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3.第1063章 桃叶见到桃花

第1063章 桃叶见到桃花

在这梦粱国境内,与那云霞山当山上邻居的黄粱派,祖山名为娄山,位于梦粱国槐安府鳖邑县。

自从黄粱派在骊珠洞天旧址的西边大山里,买下一座作为“下山”飞地的衣带峰,好像就从一直走背运,开始转头行好运了。

先是早年用一袋子迎春钱作为买路钱,再用剩下的一袋子压胜钱,从大骊朝廷买下的衣带峰,价格翻了好几番。

然后当年等于是被恭送到衣带峰养老的师伯刘弘文,结识了那座落魄山,据说在山主陈平安那边,都是要被敬称一声刘老仙师的,此外师伯与那落魄山的供奉陈灵均,更是关系极好的酒友,师伯还曾参加过好几次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与魏山君怎么都算混了个熟脸吧。

用师伯的话说,我刘弘文在那魏山君的夜游宴上,座位次次在前排,哪次不是元婴之下,我的位置最靠前,只说坐我对面那排的山水神灵,两次是绣花江的江水正神,一次是那龙州的州城隍爷,在那大骊朝廷的山水官场,哪个差了?搁在梦粱国,就算是神位最高的五岳山君,就能与绣花江水神靠边坐了?

之后便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果真成功跻身了金丹。

这才有了黄粱派这场办在明年正月里的开峰庆典。

一门之内三金丹。

再加上掌门高枕的关门弟子,就是当年去骊珠洞天寻求机缘无果的那位,如今也有了龙门境瓶颈松动迹象。

先前高枕与师伯有过一场君子之约,既然师伯当真完成了那份“赌约”,果真为黄粱派请来了落魄山的观礼客人,那么衣带峰自然就不用卖了。

黄粱派特地选了两处风景最佳的毗邻宅邸。

那儒衫青年,名叫李槐,自称来自山崖书院,而他身边那个黄衣老者,好像是个随从。名叫耦庐,也没个姓氏,道号龙山公,关牒上边显示是南婆娑洲的一位散修,长得鹘眼鹰睛,瘦骨嶙峋,却穿了一件宽大法袍。

由于这对主仆是意料之外的访客,黄粱派那边便有些猜测,想来这位书院子弟,多半是那山下的豪阀出身了,才能年纪轻轻的,便拥有一位修士担任扈从。

此刻李槐正在屋内翻看一本类似文人笔记的书籍,是随手从书架角落抽出的一本泛黄书籍,钤印了几枚印章,好像都是梦粱国当地文人的藏书印,也算传承有序了,书末两页还夹有一张便签,大致说明了此书的来历,得自某个名叫汾河神祠的地方,是庙祝所赠。

由于李槐有个书院儒生的身份,黄粱派就给了这么个雅致宅院。匾额对联,文房四宝,岁朝清供,应有尽有,几只书画缸里边,插满了字画卷轴。

李槐其实很受之有愧,只是总不好嚷嚷一句,其实我读书不多吧。

嫩道人就坐在门槛那边,似睡非睡,潜心钻研那本古谱,老瞎子当垃圾一般随手丢给自己的《炼山》,可惜只是上半部。

不过仅仅是上半部,就已经让嫩道人受益匪浅,他与那蛮荒天下旧王座大妖之一的搬山老祖袁首,自然是有一场大道之争的,后者之搬山,与嫩道人的撵山,术法手段,道法高度,双方都差不多,唯独在炼化山岳龙脉的“吃山”一途,真名朱厌的袁首,好像从姘头仰止那边得了一门远古神通,这就使得双方同样是飞升境大修士,朱厌早就是大道境界趋于“圆满”,蛮荒桃亭是稍逊一筹的“巅峰”,只有境界圆满了,才有本钱和底气,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四境。

嫩道人之前不是没有动过歪心思,想要求着李槐去求老瞎子。

结果李槐两句话就打消了嫩道人的念头。

“我如果愿意帮你,但是你真觉得我求了,我那大半个师父就愿意给你下半部古谱?”

“退一步说,就算他在我这边抹不开面子,给了你下半部,你当真敢修行吗?”

嫩道人喟叹不已,自家公子,真心不傻。

李槐是在为尊者讳,不好直说,他那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对他李槐是很好说话,在老嫩你这边,难说。

其实这位蛮荒桃亭只是在老瞎子那边,给遮掩了全部的风头,否则只说在鸳鸯渚那边,从南光照,到仙人云杪,再到那些遥遥观战的芹藻、严格和天倪 之流,谁敢将这位嫩道人当做一个缺心眼的“老不死”?至于嫩道人在沦为十万大山的看门狗之前,在那蛮荒天下,既然都能跟旧王座袁首结结实实打上几架,岂是个好惹的?蛮荒历史上,曾经有个名声鹊起的“年轻”飞升境,号称“小袁首”搬山一道,炉火纯青,在短短一千年之内,不知吃掉了几百座山头和那祖师堂,以至于外界都在猜测他与桃亭对上,到底有几成胜算,有猜测至少是五成。

结果就是这位风头一时无两的大修士,在一次外出游历途中,真被桃亭堵住去路了,双方缠斗转战百万里之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过后,只剩下桃亭一个,悬空而停,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只撂下一句话,“五成饱。”

李槐好奇问道:“为何黄粱派历史上有过那么多的金丹修士,偏偏一位元婴都没有,风水是不是太古怪了点?”

嫩道人笑道:“可能是有借有还吧。”

之前在那渡船上,作为天下撵山一脉当之无愧的“祖师爷”,嫩道人找就瞧出了娄山的来龙去脉,是块不同寻常的风水宝地,以至于嫩道人都需要掐指算一算,才发现娄山地界的一条不起眼“去脉”,崖壁间藏着一处石窟道场,刚好属于斗柄璇玑所映照之地,曾有一位高人在此“得道”,道气余韵经久不散,并不扎眼,却极为凝练内敛,故而极难寻觅,若说娄山之山势,是那如人著绯衣的一种显著“官相”,但凡会一点望气术的,都看得出深浅,那么此地,就属于宝葫芦择地深栽,孕育着一件长生宝,而那地脉,就是一件宛如天然障眼法的“官员金鱼袋”。

嫩道人见自家公子听得迷糊,便耐心解释道:“这个黄粱派,早年气运最旺之时,据说加上几位供奉和客卿,一座祖师堂内,拥有十二位金丹,在那会儿的宝瓶洲,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仙府了。但是有一位得道之士,精通万物万事盛衰之理,便为娄山年复一年积攒了些家底,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宝库,只是黄粱派的修士,始终未能出现一个真正的修道胚子,故而不得其门而入,因为这座宝库,需要一把钥匙,需要有人打开门。”

李槐啧啧称奇,“祖师堂议事,同时坐着十二位金丹地仙啊,壮观壮观。”

所以那会儿的黄粱派,看待即便拥有元婴坐镇山头的云霞山,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视线。

而且黄粱派与梦粱国的关系,只看门派名字与国名,就很明白了。

相比云霞山,想必历代君主的内心深处,都要更加天然亲近娄山了,当然愿意不遗余力扶植黄粱派。

嫩道人呵呵一笑。

要是在那修行只求一人吃饱的蛮荒天下,十二位地仙?管你是金丹还是元婴,都不够自己一口吃的。

李槐好奇道:“高掌门都算是一位剑仙了,还当不成那个有钥匙的开门人吗?”

嫩道人一时语噎。

本想说那个黄粱派掌门人,就只是一个资质稀烂的金丹剑修,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与李槐朝夕相处,晓得自家公子不喜欢这类说辞,嫩道人便换了一个说法,“高枕距离我先前所谓的修道胚子一说,还有点远。”

掌门山主高枕,是个年纪很大的“年轻”金丹,只因为勤勉修道三百载,也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跻身中五境,一路顺畅,之后陆续打破洞府、观海两瓶颈,也没用太多年,却在龙门境停滞了将近两百年之久,按照山上的计数方式,成为金丹客的“道龄”,其实不过短短四十来年。

早年能够以龙门境担任黄粱派山主,唯一的原因,便是高枕的剑修身份,黄粱派上上下下,数百年来,就只有两位剑修,而且年纪轻的那个,如今才是个上山没几年的孩子,虽然是黄粱派别脉修士在山下找到的,再亲自领上山,最终结果却毫不意外,成为了掌门高枕的入室弟子,亲自传授剑术。

这是浩然天下的山上常例,比如之前正阳山那边的茱萸峰田婉,先后找到了苏稼和吴提京,这两位剑仙胚子,一样会在山上改换门庭,离开茱萸峰,转投别脉山峰。所以就算是那位黄粱派的领路人,自己也不觉得有半点委屈,甚至在那位剑修拜高枕为师时,还愿意送出一件珍藏多年的灵器作为贺礼。

上任山主在闭关之前,就已经立下一道遗嘱,如果自己闭关不成,只能兵解离世,就让高枕接任掌门位置。

高枕与师伯刘弘文的关系不睦,也因此而起,刘弘文是个最重脸面、规矩的老一辈修士,就像那些山下江湖的老人,守着旧例老风俗,觉得让一位龙门境担任一山掌门,太不像话,自家祖上何等阔绰,在这宝瓶洲,若是搁在山下王朝,就是那种四世三公的豪阀门第,这种事情传出去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愧对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去祖师堂烧香?

之后即便是掌门高枕成功结丹,成为一位宝瓶洲南方地界小有名气的“剑仙”,与师伯刘弘文的关系也没有如何缓和。

咋个还要我刘弘文一个当师伯的山门长辈,低头去与师侄认错啊?

嫩道人无奈道:“公子,怎么金丹修士到了你这边,还是个世外高人?”

李槐好像更无奈,“山上不都说‘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吗,既然成了陆地神仙,怎么就不是高人了。我只是见过一些大修士,又不是我就是大修士了,对吧?”

嫩道人立即谄媚道:“公子这一颗平常心,比我的道心,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难求难求。”

李槐继续翻书,看了约莫半本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字都认识,等到连成句子,就会经常看不懂了,总觉得太过玄乎了,道理太大,如那清谈名士的玄言,不着边际,空白处也没个高头讲章啥的注解,李槐叹了口气,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啊,只得合上书籍,放在桌上,伸手细细抹平,哪怕不是个能够光耀门楣的读书种子,对入手的书籍,还是要善待的。

嫩道人习以为常了,自家公子只要看本书,就要皱眉头,认真是认真,至于能读进去多少,呵呵。

就说手上那本《炼山》,嫩道人想要让自家公子翻翻看,结果李槐连忙摆手直摇头,说我看这个做啥?看得懂吗?即便文字内容都看得懂,凭我的资质,就能修行啊?老嫩你想啥呢,故意看我笑话?

不过说实话,嫩道人觉得自己即便得了下半部的《炼山》,对于跻身十四境一事,嫩道人没有半点信心。

那袁首,靠着那场大战,吃掉了扶摇、桐叶两洲多少山头?又如何?不还是个飞升境。

再说这浩然天下,皑皑洲的韦赦,之前嫩道人以道号龙山公、名耦庐的身份,行走此地天下,就已经猜出了端倪,这个曾经号称资质碾压同辈的第一流天才修士,就在“山”字上边,吃了大苦头,极有可能是一次、甚至是两次跻身十四境无果,韦赦才会如此心灰意冷。

“老嫩。”

嫩道人疑惑道:“公子,咋了?”

李槐说道:“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听听就算啊,说得不对,觉得幼稚,你就忍住笑。”

嫩道人这会儿就开始绷着脸忍住笑了,“公子请说。”

李槐轻声道:“老嫩,你境界都这么高了,如果说靠着搬徙山头,吃掉条条山脉,再凭本命神通一一消化,当然可以增添道行,一点一点拔高境界,可是我总觉得……距离你们山上神仙,尤其是得道修士心目中的那种……大道,离着有点距离。你手上这本古谱,不是叫《炼山》嘛,炼化之后,是不是可以见着了那些不缺水、只缺山的地方,那你就偶尔吐出几座山头呗……就像我刚才看的这本书上,有一句话叫做‘修得三千功满,是为道基法础’,基础基础,是说我们凡俗所住的屋子宅邸,也不是说山脚山根嘛,我就觉得挺有道理的,等会儿啊,容我翻翻书,喏,还有这句,写这本书的人,这里又说了一句,‘入水火炼,居山玉炼,何必与吾说洞天’……好像还有这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为身外山,此玉为心中山”……无论是道家所谓的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还是诗家所谓的天地逆旅,还是儒释道三教都喜欢提及的那个‘天人合一’,我觉得归根结底,是什么,不好说,但是我最少确定一件事,绝对不是……类似下棋的事情,不是必须要分出个胜负的,不是你多我寡,修道一事,绝不是你有我就无、你加我便减的对立关系,放在老嫩你身上,如果只是一味与天地索要山岳、丘岭和那龙脉,一路吃,哪天是个头?总不能把天下五岳名山道场都吃掉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整座天地,可以被视为某位类似神灵道妙德高的大修士,想必他面对人间修士无止境的取而不舍,恐怕也会觉得烦吧,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我就只是个修行门外汉,随便瞎扯几句。”

一开始嫩道人还是神色轻松的,只是听到李槐说出“大道”二字后,便蓦然道心一震,无缘无故的,瞬间就让嫩道人提起精神,下意识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起来,再等到李槐说那“道基法础”一语,嫩道人已经神色变幻不定,道破“居山玉炼”一语过后,嫩道人已经是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等到李槐说得口干舌燥,停下话头,不管老嫩听着觉不觉得滑稽可笑,反而李槐已经把自己都说得尴尬了。

语无伦次,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毫无章法……

陈平安在就好了。

黄衣老者猛然间回过神,伸手轻轻拍打屁股底下的门槛,喃喃道:“吾闻道矣,已见道矣。”

李槐低头看了眼那本书的封面,写书之人,姓吕名喦。

嫩道人神采奕奕,双目如有神光激荡不已,抬头问道:“公子,这本书是谁写的?”

李槐笑道:“吕喦,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个字,言语之言?还是岩石之岩?”

李槐说道:“下山上品的那个喦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书籍,拜吕喦。

临近的宅子,陈灵均蹲在台阶上,看着郭竹酒在那儿呼呼喝喝的走桩练拳。

黄粱派这边,山上没有吃年夜饭的习俗,陈灵均与嫩道人一合计,客随主便,就算了,否则显得太 只会让黄粱派觉得为难。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你是剑修啊,咋个每天在这边走桩练拳?”

郭竹酒一个高高跳起,回旋扫腿,身形落定后,说道:“勤能补拙啊。”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这个事吗?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个叫黄聪的,真是一个当皇帝的人?”

那个黄聪,是郭竹酒来到浩然天下后,见着的第一个皇帝。

陈灵均站起身,双手叉腰,趾高气昂道:“你说我那黄聪兄弟啊,那必须是一国皇帝啊,也没点架子对吧,就是酒量差了点,其余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说到这里,陈灵均苦兮兮道:“我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郭竹酒,回头在老爷那边,你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郭竹酒嗯了一声,“必须的。”

陈灵均反而愣住了,“啊?你真愿意帮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见着了师父,有一大箩筐的话要说,帮你说几句好话而已,就是大箩筐里边装个小簸箕,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陈灵均点头飞快如小鸡啄米,心里暖洋洋的,差点当场热泪盈眶。

真是十个不讲江湖道义的魏山君,都不如一个侠义心肠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桩,“找李槐去。”

陈灵均站起身,随口问道:“去干嘛?”

郭竹酒历来想一出就是一出,脚尖一点,就跃上了墙头,说道:“找李槐,让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师姐说过,十分灵验,屡试不爽!”

陈灵均听得一阵头大,晓得了郭竹酒在说什么,是说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画符,写下陈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见着自家老爷,陈灵均抬头望向那个已经站在墙头上的家伙,说道:“李槐胡说八道,裴钱以讹传讹,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飞鸟远去,撂下一句,“相信了,会掉钱啊。”

陈灵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对?

立即扯开嗓门喊一句,“等我一起!”

只是郭竹酒这个不走大门喜欢翻墙的习惯,真是教人一言难尽。

下次见着了她的师父,自己的老爷,自己一定要偷偷谏言几句。

山门这边以一只符箓纸鸢传信娄山祖师堂,纸鸢振翅,在空中划出一道金黄流萤,直奔祖山。

既是传信,更是报喜。

两位暂任门房的年轻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过都是黄粱派的未来希望所在,借此机会,在山脚这边算是一种小小的红尘历练。至于那位行事更为老道的真正看门人,前不久领着一拨观礼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山。

那两人满脸涨红,瞪大眼睛,少看一眼就要亏钱的架势,使劲瞧着那一袭青衫。

这要是在山外偶遇眼前青衫客,真不敢认。

陈平安只得与他们微笑点头致意,男子咧嘴,女子抿嘴,约莫是没想好如何开口才算得体,就依旧没有言语。

神诰宗,作为曾经宝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对一洲修士来说,当然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只是那个“秋毫观”,还真从未听说过。

而桐叶洲的云窟福地,也是鼎鼎有名的,是玉圭宗那位德高望重的姜老宗主一块私人地盘嘛。

这位倪仙师能够担任云窟福地的客卿,又与陈隐官联袂而来,肯定是一位道法极高的奇人异士了。

唯独那个叫青同的女修,她自称来自桐叶洲仙都山,就全无头绪了。

“运去金如铁,时来铁似金。这黄粱派遇到了好时节,又算打铁自身硬,至少三五百年内,高枕确实可以高枕无忧了。”

陆沉双手笼袖,仰头望向娄山祖师堂那边,以心声笑嘻嘻道:“听说黄粱派的当代掌门高枕,还是一位剑仙?高掌门的这个名字取得好,真好。等到贫道回了青冥天下,哪天相中了个修道胚子,打算收为嫡传,定要为他赐下一个道号,就叫‘无忧’。还要告诉他,或者是她,将来若是修道有成,能够远游浩然天下,必须要来黄粱派这边做客,与那个名为高枕的剑仙道谢几句。”

陈平安斜了一眼陆沉。

陆沉有样学样,斜视青同。

青同倍感无力,我是比不了你们两位,可我又不是个傻子。

青同当然也听出了陆沉的言下之意。

陆沉回到青冥天下后碰运气、看眼缘,未来新收的嫡传弟子,这个未来会有个“无忧”道号的练气士,即便修道路上无比顺遂,破境一事,势如破竹,可是此人想要跨越天下远游,那么至少得是飞升境大修士,然后来到此山,亲眼见到高枕,亲口与之道谢,这就意味着,黄粱派的高枕必须等得到这一天。

而一位修士,想要成为飞升境,至少耗费光阴上千年,甚至是两三千年,再正常不过了,就算此人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根骨好,当师父的陆沉,也愿意亲传道法、再将机缘和天材地宝一股脑儿往他身上堆,一千年,怎么都该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了。

就说那位纯阳道人,不也说了一句“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

吕喦所谓的“得道”,是指自己结丹,而那不曾祭出飞剑的八百载寒暑,则是说证道飞升之前的修行岁月。

此外如剑气长城宁姚,蛮荒天下斐然之流,终究是一座天下独一份的孤例。

由此可得,剑修高枕的修道岁月,不会短了。

想必这位结丹一事都算极为坎坷的黄粱派当代掌门,以后会别有一番造化。

陆沉笑道:“董三更他们几个呢,被你忘掉啦?还有近在眼前的隐官大人,你都敢视而不见?”

青同惴惴不安,陆掌教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除了这位近在眼前的陈隐官,还有个远在天边的郑先生?

陆沉直翻白眼,“青同道友,你会不会聪明过头了。”

陈平安提醒道:“稍后到了山上,你别闹幺蛾子。”

陆沉笑呵呵道:“贫道但凡出门,一贯与人为善。”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问道:“你说高枕会不会兴师动众,喊了全部祖师堂成员,闹哄哄一起涌到来山脚这边接驾?”

倪元簪笑道:“黄粱派怎么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仙府,又不是那市井坊间,好似县太爷进了乡野村落,必须敲锣打鼓才显得礼数隆重。”

陆沉突然咦了一声,揉了揉下巴,“这都行?果然是道无高下之分、法无远近之别啊。”

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旧浑然不觉,其余陈平安和青同,也都察觉到了山中生出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条道路?”

陆沉点点头,“不过离着‘言下大悟’这种境界,还差点意思,这位桃亭道友,目前只能说是找到了一种可能,再不用心生绝望,混吃等死。”

青同轻声说道:“陈平安,先前既然是纯阳道人亲自开口,让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剑诀,方才我们都路过了,为何不去看一眼?”

陆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只管放心,贫道不会与隐官大人去抢这桩机缘的。”

呦呵,女大不中留哩,这么快就胳膊肘拐向隐官大人啦?也对,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看了。”

————

娄山之上,一处极为雅静的小院凉亭内,掌门高枕正在与一位文士模样的年轻男子下棋。

与高枕对弈之人,正是梦粱国皇帝黄聪,身后站着一位水运浓郁的宫装女子,与一个道气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国之君,在大年三十这天,却不在京城宫中待着,好像还是黄粱国历史上头一遭。要知道一位君主,在这个时节,总是最忙碌的。用黄聪自己的话说,就是躲清闲来了。不过这位年轻皇帝确实一心向道,亲近道门,反观如今作为梦粱国顶梁柱的云霞山,由于修行路数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换山主这种大事,皇帝陛下也没有打算亲自过去道贺,只是准备让礼部尚书上山观礼。

黄聪看着棋盘上的局面,捻起一枚棋子,视线游曳叙旧,始终举棋不定,自嘲道:“看来宫中的那些棋待诏,与你们山上精于弈棋的神仙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们也可能是故意输给陛下的。”

显然在皇帝陛下这边,高枕没什么君臣忌讳,更不会说那什么“我是一国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国山下弈棋无敌手”的客套言语。

黄聪笑着点头,“有可能。”

当然不是高枕作为一位金丹境的剑修地仙,便自视甚高,觉得足可傲视王侯了。

可能在几十年前,宝瓶洲除了大骊王朝之外,大多如此做派,等到大骊宋氏一国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群山之巅,这种局面,其实已经为之改观,毕竟如今的黄粱派,就在这祖山娄山之上,祖师堂门外不远处,就还立着这么一块碑呢。即便宝瓶洲大渎以南,都已复国,并且不再是大骊宋氏的藩属,但是这块碑,没有任何一座仙府门派,胆敢撤掉。

曾经有个小道消息,说之前有那么几个山上门派,觉得此碑碍眼,便与山下朝廷商议好了,既然都恢复国祚了,大骊再不是宗主国,搬走便是。

结果等到一封山水邸报,从中土神洲传到宝瓶洲后,就彻底消停了,纷纷通过自家邸报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辞,一样的意思。

绝无此事,谁敢肆意污蔑,定要追究到底!

没法子,大骊王朝没了一头绣虎,宝瓶洲又来了一个隐官。

而且这两位,刚好是同出一脉的师兄弟。

黄聪终于落下棋子,高枕扫了一眼,笑道:“陛下输了。”

黄聪点点头,欲言又止,只是话到嘴边,便重新咽回肚子,重新捻起别样话头,笑着打趣道:“高掌门,如今你们黄粱派终于可以阔气一回了,光是我,还有纳兰水神,梅山君,我们三份贺礼,怎么都算是一笔不小的进账吧,更不谈云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羡慕,很是羡慕!”

那位姓纳兰的女子水神,笑脸嫣然道:“我在登山之前,就劝过陛下,不如将我与梅山君备好的贺礼,一起归入皇家财库得了,反正高掌门也不会计较什么。”

这位水神娘娘,一身碧纨,彩线缠臂,小符斜挂绿云鬟,只看装束,就知道是苏子的仰慕者了。

高枕朗声笑道:“这次确实没少挣,最重要的,还是终于能够让云霞山道贺回礼,太不容易了!”

阔人过生发财,越过越富。穷人过生花钱,越过越穷。

不请客么,面子不好看,请客么,打肿脸充胖子,客人吃干抹净走了,自己回头悄悄饿肚子。

山上同理。

早年跟那云霞山当山上几步路远的近邻,有苦自知,一笔笔份子钱,花钱如流水,关键还是那种注定有去无回的红包。

只说那绿桧峰蔡金简,结金丹,开峰仪式,再成为元婴,黄粱派这边就送出去几份贺礼了?出手总不能太过寒碜吧?

此外云霞山修道天才一个又一个的,山上道侣成亲,某某跻身了洞府境,成为一位中五境神仙,一些个与黄粱派相熟的云霞山祖师堂老仙师,新收了嫡传弟子……反观自家黄粱派,也就是这几十年光景好转了,在那之前,真是哑巴吃黄连的惨淡岁月。

这次举办开峰典礼,黄粱派最初的打算,当然是需要大办一场的,所以只求个……保本。

只因为那个意外之喜,何止是保本,简直就是赚了个盆满钵盈。

黄粱派对于能否请得动落魄山修士,早先是心里半点没底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寄出了一封措辞恭谨的邀请帖。

虽说那位年轻隐官未能亲自赶来道贺,但是作为大管家的朱敛,以霁色峰祖师堂的名义,亲笔书信一份,解释了自家山主为何不能参加庆典的缘由。

如果是陈山主不愿意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费事,直接将黄粱派的邀请函晾在一边就是了。

而且按照师伯的说法,年纪不大的陈山主,待人真诚,处世厚道,说一不二,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跟咱们拿捏架子,娄山祖师堂那边谁都别多想,多想就是眼窝子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最终落魄山那边,还是来了两位登山道贺的贵客,元婴修士,陈灵均。金丹地仙,郭竹酒。

听说前者是最早走入落魄山的谱牒修士,都不用喊什么山主的,直接喊一声老爷。

后者则是陈山主如今的小弟子,那么暂时可算是半个关门弟子了。既然她是年轻隐官的嫡传,万一再是一位剑修?

黄粱派都没敢将此事宣扬出去,就怕做事情没分寸,会让落魄山那边觉得 误会自家是想要 ,那可就要好事变坏事了。

但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一听说落魄山那边有两位身份不低的修士,已经下榻娄山府邸,一传十十传百的,就闹了个路人皆知,结果主动要求观礼的客人,一些个原本请都请不动的,都来了,观礼人数,至少翻了一番。

就连云霞山那边,都来了一位掌律祖师和两位老峰主。

梦粱国的皇帝陛下,更是亲自登山。一国五岳中的梅山君,与身为水神第一尊 江水神娘娘,都来了,得护驾不是?

黄粱派管着迎来送往一事的老修士,每天一边嘴上埋怨不休,一边满眼笑意遮掩不住。

多少年了,黄粱派从未如此风光过!

黄聪起身前,再次欲言又止。

高枕依旧只是视而不见,视线低敛,盯着棋盘,其实高枕心知肚明,皇帝陛下为何会来山上,所谓的躲清闲,或是观礼,当然都是比较蹩脚的借口了,真正的想法,还是看看有无机会,与落魄山那边结下一桩香火情,不奢望年轻隐官能够踏足梦粱国,黄聪也不奢望自己能够做客落魄山而不吃个闭门羹,只求那陈灵均、郭竹酒之类的落魄山谱牒修士,随便一人即可,担任梦粱国的供奉,客卿也可。

只是这种事情,高枕做不了主,皇帝陛下不开口,高枕也就只当装傻扮痴,绝不主动揽事。

这位在乱世里登基的年轻皇帝,心气还是很高的,不然如果只是为梦粱国求个供奉、客卿,大不了就是亲自走一趟云霞山,为梦粱国寻个元婴老神仙当那首席供奉,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梦粱国周边诸国,都知道这个年轻皇帝,当年是下了马背,穿上的龙袍。

因为黄聪在还是一位皇子时,就曾主动率军去往大骊陪都战场,甚至是曾经真正躺在死人堆里,再被人翻找出来的人。

而梦粱国在那场战事中,只说兵部衙门,除了那些老人,那些青壮官员,几乎全部换了一茬。

所以黄粱国在宝瓶洲,是大战落幕后最早复国、摘掉藩属身份的,甚至还有不少籍贯是梦粱国人氏的,如今依然在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和小九卿衙署任职。

见那高枕不接话,黄聪便自嘲一笑,脸上与心里,也无半点不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不要让高掌门和黄粱派为难了。

山上的规矩门道,何尝比山下官场少了?

回头自己再去找一找那个自称绰号“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的陈仙师,喝顿酒吧。

不过估计也就真的只是喝顿酒了。

上次黄聪厚着脸去主动登门拜访,这位青衣小童模样的元婴水蛟老神仙,好说话,平易近人,酒桌上,尤其对胃口,很快就与自己称兄道弟了。

只是在担任梦粱国供奉一事上,对方显得极为坚决,斩钉截铁说不成,万万不成,自家老爷又不在山上,这种大事,他可做不了主的。

黄聪当然有几分失望,不过也就跟此时凉亭内与高枕对弈的情况差不多,强扭的瓜不甜,不为难他人。

而且那位与年轻隐官同姓的青衣小童,喝过了酒,一直将自己送出门,满脸愧疚说了一番不太像山上修士会说的诚挚言语,黄兄,对不住啊,这件事真不成,要是咱俩早点认识,我二话不说,你说让我当啥就当啥了,给天大的官帽子不嫌大,给芝麻小的官帽子不嫌小,都是朋友,就只是黄兄你看着办的小事。但是如今咱们落魄山那边,都等同于封山了,不是闹着玩的,这毕竟是我家老爷亲自发话的事,你不熟悉咱们落魄山,可能不清楚,我在那边,其实就属我上山最早,又属我最没给老爷帮上半点忙,如果再给老爷添了麻烦,节外生枝,我死要面子,会抬不起头做人的。

黄聪当时虽然心中奇怪,为何一位堂堂元婴修士,在那落魄山上,会是一个“最帮不上忙”的修士。

即便是年轻隐官的山头,照理说也不该如此。

只是当时看着那个青衣小童的黯然脸色,黄聪便愿意相信了。

而且最后那个青衣小童,似乎是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突然笑了起来,拍胸脯保证,说下次自己见着了老爷,可以帮忙说一说这个情况,只要老爷肯点头,黄兄你也不嫌弃,这个供奉,我就当了!黄兄你放心,在老爷那边,我是一向不要脸皮的。只要老爷不反对,我还可以帮忙拉来一个姓米的要好朋友,至少给你们梦粱国当个挂名的客卿,不在话下!

黄聪当然不会拒绝这番好意。

对方可能是一些酒醒后的客气话,也可能不是。

黄聪走出去一段路程后,再回头望去,青衣小童竟然还站在原地,咧嘴而笑,与自己挥手作别,最后甩着两只袖子,走入门内。

其实这位皇帝陛下的内心深处,在落魄山那边,黄聪最想要见上一面的人,除了肯定排在第一位的年轻隐官,紧随其后的,是一位女子大宗师。

只要能够见着他们,黄聪可以根本不谈供奉、客卿一事。

————

陈平安确实没有诓骗青同,事实上,陆沉的出窍阴神,与重新造就一处梦境的某个陈平安,此刻就一同身在那处石窟内。

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陈平安,与头戴莲花冠的陆掌教,一同站在石壁边缘,陆沉一抬手,就可以触摸到石窟顶部。

在这方丈之地,当初在此结金丹的纯阳道人,好像没有留下任何道痕,只余下一张老旧蒲团,是用最简陋的菅草编制而成。

陆沉绕着那张蒲团走了一圈,一只手始终贴着墙壁,停步后说道:“这张蒲团,贫道看不出有何稀奇的。”

陈平安一直双手笼袖,站在原地,问道:“既然吕祖没有设置任何山水禁制,你说这么多年来,附近的樵夫和采药人,就没有谁进入此地?”

陆沉摇头道:“多半没有。”

陈平安转过身,斜靠石壁,“那个孩子?”

陆沉一屁股坐在蒲团上边,盘腿而坐,掌心朝上,双指掐诀,微笑道:“就是多给了那个孩子一条路走,不会画蛇添足的,祁真做事情最讲分寸,会将这个孩子放在秋毫观那边,既不会拔苗助长,也不会暴殄天物。对了,如今那个孩子名叫叶郎,树叶的叶,夜郎自大的郎。”

陈平安疑惑道:“那个孩子,真有修行资质?”

陆沉摇头道:“严格意义上说,不宜修行,就算在黄粱派那边的山门口磕破头,都上不了山,当不了神仙。但是这个孩子有慧根,修行资质,肉眼可见,慧根一物,说有用有大用,说无用毫无用处。打个比方,不管是在青冥天下,还是这浩然天下,许多寺庙里籍籍无名的僧人,只论佛法艰深的程度,未必就比那些有个上五境修士身份的佛门龙象差了,但是无法修行,便是无法修行,所幸不耽误他们修行佛法罢了。”

陈平安问道:“那个孩子,接得住你给的这份机缘?”

陆沉笑着点头,“那你是没见过他的地上画符,很不俗气了,可惜光有其神,不得其形,就是空中阁楼,所以要是没有遇到你跟我,他这辈子的境遇,处境就类似我说的那些僧人了。”

陈平安转头看着坐在蒲团上边打坐的陆沉,一本正经道:“江湖演义和志怪小说,都有那么些桥段,一种是被仇家追杀,失足坠落悬崖,嗯,此地就有点像了,然后再无意间遇见那高人枯骨,或是仙人遗迹,二话不说,先磕几个响头,说不定就可以触发某种机关禁制,得到一本练成了就可以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你不妨试试看,反正这里就我们俩,不丢人。”

陆沉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姜云生那崽子就喜欢看这些杂书,在倒悬山看门是,等当上了城主还是照旧。”

陈平安对那个小道童可谓记忆深刻,每次见到都是在看书,问道:“是当上了神霄城城主,还是青翠城?”

陆沉笑道:“是那青翠城的城主,属于破格提拔,不是飞升境修士的白玉京一城之主,历史上很少见的。”

当然是陆沉略尽绵薄之力的缘故了,只不过与此同时,姜云生又需要面临一个生死大劫,那才是一场真正的大考,活下来,就是名正言顺的青翠城城主,而不是被视为一个空有城主头衔的看门人而已,若是不成事,那就下辈子再说吧。

因为陆沉当年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时,拘押着一粒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然后当着师兄余斗的面,丢入了姜云生的那颗道心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陆沉笑道:“是不是可以撤掉另外一个梦境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

陆沉叹了口气,因为在那座“吕公祠旧址”里边,一场梦境,就这么一直大道演化下去。

当下在那边,陆沉,卢生,少女牡丹精魅,那拨山泽野修,两位淫祠大仙……依旧在那边自说自话。

陈平安就像从来没有现身,那个陆沉也没有看破那少女牡丹的身份,继续与卢生同桌饮酒,院中不再缠斗的双方,依旧在听候发落……

陈平安说道:“反正撑不了多久,就会自行消散。”

就像一笔蘸浓墨,以草书一气呵成,字数再多,纸上的墨迹总是愈发枯淡的。

陆沉也就不再纠结这种小事,没来由感叹一句,“天底下到底有没有隐士。”

陈平安根本没有搭话的念头,见陆沉没有起身的迹象,就干脆坐在石窟边缘,双脚挂在崖外,安安静静眺望远方。

“陈平安,你说要是末法时代真的到来了,那会儿的人,会不会纠结、争吵一个问题,世间到底有无修道之人?”

陆沉自问自答道:“天大的问题,好像只要有个一,就行了。”

“我们好像都习惯了打雷下雨,大太阳出汗,山下俗子有生老病死,天地间的草木枯荣……陈平安,你觉得被我们默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种统称为因果关系的脉络,推本溯源,谁可以为此这条脉络负责?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欠债和还债,那么作为中间人的担保人,到底是谁,又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我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师兄,师兄答非所问,与我说这只是个小问题。我就问,在师兄看来,那么真正的大问题,又是什么?”

“师兄笑着回答,说如果将整座天地视为一个一,那么我辈修士,能否有那手段神通,为这个看似亘古不变的一,增加一毫,或是减少一毫?”

“文字?好像依旧不能算。光阴长河?似乎更够不上。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我没什么觉得的,只觉得你是觉得梦境勉强能算一种,因为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那尊想象者,在你看来,未必就真正置身于大道尽头了,否则就是六至高之一,而非五至高了。”

陆沉哀叹一声,“愁死个人呐。”

陈平安问道:“你好像很怕佛祖?”

“当年我自认已经彻底破开了文字障,就走了一趟西方佛国。”

陆沉倒是没有隐瞒什么,“佛祖曾经为我解梦,在那场以梦解梦的境界里,佛祖以匪夷所思的大神通,彻底模糊了须弥芥子、永恒一瞬两种界线,我甚至都无法计算那处梦境里的岁月,到底过了多久,几千万年?几亿年?种种生,种种死,更换了无数身份,呈现出无数姿态,变幻不定,真假不定。”

陈平安笑道:“有仙术傍身,这就叫艺高人胆大。学了神仙法,走遍天下都不怕。”

听着耳熟,第一句是先前梦境里边的措辞,后边那句,好像是孙道长的口头禅。

陆沉站起身,再一个弯腰,就要将那张“看不出什么稀奇”的蒲团,给顺手牵羊了。

陈平安说道:“谁都别拿,就留在原地。”

陆沉一脸悻悻然,只得将那蒲团轻轻放回原地,装模作样拍了拍尘土,突然有几分好奇,问道:“你那梦境里边的故事,关于贫道的内容,发展到哪里了?”

陈平安说道:“莫名其妙丢了境界,被少女一边骂色胚,一边摔耳光呢,脸都被打肿了,还在那儿说贫道真是白玉京陆掌教,嚷嚷着日月可鉴,天地良心啊。”

陆沉痛心疾首道:“这么惨?!”

陈平安微笑道:“不然你以为?”

陆沉搓手道:“既然贫道都被骂色胚了,那有无搂搂抱抱?就算没有搂搂抱抱,总要摸过那位姑娘的脸蛋、小手儿?”

陈平安说道:“耳光都打在脸上了,算不算你用脸摸了姑娘的手?”

陆沉嘿了一声,“这歪理儿,贫道喜欢。”

陈平安从摸出一杆旱烟,熟门熟路,开始吞云吐雾。

一场大战过后,对浩然九洲而言,都像是经历了一场人心大考。

只说这宝瓶洲的一洲山河,便是移风换俗,如人脱胎换骨了。

陆沉来到陈平安身边坐下,随口问道:“你在去青冥天下之前,除了那场拉上刘景龙一起的游历,此外就是修行修行再修行,一直修行下去了?”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是,游历结束后,会在黄庭国那边,当个乡塾的教书先生。还要给小米粒写一本山水游记。”

如今陈平安正在亲手编撰一部山水游记,写一个行走江湖的年轻游侠,在那哑巴湖,与一位深藏不露的大水怪相识,主动邀请对方一起游历,很快就并肩作战一场,共同迎敌那个为祸一方的黄沙老祖,双方斗智斗勇,险象环生,终于赢了,之后哑巴湖大水怪,才知道那位游侠,就是曾经自己梦游落魄山的年轻山主,这就叫缘分呐,所以一路为那游侠出谋划策,当那智囊和军师,一起跋山涉水,所向披靡,妖魔胆寒,尤其是经常与人斗诗,更是从无败绩……

陈平安没来由说了一句,“难为你跟小陌聊得来。”

“驴为马之附庸,只是多出了一个‘户’字。”

陆沉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脸道:“心宽道不窄嘛,我与小陌是真的投缘。”

要知道“驴为马之附庸”之后,还有一句谁都可以不当回事、唯独陆沉不可忽略不计的话语。

蛛为蝶之敌国。

而陆沉的心相七物,七物分别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陆沉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的某处心宅木门之内,有一棵桃树。

只是不知今天过后,又是一年新春,桃叶能否见到桃花。

陈平安之后随便聊了一些以后的修道生涯。

兴之所至,隆冬大雪时分,拏一小舟,火炉煮酒,去湖心赏雪。

大雨时节,披蓑衣戴斗笠,江河之畔,看一条大水作龙蛇变化。

哪天武学破境了,就跟曹慈在那海上,约架一场。

听说今年九嶷山的梅花开得尤其动人,就去看看。

陆沉微笑道:“只是在旁听着,就要心神往之。”

(本章完)

816.第816章 竟然303.第303章 分道292.第292章 山上山下1096.第1096章 借东风111.第111章 斗笠30.第30章 暗室745.第745章 相互问剑450.第450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264.第264章 一道符881.第881章 满座皆故友754.第754章 朱敛有拳要问(一)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833.第833章 谜语83.第83章 梦想886.第886章 归乡之返,开天之去5.第5章 道破139.第139章 千奇(上)244.第244章 千军万马之前,我喝一口酒1079.第1079章 剑术归拢920.第920章 不浩然1026.第1026章 无事即平安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375.第375章 他乡遇故知327.第327章 小巷中1222.第1222章 骄傲362.第362章 原来也不太平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341.第341章 下笔有神469.第469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上)761.第761章 开阵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658.第658章 师徒练拳皆可怜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426.第426章 紫阳府,剑叱堂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933.第933章 脚步905.第905章 齐聚254.第254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118.第118章 天地有气431.第431章 江湖险恶1217.第1217章 雪光849.第849章 白也真剑仙,剑灵则不然542.第542章 听说你要问剑(下)1240.第1240章 归拢群山作一山296.第296章 远望807.第807章 江湖见面道辛苦(二)236.第236章 故乡黄花黄386.第386章 仙人遗蜕住着鬼882.第882章 夜行1221.第1221章 是谁526.第526章 不当那善财童子522.第522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下)488.第488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上)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390.第390章 夫子气魄1151.第1151章 休要乱我道心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688.第688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二)370.第370章 聚散30.第30章 暗室792.第792章 终于远游境344.第344章 谨遵法旨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796.第796章 解契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剑客403.第403章 在书院912.第912章 问剑去777.第777章 去而复还944.第944章 兵解正阳山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365.第365章 无解之局896.第896章 仗剑飞升337.第337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1124.第1124章 阵容477.第477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上)311.第311章 刺杀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615.第615章 天下大势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482.第482章 横波府692.第692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时(下)76.第76章 背对1092.第1092章 抢徒弟30.第30章 暗室553.第553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732.第732章 炼剑(一)424.第424章 少侠遇见大侠1239.第1239章 写一部少年书177.第177章 佛观一钵水1093.第1093章 风雪旧曾谙1207.第1207章 下了场大雪92.第92章 小竹箱
816.第816章 竟然303.第303章 分道292.第292章 山上山下1096.第1096章 借东风111.第111章 斗笠30.第30章 暗室745.第745章 相互问剑450.第450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264.第264章 一道符881.第881章 满座皆故友754.第754章 朱敛有拳要问(一)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833.第833章 谜语83.第83章 梦想886.第886章 归乡之返,开天之去5.第5章 道破139.第139章 千奇(上)244.第244章 千军万马之前,我喝一口酒1079.第1079章 剑术归拢920.第920章 不浩然1026.第1026章 无事即平安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375.第375章 他乡遇故知327.第327章 小巷中1222.第1222章 骄傲362.第362章 原来也不太平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341.第341章 下笔有神469.第469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上)761.第761章 开阵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658.第658章 师徒练拳皆可怜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426.第426章 紫阳府,剑叱堂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933.第933章 脚步905.第905章 齐聚254.第254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118.第118章 天地有气431.第431章 江湖险恶1217.第1217章 雪光849.第849章 白也真剑仙,剑灵则不然542.第542章 听说你要问剑(下)1240.第1240章 归拢群山作一山296.第296章 远望807.第807章 江湖见面道辛苦(二)236.第236章 故乡黄花黄386.第386章 仙人遗蜕住着鬼882.第882章 夜行1221.第1221章 是谁526.第526章 不当那善财童子522.第522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下)488.第488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上)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390.第390章 夫子气魄1151.第1151章 休要乱我道心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688.第688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二)370.第370章 聚散30.第30章 暗室792.第792章 终于远游境344.第344章 谨遵法旨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796.第796章 解契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剑客403.第403章 在书院912.第912章 问剑去777.第777章 去而复还944.第944章 兵解正阳山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365.第365章 无解之局896.第896章 仗剑飞升337.第337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1124.第1124章 阵容477.第477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上)311.第311章 刺杀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615.第615章 天下大势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482.第482章 横波府692.第692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时(下)76.第76章 背对1092.第1092章 抢徒弟30.第30章 暗室553.第553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732.第732章 炼剑(一)424.第424章 少侠遇见大侠1239.第1239章 写一部少年书177.第177章 佛观一钵水1093.第1093章 风雪旧曾谙1207.第1207章 下了场大雪92.第92章 小竹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