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被派去请人,老太太不能让戴明这个客人一直在院子里站着等,便吩咐众人一同去静思园的正屋坐下。
屋子原本不大,老太太、三太太、三房的姑娘们,连同戴明和闻讯赶来的阮筠岚、大太太和二太太,一屋子的人挤的满满当当,下人们都站到门外去伺候,春雨则是跪在门廊下。
前一阵子三太太给了恩典,将屋子里布置的富丽堂皇,月例银子也给升了不少,可紧接着出了红豆夜闯东院的那件事,三太太借机发力,不但静思园的例钱被扣了半年,连屋内还没摆多久的那些珊瑚玛瑙的摆设也撤走了,就连内外屋中拱门上的水晶珠帘也不放过。如今屋内家什仍旧一应俱全,可没有摆设,总显得光秃秃的,有些“简陋”的味道,只有桌案上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百合作为点缀,增添了一些女子闺房的柔和。
戴明见过这屋子美轮美奂的一面,也见过摆设简单的时候,如此强烈的反差,激起他心中对阮筠婷的怜惜。刚才老太太将阮筠婷放在末位,将家族颜面放在首位的决断他可以理解,若他是一家之主,也会以家族为重,可如此委屈阮筠婷,他仍旧看不过去。
放下五彩描鲤鱼戏水的白瓷茶盏,戴明温和笑着对阮筠婷道:“婷儿,我才得了半斤的极品‘太平猴魁’,记得上次你说喜欢,明日我差人给你送来。”
阮筠婷微笑着道谢:“不必了,我最近喜欢茉莉花,那么好的茶还是你吃才不糟蹋,我不过是牛饮解渴罢了。”
戴明笑的软若春风,“还是送来,你想吃的时候吃便是。”
戴明虽不明说,可老太太、大太太等人都明白他何出此言。现在他们吃的铁观音是去年的陈茶,阮筠婷屋里用度削减,加上三太太有意为难,静思园许久没有好茶供给了。谁也想不到今日会来了客人在此处用茶,还是当着老太太的面前。
戴明不说茶不好,只说要给阮筠婷一些好茶,明摆着是不满意徐家对他戴家未过门妾室的苛待。
老太太原本盯着徐凝芳憋着气,如今更觉得脸上无光,锐利的眸光扫过三太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戴明的话。
阮筠婷知道戴明是为了自己。才刚回来在路上思索的问题又一次浮上心头。
红豆和婵娟则是对视了一眼,眼看着两人关系和好如初,再不提送去采石厂做苦工的事了。颇为阮筠婷高兴。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传来动静。下人来禀“望春七公子”到了。
一想到这位“望春七公子”爱好画春|宫图,在坐之人的心中各种想法都有。
阮筠婷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戴明,隐约有打趣之意。
戴明挑眉一笑,不以为然的起身相迎。不多时,便见一名身着秋香色书生长袍,生的眉清目秀的青年随着戴走了进来,那人长眉入鬓,薄唇高鼻,步履潇洒。笑容带着不羁,竟是个妙人。
阮筠婷惊讶,原以为能画春|宫图的人怎么也应该是个“猥琐大叔”。想不到对方竟是个俊俏的青年人。
戴明介绍了一番,“望春七公子”丝毫没有见了权贵之人该有的卑躬屈膝,而是大大方方的团团一揖:“见过各位夫人。”
来者是客,尽管此人画春|宫图老太太不喜,仍旧客气的让他入座。吩咐上茶。
谁知“望春七公子”摆摆手,笑道:“不必麻烦了。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也好。”老太太笑着点头。
“望春七公子”道:“其实方才福宁找我来徐家,我便猜到是什么事了。那日,有位姑娘慕名找到了我,拿了一幅女子的小相来让我画一幅春|宫图,并给了我一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当时觉得蹊跷,动笔之时细看小相,却发现那小相上的女子与之浅书房中挂着的一幅美女图上的女子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知道之浅的那幅画画的是他的未婚妻,我便留了心。”
语气一顿,看向阮筠婷,“望春七公子”笑着道:“不过今日见了姑娘,才觉得画中女子虽美,却描绘不出姑娘真人神韵之万一。”
阮筠婷听后干笑,心道此人也真是不羁,说着正事,都能将话题转移到她的容貌上。不过戴明是什么时候画了她的画像?
阮筠婷疑惑的看向戴明。
戴明脸上发热,别开眼不与阮筠婷对视,知道好友的性子,咳嗽了一声算作提醒。
“望春七公子”这才切入正题,道:“一般人慕名而来找我画春|宫图,无非是为了娱性等原因,从未有过要求将人面部也描绘细致的,而且那日去找我的姑娘瞧着年岁不大,还带了我好友未婚妻的小相来,我猜定是此人存了害人之心,便将她入画,又用我特制的颜料填了几笔,改成阮姑娘的模样交给了她。”说罢站起身,道:“可否将那副画给我一观?”
三太太闻言,将春|宫图递给了“望春七公子”。心中百转千回。这事已经确定是徐凝芳做的无误,扳不倒阮筠婷,能借机打击翠园的狐狸精也是一样,脸上的笑容就显得得意洋洋。
“望春七公子”接过画来,又要了笔墨,从怀中拿出一个青瓷的小瓶,吩咐福宁用里头的蓝色液体为他磨墨,随即用刚刚墨好的墨汁,在画上的徐凝芳眉毛、眼角,鼻子下方和颌骨的位置各添了几笔,众人都伸着脖子看着,眼看略显的圆润的脸变成了漂亮的瓜子脸,眼睛变大,柳叶眉也变的细长,鼻子显得更为高挺,画中女子,俨然就是阮筠婷。
画过之后,“望春七公子”笑道:“那天给了那位姑娘的画便是这样了。我这种颜料里头加了些东西,墨迹干后十二个时辰就会自动消失。”
像是怕人不信,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的方形小盒子,道:“可否给我一根蜡烛。”
这个时候,自然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婵娟急忙去拿了点燃的蜡烛过来。“望春七公子”从小盒子里,用其中自带的银勺,舀出约米粒大小的一点红色药粉,放在蜡烛上烘烤。又拿了水含了一口,均匀的将画喷的潮湿。
随着银勺内的粉末一点点蒸干,发出略微辛辣的味道,春|宫图上方才他添补的几笔,在众人眼前奇迹般的变淡,由黑变成了暗红、浅红,最后慢慢变成了和纸张颜色相近的浅褐色。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而画中阮筠婷的脸,也变成了徐凝芳的!
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待到“望春七公子”收好了随身携带的小盒子和瓶子,老太太脸色已经铁青。刚才他说的明白,他画的是去找他作画的人。画上的徐凝芳画的惟妙惟肖,已经明摆着了!
阮筠婷泪盈于睫,似是受不了打击。柔弱的身形摇晃,哽咽着踉跄跪倒,哭道:“怎么是芳儿,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我?”
徐凝芳已经脸色惨白,手指冰凉颤抖。再老谋深算,她毕竟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女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老祖宗,芳儿冤枉啊,这个人一定是阮姐姐找来陷害我的,他们串通一气,要害芳儿啊!”
“住口。到了此时你还敢狡辩!”三太太站起身怒斥徐凝芳。痛心疾首的道:“枉费我当你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你竟然如此蛇蝎心肠。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父亲的宠爱和抬举吗!”
“母亲……”
“住口!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嫡女!”三太太胸口起伏,宛若怒气难消,转向老太太横眉怒目的道:“这样的品性,不配做我三房的嫡女!老祖宗,媳妇识人不明,罔信了这毒辣的丫头,请您降罪。”
“老祖宗,芳儿冤枉,真的冤枉阿!”徐凝芳哭的肩膀颤抖,楚楚可怜。
阮筠岚扶起哭的伤心的阮筠婷,道:“我姐姐曾经不惜自己性命将你从河里救起,留了你的性命难道就是要你恩将仇报的吗!”
徐凝芳当日落水,阮筠婷舍身相救的事在场的姑娘们都见到了,如今徐凝芳的解释如此苍白,只喊冤枉两个字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所有人都在用鄙夷的眼神望着她。
徐凝芳额头贴地,心已经凉了,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老太太疲惫的望着徐凝芳,随即强自笑着,道:“小戴大人,本应该好生招待你,却不想让你看到不争气的小辈演出一场闹剧,实在是扫兴之极。”
老太太明显在表达歉意,戴明闻言忙施了一礼,道:“徐老夫人言重了,发生这样的事并非你我所愿,如今要紧的是如何处置十二姑娘,在下建议,如此歹毒之人,需得送官,交由国法制裁才是。”
戴明此言一出,徐凝芳身子已经抖若筛糠,她虽罪不至死,可进了衙门说不定会扒掉一层皮,牢里哪能是她呆的了的地方?再说有进了大牢的经历,往后她还如何议婚?这一生的前途便毁了啊!
“老祖宗,芳儿知错了。老祖宗开恩,芳儿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和阮姐姐斗气了。老祖宗!”徐凝芳哭花了脸,眼泪鼻涕糊了妆,狼狈至极,叩头连连。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声,“老祖宗!”
翠姨娘穿着翠色的锦缎褙子,妆容精致的脸上满是泪痕,柔弱的身子跌跌撞撞进了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跪行了几步,磕头道:
“老祖宗开恩,十二姑娘毕竟是三老爷的亲骨肉啊,若是经官,她的一生就毁了呀!都是婢妾的错,十二姑娘是受了婢妾的指使才做了此事,和她无关。她才十一岁,还未出阁的姑娘哪里懂什么春|宫图。一切都是婢妾教的。请老祖宗开恩,不要难为了姑娘,严惩婢妾吧!”
翠姨娘的突然闯入,让三太太的脸上几乎笑开了花,她原本是要对付阮筠婷,如今矛头又转向了翠园的狐媚子,这两方不论谁倒了,对她都只有好处。小翠这个贱婢平日里就知道装柔弱装可怜,将三老爷迷的团团转。虽然上一次她借着老太太买宅子的事与三老爷谈了话后,三老爷到她院子里的时间就多了一些,可大多数时候,三老爷还是偏宠翠姨娘的。若今日能扳倒了她,她可真的畅快了。
徐凝芳趴伏在地,听了生母的话心念一动,差一点就直起身说“对,就是她指使我教我做的。”可转念一想,若是她将罪名毫不犹豫的推到生母身上,自己摘不干净不说。还要落下个不孝不仁的罪名,老太太可是最喜欢孝顺的人,现在情势对她本就不利。已经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思及此,徐凝芳磕了个头,道:“老祖宗,今日的事都是芳儿一时糊涂一手造成的,和姨娘没有关系。”
“傻孩子。你做什么替我顶下这个罪名,是我看着阮筠婷不顺眼要对付她……”
翠姨娘心疼的看着徐凝芳,只觉女儿如此护着自己,就算为了她丢了性命也值得了。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是婢妾的错,请老祖宗降罪于婢妾,宽恕姑娘吧!”
翠姨娘如此护着女儿。到让阮筠婷心中略有感慨,徐凝芳再可恶,翠姨娘与她却从来没有过直接冲突。虽然这娘两个都不是什么善类。可母女之间的感情却是真的。她在这里没有母亲疼爱保护,很羡慕。
阮筠婷站在阮筠岚身侧默默垂泪,肩膀因委屈的抽噎而耸动,更增添几分楚楚可怜。戴明看的清楚,有一股无名火沿着丹田升上心口。恨不能现在就娶阮筠婷过门,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戴明心中明白。今日之事,若传开到外头,对徐家毕竟不利,对徐家不利,对阮筠婷也就等同不利,要知道,阮筠婷如今是受徐家的庇护,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他哪里不懂?况且阮筠婷在与他成婚之前,还要在这里生活近两年的时间,将徐老夫人得罪透了,对阮筠婷绝无益处。
戴明心虽如此想,口中却坚决咬住道理不松口:“既然是这位姨娘指使,那么二人一同拿去问罪就是,栽赃陷害,此等大事岂能容!?”
徐凝芳和翠姨娘都已经绝望。徐凝敏则哭着跪下求情道:“请老太太做主饶了姨娘和芳儿吧!”
今日局面混乱,丢人都丢在外人的面前,老太太真恨不能将这些不懂事都拿了去。可她毕竟是一家之长,做事还要为了徐家考虑。
徐凝芳是三老爷的庶女,毕竟是徐家的血脉。翠姨娘育有两女一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虽然与三太太争宠多年,可终究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今次是第一次……
最要紧的,若真的惊动了官府,徐家的脸可就丢大了。
“婷儿。”老太太疲惫的目光含着祈求,望着阮筠婷,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声轻唤。
阮筠婷虽在流泪,可心中却很是冷静。戴明说要拿人治罪,其实并不可行,别说真的拿去官府以徐家的能力徐凝芳和翠姨娘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就说到时候损害了徐家的颜面,对她来说事没有任何好处的。更而且,她若是多次违逆老太太,咬着徐凝芳的错处不放,必定得罪了老太太,她可还要继续在徐家生活,靠徐家的庇护才能对付吕家呢。眼角余光看到三太太得意洋洋的样子,今次她与徐凝芳,都是在三太太的掌握中,两人两败俱伤也好,一人损伤也罢,乐的人都是三太太。
所有想法千回百转也不过一瞬间的事,老太太那饱含深意的一声,已经让阮筠婷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送官一事对她没有好处,何必还要那样?
“之浅。”阮筠婷叹息了一声,以袖拭泪,道:“芳儿年纪尚小,怕也是一时糊涂。相信老祖宗定会好生调教,给她教训的。翠姨娘膝下还有个珍哥儿,他才七岁。 若是珍哥儿少了生母庇护,必定会受人欺凌。”
说到此处,阮筠婷声音哽咽,清泪滑落,闭了闭眼道:“将心比心,我如何能让自己的表弟走我的老路。此事就此作罢,徐家的事还是关起门来,让老祖宗做主吧。”
阮筠婷会求情,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让老太太极为满意欢喜的,她的第二段话,更是成功的激起了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的怜惜,以及在场所有姑娘和下人的同情。
如此宽宏大量,心存仁厚的姑娘,为何偏要屡次受这种罪?
戴明说要将徐家人送官府,其实也只是起到威慑作用,一来帮阮筠婷撑腰,让人知道阮筠婷并非可以随意欺负的软柿子,二也是要给阮筠婷一个表现的机会。他了解她的聪明,定不会做对徐家和她自己不利的决定,
如今见她垂泪,虽知其中应有八分是做戏,他也忍不住动容,对老太太行礼道:“徐老夫人,今日在下多有得罪,皆是因为关心婷儿的缘故,还请您见谅。”
“怎么会。”老太太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戴明这样说,就是不会再插手此事了。
“怠慢了小戴大人,是我的不是。”
“老太太言重了。是在下叨扰。既如此,在下告辞了。”戴明和“望春七公子”一同行礼。
老太太含笑点头,道:“婷儿,岚哥儿,替我送送二位小爷。”
“是。”
阮筠婷和阮筠岚一同送戴明和“望春七公子”离开静思园,走在通往西角门逼仄的巷子里。
此刻的阮筠婷已经擦干眼泪,方才在屋内柔弱无依的楚楚之姿已经被淡然优雅而取代。她身子还是单薄,步履也依旧飘逸,可流光溢彩的翦水大眼中闪过的光芒,却是聪慧与坚定。
娇弱的幽兰,转眼间变作傲然的寒梅,戴明不惊讶,“望春七公子”却很惊讶。
“之浅,今日多谢了。”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字。”
阮筠婷和戴明并肩而行,眼睛望着前方,抿唇道:“让你见识了如此混乱的场面,还特地麻烦七公子跑来一趟,实在是不应该。”说着转身给“望春七公子”行了一礼:“多谢公子解围。若不是公子细心,又画技高超,如今我已然被人陷害,百口莫辩了。”
“望春七公子”哈哈大笑,洒然道:“ 阮姑娘言重了,若要谢,你该谢之浅在书房里挂了你的画像,我也是见过你好的画像才认得你啊。”
提起此事,阮筠婷霞飞双颊。
阮筠岚却皱紧眉头,道:“姐姐,为何不将那个毒妇送官!?最好关了他们,让他们尝尝苦头,看以后还敢欺负咱们!”
阮筠婷摇头,道:“岚哥儿,即便送了官,他们也吃不到苦头,反而让老祖宗恨我不为徐家考虑。往后徐凝芳怕也没能力翻起风浪了。不如顺水推舟,做这个人情给老太太。”
“可我心中不平。”阮筠岚道:“锦衣玉食的日子又什么好?那些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整天的算计姐姐,无非就是嫉妒姐姐美貌和才华嘛!早知如此,咱们就不该来,在外头讨饭都好过受这等闲气!”
知道阮筠岚说的是气话,阮筠婷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好了,十二姑娘和翠姨娘这次也应当会得到教训,咱们至少能安生一阵子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
戴明看着阮筠婷姐弟二人相互安慰,对阮筠婷的怜惜更多,对她今日与自己配合的默契也很是欣然。看来认定了她,是没错的。
阮筠婷送走了戴明,回到静思园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带着众人回松龄堂了。
红豆和婵娟以及可儿几个小丫鬟,正忙着整理正厅,将刚才挪动的圈椅和绣墩放回原位。
阮筠婷进了屋,挥手道:“红豆,婵娟,赵嫂子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是。”小丫鬟们行礼退下。
红豆和婵娟对视一眼,跪下道:“请姑娘责罚。”
赵林木家的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