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

才刚入了秋,连日来绵绵的阴雨天被暖洋洋的日光一扫,空气中积攒下的一点郁气似乎都被洗的干净。

茂林镇挨着千鹤山,山上有江湖上声望正盛的沧月派,常有千里迢迢只为一睹揽月剑法的外地人在此处歇脚,因而镇子上客栈酒馆开得多,倒也称得上热闹。

镇上最大的茶楼雅闲居内二楼,灰袍的说书人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正站在红樟木的小桌后口若悬河的讲些江湖轶事。

这说书人略有三十岁上下,生的一张斯文却不抢眼的面孔,故事讲得生动、言谈又风趣,偶尔配上几段惟妙惟肖的学舌,总能引来周遭听众的或叫好或哄笑。

“……当下江湖年轻一代公认的三位新秀,武功、相貌、师承皆一等一的好,可惜却是人无完人。”他轻拍醒木,适时发问道:“不知诸位知也不知?”

“嗐,这有什么不知晓的?”一个身形瘦削的汉子接茬:“不就是叶时阑嗜酒、季辰好赌、温霓爱俏吗?”

靠近窗的一间雅座,兴致缺缺的年轻男人听清了这句话,往嘴里扔了粒花生米,偏头同一旁的红衫劲装梳回心髫少女打趣:“听听,如今中原武林拔尖的好手竟是酒鬼、赌棍与花痴,我瞧着是没救了。”

他大抵有二十岁上下,样子看上去颇吊儿郎当,本是颜色肃穆的黑色常服都被他穿出了几分痞气,又因衣摆上扭曲古怪的银色暗纹,有些不伦不类。

然而比衣着更吸引人的,却是他的一副好长相。

男子五官深邃,肤色极白,有着一双极多情的凤眸,瞳色又漆黑如看不透的渊底,含着些微笑意的时候,总似蕴着一点斑驳的妖气,将因骨相薄而显得冷厉的长相,衬出动人心魄的旖旎。

少女却似早已看腻了他的脸,便只能从中品出点儿欠揍的意味,又碍于尊卑有别不好动手,遂干脆破罐子破摔,板着一张俏脸回道:“既是如此,也无甚比试的必要,不若教主直接回苗莱山好了。”

这看上去格格不入的二人,正是苗莱山新继位的教主巫昱与圣女晏卿。

巫昱听了晏卿的回话,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修长手指将桌上的茶杯推远,漫不经心道:“来都来了,若是就这般打道回府,不见识一番揽月剑法的高妙,总有些亏不是?”

“教主,此行中原的目的是为十年前老教主借出的惑心蛊,切莫误了正事。”

“权当是散心,打过了我自会去处理老头子留下的烂摊子。”

得闻巫昱一番敷衍又武断的说辞,晏卿潋滟的柳叶眸中,瞬间多了点心如死灰。

想她堂堂苗莱山圣女,听上去多么威风!结果不过是因为猜拳输给了左护法,便要沦落到给这满脑子只有比武的混账教主当老妈子的地步,真是没有道理。

黎轩那厮定是出了千,若不然怎会连着三次猜拳都赢她?委实可恶!

巫昱尚且不知自己的好手下正如何在心中变着法儿的腹诽他,说书人正讲到沧月派温师姐三拒檐上燕沈若风示爱,且理由丝毫不差的精彩地方,他却听得乏味。

巫教主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要紧事,单手摩挲着下巴思索半晌,方才叹了口气,颇有些孤芳自赏的开口:“那沧月派的温霓,不会看本座生的俊美,便在比试时放水吧?”

晏卿:……?

这还要脸吗?

却不待她说些什么,巫昱敛起了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走了。”

一阵微风拂过,木质的雕花窗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待到小二再推门换茶的时候,雅间内哪还有二人的身影?只余下半壶凉茶、数碟糕点与几块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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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鹤山脚的一处荒林内。

白衫的剑客长身立于林中,长及臀的墨发只简单的用素色发带拢住,身姿绰约、柳腰薄肩,偏又因体态挺拔,只一个背影便能叫人瞧出来凛然的剑势。

温霓甩了甩剑上未凝干的血,将其收回鞘中,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在她身上落下一点斑斓的光影,削弱了几分她周遭淡泊不好接近的气质。

她的脚边歪七扭八的倒着几具狼尸,皆是干净利落的一剑封喉,因而地上仅有几道飞溅出的赤痕,落在散乱的枯叶上,倒像是未晞干的晨露。

一旁被救下的行商死里逃生,结结巴巴的道着谢,还不忘记问上一句温霓师从何门派?待到日后定备重礼登门拜访。

温霓却只是回眸瞥了一眼几人,又确认周遭再无甚危险之物,便转身离去,一席白衣不染半分微尘,干净的似枝头新落的初雪。

徒被行商护在怀中的少年人,圆滚的眸中闪着亮亮的向往神色,感慨道:“‘事了拂衣去’,好洒脱的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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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霓赶回沧月派的时候,日头已偏西。

沧月派坐落在千鹤山的山顶,山门前立着一块巨石,是开宗者用长剑刻的四句门规:

“武为强体锻心、不可欺辱良善、不可同门相残、手中剑当护河山”。

虽已历经百年沧桑,刻字上却仍可窥得一二分立石人精妙的剑意,震撼过每一个初入门派的新弟子的心神。

黄昏时分,门派内小青瓦的悬山式屋顶上笼了一层淡淡的金芒,将本是简朴大气的建筑衬出些许堂皇之感,就连房脊上雕着的几只狎鱼兽,看着都比平常更加珠光宝气。

温霓沿着青石板的小径走回了自己的居所,屠戮几匹发了疯的饿狼于她不过是尔尔,但到底见了血,她总疑心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未消散的血味,很有些不适,只想好好沐浴更衣一番。

结果刚备好了热水,就有师弟找上门来,说是山门前来了个黑衣服的怪人,一开口便是找她切磋。

小师弟衣角上还沾着灰,尚且带着点稚气的面上,神情却愤愤,咬牙说:“那怪人名号师从一概不报,谈不拢便动手,功夫倒是一等一的好,连戚师兄都力有不逮。”

他似是又想到了那边激烈的战况,复又急切的补充道:“温师姐,劳烦您快去山门那边看看!”

温霓略一挑眉,有点讶然以戚云溪的身手,在年轻一辈中怎么也数得上名号,竟还会突然冒出来一个能让他吃瘪的无名高手。

不过那惊讶也只是一瞬,她提起了银鞘的佩剑,淡淡说了句“无事,我这就去。”

便起身走向山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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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卿双手抱臂靠着树,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巫昱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这狗教主说话也就只有前两句还算中听,先是礼貌的提了自己远道而来只想见识一下揽月剑法,又说绝无冒犯之意,结果第三句便开始不说人话。

“久闻温霓姑娘犹喜俊美男子,某不才,但倒还有些自信,若真比试输了,也不是不可以身相许。”

瞬间就将那出来应敌的俊秀弟子气的端不住沉稳的架子,提着剑便要同他拼命。

“哪里来的狂徒!我家师姐也是你可以肖想的?”

晏卿幽幽的叹了口气,倒真希望这小弟子能顺势狠狠锤巫昱一通,也算是一圆苗莱山上下的夙愿。

左右巫昱的身份中原人知道的太少,也不怕在外丢人。

可惜对方到底是资历尚浅,天赋倒是有,磨炼的却不够,只两三招便落了下风,也就是巫昱猫抓耗子一样的戏弄,若不然早就分出胜负。

巫昱似是终于玩够了,抬掌拍向戚云溪因出剑而破绽大开的侧肋,戚云溪招式已老,来不及躲闪,眼见就要挨实这估计要修养半月有余的一掌。

千钧一发之时,一道云纹华美剑鞘格在巫昱手腕处,卸掉了他欲拍出的力,而后一只手环在戚云溪腰间将他拖开距离,转瞬间化解了险境。

巫昱心中瞬间起了兴致,揉了揉手腕看向来人,却又在抬眸之后,微微怔愣了一瞬。

温霓也在看他。

于是他正撞进一双颜色浅淡的通透眼眸之中。

温霓的眼型肖似早春初绽的桃花瓣,偏生眼尾有一点上挑的弧度,本该是媚气横生的长相,却被她眉目间沉着的淡漠气质压下,便有一种奇异又矛盾的美感。

只一眼,便叫巫昱想起苗莱山百年间氤氲着的雾霭烟岚。

和他料想中温霓该有的样子,实在是有很大的出入。

不过这也只是让他有点惊讶,巫昱回过了神,复又勾唇,客气道:“久仰温霓姑娘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气质斐然,令某心向往之。”

不远处的晏卿忍不住抬手扶额,果不其然见本一脸仰慕看向温霓的戚云溪又炸了毛。

温霓却恍若未闻,面上神色不改,只是轻轻拍了拍戚云溪的肩膀,瞬间便叫对方像是被顺服的动物幼崽一样乖巧了下来。

她视线略过巫昱,却是看向了一旁的晏卿,目光在其十指造型精致的金属护甲上逡巡了一圈,方才开口道:“赤蛛?”

晏卿有些惊讶,“温姑娘好眼力。”

“护甲很好认。”温霓淡淡回了一句,本来的猜测得了对方肯定的答复,便对巫昱的身份能推出个七七八八。

苗莱山早年间靠巫蛊之术起家,常有些剖心炼蛊的传闻,也接下咒暗杀的勾当,风评便是比如今的血月阁还要差上一点,虽说近年来安分了不少,中原武林却也将其归入邪门歪道一流。

温霓虽对苗莱山偏见不深,但到底还不到放下戒心的程度,眉眼间终于多了一丝凝重神色,手轻放在剑柄上,出言问巫昱道:“阁下远道而来,究竟是为何故?”

巫昱眸中兴色更浓了一点,眸色便深的似沉着一片暗海,几乎叫人一望便心中生畏。

他背着晏卿的方向略一抬手,晏卿于是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而后认命一般将怀中的剑扔了过去。

巫昱接过了剑,唇角忽然勾起一个极锋利的弧度,身上的散漫之气褪去,整个人肖似一柄开了刃的凶器。

他拔出剑,将剑鞘丢到一旁,凶且戾的直攻向温霓侧腹,气势不像比试,倒像是搏命。

“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