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国众人既进宫,自然准备了为他们接风洗尘的晚宴。后宫妃嫔、各位皇子公主以及高位的大臣皆出席,宴上觥筹交错,谈论尽情,皇上微有几分醉意。
“宋国歌舞曼妙,我洛国此番前来,也带来了自己的歌舞,虽有天资妙音在前,也请皇上赏兴一二。”桓君笑盈盈地举杯开口。
皇上举起杯盏遥遥向桓君示意,而后仰头饮下:“王子谦虚了,世人皆知洛国多美人,歌舞也是一绝,在你面前班门弄斧,让王子见笑了啊。”
“哪里哪里,各国有各国的音律特色,皇上太过谦虚了,倒叫小王有自大之嫌。”桓君摆摆手,侧身吩咐身旁的近侍,“那就让陵望上来吧。”
绝美的容颜,清冷的姿态,绯红如火的衣裙,如同重现的霞光,与天边绚烂的烟火一起,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夜幕。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场上有一瞬的静谧,众人在看到她的时候,眼底的神情,皆是怔忡。
而后丝弦之音响起,台上的女子挥起衣袖,随着音乐曼曼而舞。有十多个伴舞随她一起舞动,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全在她的身上。
看她翩跹而起绽出一朵朵红莲的裙摆,看她额上嫣红欲滴的花饰,看她因为旋转纠缠在一起的步摇上垂下的珠络,看她定住的时候嘴上凝结的笑容,看她望向四座时似是而非的媚眼。
笑容,媚眼,与她周身的清冷,矛盾又和谐,捉摸不透,欲罢不能。
即使是女子,也移不开紧盯她的目光。
惠贵妃看着皇上的痴迷,将视线又投向陵望,眉头微微一蹙。
“狐狸精。”坐在下首的妃嫔,已经有人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在一曲终了的时候,这支舞便也告了终结。众人似乎仍沉迷于其中,停顿片刻,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些老臣自恃资历,自诩清高,看着同僚们的兴奋劲,即使脸上一直克制着神情,也忍不住拍了拍手。
“不过是个舞姬罢了。”大臣中有人鄙薄。
“可不同呢,看她如此姿色,又舞艺超群,洛国携她而来,恐怕不只是跳支舞这么简单。”有人头脑清醒。
“好啊!好!’皇上带着笑容连连拍手,”洛国歌舞果然非凡,洛国美人也是名不虚传啊。”
陵望得了皇上夸奖,盈盈拜倒施了一礼。
“快平身,你叫什么名字?”皇上显然对这个女子带有十分的兴致。
“小的名唤陵望,丘陵之陵,遥望之望。”
“陵望陵望。”皇上在嘴中念叨几遍,“有携相思,有携英武,好名字,赏!”
陵望又施一礼,而后便退了下去,在退出几步之后,她轻轻向桓君投去一眼,对方显然也正注视着她,报以一个赞许的微笑。
果然,让你称心了。
陵望心中涌起不知是酸楚,还是安心的滋味。
她忽然想到自己自小便因出众的容貌,被赋予与一般孩子不同的命运。她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到几岁的时候,便投井自尽留她孤身一人。
国君收留了她,却是出于利用的目的,栽培她,训练她,让她成为一枚出色的棋子。
后来,她被送往洛国。在去的路上,她一直在哭泣。她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前路,她知道自己此生只能遭受摆布,即使她应该摆出不为外界所扰的坚强笑脸,表现出顽强与诸事洞明的智慧之态。
可她那一年,不过才十六岁,平常人家十六岁的孩子,除去要开始挑选夫婿的羞涩与困扰,却还是可以肆意与母亲撒娇玩笑的花般年纪。
她已经不记得与母亲撒娇玩笑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忆一直灰暗,往后也只有更灰暗而已。她从来不爱笑,却不得不对一个个人露出笑脸。
在洛国,大约年余,洛国国君看中了她,可是没有意外地,遭受了来自一个又一个妃嫔的迫害。她纵然精通权谋算计的招数,却不过是纸上谈兵,何况在洛国王宫孤身难有外援。
心性善良,所以使不出害人的伎俩吧。
有一次,一个妃嫔对她横加污蔑,甚至带回宫中拷打,她那时候,不过是作为一件岽国的礼物待在王宫,甚至国君没有给她一个正式的封赏。
是桓君救了她,从那妃嫔的宫殿,抱回满身伤痕的她。
她那时候依在他的怀里,天光明媚,刺着她的眼睛。
她便微微闭着眼,虚汗从额头和鼻尖沁出,却希望那一刻温暖的怀抱永远都不要离开,那一段长而短的路永远都不要走完。
国君对她说:“你不适合待在王宫,我看桓君对你不错,你跟他去王府吧。”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都绽出烟火来,灿烂得让人心生喜意。
虽则桓君已有了自己的王妃,她在府中每日弹琴习字,与桓君有片刻的相处,往往都是谈论诗书与乐章。
她喜欢那些时光。
直到有一天,桓君对她说:“陵望,洛国要与宋国结盟。”
“送你去宋国吧。”
他的侍女棣棣,那个一向八面玲珑的丫头,在桓君离开之后,神情高傲地冷视她,嫣红的薄唇缓缓开口:“你啊,不过是有利用价值的玩物罢了。”
她被封作郡主送往宋国。
她觉得整个世界的光和暖都被夺取了。
重新陷入黑暗的冰窖里。
觉得悲伤绝望,日日如是。
连侍女都明白的道理,她是个有利用价值的玩物,一直都是。
陵望在将视线收回的时候,觉得视线模糊,眼泪已经含在眼里。
萋萋在外头等着她,看着陵望的模样,吓了一跳:“哎呀郡主,不是跳得很好么,皇上也夸奖你了,怎么还要哭的样子,小心脸上妆容花了。”
“萋萋,你看见了么,我今天好看么。”
“这是自然,郡主哪一日都好看,今日更是仙子一般。”萋萋小心地给陵望递上拭泪的帕子。
“那就好。”陵望接过手帕捂在脸上,只觉得眼泪反而更汹涌了。
从洛国来到宋国,路上行驶了几月的时间,每日晚间以泪洗面。
今天是最后一次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