了团卫生队的妹妹们。最后,刘爱国拍着陈平的肩膀说:“你这个一班带的,比我那时候强。能文能武还能演节目,好样的。以后军区文艺演出就是你们的事了。可得再给独立团弄几面旗子回来呀。弄到了我还有奖励。”站在一边的张晨和马野听到奖励,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招的边上的里羽窃笑不止。
独立团自己的联欢会结束了。各个连队自己带回观看春节联欢晚会去了。团里破例将熄灯的时间向后放宽了两个半小时。
11点整,叶扶苏和马野站在了独立团驻地的大门外。今天晚上,两个人将渡过人生旅途中最特殊的一个除夕夜。听着营房中传来的阵阵欢笑,两个人笔直地站在大门两侧。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远方的家人。
“娘,外婆,姨妈,我在心里给你们磕头了。你们一定在家围在电视机前看节目那吧。我现在正在哨位上渡过我人生中最有特殊意义的一个除夕。我就在这哨位上陪你们渡过这个除夕夜吧。”眼睛有些酸涩的叶扶苏瞟了一眼同样凝视远方的马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谁?!口令!”同时感到了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叶扶苏和马野同声喝问。
“祖国!回令?!”团长刘爱国得声音传了过来。
“昌盛!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政委同志,一连一班战士叶扶苏、马野正在执勤。情况正常,请首长指示!”马野大声答道。
阴影中走出了排成一队的刘爱国、张建军和各营连的主官。整齐地回礼之后,刘爱国满意地点了点头:“叶扶苏、马野,现在由独立团刘爱国、张建军接替你们继续执勤”
叶扶苏和马野立刻明白了,每到逢年过节,部队都有干部执勤站哨的惯例。这是整个人民军队都在遵循的一个传统。
“报告团长、政委!叶扶苏请求发言!”
“讲!”
“我和马野今天是特意请求连长批准我们执勤的。对于我们而言,在进入部队的第一个除夕能够在哨位上渡过,有着特殊的意义。请首长理解,能够批准我们站完这一班岗。”
刘爱国和张建军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两个新兵。询问的目光转向了杜为国。杜为国赶紧出列解释了两个新兵的要求。张建军听罢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对刘爱国说:“我看可以批准,不过既然安排了咱们这些人的哨位,我看就也不要回去了。就他们一起站岗吧。通知下一班岗我们接替怎么样?”
“我同意。其他的干部由副团长带队继续接替战士们执勤。”刘爱国大手一挥说道。
没有人注意到,队伍中,一连副连长王其文不屑地撇了一眼杜为国和两个新兵。
刘爱国早就对一班这几个新兵挺感兴趣。看着其他干部走远了,轻声地对马野说:“你们怎么想的要在除夕站岗呀?”
“报告团长,我是听叶扶苏说的,觉得是挺有意义。就跟他一起来了。”
“啊,老张,执勤过程中不让随便交谈,我看今天咱们破个例。好好聊聊?”刘爱国冲身边的张建军眨了眨眼。
“嗯,就破个例。不过咱们小声点。别让警通连查哨的逮到。”
马野和叶扶苏被两个人的话逗乐了,随之而来的两个人面对领导的紧张也放松了不少。叶扶苏简单地说了给妈妈写信的事情,其实就是想过一个与以往不同的除夕。四个人小声聊着天,张建军突然问起了叶扶苏为什么想到了当兵。
“说实话政委,我到今天都没有想明白。我不想给你背整训教材,我真的没有特别明确的想法。在地方上,我可以说活的有滋有味。家里不缺钱,上了大学,将来工作也不用发愁。可是就是觉得没意思。连一个个人的人生理想都没有。总感觉缺乏一种生活的激情。除了看书什么事情都不是从心里觉得有意思。所以我就想到部队摔打摔打。不能让年轻的这十几二十年回想起来是一片空白。”叶扶苏第一次对外人说出了当兵的想法。
“嗯,我相信这是你的真实感受。马野你呢?”张建军又把问题转向了马野。
“我也差不多。我在东四练摊,钱不缺,工作不愁,又没有人管。可是也觉得没劲。老爸骂我不成器,说我应该到部队接受教育,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就来了。”
“其实我觉得不仅是我们,”叶扶苏补充到:“我的很多朋友也有这样的感觉。现在你问我们同龄人理想,估计也就是找个好工作,多挣钱,过好日子,最后娶个好太太。我觉得这不是理想,理想应该是对个人人生目标的一种升华。唉,好像物质生活丰富了,人们精神上缺越来越贫瘠了。”
刘爱国和张建军赞同的不住点头。
“团长,政委,你们当初为什么当兵呀。我问我老爸,他就说部队好。他才没有耐心告诉我他为什么当兵呢。”马野顺杆爬的本事一贯很出色。
“我们呀,我们跟你差不多,也是军人子弟。我跟政委用你们北京人的话说是‘发小’(就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不过我从小就向往军营生活,我们那时候单纯,当兵真的想的就是保卫祖国,为军队贡献一生。现在你们觉得这可能是高调,或者是小叶说的升华过的人生目标。但是对于我们那一代而言,尤其是我们这些军人子弟,这些是天经地义的,是不用问为什么的。”刘爱国和张建军好像同时陷入了对于往事的回忆。良久,刘爱国才笑着对两人说:“我的想法简单,不过政委可不是。他是被他爸爸踹到军队的。哈哈哈。”
叶扶苏和马野被团长的话说的齐齐地看向了政委。张建军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说道:“老刘你就造我的谣。你们别听他的。当时我是想考大学,想当一名建筑工程师。一样是建设祖国。结果我的老父亲,哦,用你们的话就是老爸,让我去当兵,辩论的结果是他盛怒之下把我踹出了家门。那时候年轻,很拧的。我们对门住的就是负责大院征兵工作的一个叔叔。正好赶上团长来找我报名参军,就直接拉着我进了对门。”
一阵轻笑后,张建军继续说道:“我觉得你们选择的不错。我今天也不给你们背整训材料,说实在的,在部队你们能够得到锻炼和摔打。我不敢保证你们一定能够在部队树立你们人生的理想。但是,部队的生活将是你们人生最宝贵的经历之一。你们会比原来成熟、坚韧,也会比原来更深刻的理解和思考人生。部队会教给你们责任和义务,会教给你们分析和处理问题的思路与方法。当然也会给你们挫折。等到你们完整的经历了这些东西。我想你们那时候再考虑为什么当兵也许就清楚了。相信我,算一个老兵的经验吧”
就这样,在交谈中,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叶扶苏和马野经历了他们人生中最特殊的一次站岗。
很多年以后,已经成为解放军军官,也步入营团级干部行列的两人,每到节日接替战士执勤的时候,都能够回忆起这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