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微风不燥的傍晚,夕阳渐隐,余晖穿林,西山之巅霞光溢彩。如往常一样,梅姑早早地做好了晚饭,坐等梅九的归来。梅九经常出入梅谷,方圆百里都是他的行医范围,故此,谷中族人都说梅九是见过世面的人,经常向他了解一些谷外的奇闻异事以及南越王朝的兴衰。
虽然说是方圆百里,好像范围很大,实际上还是绵绵群山,地广人稀。梅九听到的有些消息,也是口口相传,并非他亲眼目睹,所以真伪难辨。不过让大家深信不疑的,还是王朝的没落,毕竟南越王朝在经历了宦官乱政、萧让擅权后已经风雨飘摇。梅氏一族被萧让追杀了几十年,都希望萧让死后王朝能拨乱反正,不求沉冤昭雪重返殷州,但求后世之君能解除对梅家的追杀密令,让他们能够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过日子。
梅九每次利用出诊的机会,也打听一些王朝的消息,虽然有一些新的收获,不过心情却十分复杂,既有憎恨,也有惋惜。原来这萧让死后,诸侯争霸,群雄并起,王朝已经名存实亡。
而他死后留下的权力真空,让许多人都虎视眈眈,引发了一场场宫闱惨变,酿成了一次次萧墙之祸。王室、内宫为争大位,内斗了几十年,手足相残、父子反目、夫妻离心的人伦悲剧轮番上演。以至于朝政荒废而王命不达,兵戈四起且盗贼猖獗,眼睁睁地看着世风日下、民生凋敝。
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梅谷的后人都暗自感激祖辈的恩德,让他们在这纷繁乱世免受战乱之灾、流离之苦。
夜色渐浓,初月如钩。奇怪的是,梅九今日却迟迟未归,梅姑心中开始隐隐不安。要是按照往时,早就应该回来了,梅九会在饭后泡一下脚,给女儿讲讲当日的所见所闻,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或者是今日的病人太多,回来会晚一点吧,梅姑安慰自己。她伸手摸了一下饭菜,已经开始发凉,于是她赶紧拿到灶上加热了一番。过了半个时辰,依然不见梅九的踪影,梅姑一下就急了起来。她跨出房门,焦急地朝谷口的方向眺望,隐隐的月光下却空无一人。
零星的几声狗叫在夜色里回荡,除此之外,谷中是一片静寂。梅姑觉得不能在这傻等,决定去谷口迎一下父亲。她带上房门,打着火把就朝谷口的方向走去。
初夏的夜还带着一丝凉意,梅姑深深浅浅地行走在时宽时窄的青石小路上,心里忐忑不安。谷中的狗开始吠叫起来,彼此应合十分喧闹。临近青石小路的几户人家,都开了门出来,朝梅姑这边张望。
“是梅姑吗?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几个声音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大家都十分关切地问。
都是族中的长辈,梅姑心头一热,答道:“爹还没有回来,我去谷口接一下!”
“怎么?梅九还没有回来吗?”大家都十分诧异。
“没有!不知道今天怎么啦,这么晚还不见人。”梅姑回答说。
“我陪你去吧!”一个声音急切地说。紧接着一个黑影一晃就从溪流的对面跳了下来,几下就淌过溪流来到了梅姑面前。
是陈然,总是对梅姑这么关心。
梅姑脸上微微一红,在几叔伯的注视下略显尴尬,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几个大人见有陈然陪同,到也放心了些,叮嘱她俩不要出谷口,要尽早回来。
陈然接过了火把,在前面引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谷口的方向走去。梅谷的左边是陡峭的山崖,
树木密布。右边是溪流,水流甚是平缓,淙淙之声不绝于耳。深谷两边的树林里,不时传来沙沙沙的声响,偶尔还有几声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心中难免会生起一丝丝的恐惧。
没走多久,就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声,梅姑紧张地喊了一声“爹!是你吗?”
前面的脚步声停了,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传来:“梅姑,你怎么来啦?”
正是梅九!
“是九叔!”陈然也兴奋地叫了起来,两个人赶紧迎了上去。
梅九满头大汗地站在前面,呼吸急促,让陈然和梅姑惊讶的是,他身上竟然背着一个人。
“这人是谁?”梅姑惊讶地问。陈然也急切上前,想伸手帮梅九把那人托一下,减轻一下他的重负。
“小心,他伤的很重,千万别碰到他的伤口!”梅九忙提醒陈然,并下意识地稍为避了一下。
梅姑和陈然这才发现,梅九身上还绑着几条树藤,似乎是用来固定那个伤者。一种淡淡的腐烂味道也随之而来,那个伤者软手软脚地趴在梅九的背上,头发凌乱遮住了整张脸。更加令人惊恐的是,一些白色的蛆虫在他的衣上蠕动,不时地滚落地下。
“爹,这人是谁呀,你怎么背个死人回来?”梅姑惊恐地问。
“他还有气息,不是死人,只是受伤太重。”梅九在前面边跑边说,脚步细碎急速,一副时不我待的样子。陈然打着火把,在前面小跑引路,小心翼翼,生怕光线不够梅九一脚踏空。
“爹,你在什么地方碰到他的,他是哪里人啊?”梅姑十分好奇,跟着边跑边问。
“谷口的草丛里,像是从谷顶失足跌落下来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谁家的后生。”梅九喘着粗气答道。
不一会的功夫,三人就到了家,梅姑忙在前面推开了门。梅九一个大步就跨了进去:“快,帮我解开!”他满头大汗,催促说。
梅姑的手微微颤抖,摸索着解开了藤索。梅九一下就将那伤者放在自己的床上,立即用手指探了一下他的气息,又把了一下他的脉搏,头也不回地对梅姑说:“赶紧去烧点热水,先清洗伤口!”
“好恶心啊,别弄脏了床铺!”梅姑见那伤者的衣服上,不时爬出来几条蛆虫来,不由得头皮发麻。
“救人要紧,赶紧去!”梅九一边打开了行囊,在翻找着什么,一边催促着梅姑。
梅姑应了一声,就去了厨房。“九叔,我能做点什么?”一旁的陈然手足无措,小声地问梅九。
“去拿碗米汤来给他喂下去。”梅九头也不回,吩咐陈然。
一眨眼的功夫,陈然就端了一碗米汤来。梅九接过,试了试热度,就将伤者嘴上的乱发拨开。这人满脸污垢,嘴唇干裂,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已经气若游丝。
梅九尝试几次给他喂汤都不成功,米汤总是沿着他的腮边流下,就叫陈然是拿一个刀片来把他的嘴撬开,然后再喂。米汤在那伤者的嘴里含了半天,都没有吞下去,梅九双眉紧皱,表情十分严肃。
陈然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愣愣地看着。半晌,那伤者的喉咙突然滑动了一下,只听“咕咚”一声,竟然将米汤咽了下去。梅九双眉一展,面露喜色,自言自语道:“但愿有救!”
于是趁机又喂,大约喂了二十几汤勺,那伤者就不再吞咽了。梅九把了把他的脉搏,觉得跳动有所加强,就将汤碗交给了陈然,并拿出一颗黑色药丸,含在那伤者的嘴里。
这时,梅姑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梅九接了过去放下,叫她去拿了一件自己的换洗衣服来就叫她退下。梅姑知道父亲要为这伤者清理伤口,她不便在一旁观看,就回到了厨房里,但是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梅九试图将那伤者的衣衫脱下,但是有的地方已经跟皮肤粘连,淡淡的血水和浓水不时从伤口处渗出。有些地方已经糜烂,发出阵阵恶臭,许多白色的蛆虫正在糜烂处蠕动。
梅九叫陈然去找了把剪刀,把有粘连的地方先剪开,好不容易才把伤者的衣服除掉。衣服上全是粘满的脓血,并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陈然一手捏着鼻子,另外一只手用指尖拎着衣衫就拿到了外面,生怕上面的虫子爬到了自己的手上。他用力一甩,就把衣衫扔进了溪流中,那衣衫沿着水流,时停时走,顺流而下,飘向谷口的方向。陈然哪里知道,他这么随手一扔,竟险些给梅谷引来了一场灾难…
梅九小心地清洗着每一处伤口,换了好几盆热水才擦拭干净。伤者是个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已经瘦骨嶙峋,身上不但创口遍布,还多处骨折。梅九拿出自创的金枪药给他敷上,又叫陈然去找了些木棍来,将少年的骨折处固定。
这么一阵忙碌,已快午夜时分,陈然辞别归去,梅九这才草草地吃了些晚饭。梅姑已经睡了,梅九清理了一下房间,又给这少年喂了点米汤。这次,不用撬开他嘴巴了,汤勺伸到那少年的唇边,他就能微微地张开一条缝,但是吞咽还是非常缓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天空零星地下起了小雨。云雾笼罩在四周的高山,溪流两岸的房顶上,炊烟四起。早起的公鸡在引颈高唱,啼鸣之声此起彼落。清新的空气带着淡淡的甜味,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梅姑整理好了衣衫,准备去做早餐。她走进厨房,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材味,梅九正拿着蒲扇对着火炉缓缓的扇动,火炉上的药罐不时冒出一些热气。
“饭快好了。”梅九见到女儿进来,轻声说道。
“你怎么起的这么早?他醒了吗?可以治好吗?”梅姑问父亲。
梅九揭开药罐的盖子,稍为搅动了几下,叹了口气说:“伤的太重了,试试看吧!”
梅姑走出了厨房,隔着父亲房间的窗户,向里面不停地张望。那个少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梅九端着一碗汤药从她的身后走过,轻声地说:“已经有些好转了,熬过这三天,他就没有性命之忧。”
梅九给那少年喂了些汤药,就随便给他把了下脉,不觉一脸茫然咦了一声。他一生号脉无数,还没有见过如怪异的脉象,与昨日的微弱相比,今日却时而如大河奔流,汹涌澎湃。时而如涓涓细流,轻柔无声。可是看那少年的气色,明明要比昨夜好了许多。虽然双目依然紧闭,但是气息均匀,不急不缓。
他满腹狐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虽然医术粗浅,但一些顽疾重症也还是略知一二,这少年的脉象异于常人,令他十分迷茫。一连数日,梅九都不敢出诊,守护在少年左右,那脉象依然时强时弱,起伏不定。梅九翻遍家中的医书,仍找不到应对之策。
但是奇怪的是,少年的脸上却逐渐泛起了一丝丝血色,呼吸也愈发平稳有力。终于在昏迷多日之后,睁开了双眼。这种现象梅九还是头回所见,虽然大惑不解,但是只要人活过来了,性命无忧,梅九还是非常欣慰。
这少年十分怪异,醒来后就一言不发,还十分惊恐的样子。对梅氏父女极为警惕,开始的几天给他喂药吃饭,十分的抗拒,似乎担心这对父女欲害他似的。问他什么,他总是充耳不闻,目光要么四处飘浮不定,要么直勾勾的望着屋顶。
梅姑悄悄地给梅九说,这一定是一个哑巴,或许是为了躲避战乱与家人失散,误入莽莽大山而坠入了梅谷。梅九对于女儿断定那少年是个哑巴未置可否,但是对于少年的脉象却耿耿于怀。何况他身上的伤势也极其复杂,既有刀剑的砍伤,又有坠落形成的跌伤,有几处伤口极深,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
梅九不在乎这个哑巴对他和梅姑的生分,也理解他的恐惧,毕竟劫后余生,难免如惊弓之鸟,对任何人多了些防范在也正常不过。梅九本着医者仁心,该换药就换药,该喂饭的喂饭,悉心照顾,不辞辛劳。
这样过了半月,哑巴的伤好了许多,身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痂,但还是没法下床行走。不过随着相处日深,哑巴对这对父女的态度倒是好了许多,应该是感觉到他们的善意,目光开始变得柔和。有时梅九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痛得他直咧嘴,引得梅九忙赔不是。那哑巴连忙脸露笑容,装的一副没事的样子。
梅姑也时常照顾他,梅九外出时,中午就是她来喂药喂饭。有时配合不好,导致汤药或饭菜撒在床上,梅姑就要斥责:“你这个哑巴,嘴巴都不会张吗?”有时张嘴早了,梅姑也要喝斥:“烫呀哑巴,张那么大的嘴干嘛,不怕苍蝇飞了进去吗?”
开始听到梅姑叫他哑巴时,哑巴还有些生气,时常扭头不理,久之竟然习惯了。梅姑后来再叫他哑巴时,他还会啊啊啊的就应一声,脸上不时露出些微笑。其实哑巴长的还是十分的俊朗,经过这一个月的疗养,脸上不但红润了许多,还胖了不少。他鼻子高挺,眉宇间时常露出一股英气,笑起来别有韵味。
静养了两个月之久,哑巴终于可以下床。梅九就给他做了一副拐杖,以便他能四处行走,活动一下筋骨。梅姑经常领着哑巴去谷中游玩,谷中的玩伴很多,十分热闹。时值盛夏,谷中的溪流中小鱼很多,时常吸引谷中的小孩竞相来捉。哑巴的伤势还未痊愈,不敢下水,所以常常坐在岸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喜闹。引得大伙用水泼他,并大喊:“哑巴,快下来呀!”哑巴也不躲闪,笑得愈发开心。
常常看到哑巴一瘸一拐地跟在梅姑身后,只要梅姑去哪里,哑巴就跟到哪里。就是梅姑在溪边洗件衣衫,哑巴也会坐在旁边陪她。梅姑多了个形影不离的伙伴,倒也十分快乐。不过令梅姑感到怜悯的是,哑巴独自一人时,时常对着远处绵绵的群山发呆,多次还发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或许是对家人的思念吧,梅姑总觉得这哑巴的心里藏着太多的悲伤。
梅九觉得哑巴的伤口虽结痂太久,却往复难愈。便突然想起谷中的老人曾说,飞瀑下的水潭里有种神奇的小鱼,但凡有恶疮乍愈、结痂不掉者,可入潭裸身浸泡,小鱼便来吸吮其伤疤,不久可愈,且疤痕甚微。
他决定试试看,便带着哑巴来到了潭边。但见潭水碧绿,一种褐色的小鱼成群游动,便叫哑巴脱衣下去。哑巴见潭水清澈,加之天气酷热,二话不说就脱了衣服,一个猛子就扎入潭中。梅九不放心,自己也跟着下去,嘱咐哑巴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不要乱动,让潭中的小鱼来吸吮身上的结痂。
小鱼很小,瞬间就聚集了过来,不停在身边游动,时不时啄在身体上十分的酥痒。哑巴难以忍耐这浑身上下酥酥麻麻的感觉,哈哈得笑出声来。梅九也有同感,感觉每个毛孔都突然通透,痒痒的十分舒坦,也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两人在潭水里静静地坐着,任凭小鱼前来啄食。梅九闭着双目,仰面朝天,正体会着这种神奇的感受,觉得四肢百骸如有真气流动,好不快乐。昏昏欲睡之间,突然听到哑巴喊了一声:“快看!谷上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