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宅院,位于山阴镇东隅,门向东南,是坎宅巽门的吉宅布局。内院南北狭长,栽着十多株青竹,葳蕤葱蒨,亭亭净直。
北侧的中厅里,入门正对的板壁上居中挂着工裱好的牌匾,匾上是隶书写的右“勤”左“思”二字。匾正下是一幅泼墨山水画,气韵生动,远望而不离座外。画左右是一幅对联,上联“诗书执礼”,下联“孝悌力田”。
板壁前置着一张红木长条案,正中摆着一架白玉座插屏,左右各一只梅瓶。案前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经了数十个年头,已显得老旧,但擦拭地一尘不染。
厅东首置了一张圆桌,桌上摆着一碗五香花生一碟炸蚕豆和一盘酱牛肉。桌旁坐着两个男人正饮着酒,酒是自家酿的竹叶青。
“今晚这雨,也不知桑干河会不会有汛。”说话的是山阴县的知县刘福升,四十多岁年纪,身材已发福,一张国字脸红光满面,脸上的肉挤得眼睛有些显小。他身着绫罗织的红色团领衫,胸前补子绣的鸂鶒栩栩如生,遮住了挺起的官肚。
刘福升官声甚佳,美玉微瑕的是他平日里颇好口腹之欲,也总贪饮几杯。他好酒,酒也是好酒,可此刻他却没有饮酒的兴致,微微抿了一口,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同桌而坐的是陈家的主人陈君朋。他年纪同刘福升相仿,头戴方巾,身着玉色圆领大袖衫,方面微须,唇似丹漆,原本明亮的双目此刻已显出几分醉意。陈君朋祖上三代皆有功名,是晋直一带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他于宣德初年高中了二甲十三名进士,后入朝为官,与同僚政见不和,兼之生性疏懒,索性辞官回乡,焚香煮酒,弹琴赋诗。
陈君朋听了刘福升的感慨笑道:“是幻难成真,是对终非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衣衫散乱,歪着身子,翘起一只脚,手肘支在膝上,呷着酒,右手手指轻轻叩着桌子。他懂酒,好酒,却不酗酒,嗜酒;他并非酒鬼,只自诩酒客。他又向刘福升劝道:“天威不可测,尽人事已矣。又何必烦忧呢?即便忧愁,此处也有解忧之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是清酒,杯非金樽。酒杯是陈年的古藤杯,比起金樽来,喝起竹叶青更增风味。屋外的雨不见停歇,刘福升小酌了一口,也不见开颜。
若一人为官在乎的是“官声”,而不是“升官”,那他多半不是昏官赃官。若一人为官年多,且官声颇佳,却还仍是个正七品的知县,那他或许是个好官,也是个清官。可好官清官也有难处,何况刘福升只是个小小的县官。“四五个月了,好容易盼来一场雨,又担心起洪涝来。是旱是涝,苦的总是百姓。”
陈君朋斟了一杯酒,洒了小半,心疼地用手指蘸了,吮嗦着,“你说是旱是涝,苦的总是百姓。”他顿了顿,睁开了半眯着的双眼,“风调雨顺,百姓就不苦了么?”
刘福升轻叹一声道:“年景好的,有饭吃,有衣穿。再多的,也难奢求了……”
陈君朋回应道:“你所谓的年景好,不只是风调雨顺,也在于朝政清明。”他又饮了一杯,已有几分酒意,满脸通红,醉眼朦胧,支着脑袋继续道:“朝政清明,何其难也?君在上,民在下,君民之间,隔着一层,不,很多层,官。官者,管也。管着一方百姓,可心里是否真装着一方百姓?‘千里做官皆为利’,说十官九贪,或许过了点儿,也只是过了点儿。也有不图利的官,图什么?图名。说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更多的只是沽名钓誉之徒罢了。当然也不是没有不追名逐利,而是一心想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官吏,本就少之又少,其中的能官干吏,更是凤毛麟角。”
他续上一杯酒,也续上一席话,“何况如今的世道,英宗皇帝年齿尚幼,朝中三杨年老力衰,宦官王振一派逐渐得势。那些人懂权谋之术,未必懂治国之道。朝中专权结党,地方上行下效,更是舞弊营私。天下士子报国无门,好不容易入室为官,却难免受人排挤诬陷。唉,十年寒窗苦读书,到头终被读书误。久而久之,能明哲保身,持操守节已殊为不易了。要是我还在朝为官,说不定已然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了。来,喝酒……”
陈君朋一饮而尽,刘福升也陪了一杯,听着陈君朋滔滔不绝地继续道:“治河、大工、边防……大事小事,哪件不需要钱财人力?最终承担的,都是百姓。在三令五目的苛捐杂税下,免不了各级官吏中饱私囊。”
这道理刘福升当然明白,只是听了后依旧郁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不禁摇头叹道:“朝廷也该整顿吏治了。”
陈君朋听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刘福升微微有气,“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说……”多少年的交情,刘福升当然明白陈君朋这话与其说是自谦之辞,更是劝酒之辞。他笑骂着喝了一杯,“这下总该说了吧。”
“喝完这杯,还有一杯。”陈君朋得寸进尺。
刘福升又一扬脖,还打了个酒嗝。
“再喝完这杯,还有三杯。”陈君朋蹬鼻子上脸,说罢自己也笑了。他为自己也满上一杯,啜了一口,侃侃而谈道:“何谓吏治?以吏而成制,以吏而治天下。千百年来,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次整顿吏治,大多是借此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不然又怎会只有寥寥几代的治世盛世?还有,靠谁来整顿吏治?靠官吏。治病之人是病之本人,这病如何得治?何况如今这病就算不是小疾微恙,也还不至于病入膏肓,不是非治不可。再说整顿吏治,也是治标不是本。”
“那在你看来什么是本?”刘福升问道。
“本在‘制’而不在‘治’。言多则失,言尽于此。”陈君朋已有些口齿不清地笑道,“这也不是我们该操的心。想起我敬佩的一位官员写过一幅对联,既以自省,也与君共勉。‘心系百姓,原无论大事小事。利归天下,何必争多得少得?’”
话音刚落,忽听到大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哟,我说多了,你派人抓我来了?”陈君朋玩笑了句,跌撞着撑伞打灯出屋,只见有一人昏迷在地,一身青色衣衫上泥水点点,血迹斑斑,正是吴盛。
刘福升本就未饮几杯,一见之下酒意更是全消,左右看去四下无人。二人将吴盛抬到榻上,一官一儒,出口成章,此刻却百无一用,手忙脚乱了许久,可伤口仍渗着血。吴盛悠悠醒转,痛得。他看到了神情惶急的陈刘二人,心中一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为他的生死牵挂——两个陌生人。他吃力地说道:“多谢相救,我还死不了,阎罗王也嫌弃我不肯收留……”
“我去找郎中。”刘福升说道。
“先喝一杯酒吧。”陈君朋说道。
吴盛笑了。他留意到刘福升的官服与陈君朋的儒衫。江湖浪客与官员书生,多是不同的世界。可这二人没有问吴盛是谁,从何处来,因何而受伤。他们没有问,吴盛反而觉得该说,至少说该说的话。“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恶人,至少我这么觉得。我是个酒鬼。劳驾给我杯酒,这等醇美的竹叶青,光闻上一闻就让人心动,想是已酿藏十多个年头了吧。”
陈君朋听了吴盛所言,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桌前,撞到了桌角,疼得龇牙咧嘴。他为吴盛满满斟上一杯酒,笑道:“酒国同道来了!这是兄弟自酿的酒,不瞒你说,迄今正是十三年!”
陈君朋生怕吴盛觉得自己酿的酒平平无奇,神色惴惴目不转睛地看着吴盛,看着他口中饮着酒,腹上流着血。待吴盛饮尽,陈君朋忙不迭地问道:“怎样?”
吴盛赞道:“清甜甘美,芳香醇厚,却是个中极品。只可惜……”他只觉口中生津,腹中暖洋洋的,连伤口的疼痛都消减了。
“可惜什么?”陈君朋忙问。
“只可惜一杯少了,”吴盛笑道,“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癫狂。”
陈君朋猛地一拍大腿,喜道:“百杯哪里够?会须一饮三百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要还撑得住,咱们就喝着……”
吴盛笑道:“撑不住也无妨。醉死在这酒里,也不枉了。”
二人纵声大笑。
刘福升也笑了,无奈地摇头苦笑,“算了,给我也来上一杯吧。”
忽地传来了稚嫩的童声。“是谁要瞧病?大夫来了。”
陈君朋脸色一黑,看向门外。
房门轻轻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孩童,淋湿的头发胡乱扎了个结,有几缕发丝垂到脸测,稍显散乱。少年向陈君朋刘福升随意地行了个礼,“父亲,刘世伯。”他看到床榻上的吴盛,有刀,有酒,有血,不由吓了一跳,一小跳,吐了吐舌头。
吴盛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那少年,他的眼睛不大,很亮,眼中有点惊惧,更多是好奇。“这位叔叔受了伤啊。”那少年见吴盛精神尚佳,笑着问候了一句,左颊上露出个可爱的小酒窝。“我叫陈轩宇,陈大夫,专治跌打损伤。祖传秘方,药到病除。后面怎么说来着?哦,绝无后患。”他做抚须状,可下颔光滑,哪有一根绒须?
陈君朋佯怒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歇息,来这胡闹!”少年陈轩宇是陈君朋独子。陈君朋中年得子,内人章氏又对这独子颇为宠溺,致而陈轩宇颇为顽皮,平日里嬉笑打闹招猫逗狗,大错误未必犯而小麻烦从不断,常惹得陈君朋很是头痛。
”陈大夫有劳了。”吴盛笑着逗了一句。
陈轩宇向父亲扬了扬浓浓的眉毛,又向吴盛扮了个鬼脸。他伸出小手,搭在吴盛的左腕,可上上下下地摸索着,却把不准脉搏,尴尬地笑了声:“胳膊倒挺结实的。”
吴盛忍不住揶揄道:“我何其有幸,成为陈大夫头一个病人。”
“谁说的?”陈轩宇有些恼羞成怒,“好几次小红受了伤,都是我治的呢。我还接过骨呢。”
“小红是谁?”吴盛好奇道。
“是我家养得大黄狗,可乖了。”陈轩宇笑道。
陈君朋怒道:“放肆,还不快赔礼!”他向吴盛赔罪道:“犬子失教,切莫见怪。”
“无妨,”吴盛又问道,“既然是黄狗,为什么要叫小红?”
陈轩宇看着吴盛,好像他问的是个蠢笨无比的问题,蠢笨得连一个听着并不那么蠢笨的回答都要好好思考一番。“因为是黄狗,所以就叫小红了。”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于是问道:“你叫什么?”
“吴盛。”吴盛以真名相告。
陈轩宇点点头继续道:“咱们都是人,起的名字却也和人没什么关系。我不叫人,你也不叫人。我养的黄狗,既不姓黄,也不名狗,它就叫小红。这也没有什么好纳罕的吧。”
吴盛苦笑。
“人和狗也没太大分别,不是有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陈轩宇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见父亲神色不善,硬着头皮继续道:“在我看来,还是有点区别的。”
“什么区别?”吴盛觉得有趣。
“狗不喝酒。”陈轩宇正色道。
吴盛笑着,牵动了伤口,喘息了片刻,又不禁问道:“那你呢,又喝酒不喝?”
“我又不是不能喝……”陈轩宇在三人又一阵笑声中神色发窘,一张小脸胀得通红,赶忙顾左右而言他,“我看你唇色发暗,脸色泛白,脉搏不稳,定是失血过多……”
陈君朋笑骂道:“闹也闹够了,回房歇息去!”
“病都瞧了,总该给些诊金意思意思吧。”陈轩宇笑道。他见父亲眉毛一皱,也不敢太造次,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耸了耸挺立的鼻子,忽地笑了起来,脸颊上可爱的酒窝若隐若现:“劳驾给我杯酒吧。这等醇美的竹叶青,光闻上一闻就让人心动,想是已酿藏了十多个年头吧。”
说罢,在一片笑骂声中,他溜出门去。屋外雨已停歇,风未息止。他摘了片竹叶,衔在嘴里,轻轻吹了起来,不知是什么荒腔野调。他长长打了个哈欠,却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唯独对睡觉没什么兴趣。
院中,竹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叶浪涛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