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祯卿尽管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寻常官员可以不把这个刚刚高中二甲传胪的年轻人放在心上,大佬们却不得不考虑皇帝是如何注意到了这么一个人——殿试的荐卷之中,皇帝突然亲自调了卷子上去,看过之后击节赞赏点了传胪,这是只有身为殿试读卷官的大佬们方才心中有数的事。因而,由他的事倏忽间露出了一个引子,继而矛头竟全都指向了焦芳,甚至张升也推波助澜,等消息传到内阁三老耳中时,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刘健谢迁素来与焦芳不和,眼见人成为众矢之的自然乐见其成,谢迁还私底下骂了一句活该,而李东阳却是心中别有一番计较。
他和焦芳乃是科场同年,虽算不上交情很近,但同年之间互相照应却在所难免。而据他所知,作为同年的刘大夏也对马文升年过耋耄却仍死占着位子不腾地方颇为恼火。要说起来,天顺八年甲申那一科可以算得上人才济济,死了的傅瀚,还有他、刘大夏、闵圭、戴珊、焦芳……这要是傅瀚还在,而焦芳补上马文升的位子,七卿之中竟是占去了五席,内阁加部院十人之中则占据了六人,至于北监祭酒谢铎和南京兵部尚书王轼等等就更不用说了。
同年之间总有些同气连枝,他在刘健谢迁面前从来都附和对焦芳的不齿态度,可私底下和焦芳还是颇有些往来,连刘大夏也是如此。至于焦芳针对马文升却次次捎带上戴珊,却是因为戴珊为人执拗,常常不顾同年之情。
于是,当作为次辅的他从司礼监转来的那堆奏疏当中,翻翻拣拣拿到了一份请逐礼部左侍郎焦芳疏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果然是来了
徐祯卿在大造声势的同时,绝口不提自己和焦黄中的口角,可徐勋却悄悄在那几个泼皮那里用了些手段,他们哪里吃得住枷号的苦头,为了松刑自然在顺天府衙门口大声喊冤,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是得了朝中某位官员公子的唆使,这才一时糊涂作案。
于是,贡院街上那座酒楼之中的事情很快被有心人翻了出来。尽管谁去问徐祯卿他都三缄其口,可科道言官们逮着机会是根本不管有没有实证的,直接参了就说,因而,就如同先头徐勋成为众矢之的一般,雪片一般弹劾焦芳的奏折也就堆在了通政司,随即从通政司转到了司礼监,又从司礼监转到了内阁。
作为一个有分量的大臣,焦芳可比徐勋受人重视多了,甚至有几个交好的御史或给事中联名上书,上头从不职到刁滑奸佞,总之骂什么的都有。一贯以回护司属著称的马文升这次却只是象征性地辩解了两句,就告了病在家,一时间焦芳又要管着吏部一摊子,又要分心去和张升扯皮馆选,还得应付层出不穷嗖嗖乱飞的小刀,哪怕他再好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
等到了三月末,礼部吏部翰林院馆选最终得出的三十人大名单公布,他独木难支抗不过张升和刘机,徐祯卿赫然身在其列,焦芳一气之下索性撂了挑子在家里歇着,一时激愤之下,他甚至提笔就是一份请求致仕的折子。只捏着这么一份之前也上过一次的东西,他的脸色却异常复杂。
从焦黄中意外落榜到现在他遭群起而攻,这和他先头虽倒马受挫,却回报不菲的结果相差太远了
“老爷,狄举人求见。”
“不见”
本不耐烦的焦芳脱口喝了一声,但每隔多久,外头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老大人如今既有棘手之事,何妨听听晚生的一己之见?虽未必能用,兴许却能令老大人耳目一新?老大人在明而敌方在暗,情势愈发凶险,莫非老大人就打算一直这么被动抵挡下去?”
焦芳原是震怒,可听到一句敌暗我明,他不禁心头一动,沉吟良久就吩咐了人进来。待到人进得屋子深深一躬身,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你和大郎相交已有一段时日,我把你留下,想来你也知道其中缘由。只你人在我府中,知道什么凶险?”
“老大人此言差矣,若不是凶险,府中上下人等在您面前虽小心翼翼,但转过身后却往往言笑不忌,现如今却几乎是连走路都要踮起脚来。况且,焦兄连日苦闷,也常有到我这儿诉苦的,所以晚生自然知道一二。”狄罗这些天被人扣着动弹不得,今日好容易说动焦黄中帮忙让他得以进入焦芳书房,自然深悉趁热打铁的要旨,紧跟着就说道,“老大人不觉得,从徐祯卿受伤到如今您遭人弹劾,一环扣一环,仿佛是弈棋一般步步紧逼么?”
一环扣一环?
焦芳一心只想着那些赶尽杀绝的大佬,以及他们麾下冲锋陷阵的御史,此时细细一想这狄罗的话,他不免品出了几分滋味来。沉吟片刻,他就哂然笑道:“照你这么说,徐祯卿出言辱了大郎,之后自己又被人殴断了手,这一切也是有人设计?”
“晚生也只是随便猜猜,这些朝廷大事,晚生一个区区举人哪里能知道这许多,只不过此等可能大得很。说句不好听的,焦公子今科会试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又曾经得了皇上赐书,按理来说不该落榜,这落榜之事倘若有什么猫腻,接下来的事情就更说不好了。”
焦芳只把后头这一系列勾当当成了有人推波助澜,可想想李荣和王岳才碰了一个徐祯卿就灰头土脸,而前头会试阅卷时贡院街前的那赌戏主使,至今仍是没个结果,他的面色顿时变得异常凝重。思来想去,他不禁觉得身前这中年举人有些才智,当即就抬起头问道:“那你说,老夫如今应该如何应对?”
“老大人在宫中可有相识的人?”狄罗问过一句后,见焦芳的脸色有些僵了,消息灵通的他立时明白宫里那位司礼监秉笔只怕有些麻烦,当即就低下头恭谨地说,“最好的法子当然是在皇上耳边吹吹风,但倘若不行,大人不妨退而求其次。此时致仕虽是以退为进,可若是皇上心气不好,难免弄巧成拙。听焦公子说马大人告病在家,老大人独立操持,今天也告了病,可终究有赌气之嫌,不若带病在吏部勉励操持。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是借病躲事的尚书,一个却是带兵操持病倒衙中,两厢一比较……”
“那自然高下立判”焦芳一时眼睛大亮,有心想要赞赏几句,可想想此人底细尚未摸过,却不能过分信任,于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大郎果然还有几分眼力,你倒是不错。既然你今科没考,索性就留在我家里和大郎搭个伴,一同读书应考。”
“多谢老大人”
狄罗立时深深一揖,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有了这句话,他就不是被焦芳软禁在焦府,而是真正的客人,之后要再进言等等就容易多了。只临走之际,他又轻声说道:“老大人若是有意,晚生和太医院的刘院判有些交情,可以从中牵个线。”
“哦?”本待屏退人的焦芳立时心里又是一动,忙开口问道,“刘文泰是医官,你却是举人,你二人哪来的交情?”
“好教老大人得知,晚生祖籍河南,但客居江西上饶,所以刘文泰和晚生乃是半个同乡。”
当走出书房时,想起焦芳脸上从最初的冷淡到之后的客气,再到最后的和蔼可亲,狄罗面上虽不表露,但心中着实鄙薄这等变脸的本领。眼见刚刚还在院子里踱步的焦黄中倏然望了过来,继而快步迎上,他就露出了自信的笑脸来。
“狄兄,这事情……”
“我可是向你打过包票的,哪里会不作数?老大人那里已经消气了,接下来必不碍事”
翰林庶吉士的名单公布的时候,同时圣命定下负责教导的两位资深翰林官却是非同小可——竟是今科会试主考太常寺卿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元祯和翰林院掌院学士刘机。这会试的师生之分再加上三年留馆的师生之分,谁都羡慕张元祯这座主一下子多出了三十个最最铁杆的弟子,一时间关注倒焦之战结果的人倒是有些松劲了。于是,当焦芳无论朝会还是部议等等全都若无其事地参加,这波涛汹涌的奏折攻势就变成了持久战,直到进入四月中旬的某一天,年过七旬的焦侍郎在和文选司推举官员的一次部议上,从椅子上滑下来昏厥了过去。
焦芳这突然一头栽倒在吏部衙门,自然引起了一片兵荒马乱。急匆匆出门去请大夫的皂隶碰巧在门口遇到了去御药库办事回来的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这位供事几朝的御医却也仗义,因手边事情并不紧急,二话不说就跟了那个皂隶回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为焦芳诊了脉。
“老大人这些日子应当是劳心劳力,肝肺都有些损伤。如今天气炎热,若不再好好调理,只怕是这病情堪忧。这年纪了,办事也该有个日夜,怎可如同年轻人一样强撑着上?这吏部马尚书已经病了,您这病倒可怎么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