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皇帝会不按规矩来。
明明之前彼此都有了默契, 皇帝也没有对此表示过任何不满。所以现在, 这个结果一公布出来,许多人都赶到十分不解。新任的尚书令崔绍甚至紧急入宫求见, 不过没多久就面色发沉的回来了。
看到这一幕, 大家也都明白, 皇帝这是铁了心了。
其实是与不是,到现在再来说也没什么意义。朝廷不可能朝令夕改, 尤其是在这种重大的人事任命上,否则就真的变成了儿戏。所以既然连皇榜都贴出来了,这件事便已经是板上钉钉。
改变不了,那就只有接受。
不过这件事,也给所有人都提了个醒。
长安宫那位, 可不是能随意糊弄的。而且性子也与先帝截然不同, 朝臣们也该绷紧皮子,开始试探着要如何与这位新君达成某种平衡, 让朝堂正常有序的运转下去了。
对于这件事, 尚书令崔绍表示压力山大。
然而其他人无奈之下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但有一个人却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 那就是吏部尚书向彦诚。
这件事就算最终结果不如人意,但对其他人来说, 到底没什么损失,只有他跌了个大大的面子,从今往后, 恐怕都会成为整个朝堂上下的笑柄了!
明明一早就定好了上去的人会是自己,结果临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赵定方。他到底哪里比得上自己?无论是政绩、人望,哪怕是锦绣文章,他赵定方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向彦诚其实心里觉得小皇帝恐怕是昏了头,到底年轻不经事,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但是这话他不能说出来,不能怪皇帝,那就只能怪赵定方了。一定是赵家暗地里使力,阴谋将这个位置扒拉了过去!
他也不想想,自己私底下用的力气丝毫不少,就算对方也用了手段,那也只能说明自己的人脉和手段比不上别人。
不过,这话倒也不算冤枉赵定方。
现在整个赵家都处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毕竟自家老爷高升,而且是完全没有料到的,直接进入了尚书阁!往后,自家老爷就能被称一声相公了!
一门三相公,而且是亲父子兄弟!
莫说大魏,就是再上数几朝,都未必有哪个世家得到过这样的荣耀,让人怎么能不激动,怎么能不自豪?
将近二十年前,时任尚书右仆射的赵定远意外去世,赵家顿时从顶尖世家陡然降至二流,而且不少人断言,这下子,赵家恐怕要完了。老的老小的小,中间能顶事的赵定方,又丝毫都不出挑,恐怕一两代之后,京城世家之中,将不再有赵家的名字。
谁都没有想到,赵定方竟然稳稳的撑住了赵家,又有赵训这个老头子在,大家都给三分脸面,这些年来,赵家虽然没有再起来,但距离没落也还远得很。
就看第三代中是否有人能够将赵家顶起来了,不少人都这么想。
所以之前赵瑾之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之中,才会得到那么多的关注。毕竟他可是少年成名,虽然之后沉寂了很多年,但也许只是在低调的积攒实力呢?若等他一飞冲天,也许就再难遏制了。
所以不少人都等着赵瑾之进入朝堂,给他下个绊子。哪知道人家偏偏不走寻常路,领兵出征去了。
赵瑾之铁了心要走武将这条路,不少人暗地里嘲笑他是傻子的同时,也彻底放下了心,觉得赵家没什么威胁了。他赵瑾之就是再有能耐,顶多能做个南衙总督,和大家不是一个系统,怕他作甚?
谁都没有想到,一转眼,他们都没放在眼里的赵定方就被推上去,赵家又出了个尚书右仆射!
要说这背后没人使劲,就是赵定方自己也不信。
所以消息一传出来,他就立刻猜到,必定是老爷子在背后使了力。
他按捺住满心的兴奋,接受了同僚们的道贺,又将自己的东西搬到尚书阁办公的地方,和尚书阁其他几人打过招呼,初步定下自己往后的工作范围,又见了新的下属们,这才熬到散衙的时间,着急忙慌的赶回了家。
一进门他就直奔赵训所住的院子,然后扑通一声,在门外跪下了。
赵二夫人得知自家夫君回来的消息,特意换了衣裳出门迎接,却听下人说老爷去了老太爷的院子里,只好又赶了过来,“老爷这是在做什么?爹今儿出去了,如今并不在。老爷不如先起来换身衣裳,吃点东西,等爹回来了再来跪拜。”
家里的情况她也是知道的,老爷能上去,必定是老太爷的功劳。所以这会儿赵二夫人扬眉吐气之下,从前对老爷子的种种埋怨,便都消失了。往后说出去,她也是相国夫人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将来的封赠诰命,至少也是个二品夫人,说不得还能额外提到一等。
这是外命妇所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耀。
是她的丈夫为她挣来的。
因此说起这番话来,也算情真意切,“等爹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去给他老人家磕头。”
赵定方敏锐的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不由好笑,他由着赵二夫人把自己扶起来,一边道,“你知道这一跪是为了什么,你就要跟着磕头?”
“总归是为了这回的事。”赵二夫人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但爹才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儿。这样大喜的事,便不为什么,单给他老人家磕头,我也是愿意的。”
赵定方闻言摇了摇头,他心里有许多道理可讲,但看着自家夫人脸上的笑,便都咽回去了。
就让她高兴高兴也好。
之前他也曾经想过,自己资质如此,走到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也就到顶了。再往上,一看实力,二看时运。而其中,时运只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古往今来有没有单纯只是因为运气好就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有。但那都只是在十分特殊的情况下。
所以他自己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再坚持几年,等赵瑾之立稳了,就像父亲当年那样,早早上书致仕,安享晚年,把这份担子让出去。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发现,父亲对自己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但却一直叮嘱自己勤谨自勉是为了什么。父亲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赵定方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这等机密大事,真正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先不能抱有太大的期望,更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以免露出端倪。
而且赵定方更知道,这个结果是用什么换来的。
夫妻两个出了老爷子的院子,就有下人来报,说是三老爷和三夫人登门道贺。于是两人便又迎了出去。
赵训正在跟清薇说话。
这里就在御街上,皇榜一贴出来,他们就都知道了。清薇听到这个消息,微微有些意外,但略略一想,又只觉都在情理之中。
她忙完了手里的事,走到赵训对面坐下,笑着开口,“老爷子当真深藏不露,这一手却是漂亮得很,连我都被蒙在鼓里了。”
赵训笑着摇头,“也只是为子孙计罢了。”
他说着看了清薇一眼,“我这些手段,说出来不算什么。原本也没有这种念想,只是既然机会送到了眼前,再没有错过的道理。你说是不是?”赵定方一上去,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瞒也瞒不住。在赵训自己看来,的确不算什么,至少跟清薇要做的事情相比不算什么。
何况他心里未尝没有一点想法,要用这件事试探一下清薇。所以事先瞒得死死的,就是想知道此事对清薇有没有影响。
清薇一笑,“机会自然是好机会,只是一门三相,好大的风光,难道老爷子就一点都不担心?”
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话虽不好听,道理却是正的。赵家本来是撑不起这么大荣耀的,现在将赵定方推上去,看似风光无限,但却更危险了。就不提彻底跟向家交恶,单说打乱了朝堂上的某些潜规则,这一点本身就很阴人忌讳。
本来现在的局面,是文官集团抱团,跟皇权分庭抗礼。现在争斗还没开始呢,内部先出现了问题,赵家这就是要明火执仗的站到皇帝那边去了,让别人怎么想?
再者说,赵定方这一步往前走,赵瑾之那里的处境,可就更微妙了。
如果说原先他这一去,回来之后极有可能晋升四品,那现在就几乎不可能了。否则一文一武,赵家便真是势大难制。谁都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出现,哪怕是现在有新扶持赵家的皇帝。
那也就是说,赵瑾之这一趟西南之行,除了让赵定方往前一步之外,没有为自己带来任何好处。
当然,都是赵家人,这可以说是为了家族利益。但难道老爷子这么做的时候,就不考虑一下大孙子的想法吗?
当然,这些话清薇不方便说出来,但她相信老爷子应该能听懂自己要问什么。
但赵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清薇,“丫头你可知,什么才是真正的为臣之道?”
“什么?”清薇有些不解。
赵训道,“为臣之道,便是揣摩上意之道。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同,所思所想所求便都不同。新帝登基已然一年,但朝中许多大臣却始终没有将这一点放在心上,行事还是按照从前的惯例。可咱们这位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他需要的臣子,只有一种!”
清薇微微一震,彻底明白了。
虞景敏感多疑,他要的是孤臣、纯臣。
其实清薇倒觉得,这一点并不是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毕竟这些大臣们沉浮宦海数十年,不至于连这一点眼力都没有,毕竟现在的虞景还如此年轻。但是知道了又如何?他们并不真的将这位年轻的帝王放在眼里,也不愿意放下自身的骄傲与风骨,去做帝王手中的那把刀。
尤其是出身士族的那些大臣们,更是如此。
清薇回头去想,也许邱家并不是不知道这样会惹恼皇帝,但邱庭波前脚被皇帝盛赞,后脚就和向家联姻,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赵训与他们都不同。皇帝要孤臣,赵训就给他。
赵家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这位陛下身上。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赵瑾之的前程,将赵定方推出去。从此以后,赵家的荣耀就都跟这位陛下绑在一起了。
只有这样,虞景才会放心的去用他们。
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赵训“自甘堕落”,从此将自己放在了官员阶层的对立面。但大家也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赵家根基薄弱,比不上别的士族。一个家族,却只由一两个人支撑,一旦他们倒下,这个世家就会随之湮灭。
这是劣势,但从某个角度来说,却也正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如果是别的世家,就算他们想要做纯臣孤臣,皇帝还未必能相信呢。毕竟世族之间,彼此联姻有亲,关系不是说断就能够断掉的。尤其是邱家跟向家联姻这件事,估计是狠狠的触动了虞景的敏感神经。
——他绝不能接受自己的圣眷对这些朝臣来说,还不如彼此联姻能够带来安全感。
既然你邱家不屑于要这些圣宠,那他就索性收回,给别人便是。
这种种原因加起来,或许才是向彦诚被黜落的根本原因。他惹到了这天底下最惹不起的一个人。
谁也别把人当傻子,御座上的天子尤其不傻。
这一点,赵训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甚至比清薇还要清楚。
清薇当然也很明白虞景是个怎样的人,但也许是因为跟虞景一起长大,关系太近的缘故,她反倒始终不能把自己的身份摆正在普通的臣子这个角度,不能从这个角度出发,所得的结果就总有偏差和疏漏,所以才会在这一点上看得不如赵训这样清楚。
不过听了赵训这番话之后,清薇已经知道自己的缺陷在何处,自然会进行相应的调整和弥补。
而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涉及到一家一姓的事,那么自然就会有所牺牲。赵瑾之的个人得失跟这种牺牲比较起来,反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不过清薇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也就有了判断。
从赵训的角度来说,推赵瑾之绝对比赵定方要好。虽然他自谦说这个机会是清薇创造出来的,但实际上,只要他愿意,之前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动用所有手中的力量,难道真的扶不起一个赵定方?
以前没有这样做,现在却做了,究其根本,或许这是赵瑾之自己做出的选择。
至于赵瑾之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清薇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但又不是太愿意去相信。
她相信赵瑾之应该是喜欢自己的,但这种喜欢有多深,清薇也测量不出来。她聪明世故,但在男女之事上,却尚且还是个初学者,并不比旁人懂得更多。而且,特殊的成长环境,也让她对身边的人始终带着几分戒备之意。
她无法轻易的相信另一个人的感情。
而且,在清薇看来,那一夜赵瑾之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在清薇和赵家的责任上,他不能做出选择,其实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选择,只不过他不肯说出来而已。
然而现在看来,实际上他是选择了另一种清薇之前根本没有想过的方式来承担这份责任。
清薇承认,赵定方上位这件事,是自己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招妙棋,不但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相信也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这对赵家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但对赵瑾之而言,他必须为此后退一步甚至几步。
这个结果也让清薇耳目一新,并且同时隐隐的感觉到了赵瑾之的打算——并不是一定要走到前面去,才算是承担起了身为赵氏子孙的责任,他只要做了正确的事,就可以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他赵瑾之偏偏就是胃口这么大,非要二者兼得!
很有自信。
但清薇觉得并不令人讨厌,尤其是在这件事已经成功之后。
大约是因为这个结果太过出乎预料,清薇倒回去回想,便越想越能品味到其中的妙处,只感觉两个人像是隔空过了一招,彼此都十分尽兴。
只是不知道,这个方法,到底是赵训想出来的,还是赵瑾之自己的意思。
清薇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老爷子到了这个年纪,倒仿佛比年轻时更有冲劲了。——这不像是您的手笔。”
“的确不是。”赵训笑眯眯的看着她道。
清薇微微一顿,才道,“是赵将军?”
“我还以为你不会主动提他。”赵训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我还想着,你若不问,这信我也就不拿出来自讨没趣了。”
“给我的?”清薇接过来,还有些不敢相信。
赵训道,“同家信一起送来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西南的战事不会太难,而且也时常有公文消息往来,但公器私用总不打妥当,免得贻人把柄。还是到了年下,才送了第一封家信回来。这是特意嘱咐要转给你的。”
当着长辈的面,清薇竟生出了几分赧然之意,耳根发红,将信封收了起来。
赵训这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的小儿女情态,脸上的笑容更甚,“这一阵子你半个字都不肯提他,我还以为你半点都不关心呢。我们家那个臭小子最是嚣张狂妄,清薇丫头须得多让他吃点儿苦头才好。”
清薇原本还以为他要替赵瑾之说好话,哪知说到一半话锋一转,竟是这么个意思,不由好笑。不过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她也缓过来了,再次略过这个话题不谈,对赵训道,“这会儿赵家的门槛恐怕都被道贺的人踏破,老爷子不回去瞧瞧?”
“虽然都是不肖子孙,但想来这点场面还是能应付的。”赵训自己也有些意动,嘴上却还是强调道。
清薇含笑点头,“是,不过若没有您这根定海神针坐镇,到底还是不同的。”
赵训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回家去了。
等他走了,清薇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人,才重新将那封信取出来。不过犹豫片刻,她还是决定回家再拆,于是站起来,招呼小六子和壮儿收摊。
转头看了看这个摊子,清薇心中竟也生出了几分感慨。就要过年了,做完这两日的生意,他们的摊子也要歇了。明年要等店铺都弄好之后才会再次开张。到时候,就不是在这里了。
铺面清薇已经看好,如今其实已经开始着手装潢之事了。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往前推进,接下来,只要等。
……
回到家里,清薇吃过了晚饭,沐浴更衣之后,才在灯下坐下来,取出一把小刀,将赵瑾之的信拆开。
他的字就像是他这个人,看似粗放,但只要稍稍留心,便可发现细节处的严谨。既在规矩之内,又能别出新意,洒然自信。
信的内容远比清薇想的更多,也更深刻。
她原以为,赵瑾之送这封信回来,不外乎是重复他的那些承诺,又或是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对清薇解释自己的选择,再次剖白心意。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赵瑾之写了自己一路南下的见闻。
他们这时候已经走到了西南,在赵瑾之看来,这是一条从富庶走向穷困的路。在京城之外,在大魏更为广袤的土地上,其实百姓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好,天下还远远不到盛世承平的时候。这些是他在京城没有见过的,自然也引起了许多的思考。
看完了信,清薇在灯下坐了一会儿,才微笑起来,将信收好。
她知道,赵瑾之这一趟离开京城,舍弃了许多,失去了许多,却也得到了更多更好的东西。这样想着,清薇心里生出了几分羡慕。
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她都不可能离开京城。
不过,这大魏的万里河山,总有一日,她也是要去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