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之后，我才又见到了慕容沖。
入帐之后，他两腿迈步颇显吃力，必是在苻坚的帐内受了许多苦。我心中极为难过，走上前想要扶他过来坐下。
不想，挡住了我伸来的手，他笑着对我轻声地说：“道福，你别碰我，我很脏。”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风淡云清，似是在谈论天气一般平淡，但我的眼泪却再也无法收住。
怕帐外的秦军会听到，我只得悄声抽泣感概：“凤皇，这些年来，你究竟是怎样过的啊。”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一张席位旁坐下来，兀自发笑，他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过的？无非就是燕国国破之后被苻坚收入了后宫成为了他的娈童、然后就去平阳做了太守、偶尔又会被苻坚召回长安受他‘宠幸’。”
我走近拉住了他的衣袖歉意说道：“对不起，凤皇，对不起。”
“唉，你对不起我什么？反正，我是他娈童一事已是天下皆知了。而你与我不同，你是晋国的长公主、你是王献之的妻子，你要幸福、安全地活着，绝不能被苻坚这个混蛋给侮辱了。”
慕容沖对我说话时一直都很温柔，而我却则只能用刺耳的难听哭声来回应他。
“道福，不要再哭了，好吗？一别经年，我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但却不想是在这秦营之内。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道福？王献之他对你好吗？
之前我也曾经有想过，这么重要的一役，你肯定是要为你的弟弟出谋划策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亲上前线了。这样做可是很危险的，你自己知道吗？
想听听苻玉的消息吗？她过得还算好吧，她的丈夫对她很不错。她生过一个女儿，我曾在宫中见过，很是招人喜欢的。不过可惜的是，孩子没活过五岁时就得病死了。。。。。。”
他絮絮叨叨地对我说着，放佛我们只是一对分别了多年的朋友，放佛这些年中的所有苦难他都不曾经历过一般，他如此平静的态度让我越来越觉地难过。
可是，我却也什么都说不了。我不敢也不愿问及燕国亡国后他在秦国的生活，的确，就如他自己说过的，他的日子其实就是一段被天下皆知的屈辱故事。
他安慰我：“怎么还哭呢？你为什么要哭？你为谁而哭？是为我吗？道福，不要这样，其实，我很好啊。虽然燕国已经没了，但我的家人都还活着，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直到现在都还平安无事，我什么都没有失去啊。”
我呜咽道：“你能这样想，那也是好的了。凤皇，你问我过得好不好，我都不知该如何答你。献之对我是很好，甚至好的都不能再好了，可若是你问的是我到底过得好不好，那么，我过得不好，很不好，很不好。
你们燕国灭亡之后的第二年，我父亲做了大晋的皇帝。可是，仅仅八个月，他就驾崩了。他留下了一个被多人觊觎着的江山、他留下了我母亲和我年幼的弟妹们。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凡事，我都只能往最坏的一面去想，若想的太好、太侥幸，我怕我自己会应付不了突然的变故。
你是知道的，我与仲道已经和离了，我改嫁给了献之。你写过信，你让我要‘珍惜眼前人’，但我却做不到。心中有一个人、对他付出了全部的真心，我怎么能收回？怎么能再去爱另一个人？
还有，仲道在离开建康之前竟对我说，他从没爱过我，他爱的女人其实一直都是献之的前妻郗道茂。凤皇，你能相信吗？我的夫君、一个与我同床共枕十二年的男人啊，他竟然会在分别之前告诉我说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
偏偏，我绝望、我丧妻、我颓废成一个形容枯槁到自己都认不出的人，可是，我对他，却无法真正的恨起来。我想要去找到他问个明白，但其实我自己的心里很是清楚，说什么问明白，无非只是我自己太想念他了、想要见到他而已。
随了自己的心，我独自去了邵阳。我可真是够傻的了，我以为他失忆了、不记得对我的讨厌了，我就可以将一切都重新来过、把一切与我们二人无关的事情都统统故意地‘忘记’，我想要再一次去做他的妻子。
可是我的弟弟却派人来找到了我劝说我回去，昌明不许我留在仲道的身旁、他不许我给司马家抹黑，我那时才不得不重新‘记起’来，原来，我还是司马道福，我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放下一切与仲道在一起生活的女人。
这些年来，忍受着对仲道的深厚思念、忍受着对我们二人儿子的思念、怀着对献之无法弥补的亏欠，我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就在之前在大帐内苻坚认出我来时，我还曾想过，若是就这么被他杀了、死了，其实，我的日子也没有更坏。与其余生都活的平平淡淡、窝窝囊囊，我还不如就和苻坚拼了，死亦无憾了。”
慕容沖哑口笑了，他直视着我问：“若是真的就那样死了，你真的是无憾了吗？既然你的心里还想着桓济，何不留着这条命、好好地爱惜自己，等待与他的重逢呢？”
我抹泪道：“重逢？我们二人还会有机会吗？再也不可能了，离开邵阳之时，他竭力地想要挽留我，可我却还是狠下心回去了建康，他一定是恨死我了。别说是喜欢我了，他可能都不愿想起自己认识我这个人。”
“不觉得很蹊跷吗？”
“什么蹊跷？”
慕容沖道：“如果你是桓济的话，见自己落魄了，而又深爱着妻子，你最希望什么呢？是让她跟着自己受苦甚至是死，还是希望她能够好好地活着？”
我犹豫道：“若是深爱着一个人，必然是希望她好好活着啊。可是，仲道说他自己并不爱我啊。”
“你错了，他其实是爱你的。桓家的情况和桓温的一些生前身后之事，我虽身处秦国但亦有所耳闻。桓济是因和兄长桓熙带军去诛杀他们的叔父桓冲才被抓住的，按照律法，不孝且又欲杀害朝廷命官，更加上百官又要趁着桓温新死去压制桓家，他是该被杀头的。
在知道了自己已经被贬为庶人、不再是你的夫君之后，他怕你一个人过活会无人来照顾你、他又知你对他是死心塌地，所以，为了要让你能够心死，他就故意地对你说他没有爱过你。
他之所以要说自己喜欢的人其实是王献之的夫人，那是因为，他知道你曾喜欢过王献之，你二人也算是有一些交情。你骨子里脾性倔强、从不认输，他希望你会因为对郗道茂的讨厌而故意地去嫁给王献之。
现在，你都明白了吗？当初桓济是在骗你，他只是想要为你未来的幸福去铺路，他希望能有一个疼惜你的男人代替他继续来陪伴你！
你说他离开建康之后失忆了，那好，若是从不曾爱过你甚至还讨厌你，为何再一次遇到了你，没有任何记忆的他却会爱上你？道福，你看吧，在他的心里，确确实实是爱过你、爱着你的。”
我早已哭地撕心裂肺，抱头哭喊：“那又怎样？！我们错过了的太多！几年之前，我偶遇了我们的儿子，我那时才发现，十五年来一直都是我错了，桓玄就是仲道的儿子！他们，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意志消沉，痛恨自己为何当年会因赌气而不愿养育他的亲生儿子。我连桓玄都无法面对，如今，即便是我可以与仲道再一次重逢，你又让我该如何去面对他？！亏欠了他那么多，我有何颜面去见他？！”
慕容沖叹息道：“你不要这样想，他是爱你的，他怎么会愿意看到一个终日自责的你？只要你好好地爱惜你自己，这就是对他的最大回报了。我相信，只要是有缘，你们就一定会再见的。”
我无不难过地说：“假如老天开恩能允我们二人再见，可。。。。”
“可你是王献之的夫人所以就无法与桓济再续前缘了，对吗？”
“是啊。”
“如今，什么对你最重要？”
“赢了这一仗，打败苻坚。”
“哦？那么，除了这个呢？”
“我不敢说。”
“说出来吧，道福。”
“那自然就是能够与仲道重逢了。”
“好，你看啊，除了你弟弟的江山，你最在意的就是桓济了。这样，你还在顾虑什么呢？你与王献之，难听一些说，只不过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的两个互相扶持之人，最多只能算是一对友人。
可是，你和桓济呢？你们曾经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你和他之间的情，分不清也理不清，你们才是真正的相爱之人啊。”
深思着他的话，我独自饮泪。
我已经活了三十四年了，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我不能只是为自己而活，我只能为这司马家族而活。要如何过这一生、该嫁给什么人家，都不是我自己可以选择的。唯一庆幸的事，便是在这只可任人摆布的一生之中能让我有幸遇到了仲道。
遇到了他，我才明白，原来，幸福并不是爱情的全部。我们经历过分分合合、喜喜悲悲、起起落落，亦曾因分歧和意外而与对方长久的冷战长达五年之久。
慕容沖说的很对，我和仲道曾经历了那么多，我和他两个人，早已是再也分不清谁欠谁更多一些了。既已明白了谁才是我最在意的，那么，我就要去争取。
这一仗，期盼老天一定要保佑我们大晋可以赢。待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我要请昌明放我自由。我已经为司马家活了大半生了，余生，我想要为自己而活。是该我真正的离开建康、离开朝廷的时候了，朝堂，不可以羁绊我整整一生。
我要去邵阳、去这天下的各处寻找到仲道。或许，他已和香巧或是其他的某个女子成亲了，那样，我便远远地看着他的幸福，默默地尽力去帮助他们一家；也或许，那时，他依旧是孑然一身，我会走到他的面前，坚定地告诉他‘我其实一直都是爱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