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安柔坐在前院,望着墙头的杏花一瓣瓣的飘落下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她把手紧紧的合拢在一处,十指相扣,用力的卡进了自己的肉里边。
他来江陵了?他知道自己在这长宁侯府吗?
早几日大房的春华过生辰,请了外地的一个戏班子过来唱堂会,自己虽然心里痒痒的想要去听,可碍着这姨娘的身份,只能走到碧芳院外头,站在岔路口上听着从远方传过来的曲调,飘飘渺渺,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时候。
这是昆曲,贾安柔一手扶着花枝,一手捻着衣角,手都有些发抖,今日唱的可不就是《牡丹亭》?想当年,游园惊梦里多情公子遇着了深闺小姐,台下多少人唏嘘不已,而她对台上那个翩翩美少年倾心爱慕,不顾一切的跟他眉来眼去,暗度陈仓好几次以后,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子,惊骇万分去找他时,那戏班子早就已经去了外地,再也寻他不到。
她的生活从此发生了改变,因着坚信着他对自己的感情,设计了表哥,宁愿来容家做姨娘,辛辛苦苦的熬了九年,自己还是碧芳院里的贾姨娘,淑华也还是没有变成嫡女。贾安柔想得气愤,用力一拉,蔷薇花枝的刺刮破了她手指的肌肤,血珠子一涌而出,看得林妈妈赶紧走上前来,用帕子将手指压住:“姨娘,回院子去包扎下罢。”
贾安柔摇了摇头,全身有些发软,只是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喉头干涩:“妈妈,我不走,我想再听听这曲子。”
林妈妈怎么能不知贾安柔的想法,也不再催促她,只是垂手站在一旁,陪着她听那软软款款的唱曲,如有什么钻进了心窝里一般,想将它拉出来,却钻得越深了。
主仆两人站在花树掩映里听得真酣,却见淑华怒气冲冲的从小径那头走了过来,一边甩着帕子在骂着什么,身后的秋芝只是半低着头,不言不语的跟着往前边走。贾安柔见女儿这般模样,唬了一条,赶紧从花树丛中走了出来,柔声问她:“淑华,你这般不高兴,到底怎么了?”
淑华只是嘟着嘴不说话,眼泪珠子掉了个不停,贾安柔看了只觉肉痛,将秋芝唤到跟前,首先叫林妈妈赏了她一个巴掌,然后凶悍的问她:“叫你好生跟着小姐,你倒是做什么去了,竟然她哭着回来了!”
秋芝捂着被打的脸,委委屈屈道:“唱堂会的戏班子里边有个小丫头,大家都说她长得和姑娘像,因着说了这话,姑娘才被气哭的。她们都是这般说,秋芝也不好去骂谁,只能随她们说去了。”
贾安柔心头一惊,按了按胸口强装镇定问道:“那小丫头真的和小姐长得像?”
秋芝抬起头,怯生生的看了淑华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其实桂妈妈她们也没有想要将姑娘和戏子比,两人长得委实有些相像,总归有七八分的光景。”斗胆说完这句,捂着脸看了看贾安柔,见她似乎并没有动怒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又添上了一句:“尤其那眼睛眉毛,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呢。”
“淑华,别哭了。”贾安柔拿着帕子替女儿擦了擦眼泪:“想来她们也是无心的,你别太计较这么多。哟哟哟,快被哭,娘的心肝都被你哭得有些发痛了。”
回到碧芳院,当夜无眠,辗转反侧都是想着那个唱昆曲的戏班子。那个小丫头的眼睛和淑华长得一模一样,那该是他的女儿罢?一想着自己在容家吃苦,他却又和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娶妻生子去了。想到此处,贾安柔直气得场子都打结了,一双手抓着床单只是抖个不歇。
一整晚无眠,第二日起来便将林妈妈唤进了内室:“你去寻访下那个外地唱昆曲的戏班子,看看他是不是在里边。”
没想到林妈妈第一次提出了相左的意见来,她不赞同的摇了摇头,绷着一张起满皱的老脸道:“姨娘,今日同不得往日,恕老奴不能像当年那样替你去传递消息。”见贾安柔一张脸慢慢转成不欢喜,林妈妈蹲下了身子,低声在贾安柔耳边道:“姨娘,你现在还惦记着他有什么用?你可要为姑娘想想,眼见着随云苑那边身子一日日的差了下去,只消三爷去点把火,势必便拖不过今年年底了,你放着大好的长宁侯府三少奶奶不做,却要与那低贱的戏子私奔不成?”
贾安柔听了只是落泪,好半日才哽咽着说道:“我只是想见见他,就见他一面!”
林妈妈叹气不语,心道姨娘真是糊涂了,有什么借口能出府呢?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这院子里头,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妈妈,你帮我去打听打听,看看他过得好不好,若是过得不好,我给他几百两银子,拿了去好歹做个小买卖。”贾安柔颤抖着手从床头的一个小柜里摸出了一把铜钥,又转到拔步床的后边摸了摸暗格,用力一扳,从里边摸了个黄杨木的盒子来,用铜钥打开了盒子,在一叠银票里选了又选,终于拿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妈妈,你帮我去将这银票给他。”抹了抹泪,颤抖着声音道:“此生我既已没有和他做夫妻的缘分,就盼他能平安喜乐罢。”
林妈妈接了银票在手里,心里打定了主意不送出去,口里只是应承道:“我知道了,这就出去看看。”
走到园子角门,却被看门的婆子拦了回来,只说因着太后娘娘回府省亲,所以门禁严了些,要出去需得有夫人发的的腰牌才能放行。“林妈妈,素日里也得了你不少好处,可今日非比寻常,实在是对不住。”看门的婆子眉毛皱到了一处,一脸的不好意思。
林妈妈正在犯愁出去找戏班子的事儿,听了那婆子这般说,如释重负,脚步松快的跑了回来,对着贾安柔直叹气,将那银票又塞回给了她:“现在出园子要夫人发的腰牌才行,守门的婆子不让出去!”
贾安柔听了只是默默流泪,晚上继续无眠,只想要知道他的消息方才了结心愿一般。过了几日实在挨不住,偷偷溜到主院请容夫人给了块腰牌,又让林妈妈拿着银票去找那戏班子:“你可得看仔细些,回来告诉我他的模样变了多少。”
林妈妈见腰牌也拿了出来,没法子避开这事儿,只能接了腰牌和银票,一步一停的走出碧芳院到江陵街上去寻人。一边走,心里头不住的叹气,这可是前世的魔障不成,姨娘为何对那个戏子一直念念不忘!
出了角门打听了一番,走到那戏班子落脚的地方一看,却只见大门紧闭,上边挂着一把好大的铜锁。林妈妈愕然的问街上晒太阳的闲汉:“这外地的戏班子去了哪里?我们家夫人叫我来请他们去唱堂会呢。”
那闲汉摇着头惋惜道:“你可来晚了,这个戏班子昨日便走了!都在江陵呆了一个月,你们府里怎么才派人来请呢!”
林妈妈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轻松下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姨娘总算是避过这命中魔障了!向那闲汉道了声谢,林妈妈一溜烟的跑回了碧芳院,刚跨进院子,就听到淑华正在愤愤不平的向贾安柔诉苦。
“娘,我今日遇到了一位长得很俊的公子,本想跟着去问问他是谁,没想到跟到水榭里边,嘉荣竟然当着他的面揭我的短,将我上次在主院花厅里的事情说了出来!”秋华扑到贾安柔怀里眼泪珠子直往下掉:“娘,就因为我不是嫡女,他们一个个的这般糟践我!嘉荣定是嫉妒我比他妹妹长得美貌,想要我在那贵公子面前出丑!”
“贵介公子?”贾安柔不由得转了转念头,派林妈妈打探过,据说春华的未婚夫,那镇国将军府的长孙跟着来了,莫非便是他?
“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白色衣裳,长得很是俊美,比祥哥哥更俊一些。”淑华抬起头来抹了抹眼睛:“我特地追过去想和他说句话儿,还没站稳脚跟,嘉荣便羞辱了我一番。娘,你总是说我马上就会要变成嫡女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庶女,那些贵介公子,连正眼都不朝我瞧一下!”淑华不住的跺着脚,想到了那白衣公子,心里越发的痛了。
“你着急什么,不见那随云苑的三少奶奶每日都缠绵病榻?”贾安柔撇了撇嘴:“总熬不了多久了。”
“急病死得快,这种反而拖得久!”淑华嘟着嘴气呼呼的说:“没见她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了吗?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腾个位置给娘呢?真真是烦人!”
贾安柔眼角瞥到林妈妈从外边走了进来,捏了捏淑华的手道:“娘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还不快些去换身衣裳,瞧这裙角上边都是泥巴!”
淑华见贾安柔不仅不安慰自己,反而有些责备的意思,气得一蹬脚,腾腾的往里边院子里跑了进去,秋芝见贾安柔满脸不虞的望着自己,吓得缩了缩脖子也跟了进去。林妈妈见前院已经没有了旁人,这才走过来将银票塞到了贾安柔手里边,对上她失望的眼神,林妈妈摇了摇头:“戏班子已经走了。”
贾安柔听了这话,猛的眼泪便流了出来,一双手捂着脸,声音细细的说道:“我难道此生便再也见不到他了不成?”一边哭着一边想着当年台上那个俊美少年,他的温柔体贴,两人在床榻上那甘美的滋味,心里越发难受,抽抽搭搭哭了小半个时辰,当容三爷回碧芳院时,她的眼睛便已经肿得像两只桃子。
“安柔,你这是怎么了?”容三爷殷勤的将手搭了过来,表妹可得好好巴结着,等将她扶了正,还不愁没有银子花?
贾安柔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委委屈屈的说道:“今日淑华被大房二房的轻慢了,只因着她不是嫡女,可巧的是在她遇到一位贵介公子的时分,这不是故意在排挤她,不想要她被那公子看得起?”
“贵介公子?”容三爷想了想,笑着拢住贾安柔的肩膀:“安柔,你却是想左了,那少年公子是镇国将军的长孙,乃是春华的夫婿,即算他看得起淑华也没有用,未必淑华还能给他去做姨娘?”
贾安柔听着“姨娘”两个字便觉容三爷是在戳着自己的心窝子说话,转身伏到了床上哭了个不歇。容三爷见她哭声哀切,也唬了一大跳,感觉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安柔,你这是怎么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可也得等着不是?她还能拖多久?转眼你便是咱容家的三少奶奶了!”
“若是她拖上十年还不落气呢?”贾安柔腾的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怒视着容三爷:“三爷,你就会哄我!我到容府也快十年了,刚刚进容府的时候,她季书娘便是一副病怏怏要落气的模样,可到了现在,她依然活着,还是一副要死不落气的模样!”
容三爷很为难的看了贾安柔一眼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她就是拖着不落气我也没办法呀!”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安柔,咱们可不能去害人,虽说我看那季书娘不顺眼,可她的生死究竟是上天注定,不是我们来操纵的。”
贾安柔咬着牙看了容三爷一眼道:“难道你便不会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