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下了一场雪, 这一天的战事被迫结束。
城头上,疲惫的士兵们在打扫战场, 但脸上都带着几分轻松。这一场雪, 总算让他们又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赵瑾之绕着城墙走了一周,然后才下楼前往自己的住处,也就是知州府衙所在。
这也算是一种鼓励士兵们的方式。虽然赵瑾之并不与他们说话,但每天他都会站在城墙上,与众人一起御敌。只要看到他, 士兵们的心自然就能够定下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当然, 也不是所有的将军都能用这种方法来安定人心。赵瑾之平素就与羽林卫的士兵们同食同宿, 自然深得人心。所以就算在如今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 羽林卫的士兵们仍旧忠心耿耿。而他出现在城头, 自然能够提振士气。
抚州城的官员们仓皇逃走之后, 偌大个府衙就空了下来,成为了赵瑾之的临时行辕,武将们都跟着住在这里。除此之外, 余下的那部分抚州城官吏, 也都住在这里,方便议事。
赵瑾之刚刚回到府衙, 赵二就脚步匆忙的赶了过来, 面上的神色,紧张中带着几分兴奋,看向他的眼神暗含喜意, 但又竭力按捺住了,并不在言语动作上表露出来。
“成了?”赵瑾之看了他一眼,心下便有了计较。
赵二点头道,“应该是成了!须得将军亲自过去盯着,做最后的调试。总算赶上了,没有辜负将军的信任。”
赵瑾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待我换一身衣裳。”他才从战场上下来,满身的血腥味和硝烟,不好就这样出门,须得清理一番。
赵二却道,“我看将军就这么去,反倒好些。”
赵瑾之低头看了看,又自己思量了一下,也不由笑了,“的确如此,走吧。”
赵二连忙上前一步,在前面引路。两人顺着曲曲折折的廊庑往府衙后宅走。这里原是官眷们的住处,但如今早已人去楼空。羽林卫进驻这里之后,多半也只在前面活动,倒少有人到这里来。赵瑾之见状,索性让人将各处的门一锁,这边就彻底空了。
两人走的并不是二门,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转到一处角门。赵二掏出钥匙开了门,将赵瑾之请进去,自己跟在后面锁了门。然后才继续走到前面去领路。
赵瑾之沿途左右看了看。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距离分隔前院后宅的花墙很近,因为地势偏僻,所以这里的屋子从前也没有人住,是堆放杂物的。而一墙之隔的地方,则是那些低阶官员们的住处。
赵瑾之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样子,但如今被赵二一打理,进门之后,处处都可见各种机关陷阱,若是不知道路线,不了解这些机关,只要走错一步,便会将之触发。
守城至今,因为知道自己身边有人盯着,所以赵瑾之还没有动用过这些机关。不过赵二一直在带着人继续制作,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动用了,这样的消耗品,数量上自然越多越好。
可惜的是,这里毕竟是在城中,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存储有限,不可能一直做下去。
当然,这里并不是制作机关的地方。毕竟距离外院那么近,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察觉了。而这个地方之所以防护得如此严密,是因为放着一个更加紧要的东西。
两人绕过机关,转到杂物间的门前,赵二推开门,赵瑾之迈步进屋,注意力便立刻被当中摆放着的那个大家伙给吸引了过去。
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机关,几乎直通到藻井,赵瑾之需要抬头仰视才能窥见它的全貌。高度如此,宽度也毫不逊色。这么个大家伙摆在屋子中央,立刻将大半的地方都占去了,让这间不大的屋子显得十分逼仄。
但那么大的东西,制作却是十分精细,由一个个精心打磨的小部件组合起来,每一个榫卯之处都严丝合缝。它的造型有点像是一座山,但又处处透露出工艺的美感,让人见之便会心生感慨——人力之奇妙,有时候并不弱于自然之造物。
在赵瑾之欣赏的时候,赵二上前,在这复杂的机关上操作了几下,很快打开了一个入口。作为制作这个机关的人,他虽然偶尔也为人类的奇思妙想而震动。但此刻更关心的显然是它的实用功能。
赵瑾之迈步进入,发现这里头摆满了机关,比外面更加拥挤。他跟赵二两人只能贴在边上站着,面前是一张小小的台子,上面摆了不少东西,不过暂且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光线昏暗,许多东西都看不清,但最醒目的是一个大喇叭,正对着赵瑾之。
下一瞬赵二将门一关,光亮彻底消失,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两人站了片刻,便听得有声音响起。
那声音初始时应该是极轻微的,但经过这个机关的重重处理之后,从喇叭里出来时已经变成了正常说话的人声。而且在黑暗之中,显得愈加的清晰。只是声调有些变化,而且某些词句也变得模糊。
饶是如此,赵瑾之心中还是震动不已。毕竟他虽然听赵二说过,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虽然这东西制作繁难,而且听到的声音范围也十分有限,受到距离限制,但还是令人赞叹。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利器,他的计划才能够实施。
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逝,赵瑾之凝神仔细听着喇叭里传来的声音。那声音一开始有些失真,但随着赵二慢慢调节,就变得正常了起来。虽然还是有些变化,但已经能够听得出来,这正是那位刘司马的声音!
赵二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碌的,就是眼前这个巨大的机关,并且成功的将之跟刘司马所住的房间连通起来。如此一来,两人站在这里就能够听到对方房间里发生的对话。
这件事十分隐秘,所以赵瑾之没让其他人知道。赵二一个人加班加点,总算将它赶工出来。——当然,削制打磨部件等事也有人协助,但把东西运到这边来进行组装,就只能靠他一个人。
而这番付出,是成是败,有没有用,就看今夜了。
刘司马的声音夹杂在脚步声中,听得不是十分清晰,但也能判断出他是在自言自语。刘司马为人谨慎,自言自语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抱怨对方怎么还不来。再加上一直没有停止过的脚步声,可见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焦灼。
赵瑾之不由看了赵二一眼,“声音很大。”自言自语也好,脚步声也好,在房间里应该都不会很大,但这个机关却能让两人清楚的听见,可见其不凡。
但赵二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低声解释道,“属下学艺不精,只能做到如此了。原本打算将机关安在藻井上,如此便可最大限度降低脚步声等噪音的干扰。可惜刘司马的房间藻井一目了然,并无可操作处。”
虽说平日里谁也不会无故抬头去看头顶。但刘司马晚上总要睡觉,原本一目了然的藻井里多出了别的东西,自然会让那个他警惕。倒是墙上,因为有很多柱子,又挂着装饰之物,所以要将机关隐藏起来会容易很多。
赵瑾之点头,“做得很好。”
赵二脸上闪过一抹兴奋,但没有再说话,而是安静下来,继续小心的调节各处机关,务求让传过来的声音更加清楚明晰。
等待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但好在不论是赵二还是赵瑾之都并不缺少耐心。黑暗之中很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赵瑾之也只能大略估算一番。相差不远,但肯定不会很精确。
半个时辰过去了。
虽然赵瑾之并不着急,但他现在毕竟并不是一个人。他还是一军主帅,而如今他们正在对敌作战,西北军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攻城。虽然正在下雪,但也难保不会有意外出现。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过去找他。
好在不久之后,喇叭里就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来了!赵瑾之心下一凛,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凝神细听。
最开始还是含糊不清的低声抱怨,大概外面正在下雪,过来的路上并不顺利。对方的语气里还带着担忧,毕竟他这一趟过来,雪地上肯定会留下足迹,很容易被人察觉。
的确,对方的行事一贯十分谨慎,赵瑾之虽然怀疑刘司马,但并没有察觉到抚州城里谁跟他有关系。派人监视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索性用了如今这个方式,对刘司马的房间进行监听。
但是监听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机关不能移动,如果刘司马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跟人接头,而是选择出去,那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好在府衙里到处都是赵瑾之的人,对刘司马而言,还是他自己的房间更加安全,至少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就算有人知道他有访客,也可以找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当然,最好还是不知道。所以他跟此人接头的次数非常少,而且每一次都会选在类似今天这种没人会在外面走动的时候,如此最大限度的避免意外发生。也因此,对方才会觉得雪地上留下足迹会被发觉。
不过这会儿雪还在下,只要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停,很快就会将他的足迹完全掩盖,等雪停之后,就算有人出来查看,也绝不会发现任何不妥。
所以在短暂的抱怨之后,两人便坐下来,开始商量正事。
饶是赵瑾之耐性好,终于等到此刻,也不由精神一震。刘司马选在今日与人接头,自然不是意外。虽然赵瑾之不知道他跟背后的人之间如何传递消息,但要避着人这一点是可以想见的。
所以这阵子,赵瑾之设法将刘司马支使得团团转,一方面不给他喘息的时间,避免他传递消息,另一方面也是给赵二这边创造机会。毕竟要在刘司马的房间里装上窃听的机关,并非易事。
而今日下雪,战事稍停,赵瑾之便松口让众人休息半日,刘司马也才总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如此一来,他在今日与人接头的可能性便非常大。就算不接头,应该也会做点儿什么。又正好赵二才说过今日机关就能安装完毕,正好试试效果。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出错,而机关的作用也远比之前想的更加出色。
隔着数十米和一堵墙,赵瑾之此刻能够将对面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刘司马道,“照此情景下去,至少还需要一二十日,抚州城才会被攻破。只怕时间上来不及。”
“已经来不及了。”神秘人道。
他的声音赵瑾之没有听过,不知道是自己不认识此人,还是机关传过来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但就算认识,应当也是不熟悉的。这让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身边也有对方安插的探子,现在看来,福王的手还没有那么长。
也是,若他能够在军中安插人手,早就直接设法将这支军队掌握在手中了,又何必如此迂回曲折?
刘司马问,“为何?莫不是朝廷那边又有了新的动向?”
“朝廷方面倒还不必担忧。”神秘人道,“小皇帝生性多疑,证据确凿的事,怎么也不会轻轻放过,京城已经吵翻天了。”顿了顿,又沉声道,“是胡人。”
赵瑾之闻言,心下也是一紧。
到了西北之后,没有遇到胡人,他还想着是不是胡人根本没有出现。如今被围在抚州,自然就更顾不上这些了。但此刻听闻这句话,心中念头急转,倒是将事情推测了个四五分。
西北军没有勾连胡人,而是选择自己扮作胡人,如此一来自然大大减少了风险。而现在这极有可能跟福王有关的神秘人提起胡人,莫不是他才是那个勾连胡人的?
现下回想起来,当初第一次发往朝廷的急报,本身就显得漏洞百出。其中势必有其他人的手笔,应该就是这些人了。
“那班蛮子又怎么了?”刘司马问出了赵瑾之心头的问题。
神秘人沉声道,“胡人打破长宁关,兵围宁远。”
“啊呀……”刘司马闻言,失声道,“如此一来,西北军岂不是要分兵去应对胡人?”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的围攻抚州城了,力度必然会降低。
虽说胡人出现,可以将这罪名推到赵瑾之身上去,坐实他勾连敌国的证据。但前提是这一仗打胜了,没让胡人占什么便宜。若是胡人攻破宁远,那么赵瑾之固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对西北军而言也没什么好处。
毕竟这整件事都疑点重重,若是战败,朝廷势必会派遣重臣前来镇守。这就不是那些轻易就能拉拢的小官员,而是坐镇一方的军国重臣。西北这点事肯定瞒不住,到时候对谁都没好处。
神秘人叹气道,“是啊。虽说西北这些蠢货已经将勾连胡人的罪名强加给了赵瑾之,但于咱们的大计,其实并无好处。”
“蛮子坏事!”刘司马骂道。
神秘人道,“也罢,他们一贯如此。实在是今年的雪下得太早,这个天气,人和牲畜在外头待久了都没好处。何况他们在草原上,也不是一言九鼎。草原的冬天难过,若不在那里镇守着,说不得也会有意外。”
“如此说来,其实他们并不是真心围困宁远?”刘司马立刻反应过来,“也是,这些胡蛮什么时候会攻城了?何况宁远还是军城,莫说只是这二万人,就是二十万,也未必拿得下来。只怕围困是假,劫掠是真!”
“确实如此。所以时间不会太长,只要宁远之围一解,西北军自然又会调头来攻打抚州。这段时间,你须得稳住赵瑾之,让他留在抚州。若能在西北军撤退的时候促使他追击更好。”神秘人道。
“这冰天雪地,除了抚州他还能去何处?”刘司马道,“但劝他追击只怕不可能。赵瑾之此人心性坚定,这些事自有打算,就是他手底下那些人劝说也未必会听。何况,我总觉得他对我并不信任。”
“不信任你是自然的。”神秘人不以为意,换做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太信任。但办事需要的并不是信任,只要有足够打动赵瑾之的利益就够了。他想了想,道,“抚州城物资有限,西北军却带着不少粮草辎重,必要时煽动抚州百姓闹起来,逼他去抢粮。”
刘司马道,“我明白了。”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神秘人又道,“还有一事。就算胡人退去,西北军重新攻打抚州,要破城只怕也不易。届时朝廷的军队也该来了,他们究竟是什么态度,如今还说不好。在那之前……”
即便透过机关,赵瑾之仍旧能够听到此人话中的狠意和冷意,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决,“先生说,赵瑾之必须死!”
“不惜一切?”刘司马的声音有些迟疑。
“不惜一切。”
“好。请转告先生,即便赔上我的性命,也必留下赵瑾之。”刘司马说完,有一些疑惑的问,“只是我还是不解,如此苦心孤诣对付赵瑾之,却又是为何?”
“为了捕获一个人。”神秘人道,“好了,这些事不当你知道,不必多问。”
“是。”
对话就到这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神秘人道,“趁着雪还未停,我先走了。你多加小心。”
然后便是一阵响声,想来是两人起身,刘司马送神秘人出门。
这边赵瑾之和赵二两人都放松下来。方才听到紧张处,两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这会儿才察觉到有些气闷。毕竟空间有限,虽然也有通气的孔道,但容纳两人还是显得有些勉强。
赵二扳动机关,很快将门打开。新鲜的冷空气扑进这个空间里,让赵瑾之精神一震。
他拍了拍赵二的肩膀,语气中十分感慨,“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将来回京之后,陛下面前,我自然会为你请功。”
“图纸都是主家给的,我不过动手把东西做出来罢了,算什么功劳?”赵二道。他本来就不是安于普通生活的性子,这段时间先是跟着刘大家,然后又赶来西北,跟在赵瑾之身边,增长了不少见识的同时,眼光自然也与从前不同了。
受封于天子,对普通人,甚至许多世家子弟而言,那是多么大荣耀?但现在的赵二反倒没有那么看重了。
赵瑾之也没有多说。今天这一趟来得实在是太值了,得到的消息远超他的想象,需要慢慢整理,寻找出其中对自己有用的线索。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跟上那神秘人,找到所谓的“先生”!
只听刘司马和神秘人的语气,就能够判断出,这位“先生”在他们的组织之中地位举足轻重,甚至可能西北之事,都是他一手操纵。如果他们真的跟福王有联系,那么此人便应该是福王能够放心的前往皇陵镇守,完全置身事外的底气所在了。
这样一个关键人物手中,势必也拿捏着许多关键性的证据,只要把人抓到,搜查出这些证据,那就可以直接给福王定罪了!
就算这些东西都没有保留下来,除去了这位“先生”,对福王也是个巨大的打击。这跟除掉赵瑾之对虞景的打击可是截然不同,毕竟虞景可以用的人太多了,但福王却没有。
所以不管能不能成,这一趟赵瑾之必须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7号的更新_(:зゝ∠)_今天的看看凌晨能不能写完吧……/(ㄒo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