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上册_第一部分 埃德蒙被陷害

基督山伯爵:上册

第一部分 埃德蒙被陷害

第一章 船抵马赛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圣母观察站的瞭望员发出信号:从士麦那出发,经过的里雅斯特和那不勒斯开来的三桅船“法老”号到了。

同往常一样,一位领港员立刻从港口出发,绕过伊夫堡,在莫尔吉翁海角与里翁岛之间登上“法老”号。

也像往常一样,圣让要塞的平台上立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因为在马赛,大船进港历来是件大事,而一艘像“法老”号这样由古老的弗凯亚船厂建造和装备的,船主又是本城人的大船进港,就更是如此了。

这时,船渐渐驶近。它已经顺利地穿过由火山爆发在卡拉萨雷涅岛和亚罗斯岛之间形成的海峡,绕过了波麦格岛。船上的三张桅帆、大三角帆和后桅帆都已经张满,但行驶的速度相当缓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热闹的人出于一种不祥的预感,猜测着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那些有航海经验的人看得出来,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也不会是船体本身,因为从船行驶的样子看,它受到完好的控制。锚正准备抛下,艏斜桅的侧支索也已经脱钩;领港员正准备把“法老”号引进马赛港狭窄的通道。他身边是一位动作敏捷、目光灵活的青年,他密切注视着航行的每一个动作,重复着领港员的每一道指令。

一种隐约的忧虑笼罩着人群。圣让瞭望台上的一位看客尤为不安,他不等大船进港,就跳上一只小船,下令朝“法老”号划去,在雷瑟夫湾对面靠上“法老”号。

青年水手看见这个人过来,立刻离开他在领航员身边的岗位,用手摘下帽子,靠到船舷上。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材颀长,满头乌发,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浑身有着一种自幼与风险搏斗的人特有的沉静与刚毅。

“啊!是您啊,当泰斯!”小船上的人大声喊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船上一片晦气?”

“太不幸了,莫雷尔先生!”青年回答道,“实在太不幸了,尤其是对我!船行驶到齐维塔——维基亚附近时,我们失去了可敬的勒克莱尔船长。”

“那船上的货呢?”船主着急地问。

“货物完好无损,莫雷尔先生。我想,这一点您是会满意的。但是,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

“他出了什么事?”船主问道,神态明显轻松起来,“这位可敬的船长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

“掉进海里了?”

“不是,先生。他是得脑膜炎死的,临终前痛苦不堪。”

然后,青年转向手下人。

“注意!”青年喊道,“各就各位,准备抛锚!”

全体船员立刻遵命。十来个水手同时行动起来,有的奔向后角帆索,有的奔向转桁帆索,有的奔向吊索,有的奔向三角帆索,还有人奔向主桅帆的收帆索。

那个青年水手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看到下属已经开始行动,自己的命令将得到执行,便又回到船主身边。

“这件不幸的事是怎么发生的呢?”船主又接着年轻水手刚才中断的话题问道。

“天哪,先生!完全出人意料:勒克莱尔船长与那不勒斯港务局局长进行了一次长谈以后离开港口,出发时心情十分激动,二十四小时之后开始发烧,三天以后就死了……

“我们按照惯例安葬了他。他被端庄地裹在一张吊床里,双脚和头部系上一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在埃尔吉里岛附近水葬。我们为他的遗孀带回了他的十字勋章和佩剑。船长跟英国人打了十年仗,”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忧伤的微笑,继续说道,“最后,也能跟常人一样寿终正寝,活得也算值了。”

“唉,有什么法子呢,埃德蒙先生!”船主答道,他显得越来越宽慰了,“人早晚都有一死,老的总得给年轻人让位子啊,否则,年轻人就没有机会晋升了。您刚才说货物……”

“完好无损,莫雷尔先生,我向您担保。这一趟,我估计您至少能赚上两万五千法郎。”

这时,船已经驶进圆塔,年轻水手喊道:“准备收桅帆、三角帆和后桅帆!动作要快!”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迅速执行,如同在战舰上一样。

“全船落帆、卷帆!”

最后一道命令刚一下达,所有的帆都落了下来,于是,船只凭惯性向前滑行,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还在行驶。

“现在,莫雷尔先生,如果您想上船,那就请吧。”当泰斯看到船主迫不及待的样子,就说道,“那就是您的会计当格拉尔先生,他刚走出船舱,他会告诉您您想知道的一切情况。我呢,得去关照抛锚和给船长挂丧的事。”

船主不等再请,立刻抓住当泰斯扔过来的一条缆绳,以一种海员都难得有的敏捷,攀上大船侧舷上凸起的梯级。这时,当泰斯回到自己的大副岗位,让他刚才说的那个叫当格拉尔的人去跟船主交谈。那人走出船舱,朝船主迎去。

当格拉尔大约二十五六岁,神色阴郁,对上巴结,对下傲慢。因此,除了会计职务本身引起水手反感之外,他本人的作风也招人憎恶;与之相反,埃德蒙·当泰斯则深受众人的爱戴。

“您好,莫雷尔先生!”当格拉尔说道,“您知道我们的不幸了吧?”

“是啊,是啊,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他可是个善良、正派的人啊!”

“更是一位出色的水手,在碧海蓝天之间摔打成材。让这样的人为莫雷尔父子公司这样的大公司做事最合适了。”当格拉尔答道。

“不过,”船主看着正在指挥抛锚的当泰斯,说道,“不过,当格拉尔,我觉得不一定像您说的那样,非得到老了才能成为行家。您看我们的朋友当泰斯,我觉得他干得就很在行,用不着向任何人请教。”

“是啊,”当格拉尔说着,斜眼看了一下当泰斯,目光里闪着仇恨,“是啊,他年轻,因此无所顾忌。船长刚死,他就取而代之,根本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他不直接回马赛,而是绕道厄尔巴岛,浪费了我们一天半的时间。”

“他是大副,接替船上的指挥对他来说义不容辞。”船主说道,“至于在厄尔巴岛浪费一天半的时间,那倒是他的错,除非船出了什么故障,需要修理。”

“这艘船跟我一样结实,我也祝愿您这么健康,莫雷尔先生。这一天半时间的浪费,纯粹出于他的心血**。他想上岸玩,如此而已。”

“当泰斯,”船主朝年轻人转过身去,说道,“请过来一下。”

“对不起,先生,”当泰斯说,“我过一会儿就来。”

然后,他对船员说道:“抛锚!”

铁锚立刻落水,铁链吱吱扭扭地向下滑。尽管有领港员在场,当泰斯还是坚守岗位,直到这最后一项操作全部完成,然后,他下令:“把桅杆落下一半,降半旗,桅桁交叉!”

“您看,”当格拉尔说道,“我敢说,他已经自以为就是船长了。”

“事实上他就是船长了。”船主说。

“是啊,就缺您和您的合伙人的签字了,莫雷尔先生。”

“嘿!我们为什么不让他留在这个岗位上呢?”船主说,“他还年轻,这我知道,但我觉得他干得很在行,经验很丰富。”

当格拉尔的额头掠过一道阴影。

“对不起,莫雷尔先生。”当泰斯走过来,说道,“现在船已经抛锚,我听您的吩咐。您刚才叫我了吧?”

当格拉尔后退了一步。

“我想问问您,您为什么要在厄尔巴岛停留?”

“我也说不清,先生,是为了完成勒克莱尔船长的最后一道命令。他临终前交给我一包东西,让我转交给贝特朗大元帅。”

“那您见到他了吗,埃德蒙?”

“谁?”

“大元帅?”

“见到了。”

莫雷尔环视了一下四周,把当泰斯拉到一边。

“皇上好吗?”他急切地问道。

“很好,至少我看上去他很好。”

“这么说,您见到皇上了?”

“我在元帅那里时,他也进来了。”

“那您跟他说话了吗?”

“应当说是他跟我说的话,先生。”当泰斯微笑着说。

“他都跟您说什么了?”

“他问了船上的情况,问到船何时回马赛,船走的是哪条航道,还问到船上载的货物。我觉得如果船是空的,而且我是船主,他很可能想把它买下来;但是,我告诉他,我只不过是一个大副,船属于莫雷尔父子公司。‘啊!啊!’他说道,‘我知道这家公司,莫雷尔家世代都是船主。我在瓦朗斯驻防时,有一个莫雷尔跟我在同一个兵团服役。’”

“千真万确!”船主高兴地喊道,“那是我叔叔波利卡尔·莫雷尔,他后来当了上尉。当泰斯,日后您要是告诉我叔叔,说皇上还记得他,您会看到他会如何感激涕零的,这个老兵。好了,好了,”船主友好地拍着年轻人的肩膀,继续说道,“您遵照勒克莱尔船长的嘱托,在厄尔巴岛停留,做得很对,尽管如果有人知道您曾经把一包东西交给大元帅,还跟皇上谈过话,您可能会受到牵连。”

“我怎么会受到牵连呢,先生?”当泰斯说道,“我连自己传递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而且,皇上问我的那些问题,就是遇到别的人他也会这样问的。对不起,”当泰斯接下去说道,“卫生检疫站和海关的人来了,我可以走了吗?”

“请吧,请吧,亲爱的当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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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走了。他一走开,当格拉尔就凑了过来。

“哦,他似乎为自己在费拉若港停留摆出了充分的理由,是吗?”他问道。

“非常充分,亲爱的当格拉尔先生。”

“啊!那就好。”后者回答,“因为,看到一个伙伴不尽职,总是让人感到难过的。”

“当泰斯尽了职,”船主答道,“这无可非议。是勒克莱尔船长命令他这样做的。”

“说到勒克莱尔船长,他有没有把他的一封信交给您?”

“谁?”

“当泰斯。”

“交给我?没有!还有一封信吗?”

“我觉得,除了包裹之外,勒克莱尔船长还交给他一封信。”

“您说的是什么包裹,当格拉尔?”

“就是当泰斯在费拉若港停留时,交出去的那个包裹啊!”

“您怎么知道他有个包裹要在费拉若港转交?”

当格拉尔的脸一下子红了。“那么,莫雷尔先生,”他说道,“请您千万别跟当泰斯提起这件事,也许是我弄错了。”

这时,年轻人又走了回来;当格拉尔便走开了。

“怎么样,亲爱的当泰斯,您现在有空了吧?”

“是的,先生。”

“手续不复杂嘛。”

“不复杂。我把我们的货单交给了海关。货物处又派了一个人跟领港员一起来,我把我们的证件都交给他了。”

“这么说,您的事都办完了?”

当泰斯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

“没事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说道。

“那么,您可以跟我们共进晚餐了?”

“请原谅。莫雷尔先生,请原谅,我必须先去看望父亲,对您的盛情邀请,我不胜感激。”

“您是对的,当泰斯,您是对的。我知道,您是个孝子。”

“那……”当泰斯有些迟疑地问道,“您知道家父身体好吗?”

“我想很好,亲爱的埃德蒙,尽管我没有见到他。”

“是啊,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这至少说明您不在家时,他什么都不缺。”

当泰斯微微一笑。

“家父很要强,先生,即使他一无所有,我怕他除了上帝之外,不会去求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那好吧!我们等您见过父亲以后来找我们。”

“还要请您原谅,莫雷尔先生。见过家父以后,我还要去看另外一个人,也是很让我牵挂的人。”

“啊!真的,当泰斯,我怎么忘了,在加泰罗尼亚人那里,还有一个像您父亲一样焦急地盼望您归来的人:就是那个美丽的梅尔塞黛丝。”

当泰斯微微一笑。

“啊,啊!”船主又说,“现在,我明白她为什么三次到我家来打听‘法老’号的消息了。喂!埃德蒙,您有个那么漂亮的情人,可用不着别人关心了!”

“她不是我的情人,先生。”年轻海员庄重地说,“她是我的未婚妻。”

“这常常是一回事。”船主笑着说。

“我们可不是这样的,先生。”当泰斯回答道。

“好了,好了,亲爱的埃德蒙,”船主接着说,“我就不留您了。我的事您为我办得很好,现在,我要让您去忙您自己的事了。您需要钱吗?”

“不要,先生。我已经领了出差费了,差不多相当于三个月的工资呢。”

“您是个很规矩的小伙子,埃德蒙。”

“您还应当补充一句:我还有一个可怜的父亲,莫雷尔先生。”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个孝子。快去看您父亲吧。我也有个儿子,要是他出门三个月,我也会埋怨那个缠住他不让他来看我的人的。”

“那么,我就告辞了?”年轻人躬身施礼,说道。

“好吧,如果您再也没什么事要跟我说。”

“没有了。”

“勒克莱尔船长临终前,没让您交给我一封信吗?”

“他当时已经不能提笔写信了,先生。不过,这倒提醒我向您请两周假。”

“是要结婚吗?”

“先结婚,然后去趟巴黎。”

“好吧,好吧!您想休几天假就休几天,当泰斯。光卸船就得六个星期,三个月以内我们不会再出海……不过,三个月之后您必须回来。”船主拍着年轻人的肩膀,接着说道,“‘法老’号再出海的时候,可不能没有船长啊。”

“不能没有船长?”当泰斯两眼闪光,大声喊道,“您说话可得谨慎,先生,因为您刚才这句话正回答了我心中最隐秘的愿望:您是否真想任命我为‘法老’号的船长?”

“如果我一个人能说了算,我就会向您伸出手,亲爱的当泰斯,并且对您说:‘就这么定了!’可是,我还有个合伙人,这就等于有另一个主人。不过,这件事至少已经成了一半,因为两票当中,您已经得到了一票,另一票也交给我好了,我会尽力给您搞到手的。”

“啊!莫雷尔先生,”年轻人热泪盈眶,握着船主的手大声说道,“莫雷尔先生,我代表我父亲和梅尔塞黛丝向您表示感谢。”

“好了,好了,埃德蒙,苍天在上,保佑好人。快去看您父亲,快去看梅尔塞黛丝吧,然后回来找我。”

“要我送您上岸吗?”

“不用,谢谢,我还要留下来跟当格拉尔结账。这次旅行,您对他还满意吗?”

“这要看指哪一方面了,先生。如果您想问他是不是个好伙伴,我说不是。因为我们吵过一架,然后,我愚蠢地提议在基督山岛停留十分钟,以了结这次争吵;我不该向他提这个建议,而他的拒绝完全正确。从那天起,他就不喜欢我了。如果您想问我他是不是个好会计,那我认为他是无可指责的,您对他的工作方式也一定会满意。”

“可是,”船主又问,“当泰斯,假如您是‘法老’号的船长,您还乐意留下当格拉尔吗?”

“不管我是船长,还是大副,莫雷尔先生,”当泰斯回答,“我都会十分敬重船主信任的人。”

“好了,好了,当泰斯,看得出您各方面都是一个正直人。我不留您了,走吧,我早看出您心急如焚了。”

“这么说,您准假了?”当泰斯问道。

“快走吧,我说了。”

“我可以用您的小艇吗?”

“用吧。”

“再见,莫雷尔先生,万分感谢。”

“再见,亲爱的埃德蒙,祝您好运!”

年轻水手跳上小艇,坐到船尾,吩咐朝卡纳比埃尔大街方向划去。两名水手立刻弯着腰划了起来。从港口到奥尔良码头的水面上,两排大船中间留出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上挤满了几千只小船,小艇在中间穿来穿去,以最快的速度前进。

船主面带微笑,目送当泰斯远去,直到他靠岸,看到他跳上码头的石板地面,立刻消失在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群里。这条著名的卡纳比埃尔大街,从早晨五点到晚上九点,总是熙熙攘攘。那些现代弗凯亚人颇为这条街感到自豪,甚至表情严肃、带着极有特色的浓重乡音这样说道:“如果巴黎也有一条卡纳比埃尔大街,那巴黎就成为小马赛了。”

船主转过身来,发现当格拉尔站在他身后,表面上似乎在等候他的吩咐,实际上也跟他一样,在眺望远去的年轻水手。

只不过,这凝视着同一个人的两种目光中的表情截然不同。

第二章 父与子

我们先放下满怀仇恨地在船主耳朵边说着同伴坏话的当格拉尔不谈,且说当泰斯一直走到卡纳比埃尔大街尽头,又拐进诺阿伊街,走进梅朗街左侧的一座小楼,在昏暗的楼梯上一直爬到五楼,然后,一只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停在一扇半掩着的门旁,从门缝里可以一直看到里面一个小房间的尽头。

这就是当泰斯父亲住的房间。

“法老”号抵达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老人耳朵里。此刻,他正踩着一把椅子,用颤抖的手捆扎攀在窗前栏杆上的旱金莲和杂在里面的铁线莲。

突然,他感到自己被人拦腰抱住,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喊道:“父亲,我的好父亲!”

老人叫了一声,回过头来认出是自己的儿子,便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倒在儿子的怀里。

“您怎么了,父亲?”年轻人不安地问道,“您病了吗?”

“没有,没有,亲爱的埃德蒙,我的孩子,我没病。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回来,看到你不期而归,我太高兴、太激动了……啊!上帝!我觉得自己都快要死了!”

“您镇静一点,父亲!是我,真的是我!人家常说,高兴对身体不会有害处,所以我就悄悄进来了。您笑一笑,别这么瞪着惊慌的眼睛看着我。我回来了,咱们会很幸福的!”

“啊!这太好了,孩子!”老人说道,“可是,我们怎么会幸福呢?你不再离开我了吗?快,给我说说你的高兴事!”

“愿上帝饶恕我,”年轻人说道,“我的幸福来自另一家人的悲伤!但老天在上,我没有祈求这种幸福,是它自己降临到我头上的,我不能不感到高兴。可敬的勒克莱尔船长死了,父亲,承蒙莫雷尔先生的关照,我将接替他的职务。您明白吗,父亲?二十岁当船长!薪水足有一百金路易,还能分红呢!一个像我这样的水手,怎么敢有这样的奢望呢?”

“是啊,我的儿子,是啊,的确如此,”老人说,“这真叫人高兴。”

“所以,我希望一领到工资,就让您住上一所带花园的小房子,让您种铁线莲啊、旱金莲啊、忍冬草啊什么的……您怎么了,父亲,您好像很不舒服?”

“别着急,别着急!不要紧。”可是,老人浑身无力,向后倒了下去。

“您怎么了!您怎么了!”那个年轻人喊道,“喝杯酒吧,父亲,酒会给您提神的。酒放在哪里了?”

“不用,谢谢,别找了,我不需要。”老人一边说,一边拦住儿子。

“还是喝点,还是喝点,父亲,告诉我酒放在哪里。”他一连打开了两三个橱柜。

“别找了……”老人说,“没酒了。”

“怎么,没酒了!”当泰斯说着,脸也一下子变白了。他一会儿看着老人那深陷的双颊和苍白的脸,一会儿看看空空的橱柜,“怎么,没酒了!您缺钱用了吗,父亲?”

“既然你回来了,我就什么都不缺了。”老人说道。

“可是,”当泰斯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擦着额头的汗珠,“可是,三个月前,我临走的时候,不是给您留下两百法郎吗?”

“对,对,埃德蒙,是这样的。但是,你走的时候,忘了我们还欠卡德鲁斯的一笔钱。他来跟我要了,还说,如果我不还他,他就去找莫雷尔先生,让他替你还。所以,你知道,我怕这样会对你不利……”

“那么?”

“唉!那么我就还给他了。”

“可是,”当泰斯喊道,“我欠卡德鲁斯足足一百四十法郎呢!”

“是啊。”老人嗫嚅地说道。

“您就用我留给您的那两百法郎还的?”

老人点了点头。

“这么说,三个月以来,您只靠六十法郎打发日子?”年轻人喁喁地说道。

“你知道我花销很少。”老人说。

“啊!上帝啊,上帝啊,请饶恕我吧!”埃德蒙跪在老人面前,大声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

“啊!这太让我伤心了。”

“好了!”老人微笑着说,“现在你回来了,过去的事就不去想它了,因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我回来了。”年轻人说道,“而且前程似锦,还带回了钱。喏,父亲,拿去吧,拿去吧,马上叫人去买点东西。”

说着,他把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一共有十来块金币,五六张面值五法郎的埃居,还有一些零钱。

老当泰斯脸上笑开了花。

“这些钱是谁的?”他问道。

“是我的……是您的……是咱们的!……拿去吧,买点吃的,过得开心些,明天还会有更多的钱。”

“小点声,小点声,”老人微笑着说,“如果你同意,我省着点花你的钱。否则,别人看见我一下子买那么多东西,会以为我是不得不等你回来才买的。”

“随您吧。不过,首先雇个女佣吧,父亲,我不希望您总是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我还带回点走私的咖啡和上等烟草,都放在船舱里的小箱子里,明天您就能用上了。嘘!有人来了。”

“是卡德鲁斯,他一定是听说你回来了,来祝贺你平安返航的。”

“哼,又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埃德蒙轻轻说道,“管他呢,他是咱们的邻居,过去帮过咱们,所以还是应当欢迎他来。”

埃德蒙的话音刚落,门口就出现了卡德鲁斯那长着黑头发和大胡子的脑袋。这人有二十五六岁,手里拿着一块衣料,他是个裁缝,那是准备做衣服衬里用的布料。

“啊!你回来了,埃德蒙?”他说道,一口十足的马赛腔,还咧着大嘴微笑,露出满口象牙似的白牙。

“您这本是看见了吗?卡德鲁斯街坊,我正准备为您效劳呢。”当泰斯回答,虽然表面上客气,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冷漠。

“多谢,多谢,还好,我一无所求,有时候倒是别人来求我(当泰斯浑身一抖)。我说的不是你,小伙子,我借给你钱,你还了。好街坊就是这样,咱们两清了。”

“人永远还不清欠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的债,因为,即使你不再欠人家的钱,还欠人家的人情呢。”

“说这些干什么!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还是说说你的顺利归来吧。我刚才去港口配一块咖啡色的里子料,在那里碰到当格拉尔。

“‘怎么,你已经回马赛了?’

“‘当然了。’他答道。

“我以为你还在士麦那呢。’

“‘我是在士麦那待过,我就是从那里回来的。’

“‘那埃德蒙呢,这小家伙在哪里?’

“‘一定在他父亲那里吧。’当格拉尔回答。我就回来了,”卡德鲁斯接着说,“为了能握握朋友的手。”

“真是个好心肠的卡德鲁斯,”老人说,“他是那么爱我们。”

“我的确非常爱你们,还非常敬重你们,因为世上好人不多啊!你好像发财了,小伙子?”裁缝斜着眼看了看当泰那把刚刚放到桌子上的金币银币,又说道。

年轻人注意到街坊那双黑眼睛里闪出一道贪婪的光。“噢!天哪!”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这钱根本不是我的,我刚才表示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可能缺钱用了,为了让我放心,他就把自己的钱全摆到桌子上了。好了,父亲,”当泰斯接着说,“把钱放回储蓄盒里去吧。除非咱们的街坊卡德鲁斯也会缺钱花,那么这钱可以借给他。”

“不需要,小伙子。”卡德鲁斯说,“我什么都不缺,感谢上帝,我这铺子还够吃喝。留着你的钱吧,人是不会嫌钱多的。不过,我还是感谢你的好意,尽管我不需要钱。”

“我可是真心实意啊。”当泰斯说道。

“这我相信。喂!你那么讨人喜欢,跟莫雷尔先生的关系一定不错?”

“莫雷尔先生一向对我很好。”当泰斯回答。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谢绝与他共进晚餐。”

“怎么,谢绝与他共进晚餐?”老当泰斯问道,“这么说,他请你吃晚饭了?”

“是的,父亲。”埃德蒙回答,他看到父亲为自己得到的殊荣如此惊喜,不禁笑了。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呢,儿子?”老人又问。

“为了能尽早回到您身边啊,父亲。”年轻人答道,“因为我急于见到您。”

“这会惹那位好心的莫雷尔不高兴的。”卡德鲁斯又说,“一个人既然想当船长,就不该得罪他的船主。”

“我向他说明了谢绝他的原因,”当泰斯说,“我希望他能理解。”

“哦!要想当船长,就应该会讨老板喜欢。”

“我希望自己不用讨好别人,就能当船长。”当泰斯回答。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这会让所有的老朋友都感到高兴的。我知道圣尼古拉城堡后边有人听了也会满意的。”

“梅尔塞黛丝?”老人问道。

“是的,父亲。”当泰斯说,“现在,我见过您了,知道您身体很好,什么都不缺,请您允许我去看望那个加泰罗尼亚人。”

“去吧,我的孩子。”老当泰斯答道,“愿上帝赐福给你妻子,以保佑你,就像他赐福于我儿子来保佑我那样。”

“他妻子!”卡德鲁斯说道,“您可真性急,当泰斯老爹!照我看,她现在还不是他妻子呢!”

“还不是。不过,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是了。”埃德蒙说。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卡德鲁斯说,“你这么抓紧是很明智的,小伙子。”

“这话怎么说?”

“因为梅尔塞黛丝是个漂亮姑娘,而漂亮姑娘总是有很多追求者;尤其是她,追她的人足有一打呢。”

“真的吗?”当泰斯说,微笑中流露出一丝忧虑。

“啊!当然是真的,”卡德鲁斯又说,“而且条件都不错呢。不过,你知道,你要当船长了,别人就不会轻易拒绝你了!”

“这是不是说,”当泰斯说着,脸上的笑容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如果我不是船长……”

“这个!这个……”卡德鲁斯说道。

“得了,得了,”年轻人说,“一般来说,我比你更了解女人,对梅尔塞黛丝更是如此。我敢肯定,不管我当不当船长,她都会忠于我的。”

“那最好了!那最好了!”卡德鲁斯说,“当一个人要结婚的时候,充满信心总是好事。不过,不管怎么说,请相信我,小伙子,赶快去告诉她你回来了,再把你可能晋升的消息告诉她。”

年轻人拥抱了父亲,向卡德鲁斯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卡德鲁斯又待了一会儿,而后,向老当泰斯告辞,也下了楼,来到塞纳克街,找到正在等着他的当格拉尔。

“怎么样,”当格拉尔问,“你见到他了吗?”

“我刚刚离开他。”卡德鲁斯说。

“他跟你谈起可能当船长的事了吗?”

“他说这件事的口气,就像他已经是船长了似的。”

“别着急!”当格拉尔说,“他未免太性急了吧。”

“哼!看来莫雷尔先生已经给他许愿了。”

“所以他才喜形于色,是吗?”

“他简直是得意忘形了。他甚至许诺要帮我的忙,好像他是个大人物似的;他还答应借给我钱,好像他是个银行家。”

“您拒绝了?”

“那当然,尽管我完全可以接受,因为他的手摸过的头几块白花花的银币还是我借给他的呢。但是,现在当泰斯先生不用求人了,他要当船长了。”

“去你的吧!”当格拉尔说道,“他还不是呢。”

“天哪,他不是船长最好了,”卡德鲁斯说,“否则,咱们根本没法跟他说话了。”

“如果我们愿意,”当格拉尔说,“他就会一辈子待在现在的位子上,说不定还不如现在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自言自语。他还是那么爱那个加泰罗尼亚姑娘吗?”

“简直爱得发疯,他去找她了。不过,除非我错了,否则,他去那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说清楚一点。”

“有什么必要?”

“这事比你想象的重要。你不喜欢当泰斯,对吗?”

“我不喜欢狂人。”

“那就好!现在跟我说说你知道的那个加泰罗尼亚姑娘的事吧。”

“我知道得也不很确切。只不过,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我看到的一些情况让我觉得这位未来的船长在那条通往老诊所的路上不会有好果子吃。”

“你都看到了什么?快说说看。”

“哦,我看到每次梅尔塞黛丝进城,都有一个身材高大,长着黑眼睛、红皮肤、棕发,特别殷勤的加泰罗尼亚小伙子陪着她,她管他叫堂兄。”

“啊,真的嘛!那么你认为这个堂兄是在追求她吗?”

“我想是的。你说,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小伙子跟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姑娘在一起,能干什么呢?”

“你刚才说当泰斯到加泰罗尼亚人那里去了?”

“他比我先走一步。”

“咱们也到那边去一趟怎么样?一边在雷瑟夫酒馆喝杯拉马尔格酒,一边等消息。”

“谁给我们传递消息呢?”

“咱们就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从当泰斯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卡德鲁斯说,“不过,你得请客了。”

“没问题。”当格拉尔回答。

于是,两人迈开大步朝他们所说的地方走去。到那儿以后,他们要了一瓶酒,两个杯子。潘费尔老爹说看见当泰斯十分钟以前刚走过去。

他们知道当泰斯此刻肯定在加泰罗尼亚人村里,就在长满嫩叶的梧桐树和无花果树的树荫下坐下来,一群小鸟在枝头欢快地歌唱着这明媚的春光。

第三章 加泰罗尼亚人

两个朋友畅饮着充满泡沫的拉马尔格酒,竖着耳朵,凝视着远方。离他们百步远的地方,在一座饱受风吹日晒的秃山包后面,就是加泰罗尼亚人的村落。

很久以前的一天,一群神秘的人从西班牙出发来到这个狭长的半岛上,一直生活到今天。谁都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一个首领能听懂普罗旺斯话,他出面请求马赛政府把这个不毛之地,这个光秃秃的半岛赏赐给他们;那时,他们像古代的水手那样,刚刚把船拉上岸。他们的要求被获准,三个月以后,围绕着十四五艘把这些波西米亚人从海上载到这里来的大船,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这个半摩尔式、半西班牙式的奇特而别有情调的村子,就是今天人们看到的这个村庄,里面住着这些人的后代,他们依然讲着祖先的语言。三四个世纪过去了,他们始终眷恋着这个小小的半岛,像一群海鸟似的厮守在一起,跟马赛人泾渭分明。本村人自己通婚,不但保留了祖先的语言,还保留了祖上的服饰和风俗。

请读者随着我们穿过村子里唯一的街道,跟我们一起走进一座房屋,这里的房屋被阳光染成一种独特的、像落叶一样美丽的颜色,里面涂了一层石灰,这白色就是这种西班牙乡间农舍唯一的装饰。

一个长着满头乌玉般的乌发、一双长着长睫毛的温柔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倚着一块壁板站着,正用她那如古画上一样纤细的手指揉搓着一枝无辜的欧石楠,把上面的花一朵一朵地撕下来,残花的碎瓣已经撒了一地,她那双棕色的、像阿尔的维纳斯雕像般美丽的手臂裸到肘部,现在也因烦躁而微微颤抖。她还用那柔韧而弯成弓形的脚踢打着地面,从而让人瞥见她那穿着带花纹的红纱长袜的腿,那条腿匀称修长、线条优美。

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一个二十一二岁的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动作很不协调地摇晃着腿,一只胳膊撑在一张虫蛀了的桌子上,用一种不安而气恼的目光看着她,是姑娘那坚定、果断的目光震慑住他。

“你看,梅尔塞黛丝,”年轻人说道,“复活节眼看就要到了,这正是办婚事的好日子,请回答我啊!”

“我已经回答您一百遍了,费尔南,除非您想跟自己过不去,才老这么问我!”

“那好吧!请您再重复一遍,好让我相信这是真的。再跟我说第一百遍,说您拒绝我的爱,可是您母亲是赞同的。让我明白您对我的幸福漠然置之,对我的生死无动于衷。啊!上帝啊,上帝啊,我想当您丈夫想了整整十年,梅尔塞黛丝,您真忍心让我丧失这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吗?”

“至少我没有怂恿您抱有这种希望,费尔南。”梅尔塞黛丝回答道,“我从未在您面前撒过娇。我总是这样对您说:‘我像爱哥哥一样爱您,但永远不要指望我会对您有超越兄妹之情以外的感情,因为我的心属于另外一个人。’我不是这样对您说的吗,费尔南?”

“是的,我知道,梅尔塞黛丝。”年轻人回答,“是的,您曾以这种极为残酷的坦诚直言相告,但是您忘了吗,自己人通婚是我们加泰罗尼亚人一条神圣的法规!”

“您错了,费尔南,这不是法规,而是一种风俗,如此而已。而且,请相信我,您指望不上这种风俗。您该服兵役了,费尔南,您现在的自由,只是他们对您的一种宽容,您随时都会应征入伍。您一旦当兵服役,还怎么管我呢?我这个可怜的孤儿,一无所有,全部财产就是这间里面挂着几张破渔网、快要倒塌的小破屋,这是父亲留给母亲可怜巴巴的遗产,母亲又留给了我。母亲去世这一年多以来,您想过吗,费尔南,我几乎是靠众人施舍度日!有时,您装做要我帮忙,为的是让我觉得自己有权分享您打来的鱼;我接受了,费尔南,因为您是我父亲兄弟的儿子,因为咱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特别是因为,如果我拒绝,您一定会很难过。但是我知道,我拿到市场上卖钱买麻纺线的鱼,我非常明白,费尔南,那是施舍。”

“这没办法,梅尔塞黛丝,不管您有多么贫穷和孤苦,您都比马赛最高傲的船主或者最富有的银行家的女儿更适合我!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除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和能干的主妇之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费尔南,”梅尔塞黛丝摇着头说道,“当一个女人心里爱的不是丈夫,而是另外一个人时,那她就会成为坏主妇,也不能保证成为好妻子。请满足于我的友谊吧,因为,我再说一遍,我只能许诺您这一点,而我这个人只许诺我确实能给您的东西。”

“好吧,我明白了。”费尔南说,“您能忍受自己的贫穷,但害怕我的贫穷。那么,梅尔塞黛丝,只要能得到您的爱,我就会拼命挣钱,您会带给我幸福,我则会变得富有:我可以改变我的渔民身份;我可以进商行当店员,我也可以成为商人!”

“这一切您都办不到,费尔南;您是士兵,您今天之所以还能留在加泰罗尼亚村,是因为现在没有战争。当您的渔民吧,不要想入非非了,那会让您觉得现实更加可怕;请满足于我的友谊吧,因为我不能给您别的东西。”

“好吧,您是对的,梅尔塞黛丝。我将成为水手。我将脱去父辈传下来的这身让您憎恶的渔民衣服,戴上一顶亮晶晶的水手帽,穿一件海魂衫,外加一件带铁锚纽扣的蓝外套。正是这身打扮讨您喜欢,是吗?”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梅尔塞黛丝问道,眼中射出严厉的光,“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想说,梅尔塞黛丝,您之所以对我这样残酷,是因为您正等着一个这样打扮的人。不过,您所等待的这个人也许靠不住,即使他本人不是这样,至少大海对他是如此。”

“费尔南,”梅尔塞黛丝喊道,“我本以为您心地善良,但我错了!费尔南,您祈求上帝的愤怒来平息您心头的妒忌吧,这真是太狠毒了。好吧,我不想隐瞒,我确实等待着您说的那个我深爱着的人,万一他回不来,我也不会去诅咒您说的那种靠不住,我会说,他是带着对我的爱死去的。”

费尔南做了一个狂怒的动作。

“我明白您的心思,费尔南。您因为我不爱您而恨他,您想用您那加泰罗尼亚的短刀同他的匕首决斗!这会对您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您失败了,您会失去我的友谊;如果您胜利了,我对您的友谊就会变成仇恨。请相信我,去跟女人所爱的男人打架,不是讨好这个女人的好办法。不,费尔南,不要听凭这种坏念头的主宰。您不能有我这个妻子,但可以有我这个朋友和妹妹。再说,”她接下去说道,眼中浸满了泪水,“等着吧,等着吧,费尔南,您刚才说了,大海是无情的,他已经走了四个月了。四个月以来,海上刮过多少次风暴啊!”

费尔南无动于衷,他没有去揩拭梅尔塞黛丝脸颊上流淌的泪水。他真想用一杯血去换一滴这样的眼泪,可惜,这眼泪是为别人流的。他站起身,在小屋里转了一圈,又走回来,停在梅尔塞黛丝面前,目光阴沉,双拳紧握。

“好吧,梅尔塞黛丝,”他说,“请再回答我一次,您下定了决心吗?”

“我爱埃德蒙·当泰斯,”姑娘冷冷地回答,“除了埃德蒙之外,任何人都不会成为我的丈夫。”

“您永远爱他吗?”

“活一天就爱他一天。”

费尔南泄气地垂下头,叹了一口气,好像一声呻吟。接着,猛地抬起头,咬着牙,张大鼻孔,吼道:“如果他死了呢?”

“如果他死了,我也去死。”

“如果他把您忘了呢?”

“梅尔塞黛丝!”屋外传来一声欢快的叫声,“梅尔塞黛丝!”

“啊!”姑娘高兴得两颊绯红,幸福得跳了起来,“您看,他没忘了我吧,他来了!”

她冲到门口,把门打开,大声喊道:“到这儿来,埃德蒙!我在这儿!”

费尔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像个旅行者遇到蛇似的向后退了一步,碰到了他刚才坐过的椅子,跌坐在上面。

埃德蒙和梅尔塞黛丝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马赛的炽热阳光从敞开的门缝里射进来,把他俩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波之中。起初,他们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巨大的幸福使他们与世隔绝,他们断断续续说着话,沉浸在一种极大的欢乐当中,他们自己倒觉得陷入一种痛苦当中。

陡然间,埃德蒙在昏暗中瞥见了费尔南那张阴沉的、充满威胁的苍白面孔,那个加泰罗尼亚青年下意识地把手放到腰间的匕首上。

“啊!对不起,”当泰斯也皱了皱眉头,说道,“我没有注意到咱们是三个人。”

然后,他转向梅尔塞黛丝:“这位先生是谁?”

“这位先生将成为您最好的朋友,当泰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堂兄。他是费尔南,也就是说,除您之外,埃德蒙,他是我世界上最爱的人。您认不出他了吗?”

“啊!当然认得。”当泰斯说。他一边继续紧紧握着梅尔塞黛丝的手,一边友好地向加泰罗尼亚人伸出另一只手。

可是,费尔南没有回答这个友好的表示,仍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像尊塑像似的。

于是,埃德蒙用他那探询的目光看了看激动得浑身颤抖的梅尔塞黛丝,又看了看阴恶凶险的费尔南。

这就让他一目了然。愤怒升上他的眉梢。“我风风火火赶到您这里,没想到会遇上一个敌人。”

“敌人!”梅尔塞黛丝喊道,向堂兄射去一道愤怒的目光,“您说我家里有个敌人,埃德蒙!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挽着您的手臂到马赛去,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回来了!”

费尔南的眼中射出一道光。

“如果您遇到不幸,我的埃德蒙,”她继续说道,依然充满那种异常的镇静,这仿佛在告诉费尔南,已经看透了他的阴险念头,“如果您遇到不幸,我就登上莫尔吉翁海岬,跳下去撞岩而死。”

费尔南的脸色白得吓人。

“但是您搞错了,埃德蒙,”她接着说下去,“这里根本没有您的敌人,这里只有费尔南,我的哥哥,他会握住你的手,就像对一个忠诚的朋友那样。”

说完,姑娘就把严厉的目光转向那个加泰罗尼亚人;他如同被这目光所震慑一般,慢慢走近埃德蒙,向他伸出手。他的仇恨虽然强烈,却像无力的浪花似的,被姑娘对他的巨大影响击得粉碎。

他刚一碰到埃德蒙的手,便意识到已经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立刻冲出屋去。

“啊!”他一边把手插进头发里,像个疯子似的奔跑着,一边喊着,“啊!有谁能把这个人给我除掉?我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喂,加泰罗尼亚人!喂,费尔南!你这是往哪儿跑啊?”一个声音问道。

年轻人立刻停住脚步,朝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卡德鲁斯正跟当格拉尔一起坐在树荫下喝酒。

“喂!”卡德鲁斯说道,“你怎么不过来啊?难道你真的那么忙,连过来跟朋友打个招呼的工夫都没有吗?”

“尤其是朋友面前还摆着几乎满满一瓶酒呢。”当格拉尔说道。

费尔南怔怔地望着这两人,什么话都没说。

“他好像垂头丧气,”当格拉尔用膝盖碰了碰卡德鲁斯,轻轻地说道,“我们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跟我们估计的正相反,是当泰斯赢了?”

“哎呀!那可得问问清楚。”卡德鲁斯说。

然后,他朝那个青年转过身去。“喂!怎么样,加泰罗尼亚人,你到底来不来呢?”费尔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慢慢走到棚架下,树荫仿佛使他的心情平静了点,凉爽也使他那疲惫的身子略感轻松。

“你们好,”他说,“你们是叫我吗?”然后,与其说他是坐下,倒不如说是跌倒在桌子旁边的一个凳子上。

“我们刚才喊了你,因为你像个疯子似的奔跑着,我怕你去跳海。”卡德鲁斯笑着说,“对朋友,不光要请他喝酒,还得阻止他去喝三四升水。”

费尔南发出一声颇似哭泣的呻吟,把头放到交叉在桌子上的两只手腕上。

“喂!要我告诉你吗?费尔南。”卡德鲁斯又说道,以小市民的粗鲁方式挑开话题,好奇心使这种人忘掉了应当拐弯抹角,“喂!瞧他那个样子,活像个情场失意的人!”开完这句玩笑,他就大笑起来。

“得了吧!”当格拉尔说道,“一个像他这么棒的小伙子,怎么可能在情场上失意呢?你在开玩笑,卡德鲁斯。”

“不是,”卡德鲁斯又说,“你听听他是怎么唉声叹气的吧。好了,好了,费尔南,抬起头来回答我们,朋友问候你,你却不理睬,这是很不礼貌的。”

“我身体很好。”费尔南说着,攥紧拳头,仍然没抬头。

“啊!你看见了没有,当格拉尔,”卡德鲁斯边说边向朋友使了个眼色,“事情就是这样的。你面前的这个费尔南是马赛最棒的捕鱼能手之一,他爱上了一个名叫梅尔塞黛丝的漂亮姑娘;不幸的是,那个漂亮姑娘好像爱上了‘法老’号的大副,而‘法老’号恰好今天返航了。你明白了吗?”

“不,我不明白。”当格拉尔回答。

“可怜的费尔南是被人家赶出来了。”卡德鲁斯又说。

“你还想说什么?”费尔南抬起头来说道,并用眼睛瞪着卡德鲁斯,像是想找人出气似的,“梅尔塞黛丝是自由的,不是吗?她想爱谁就爱谁。”

“啊!如果你这么看这件事,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还以为你是条真正的加泰罗尼亚汉子呢,人家跟我说,加泰罗尼亚人可不是随便让情敌取代的,别人还告诉我,费尔南是个报起仇来最凶狠的人。”

费尔南凄惨地笑了笑。“情人从来都是不可怕的。”

“可怜的孩子!”当格拉尔佯装出由衷同情他的样子,说道,“有什么法子呢?他没料到当泰斯突然归来。他还以为他死了,或者对女友不忠,谁知道呢!这种事来得越突然,越让人受不了。”

“啊!是的,反正……”卡德鲁斯边喝边说,那冒着泡沫的拉马尔格酒开始来劲了,“反正费尔南不是唯一当泰斯幸运归来而感到不快的人,你说对不对,当格拉尔?”

“不错,你说得对,我甚至敢说这件事还会让他倒霉。”

“那又怎么样,”卡德鲁斯说着,给费尔南满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不知是第九杯还是第十杯,而当格拉尔几乎一口没喝,“那又怎么样,这其间,他会娶梅尔塞黛丝为妻,美丽的梅尔塞黛丝!至少他是为这件事才回来的。”

这时候,当格拉尔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那个青年,卡德鲁斯的话句句像烧化的铅水一样烧灼着那个青年的心。

“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哦!这件事还没定呢!”费尔南咕哝着说。

“是还没定,不过,他们迟早要结婚的,”卡德鲁斯说,“这事就像当泰斯要当‘法老’号船长一样肯定,你说是不是,当格拉尔?”

当格拉尔受到这意外的一击,不禁打了个哆嗦,便朝卡德鲁斯转过身,捉摸起他脸上的表情,想看出他这一击是不是有预谋的,但他在那张醉醺醺的脸上看到的只有嫉妒。

“来吧!”当格拉尔把三个人的酒杯斟满,说道,“让我们来为美丽的加泰罗尼亚姑娘的丈夫埃德蒙·当泰斯船长干杯!”

卡德鲁斯用笨重的手把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费尔南拿起自己的酒杯,扔到地上摔碎。

“嘿嘿嘿!”卡德鲁斯说道,“快看那边是什么,小山丘上,加泰罗尼亚村子那边,快看,费尔南,你眼神比我好,我眼睛好像有点花了,你知道,酒这玩意儿是会捉弄人的。你看那好像是两个手拉手、肩并肩的情人。上帝饶恕我!他们没想到我们能看见他们,瞧,他们正在亲嘴呢!”

当格拉尔没放过费尔南脸上的每一个痛苦的表情,那张脸明显变了样。

“您认出他们了吗,费尔南先生?”他问道。

“是的,”后者用嘶哑的声调回答,“那是埃德蒙先生和梅尔塞黛丝小姐。”

“嘿!你们瞧!”卡德鲁斯说,“我愣没认出他们来!喂,当泰斯!喂,漂亮的姑娘!请过来一下,告诉我们,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因为,费尔南先生执意不肯告诉我们。”

“你能不能闭上嘴!”当格拉尔说道,装出要阻拦卡德鲁斯的样子,但后者带着醉鬼特有的固执,把身子探出凉棚,“请你尽量站稳一点,让两个情人安安静静地谈情说爱吧。喏,看看人家费尔南,跟他学学,他非常理智。”

费尔南大概像被斗牛士激怒的公牛似的被当格拉尔逼急了,终于准备冲锋了。他腾地站起来,仿佛憋足了劲儿,朝情敌冲过去。但就在这时,喜笑颜开、为人刚正的梅尔塞黛丝抬起她那美丽的面庞,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费尔南记起了她的威胁,她说过,如果埃德蒙死了,她也去死,于是,他又颓丧地坐回椅子里。

当格拉尔来回看着桌子前面的这两个人:一个喝得酩酊大醉,另一个被爱情迷住眼睛。

“这两个傻瓜真不中用,”他心里想道,“我真担心自己就这么被夹在一个醉鬼跟一个胆小鬼中间:一个妒火烧身,本该往肚子里灌点毒水坏水,此刻却被酒灌得烂醉如泥;另外那个蠢货呢,别人从他眼皮底下把他的情人夺走,然而,他像个孩子似的只知道哭鼻子、诉苦。他们本该像那些报复心极强的西班牙人、西西里人和加泰罗尼亚人那样,目光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拳头握得像屠夫手里的大锤一样,能一下子砸烂一头牛的脑袋。毫无疑问,埃德蒙的命运战胜了他们。他将娶那个漂亮姑娘做妻子,他将当上船长,嘲笑我们,除非……(当格拉尔的嘴上露出一丝微笑)除非我亲自出马。”他心里又想道。

“喂!”卡德鲁斯半撑着身子,两只拳头放在桌子上,还在叫嚷,“喂!埃德蒙!你看不见朋友了,还是你骄傲得不爱理人了?”

“不是,亲爱的卡德鲁斯。”当泰斯回答,“我不是骄傲,而是幸福,我想,幸福比骄傲更能让你目中无人。”

“太棒了!这样解释很好。”卡德鲁斯说,“喂!你好,当泰斯太太。”

梅尔塞黛丝庄重地答礼致意。

“我现在还没姓当泰斯呢,”她说,“在我们家乡,人们说,在姑娘结婚之前就用未婚夫的姓称呼她们,是会招灾惹祸的。所以,请您还是叫我梅尔塞黛丝吧。”

“应当原谅卡德鲁斯这个街坊,”当泰斯说,“他平时一般不大会弄错。”

“这么说,你们很快就要操办婚事了,当泰斯?”当格拉尔向两个年轻人致意,并问道。

“尽快吧,当格拉尔先生。今天先到我父亲那里把一切都办妥;明天,最迟后天,就在雷瑟夫酒店举行订婚宴会。希望朋友们都能光临。这就是说,我在向您发出邀请,当格拉尔先生。也向您发出邀请,卡德鲁斯。”

“那费尔南呢,”卡德鲁斯言语含糊地笑着问,“费尔南是不是也受到邀请了呢?”

“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埃德蒙说道,“如果他在这种时刻不跟我们在一起,我和梅尔塞黛丝都会深感遗憾的。”

费尔南张开嘴想回答一句,但声音消失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今天办手续,明后天就订婚……嘿!您还真够着急的,船长。”

“当格拉尔,”埃德蒙微笑着说,“我也要像刚才梅尔塞黛丝提醒卡德鲁斯那样提醒您一句,请不要用这个还不属于我的头衔来称呼我,否则,这也会给我招灾惹祸的。”

“对不起,”当格拉尔答道,“我只是想说您太性急了。真是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法老’号三个月之内是不会出航的。”

“人总是急于得到幸福,当格拉尔先生。一个人在经过长期的痛苦煎熬之后,都会不敢期望幸福。不过,我这样急,还不完全出于个人理由,我必须尽快去巴黎一趟。”

“啊!是嘛!去巴黎,这是您头一次去巴黎吧,当泰斯?”

“是的。”

“您是去办事吧?”

“不是为我个人,是为了完成我们那位可敬的勒克莱尔船长的最后一项嘱托。您知道,当格拉尔,这种事是很神圣的。况且,您放心,我马上就回来。”

“是的,是的,我明白。”当格拉尔嘴里说道。

然后,他又在心里想道:“去巴黎,肯定是为了送大元帅交给他的那封信。啊!那封信倒让我想出一个主意,一个好主意!哼!当泰斯,我的朋友,你还没成为‘法老’号名单上的头号人物呢!”

然后,他又转向已经离去的埃德蒙。“一路顺风!”他大声喊道。

“谢谢。”埃德蒙回过头来答道,还做了个友好的手势。

两个情人继续朝前走着,心平气和,欢欢喜喜,犹如升上天堂的上帝的选民。

第四章 阴谋

当格拉尔目送着埃德蒙和梅尔塞黛丝,直到这对情人消失在圣尼古拉城堡的一个拐角处。然后,他转过身来,看见费尔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又坐回椅子里;卡德鲁斯则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一首饮酒歌。

“喂!亲爱的先生,”当格拉尔对费尔南说,“我看这桩婚事不能让大家都高兴,是吧?”

“它让我感到绝望。”费尔南说。

“您真的那么爱梅尔塞黛丝?”

“我简直是崇拜她!”

“时间很久了吗?”

“从我们认识时起,我始终爱着她。”

“那您为什么光在这里抓耳挠腮,而不想办法挽救呢!真是的!我没想到你们这个民族的人就这么做事。”

“那您让我怎么做呢?”费尔南问道。

“我怎么知道?难道这关我什么事吗?爱上梅尔塞黛丝小姐的好像不是我,而是您嘛!福音书上说,你只要寻找就能找到。”

“我本来已经找到了。”

“找到什么?”

“杀死那个男的,但是,那个女的跟我说,要是她的未婚夫出点什么事,她就自杀。”

“得了吧!都是说说而已,谁也不会那么做。”

“您根本不了解梅尔塞黛丝,先生,她话一说出口,就一定会这么做的。”

“笨蛋!”当格拉尔心里想道,“她自杀不自杀关我什么事,只要当泰斯当不上船长就行。”

“不等梅尔塞黛丝死,我就先死了。”费尔南语气坚决地说。

“这才叫爱情呢!”卡德鲁斯说道,从声音里听得出他醉得越来越厉害了,“这才叫爱情呢,否则,我就不知道还有没有爱情了!”

“嗯,”当格拉尔说,“您看起来是个好小伙子。我就豁出去了!我想帮您摆脱苦恼,不过……”

“对,”卡德鲁斯插嘴道,“说说看。”

“亲爱的,”当格拉尔又说,“你醉得差不多了,把瓶子里的酒喝光吧,然后,你就会不省人事了。喝吧,别管我们的事。我们要做的事是需要有清醒的头脑的。”

“我?醉了?”卡德鲁斯说,“得了吧!就你这瓶酒,还不如香水瓶大呢,我再喝上四瓶也没问题!潘费尔老爹,上酒!”卡德鲁斯为了表明自己还能喝酒,又用酒杯敲着桌子。

“您刚才想说?”费尔南说道,急于想听到被打断的下文。

“我说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卡德鲁斯这个醉鬼把我的思路给打断了。”

“想喝多少就应当喝多少。那些不敢喝的人才叫活该,因为他们心里有鬼,害怕酒后吐真言。”卡德鲁斯说完,就唱起当时特别流行的一首歌的最后两句:

恶人个个都能喝水,

世界初的大洪水可以作证。

“您刚才说,”费尔南又说,“您想帮我摆脱苦恼;然后您加了一句‘不过……’”

“对,我又加了一句‘不过……’要想使您摆脱苦恼,只要当泰斯娶不了您所爱的人就行了;我觉得,即使当泰斯不死,这桩婚事也能吹。”

“只有死才能把他们分开。”费尔南说道。

“您真是死心眼儿,我的朋友。”卡德鲁斯插嘴说,“瞧当格拉尔,他是个老谋深算、诡计多端的人,是个希腊人,他会证明您想错了。当格拉尔,快证明给他看看,我已经替你打了包票。告诉他,当泰斯不一定非死不可。再说,当泰斯死了也不是好事。他是个好小伙子,我很喜欢他,这个当泰斯。为你的健康干杯,当泰斯!”

费尔南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让他说吧,”当格拉尔拉住年轻人,说道,“他虽然喝醉了,可话说得并不错。只要人不在了,那也跟他死一样会把他们分开。请设想一下,假如埃德蒙跟梅尔塞黛丝之间隔着一堵监狱的围墙,那不也跟他们被坟墓分开没什么两样吗?”

“不错,但他还会从监狱里出来的,”卡德鲁斯说,他还有一点清醒,竭力参与这场谈话,“而这个叫埃德蒙·当泰斯的人要是出了监狱,他可是要报仇的。”

“管他呢!”费尔南咕哝着。

“再说,”卡德鲁斯接着说道,“凭什么把当泰斯关进监牢呢?他既没偷,也没杀人害命。”

“你住嘴吧。”当格拉尔说道。

“可我不想住嘴。”卡德鲁斯说,“我想让你告诉我,凭什么把当泰斯关进监狱。我么,我可是非常爱当泰斯的。为你的健康干杯,当泰斯!”

于是,他一仰脖儿,又灌下一杯。

当格拉尔盯着裁缝那呆滞的目光,注意到他醉得越来越凶,然后,朝费尔南转过身来。

“怎么样!您明白了吗?”他说,“不一定非杀他不可!”

“不一定,当然,如果真的像您刚才说的,能有办法逮捕当泰斯。可是,您有这个办法吗?”

“只要仔细寻找,总会找到的。”当格拉尔说,“不过,”他又接着说道,“真是见鬼了,我干吗要管这个闲事呢,难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知道这事是不是跟您有关,”费尔南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但我知道您跟当泰斯有仇。一个心里有恨的人对别人的同样感情是不会弄错的。”

“我!对当泰斯有仇?我发誓,绝对没有。我只是看到您很痛苦,是您的痛苦触动了我,如此而已。既然您认为我怀有个人动机,那就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您自己想办法解救自己吧。”说着,当格拉尔装作要站起身走开的样子。

“别走,”费尔南拉住他,说道,“请留下!其实,您恨当泰斯也好,不恨他也罢,这对我都无关紧要。可我恨他,我可以公开说出这一点。您想办法,我来实现,只要不死人就行,因为梅尔塞黛丝说了,如果杀了当泰斯,那她也要去死。”

卡德鲁斯本来把头趴在桌子上,现在又抬起头,用混浊呆滞的目光看着费尔南和当格拉尔。

“杀了当泰斯?”他问,“谁在这儿说要杀当泰斯?我可不希望有人杀他,他是我的朋友;今天早晨,他还答应借给我钱呢,就像我曾经借钱给他一样。我不希望有人杀当泰斯。”

“谁跟你说要杀他了,傻瓜!”当格拉尔说道,“我们只是开个玩笑,你继续为他的健康干杯吧,”说着,他又把卡德鲁斯的杯子斟满,“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吧。”

“对,对,为当泰斯的健康干杯!”卡德鲁斯说着,又一饮而尽,“为他的健康干杯!……为他的健康干杯!……干!”

“可是,办法呢……什么办法?”费尔南问道。

“怎么,您还没想出办法来,您?”

“没有啊,不是由您想办法吗?”

“不错,”当格拉尔说,“法国人就是比西班牙人强。西班牙人绞尽脑汁,法国人计上心头。”

“那就快点说吧。”费尔南急切地说。

“伙计,”当格拉尔说道,“拿笔、墨水和纸来!”

“笔、墨水和纸!”费尔南不解地咕哝着。

“不错,我是会计,笔、墨水和纸是我的工具,没有这些工具,我什么也干不成。”

“快拿笔、墨水和纸来!”费尔南喊道。

“你们要的东西这张桌子上都有。”伙计指着他们要的东西说道。

“那就给我们拿过来吧。”

伙计拿起纸、墨水和笔,放到凉棚下的桌子上。

“一想到用这些玩意儿杀人,”卡德鲁斯把手放到纸上,说道,“甚至比躲在树林里谋杀还有准儿!我始终觉得一支笔、一瓶墨水和一张纸比一把匕首和一支手枪还可怕。”

“这家伙看来并不像他外表醉得那么厉害,”当格拉尔说道,“再给他倒酒,费尔南。”

费尔南又把卡德鲁斯的杯子斟满,后者不愧为酒鬼,又把手举起来,去接酒杯。

加泰罗尼亚人盯着他的动作,直到卡德鲁斯几乎被这新的一杯彻底打垮,与其说他把酒杯放下,还不如说那杯子是掉到桌子上的。

“怎么样?”加泰罗尼亚人看到,卡德鲁斯残留的最后一点理智随着这最后一杯酒消失了,就开口说道。

“嗯!我刚才想说,”当格拉尔说,“如果在这次当泰斯途经那不勒斯和厄尔巴岛的航行之后,有人到警察局那儿告发他是波拿巴的奸细……”

“我去告发他,我去!”年轻人急忙说道。

“可以。不过,这样一来,人们就要让你在揭发材料上签字,让你跟被揭发的人对质;当然,我会为你提供材料,作为指控证据,这我知道。但是,当泰斯不会一辈子关在监狱里,总有一天他要出来,而他出狱的这一天,让他坐牢的那个人可就要倒霉了!”

“好啊!让他来找我算账吧,”费尔南说,“我正求之不得呢!”

“是吗,可还有梅尔塞黛丝呢!只要你擦破她心上人埃德蒙一点皮,她就会把你当做仇人!”

“是这样的。”费尔南说。

“不行,不行。”当格拉尔又说,“既然咱们决定这么干,你看,那就干脆像我现在做的这样:拿起笔,蘸上墨水,然后用左手——免得字迹被人认出来——写一封下面这样内容简短的揭发信。”

于是,当格拉尔付诸行动,用左手和向左倾斜的字体,写了下面几行字,与他平时的笔迹截然不同。写完之后递给费尔南,费尔南轻声念道:

检察官先生:诚恳地请求您接受一个王朝与教会的拥戴者的禀告:“法老”号货轮大副埃德蒙·当泰斯,今从士麦那经那不勒斯和费拉若港返回本埠;该大副奉穆拉之命,将一信转交阴谋篡位者,又受篡位者之托,将一信转交巴黎波拿巴党人委员会。

犯罪证据可在逮捕他时获取,此信如不在罪犯身上,便在其父家中或者“法老”号船舱中。

“太好了,”当格拉尔又说,“这样一来,您的复仇就不会引人注目,别人也绝不会怀疑到您,事情自然就会成功。剩下的,只要像我现在这样,把信一折,再在信封上写上‘检察官先生启’,一切就都妥了。”

于是,当格拉尔一边说着,一边写上地址。

“是啊,一切都办妥了,”卡德鲁斯又大声说道,他凭着最后一点神志听完了那封信,本能地意识到这样一封信将会带来多大的灾难,“是啊,一切都办妥了,只不过,这样做太卑鄙了。”

说完,他伸出胳膊,想去够那封信。

“所以,”当格拉尔把信推到他的手够不着的地方,说道,“我刚才说的和做的都是开玩笑,要是当泰斯,这个可爱的当泰斯真的出点什么事,我会头一个感到难过的!所以,你瞧……”

他拿起信,在手里一揉,扔到凉棚的一角。

“这就好了,”卡德鲁斯说,“当泰斯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别人伤害他。”

“唉!谁会这么想呢?伤害他!我不会这么想,费尔南也不会!”当格拉尔一边说着站起身来,一边看着仍然坐在那里的年轻人,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扔在角落里的那封举报信。

“既然如此,”卡德鲁斯说,“那就让人给咱们拿酒来,我要为埃德蒙和美丽的梅尔塞黛丝的健康干杯。”

“你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酒鬼。”当格拉尔说,“你要是再喝,就只能躺在这里了,看你,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卡德鲁斯说着,以醉鬼的逞能站了起来,“我,站不起来了!我敢打赌,我能爬到阿库尔钟楼顶上,甚至连摇晃都不会摇晃一下!”

“好吧!就算是吧,”当格拉尔说,“我跟你打赌,但是得等到明天。今天,你得回家了。把胳膊给我,咱们回家。”

“回家,”卡德鲁斯说,“不过,我回家用不着你搀我。你来吗,费尔南?你跟我们一起回马赛吗?”

“不,”费尔南回答,“我要回加泰罗尼亚村。”

“那你就错了,来,跟我们一起回马赛吧,来。”

“我去马赛没什么事,我根本不想去。”

“你怎么这么说呢?你不想去,伙计!那好吧,随你的便好了!人人都有自由!走吧,当格拉尔,既然他想回去,那就让这位先生回加泰罗尼亚村吧。”

当格拉尔趁着卡德鲁斯这会儿自己愿意,赶紧拉他回马赛。只不过,为了给费尔南留条方便的近路,他没有走新岸码头,而是绕道圣维克多门。卡德鲁斯抓住他的胳膊,摇摇晃晃地跟着他走了。

走出二十几步以后,当格拉尔回过头来,看见费尔南急忙捡起那封信,把它装进衣袋里。紧接着,那个年轻人就冲出凉棚,朝皮隆方向走去。

“喂,他是怎么回事?”卡德鲁斯问道,“他刚才跟我们撒谎,他说回加泰罗尼亚村,可这会儿往城里跑!喂,费尔南!你走错路了,我的孩子!”

“是你自己眼睛花了,”当格拉尔说,“他走的正是老诊所那条路。”

“真的吗?”卡德鲁斯说,“嘿!我还以为他往右边拐了呢。毫无疑问,酒这玩意儿在捉弄人。”

“好了,好了,”当格拉尔心里想,“我相信事情已经开了个好头,下一步就顺其自然了。”

第五章 订婚宴会

第二天,清风徐徐,朝阳灿烂,紫红色的阳光染红了漾着水花的浪尖,使大海波光粼粼,绚丽多彩。

酒宴就摆在雷瑟夫酒店的二楼,酒店的那个凉棚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二楼是间宽敞的大厅,五六扇大玻璃窗使大厅显得格外明亮;每一扇窗户的顶上都写着法国的一个大城市名字(请各位对此现象说出自己的高见)。

窗子外面,也跟这整座楼房一样,环绕着一道木围廊。

虽然宴会定在正午开始,但从上午十一点起,这个围廊里就挤满了等得心急的人,他们在那里散着步。那是“法老”号上幸运的海员,还有几个士兵,都是当泰斯的朋友。为了向这对夫妇祝贺,大家都穿上自己最漂亮的服装。

客人们中间传着一条消息,说“法老”号的两个船主都将亲临大副的订婚宴会。不过,在客人们看来,这是船主给当泰斯的殊荣,所以,谁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但是,与卡德鲁斯同来的当格拉尔证实了这个消息。他今天早晨碰到过莫雷尔先生,莫雷尔先生对他说,他要亲自来雷瑟夫酒店赴宴。

果然,就在他俩到达后不久,莫雷尔先生也走进大厅,他受到“法老”号水手们热烈的鼓掌欢迎。船主的到来,证实了当泰斯将被任命为船长的传闻。由于当泰斯深受船员们的爱戴,所以,他们纷纷向船主表示感谢,感谢他的选择正巧符合他们的愿望。莫雷尔先生刚一进来,大家就派当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去给未婚夫报信,他俩的任务,是通知这个重要人物已经到了,他的光临已经产生了极大反响,催当泰斯赶快过来。

当格拉尔和卡德鲁斯立刻跑了出去;可是,他们还没走多远,刚到火药库那里,就看到一群人迎面走来。

这群人里有四个姑娘,都是梅尔塞黛丝的朋友,跟她一样,也是加泰罗尼亚人,是未婚妻的伴娘。埃德蒙让未婚妻挽着自己的手臂,未来的新娘身旁走着当泰斯老爹,后面跟着面带阴险笑容的费尔南。

无论梅尔塞黛丝还是埃德蒙,都没注意到费尔南脸上的笑容。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心里充满了幸福,只看见他们自己和为他们祝福的明朗的蓝天。

当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完成了使者的使命,跟当泰斯友好地用力握了握手,就走开了。当格拉尔来到费尔南身边,卡德鲁斯则走到众人注目的中心当泰斯老爹身旁。

老人身着他那身笔挺漂亮的塔夫绸上衣,上面缀着菱形的纽扣,两条虽然纤细但有力的腿上套着一双很帅的带花点的长筒棉纱袜,从老远一看就知道是英国走私货。他的三角帽上缀着很多白、蓝两色的飘带。他还拄着一根拧成麻花状的、顶部弯曲、颇似古代弯头牧杖似的木手杖。那身打扮,活像一七九六年卢森堡公园的杜伊勒里花园重新开放时,那些在里面炫耀自己的花花公子。

老爹身边,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是刚刚溜过来的那个卡德鲁斯,能够美餐一顿的前景使他与当泰斯父子彻底和好了。在卡德鲁斯的头脑中,前一天发生的事还隐约残留着一点记忆,就像人们早晨醒来,脑子里还残留着夜里的梦一样。

当格拉尔走近费尔南时,朝这个失意的情人仔细看了一眼。费尔南跟在这对未婚夫妇的身后,已经完全被梅尔塞黛丝遗忘,后者被甜美自私的爱情所陶醉,眼睛里只有她的埃德蒙一个人。费尔南脸色苍白,偶尔又泛起一阵阵红晕,红晕散去,脸色就变得更加苍白。他时不时地朝马赛方向看上一眼,于是,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抖就会震撼他的全身。看样子,费尔南在期待着,或者至少可以说是预见到一个重大事件的到来。

当泰斯穿得很朴素。他在商船上服务,所以穿一套介于军装和便服之间的制服;在这身装束之下,他那本来就红润的面庞,在未婚妻的欢乐和美丽衬托之下,就更加显得光彩照人了。

梅尔塞黛丝生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朱红的嘴唇,就像塞浦路斯或者塞奥斯的希腊女人那么漂亮。她的步履则像阿尔或者安达卢西亚女人那么轻盈矫捷。一个城里姑娘可能会蒙上面纱,至少会垂下睫毛,以掩饰自己的欢乐,而梅尔塞黛丝微笑着,看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她的微笑和目光也跟她说的话一样直爽:如果你们是我的朋友,就请跟我一起欢乐吧,因为我确实非常幸福!

雷瑟夫酒店的人刚一望见那对新人和陪伴他们的人,莫雷尔先生就下楼迎了过来,身后跟着那些水手和士兵,他刚才正是跟他们在一起,并向他们重复了他对当泰斯的许诺,即让当泰斯接替勒克莱尔船长的职务。看到他走过来,当泰斯就抽出手臂,让未婚妻挽着莫雷尔先生。于是,船主和少女率先蹬上通往宴会厅的木楼梯,这楼梯在客人脚下吱吱嘎嘎响了五分多钟。

“父亲,”梅尔塞黛丝在餐桌前停下脚步,说道,“请您坐在我右边。我的左边留给那个待我像亲哥哥一样的人。”她说话时的那种温柔,像匕首一般刺透了费尔南的心。

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人们可以看到他那男子汉的茶褐色脸上,血液渐渐流走,汇到心脏。

与此同时,当泰斯也在请贵客入座,他请莫雷尔先生坐在自己右边,请当格拉尔坐在自己左边。然后用手示意,请大家入席。

这时,餐桌上已经端上来棕色的、香味很浓的阿尔香肠;外壳油亮闪光的大龙虾;粉壳大虾;像毛栗般浑身是刺的海胆;还有在南方美食家口中,味道胜过北方牡蛎的蛤蜊;最后,是用那些被海浪卷到沙岸、在行的渔夫们统称为“海鲜”的东西做的冷盘。

“多安静啊!”老人品尝着一杯潘费尔老爹亲自送到梅尔塞黛丝面前的黄玉色的酒,说道,“好像在座的三十个人一心想笑呢。”

“唉!当丈夫并不总是快乐的。”卡德鲁斯说道。

“事实是,”当泰斯说,“此刻我太幸福了,竟然快乐不起来了。如果您刚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那您就说对了。喜悦有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效果,它让人感到压抑,就像痛苦一样。”

当格拉尔观察着费尔南,后者那易受感染的天性吸收和反馈着每一种感情。

“怎么了?”他说,“您是担心出什么事吗?可我觉得正相反,一切都在按照您的意愿进行呢!”

“正是这一时刻让我害怕。”当泰斯说道,“我觉得一个人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幸福!幸福就像建在仙岛上的宫殿,它的大门是由恶龙把守着的,非要经过搏斗才能获得。而我呢,实际上我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得到做梅尔塞黛丝丈夫的幸福。”

“丈夫,丈夫,”卡德鲁斯笑着说,“你还不是丈夫呢,我的船长。不信你试试看,现在就想当丈夫,看人家怎么对待你!”

梅尔塞黛丝羞得两颊绯红。

费尔南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一点声音都让他吓一跳,不时地擦着前额上那如同暴风雨乍起时雨点似的汗水。

“哦,卡德鲁斯街坊,”当泰斯说道,“你也用不着反驳我。不错,梅尔塞黛丝现在还不是我的妻子……”他掏出怀表,“不过,再过一个半小时就是了!”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只有当泰斯老爹例外,他欢快地笑着,露出一口依然整齐洁白的牙齿。梅尔塞黛丝也微笑着,脸也不再红了费尔南用**的手握住刀柄。

“再过一个半小时!”当格拉尔说道,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这是为什么?”

“是的,朋友们。”当泰斯说道,“多亏莫雷尔先生的贷款——他是世界上除了我父亲之外对我恩情最重的人——所有的困难都解决了。我们已经付了教堂的结婚预告费,两点半时,马赛市长将在市政厅接待我们。鉴于时钟刚刚响过一点一刻,我说梅尔塞黛丝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将成为我的妻子,我想误差不算太大。”

费尔南闭上眼睛,仿佛有一团火云在灼烧着他的眼皮。他靠在桌子上,以防摔倒,尽管竭力克制自己,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这呻吟声淹没在众人的欢笑与祝贺的声浪之中。

“这才叫快呢,嗯!”当泰斯老爹说,“你们能管这叫浪费时间吗?昨天早晨回来,今天下午三点就结婚了!除了水手,谁办事能这么麻利!”

“可是,还有别的手续呢,”当格拉尔小心地反驳道,“还有结婚协议和各种文书呢?”

“协议书!”当泰斯笑着说,“协议书早就签好了。梅尔塞黛丝一无所有,我也一样!我们按照夫妻财产共有制结婚,就这么简单!写起来既简短,又省费用。”

这句玩笑又引起一阵新的欢笑声和祝贺声。

“这么说,我们吃的这顿订婚宴,又成了结婚宴了。”

“那倒不会,”当泰斯说,“你们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我明天一早动身去巴黎,去四天,回来四天,再用一天把我受人之托的事认真办好,三月一日我就返回来了,三月二日就举行真正的结婚宴会。”

客人们一听还有一顿美酒佳肴,就变得更加兴高采烈。当泰斯老爹刚才还在抱怨大家太安静了,这会儿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之中,连想说句祝福新人的喜庆话都插不进去了。

当泰斯猜到了父亲的心愿,就对他报以充满爱意的微笑。梅尔塞黛丝开始看大厅墙上的挂钟,并向当泰斯使了个眼色。

餐桌上开始出现下层人酒足饭饱后的那种喧闹和放肆。那些对自己的座位不满意的人纷纷站起来,去找自己的伙伴;每个人都只顾自己说话,谁也不听别人说什么,一个劲儿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着。

费尔南苍白的脸色几乎传染到当格拉尔的双颊上,而费尔南自己像个坠入火海的受苦人一样,生命都快停止了。他是第一个离开餐桌的,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尽量避开众人唱歌、碰杯的吵闹声。

卡德鲁斯走到他身边,与此同时,那个他似乎在尽量回避的当格拉尔也在大厅的一角找到了他。

“真的,”卡德鲁斯说道,当泰斯的诚挚特别是潘费尔老爹的好酒,把他因当泰斯那出人意料的大运亨通而引起的嫉妒一扫而光,“真的,当泰斯确实是个可爱的好小伙子。当我看到他跟未婚妻坐在一起时,心里就想,如果你们真跟他开昨天策划的那个可恶的玩笑,就实在太让人遗憾了。”

“所以,”当格拉尔说道,“你看见了,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嘛。这个可怜的费尔南昨天是那么难过,我开始还真有点替他担心呢。但是,既然他现在已经拿定主意,并且在婚礼上做情敌的傧相,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卡德鲁斯看了看费尔南,他脸色变得铁青。

“这姑娘长得确实漂亮,所以,他做出的牺牲也就更大了。”当格拉尔又说,“嘿!我们这个未来的船长真走运,我哪怕能当一天当泰斯也心满意足了。”

“咱们走吧?”梅尔塞黛丝用她那温柔的声音说道,“钟敲两点了,两点一刻人家等我们呢。”

“对,对,出发!”当泰斯说着,急忙站起身来。

“出发!”客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就在这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窗台上的费尔南的当格拉尔,发现他睁大惶恐的眼睛,**地站起来,又一下子坐回到窗台上。几乎与此同时,楼梯上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嘈杂的说话声,还有叮叮当当的武器撞击声,这种声音一下子压倒了酒席上的欢闹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大厅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那种声音越来越近,接着,响起三声叩门声;每个人都惊慌地看看邻座。

“以法律的名义!”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没有一个人回答。

门立刻开了,一个佩戴着肩带的警长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由一个伍长率领的四名持枪的士兵。

恐惧代替了不安。

“什么事?”船主认识警长,走上前去问道,“先生,这肯定是误会。”

“如果是误会,莫雷尔先生,”警长回答道,“那么请相信,误会一定会很快得到解除的。不过此刻,我带来一份逮捕证。尽管我不无遗憾,但我仍然不得不完成这项使命。诸位,你们中间哪一位是埃德蒙·当泰斯?”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那个年轻人,他虽然十分激动,但仍然保持着尊严。他向前迈了一步,说道:“我就是,先生,您找我有何贵干?”

“埃德蒙·当泰斯,”警长又说道,“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您!”

“逮捕我!”埃德蒙说道,脸色有些苍白,“为什么逮捕我?”

“我不清楚,先生,不过,初审以后您就会知道了。”

莫雷尔先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没用,因为,一个佩戴肩带的警长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尊代表法律的冷峻无情、杜口无言的塑像。

老人则相反,他冲到军官面前。有些事情,做父母的心里永远无法明白。他请求着、哀求着,然而,无论是泪水还是祈求都无济于事。

不过,他的绝望还是让警长感动了。“先生,”他说,“请您平静下来,也许您的儿子忽略了某个海关或者卫生检疫方面的手续,一旦在那里弄清所要了解的情况,他很可能会立刻获得自由。”

“喂!这是怎么回事?”卡德鲁斯皱着眉头问当格拉尔,后者也装出一脸惊奇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当格拉尔说道,“我也跟你一样,看着这件事感到莫名其妙,手足无措。”

卡德鲁斯用目光寻找费尔南,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这时,前一天所发生的那一幕又清晰地重现在他脑海之中。前一天的醉酒在他记忆中撒下的那层雾,仿佛蓦地被这场灾难给驱散了。

“啊!啊!”他用低沉的声音吼道,“这会不会就是你们昨天说的那场玩笑的结局,当格拉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开这个玩笑的人可真该受到惩罚了,因为,这个玩笑实在太悲惨了!”

“绝对不是!”当格拉尔喊道,“你知道我把那封信撕掉了。”

“你没把它撕掉,”卡德鲁斯说,“你只是把它扔到了一个旮旯里而已。”

“住口,你什么都没看见,你当时喝醉了。”

“费尔南在哪里?”卡德鲁斯问道。

“我怎么知道!”当格拉尔回答,“大概是干他自己的事去了。咱们别在这里说这件事了,快去帮帮这些不幸的人吧。”

他们俩说话的工夫,当泰斯微笑着跟所有的朋友告别,然后,跟着警察走了,并且说道:“请放心吧,误会一定会解除的,很可能用不着进监狱,事情就解决了。”

“哦!那是肯定的,我敢担保。”当格拉尔说道,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他又回到众人之中。

当泰斯被士兵夹在中间,跟着警长下了楼。一辆车等在门口,车门大开,他登上去,两名士兵和警长也跟着上去。接着,车门关上,朝马赛方向开去。

“别了,当泰斯!别了,埃德蒙!”梅尔塞黛丝冲上围廊,喊道。

囚犯听到从未婚妻那被撕碎的心里发出这哭一般的最后一声呼号,把头伸出车门,喊道:“再见,梅尔塞黛丝!”就消失在圣尼古拉城堡的一角。

“请在这里等我,”船主说,“我搭车去马赛,然后,把消息带回来告诉你们。”

“快去吧!”大家一齐喊道,“快去!早点回来!”

这两拨人走了以后,剩下的人有好一阵都忧心忡忡地愣在那里。

老人和梅尔塞黛丝先是沉浸在各自的悲痛之中;后来,两人的目光终于相遇了,意识到都深受到同一打击的伤害,便拥抱在一起。

这时,费尔南走进来,倒了一杯水喝了,接着,坐到一把椅子里。

碰巧,梅尔塞黛丝离开老人的怀抱,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费尔南本能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是他干的。”卡德鲁斯对当格拉尔说道,他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加泰罗尼亚人。

“我不相信,”当格拉尔说,“他太蠢了。反正不管是谁干的,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怎么不说那个给他出主意的人呢?”卡德鲁斯说。

“咳,真是的!”当格拉尔说道,“难道还要对随便说说的话负责吗!”

“是的,如果这随便说说的话成了真的。”

这个时候,人们三五成群,对这次逮捕作出各种解释。

“您呢,当格拉尔,”一个声音问道,“您怎么看这件事?”

“我嘛,”当格拉尔说,“我想他可能带回几包违禁品。”

“要真是这样,那您应当知道啊,当格拉尔,您是船上的会计啊。”

“不错,是这样的。不过,会计只了解那些别人向他申报的包裹。我只知道船上装的是棉花,仅此而已。我们是在亚历山大港的帕斯特雷先生和士麦那港的帕斯卡尔先生那里装的船,别的情况我就一概不知道了。”

“啊!现在我想起来了,”可怜的老人受到这个线索的启发,轻声说道,“他跟我说过,给我带回一箱咖啡和一箱烟草。”

“你们看,”当格拉尔说道,“就是这么回事。海关的人一定趁我们不在,到‘法老’号上进行了检查,发现了这个秘密。”

梅尔塞黛丝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她压抑了很久的痛苦一下子爆发出来,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还有希望!”老人不知所措地说着。

“有希望!”当格拉尔重复道。

“有希望。”费尔南也试着咕咕哝哝。但这句话让他感到窒息。他嘴唇哆嗦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先生们!”一个留在围廊观望的客人喊道,“先生们,一辆马车来了!啊,是莫雷尔先生!拿出勇气来!他一定给我们带来好消息了。”

梅尔塞黛丝和老父亲迎着船主跑出去,在门口遇到了他。莫雷尔脸色煞白。

“怎么样?”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唉,朋友们!”船主摇着头说,“事情要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

“啊!先生。”梅尔塞黛丝喊道,“他是无辜的!”

“这我相信,”莫雷尔先生说,“可是,别人在指控他……”

“指控他什么?”老当泰斯问。

“指控他是拿破仑分子的奸细。”

那些经历过这个故事所发生的年代的读者,一定会回忆起莫雷尔先生刚才说的这种指控有多么可怕。

梅尔塞黛丝尖叫一声,老人跌坐在一把椅子里。

“啊!”卡德鲁斯喃喃地说,“您欺骗了我,当格拉尔,这个玩笑真的开了。但是,我不会看着这个老人和这个姑娘在痛苦中死去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们。”

“住口,你这个倒霉蛋!”当格拉尔抓住卡德鲁斯的手喊道,“否则我就不管你了。谁告诉你当泰斯不是真的有罪呢?我们的船曾经在厄尔巴岛停留,他下过船,并且在费拉若港待了整整一天。要是在他身上搜到可疑的信,那么,同情他的人就会被视为同谋。”

出于自私的本能,卡德鲁斯顿时明白这一推理多么有力。他用充满恐惧和痛苦的慌乱目光看着当格拉尔,刚才向前迈了一步,现在又向后退了两步。

“那就等等看吧。”他喃喃地说。

“对,等等看。”当格拉尔说,“如果他是无辜的,就会被释放;如果他有罪,那就犯不上为了一个阴谋分子受牵连。”

“那我们走吧,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好,走吧。”当格拉尔说,为自己找到一个撤退的伙伴而高兴,“走吧,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摆脱困境吧。”

他们走了。费尔南又成了姑娘的依靠,他拉着梅尔塞黛丝的手,领她回加泰罗尼亚村。当泰斯的朋友们则把快要昏倒的老人送回梅朗街的家。

当泰斯作为波拿巴分子奸细被捕的消息很快在马赛传开。

“您能相信这些吗,亲爱的当格拉尔?”莫雷尔先生说,他追上他的会计和卡德鲁斯,因为他也急于赶回城里,想从代理检察官德·维尔弗尔先生那里直接打听一下关于埃德蒙的消息,他有点认识这位先生,“您能相信这些吗?”

“唉,先生!”当格拉尔回答,“我跟您说过,当泰斯毫无原由地在厄尔巴岛停泊,您知道,这次停留让我觉得很蹊跷。”

“除了我以外,您还对别人表示过这种怀疑吗?”

“当然没有,先生。”当格拉尔低声说道,“您知道,由于您叔叔波利卡尔·莫雷尔先生曾经在另一个人手下服过役,而他又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所以,别人怀疑您怀念拿破仑;我怕会伤害埃德蒙,又怕您受牵连,有些事情,一个下属有义务告诉船主,但对别人就要守口如瓶。”

“很好,当格拉尔!很好!”船主说,“您是个正直的小伙子。所以,在这个可怜的当泰斯可能当‘法老’号船长的情况下,我也想到了您。”

“怎么回事,先生?”

“是的,我事先就问过当泰斯对您的看法,问他是否对您留职有什么不快;因为,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们之间有点什么过节。”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确实因为某件事错怪过您,他没有对我说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但凡受到船主信任的人,都会得到他的信任。”

“虚伪的家伙!”当格拉尔低声说道。

“可怜的当泰斯!”卡德鲁斯说,“这证明他是个很好的人。”

“是啊,可是,这样一来,”莫雷尔先生说道,“‘法老’号就没有船长了。”

“哦!”当格拉尔说,“不要失去希望,既然我们三个月以后才能出海,到时候当泰斯就会出狱了。”

“这很可能。但是,在此之前呢?”

“啊!在此之前有我呢,莫雷尔先生。”当格拉尔说,“您知道,我驾驶轮船的技术不亚于第一流的远洋轮船长。您要用我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等埃德蒙出狱时,您用不着感谢任何人,他重操旧业,我干我的本行。”

“谢谢,当格拉尔。”船主说,“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那您就指挥起来吧,我答应了,好好监督卸货,因为,不管人遭到什么灾难,买卖都不能受到影响。”

“请放心吧,先生。可是,我们能不能去看看这个善良的埃德蒙呢?”

“等一下我就能告诉您,当格拉尔。我争取跟维尔弗尔先生谈一谈,请他为犯人说说情。我知道他是个狂热的保王党分子,那也没关系!不管他是保王党分子也好,检察官也好,他总还是个人吧,而且我不相信他是个坏人。”

“不是,”当格拉尔说,“但我听说他野心勃勃,这也跟坏人差不多了。”

“管他呢,”莫雷尔先生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试试看吧。您先到船上去,我回头就去找您。”

说完,他就离开这两个朋友,朝法院方向走去。

“你看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了吧,”当格拉尔对卡德鲁斯说道,“现在你还想帮助当泰斯吗?”

“当然不想。不过,一个玩笑开出这种后果,总是件十分可怕的事吧。”

“管他呢!这玩笑是谁开的?既非你,也非我,不是吗?这是费尔南干的。您很清楚,我把信扔到一个角落里了,我甚至认为自己把信撕了。”

“没撕,没撕。”卡德鲁斯说,“啊!这一点我十分肯定:我看见那张纸扔在凉棚一角,被揉成一团,我甚至希望它此刻还留在我看见它的地方!”

“那有什么办法?费尔南可能把信拾了起来,自己把它重抄一遍;费尔南也许根本没费这个劲。一想到这里……天哪!他说不定把我写的那封信送走了!幸亏我没用自己的笔体写。”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当泰斯是阴谋分子?”

“我嘛,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说过了,我以为是开了个玩笑,没有别的。看来,我也跟阿尔勒甘一样,说笑之中言中事实了。”

“这实际上是一回事。”卡德鲁斯又说,“我真希望这件事没发生,至少别让我知道,为此我愿付出一切代价。你看着吧,这事肯定会让我们倒霉的,当格拉尔!”

“如果这件事真会让什么人倒霉,那也一定是那个真正的罪人,而真正的罪人是费尔南,不是我们。我们能倒什么霉呢?我们只要对这件事只字不提,泰然处之,事情就会平安过去。”

“阿门!”卡德鲁斯说着,跟当格拉尔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就朝梅朗街方向走了,还像心事重重的人那样,一边摇着头,一边喃喃自语。

“好极了!”当格拉尔说道,“事情果然按照我的意愿发展了。我现在当上临时船长,只要卡德鲁斯这个傻瓜不开口,我就可以当上真正的船长了。除非法院把当泰斯放了?咳!法院是公正的嘛!”他又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相信法院。”

说完这句话,他就跳上一只小船,让船夫把他送到“法老”号。我们还记得,船主跟他说好在那里见面。

第六章 代理检察官

在格朗库尔街的美杜莎喷泉对面,有一座普杰设计的贵族风格的古老府邸。在这座府邸里,同一天,同一时间也在举行订婚宴会。

只是,前一个宴会的客人都是下层人、水手和士兵,这里的人都是马赛上流社会的名人,他们当中有拿破仑篡位时辞职的法官;有从我们军队里开小差、跑到孔代军队任职的老军官;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家境并不好,但出于对那个人的仇恨,家里还是出钱雇了四五个人代他们服役;那个人被流放了五年,本应成为一个殉道者,然而,十五年的复辟生涯却把他变成了一个神。

客人们围坐在餐桌旁,热烈地交谈着,谈话里洋溢着各种激情,时代的激情;这种激情在南方尤为激烈、狂热和可怕,因为,五百年以来,宗教仇恨又在政治仇恨上火上加油。

在这些客人看来,那个曾经主宰过差不多半个世界,而今只是个小小的厄尔巴岛之王;曾经听惯了一亿二千万臣民用十种不同语言高呼“拿破仑万岁”,而今只统治着五六千草民的皇帝,无论对法国还是对王位来说,都已经彻底失败了。法官们评论他政治上的失误;军人们谈论着莫斯科战役和莱比锡战役;女人们议论他与约瑟芬的离婚案。这群保王党好像并不单单是为他一个人的失败而兴高采烈、得意扬扬,他们是在庆祝一个原则的灭亡,庆幸他们自己又获得了新生,庆贺他们从可怕的噩梦中走了出来。

一个佩戴圣路易十字勋章的老人站起来,提议为路易十八国王的健康干杯,这人就是圣梅朗侯爵。

这杯酒使人同时联想起哈威尔的逃亡者和法国的绥靖国王,众人的情绪因此更为高涨。他们按照英国人的方式举起酒杯,女人解开她们的花束,把花撒在桌布上。这种激情颇有诗意。

“要是那些革命者在这里,”圣梅朗侯爵夫人说道,她是个眼睛干涩、嘴唇很薄、说话充满贵族腔调的女人,虽然年过五十,但风韵犹存,“那些曾把我们赶走,但是如今被我们留在恐怖时期的革命者应当承认,那些在从我们手里廉价买走的古老城堡里安安静静地密谋造反的革命者应当承认,真正有忠心的是我们。因为我们始终忠于一个行将没落的君主制度,而他们只欢呼初升的太阳,并在我们失去财富的时候趁火打劫,大发横财;他们应当承认,我们的国王是名副其实的‘受人爱戴的路易’,而他们那个谋权篡位者从来都只是个‘受人诅咒的拿破仑’,您说是不是,德·维尔弗尔?”

“您说什么,侯爵夫人……请您原谅,我刚才没听你们谈话。”

“哦!不要打扰孩子们了,侯爵夫人。”刚才提议祝酒的老人又说,“孩子们要结婚了,他们自然有别的话题,而不是政治。”

“请您原谅,母亲,”一个满头金发,在毛茸茸的长睫毛下转动着一对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说道,“我刚才只顾独自跟德·维尔弗尔先生说话了,现在我把他还给您。德·维尔弗尔先生,我母亲在跟您讲话呢。”

“我随时恭候夫人的问话,请您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我没有听清。”德·维尔弗尔先生说道。

“我原谅您了,雷娜。”侯爵夫人说,那张枯槁的脸上竟然绽开一副令人吃惊的温柔笑靥。女人的心就是这样,无论因为偏见和政治信仰的刻薄变得多么冷漠,但总会有一个宽容善良的角落,那就是上帝赐予她们的母爱,“我原谅您了……我刚才是说,维尔弗尔,那些波拿巴分子既没有我们的信念,也没有我们的热情和忠诚。”

“哦!夫人,但他们至少有一种代替这些特点的东西,那就是狂热。拿破仑是西方的穆罕默德,在那些野心勃勃的民众眼里,他不仅是一个立法者,一个主人,还是一种象征,一种平等的象征。”

“平等的象征!”侯爵夫人喊道,“拿破仑,平等的象征!那您把罗伯斯庇尔先生摆在哪里呢?我看您是把他的位子夺过来,送给这个科西嘉人了;在我看来,他有个谋权篡位的头衔就足够了。”

“不,夫人,”维尔弗尔说道,“我把每个人都摆在他们应有的位子上:罗伯斯庇尔的位子是路易十五广场上的断头台,拿破仑的位子则在旺多姆广场的铜柱上。他们两个的区别在于,前者把平等的标准压低了,后者则把它提高了;前者把国王降到断头台的水平,后者则把人民抬到了王位的高度。不过,”维尔弗尔又笑着补充道,“这并不意味着这两个人不是可鄙的革命者,并不意味着对法国来说,热月九日和一八一四年四月四日不是两个幸福的日子,不是两个值得秩序和王朝的拥戴者庆祝的好日子;这也同样说明,为什么拿破仑倒了,并且永远不会起来了——但愿如此——却仍然拥有自己狂热的信徒。有什么法子呢,侯爵夫人?克伦威尔连拿破仑的一半都不如,可他不是也有自己的信徒嘛!”

“您知道吗,您说的这番话让人在一里地以外就能闻到革命党的味道呢,维尔弗尔?不过,我可以原谅您,一个吉伦特人的儿子,不可能没有吉伦特人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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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弗尔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父亲确实是吉伦特派,夫人,”他说,“这不假,但我父亲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他在恐怖时期也跟您一样被流放,而且,他险些跟您父亲死在同一个断头台上。”

“不错,”侯爵夫人说道,这段血腥往事的回忆丝毫没有改变她脸上的严厉表情,“只不过他俩是为了捍卫截然不同的原则被送上断头台的,其证据就是,我全家始终跟流亡的亲王们在一起,而您的父亲急不可耐地投靠了新政府,公民努瓦尔蒂埃是个吉伦特派,而伯爵努瓦尔蒂埃当上了参议员。”

“母亲,母亲,”雷娜说道,“您知道,咱们说好,不再提这些不愉快的往事。”

“夫人,”维尔弗尔答道,“我也跟德·圣梅朗小姐一起,恳请您忘却过去。何必再去谴责这些连上帝都无能为力的事呢?上帝可以改变未来,却无法改变过去。作为凡人,我们所能做的,如果不是否定过去,也只有把它忘却。啊!我呢,我不仅放弃了父亲的政见,而且放弃了他的姓氏。我父亲曾经是,或许现在仍然是波拿巴分子,并且姓努瓦尔蒂埃;但我是保王党,并且姓维尔弗尔。让那些残存的革命浆液在那棵老树干里干枯吧,夫人,您应当看到的是那棵新树苗,它已经脱离老树,尽管它还不能,我甚至说它不想完全脱离它。”

“好极了,维尔弗尔,”侯爵说道,“好极了,回答得好!我也总是劝侯爵夫人忘掉过去,她就是不听,希望您比我幸运。”

“好吧,好吧,”侯爵夫人说道,“忘掉过去,我正求之不得呢,一言为定。不过,维尔弗尔,至少您将来应当立场坚定,请不要忘记,维尔弗尔,我们曾在陛下面前举荐过您,在我们的举荐下,陛下表示既往不咎(她向他伸出手),正如我应您的请求不再重提往事一样。只不过,如果有阴谋分子落到您手里,不要忘了,别人因为知道您出身于一个可能跟阴谋分子有牵连的家庭,所以会对您格外注意。”

“唉,夫人,”维尔弗尔说道,“我的职业,尤其是我们所生活的时代,要求我必须严厉执法,我会这样做的。我已经接手过几起政治性的起诉,在这方面已经接受了考验。不幸的是,这类起诉远远没完。”

“您这样想吗?”侯爵夫人问。

“我对此甚为忧虑,拿破仑在厄尔巴岛,跟法国近在咫尺。他几乎就在我们海岸能望得到的地方,这就维系着他的信徒们心中的希望。马赛城里拿半饷的旧军官数不胜数,他们终日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找保王党人寻衅,因此,上层人中经常发生决斗,百姓之间常常发生谋杀。”

“是啊,”德·萨尔维约伯爵说道,他是德·圣梅朗先生的老朋友,达尔图尔伯爵先生的侍从,“是啊,可是,您知道,神圣同盟要把他转到其他地方去呢。”

“对,我们离开巴黎时,他们正在研究这个问题。”德·圣梅朗先生说道,“到底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

“圣赫勒拿岛。”

“圣赫勒拿岛!是个什么地方?”侯爵夫人问。

“是距离我们这里两千多里远的一座小岛,在赤道的另一边。”伯爵回答。

“这太好了!正如维尔弗尔说的,让他这样一个人留在这里实在太蠢了,这里紧挨着他的故乡科西嘉和他妹夫统治的那不勒斯;还面对着那个他想变成他子国的意大利。”

“不幸的是,”维尔弗尔说,“我们受到一八一四年条约的制约,要处置拿破仑,就会违反条约。”

“好吧,那就违反它好了!”德·萨尔维约先生说,“他自己下令处决不幸的当吉安公爵时,是不是尊重条约了呢?”

“对,”侯爵夫人说道,“就这么定了,让神圣同盟为欧洲除掉拿破仑,让维尔弗尔为马赛除掉他的信徒。国王要么统治,要么就不统治。如果他要统治,他的政府就应当强硬,他的众臣就应当坚定不移,非如此不能防范暴乱。”

“不幸的是,夫人,”维尔弗尔微笑着说,“一个代理检察官总是在麻烦出现以后才能被派上用场。”

“那么,他就应当进行补救。”

“我还可以告诉您,夫人,我们不是补救,而是要以牙还牙,就是这样。”

“哦!德·维尔弗尔先生,”一个漂亮的姑娘说道,她是德·萨尔维约伯爵的女儿,德·圣梅朗小姐的女友,“趁我们还在马赛,给我们办一个漂亮的案子看看。我还从来没见过重罪法庭办案呢,听说很有趣。”

“非常有趣,的确如此,小姐。”代理检察官说,“因为这不是舞台上上演的悲剧,而是一场真正的悲剧,那悲痛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的。我们看到的那个站在被告席上的人,不是在幕落以后就回到自己家里,跟家人共进晚餐,然后安安静静地睡觉,等第二天再进行表演的演员,他进的是监狱,等待他的是刽子手。您知道了吧,对于那些感情丰富、喜欢寻求刺激的人来说,没有比这种场面更令人激动的了。请放心,小姐,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请您去看。”

“他说得令人毛骨悚然……可他还在笑!”雷娜脸色苍白地说。

“有什么法子呢……这是一场决斗……我已经判过五六个政治犯的死刑了……可是,谁能知道此刻有多少人正在阴暗的角落里磨刀霍霍,甚至已经把刀尖对准我了呢?”

“啊!我的上帝!”雷娜叹道,脸色越来越阴郁了,“您说这话是很认真的吗,德·维尔弗尔先生?”

“非常认真,小姐。”年轻的代理检察官面带微笑,说道,“由于那些可以让小姐们满足好奇心、让我满足上进心的漂亮案子,情况只能变得更加严重。拿破仑的那些士兵习惯于盲目地向敌人冲锋,您想,当他们向人开枪或者端着刺刀向前进的时候,他们会考虑什么吗?而今他们要杀一个被他们视为敌人的人时,难道还会比杀一个不认识的俄国人、奥地利人或者匈牙利人多考虑一下吗?再说,我们也非如此不可,您明白吗?不如此我们就要渎职。我本人也是这样,每当我看到被告眼中闪出仇恨的火花时,就感到备受鼓舞、激情澎湃,因为这不再是一场审讯,而是一场战斗。我发起进攻,他进行反击,我再加大火力,最后它也跟所有的战斗一样,以一胜一败而告终。这就叫诉讼!恰恰是危险才使人更加雄辩。如果在我进行辩驳之后,被告朝我微笑,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论述笨拙、苍白、反击无力。请想象一下,当一个对被告的罪行深信不疑的检察官,看到罪犯在他列举的如山的铁证面前,在他那轰雷般的雄辩下变得脸色苍白、垂下头去的时候,他心里是何等自豪!这颗垂下来的头很快就会落地。”

雷娜轻轻叫了一声。

“这才叫辩才呢。”一个客人说道。

“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人才呢!”第二个客人接着说。

“难怪呢,”第三个又说,“您最近的那个案子办得那么漂亮,亲爱的维尔弗尔先生。您知道,就是那个谋害自己父亲的那个人,可以说,还没等刽子手动手,您就已经把他处决了。”

“啊!对那些杀害父母的家伙,”雷娜说道,“啊!怎么处置他们我都无所谓,对这类人判什么刑都不过分;可是,对那些不幸的政治犯!”

“他们就更坏了,雷娜,因为国王是一国之父,想要推翻或者杀害国王,这就等于谋杀三千二百万国人之父。”

“啊!不管怎么说,德·维尔弗尔先生,”雷娜又说,“答应我,请对这些不幸的人手下留情,拜托了。”

“请放心,”维尔弗尔笑容可掬地回答,“让我们一起来写公诉状。”

“亲爱的,”侯爵夫人说道,“您就养养鸟、遛遛狗、做做针线吧,让您未来的丈夫管他自己的事吧。如今这个时代,有一句拉丁语说得很好,军人无用武之地,穿长袍的却备受青睐。”

“我不敢说拉丁语。”侯爵夫人说。

“我宁愿您是医生,”雷娜又说,“杀人的天使,尽管他也是天使,但总是让我恐惧。”

“善良的雷娜!”维尔弗尔轻轻说道,并向她投去一道脉脉含情的目光。

“我的女儿,”侯爵说道,“德·维尔弗尔先生将成为这个省的精神和政治医生,请相信我的话,这将是一个大有作为的角色。”

“而且,还将是一个能让他忘掉父亲所扮演过的角色的好办法。”无可救药的侯爵夫人又说。

“夫人,”维尔弗尔苦笑着说,“我荣幸地对您说过了,家父已经——至少我希望如此——承认了昔日的过错,并且已经成为教会和秩序的诚挚朋友,甚至可能比我更忠于王朝,因为他是怀着悔恨,而我只有激情。”

维尔弗尔咬文嚼字地说了这段话之后,看了看在座的客人,以估计这句话的效果,就像他在法庭上说了一句类似的话以后,也要扫视在场的听众一样。

“好极了!亲爱的德·维尔弗尔,”德·萨尔维约伯爵说道,“前天,在杜伊勒里宫,御前大臣向我打听这桩吉伦特党人的儿子与孔代军队军官的女儿之间的奇怪联姻时,我正是这么回答的。大臣听了,表示非常理解。这样的联姻正是路易十八的政策。所以,国王——我们没有发觉,他正在一边听我们谈话——打断我们,说道:‘维尔弗尔,’——请注意,国王没有说努瓦尔蒂埃这个姓,正相反,他说的是维尔弗尔——‘维尔弗尔前途无量,’国王说,‘这个年轻人已经成熟,他是我的人。我很高兴地看到德·圣梅朗侯爵和夫人择他为婿,要不是他们先来请我首肯这桩婚事,我就为他们做媒了。’”

“国王真是这么说的,伯爵?”维尔弗尔不胜欢喜地问。

“我对您说的都是他的原话,如果侯爵肯说实话,他会承认,刚才我给您转达的这番话,跟他半年以前同国王谈起他女儿与您之间的婚事时,国王亲自对他说的话完全一致。”

“的确如此。”侯爵说。

“啊!我的一切都归功于这位可敬的国君,我要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好了!”侯爵夫人说,“这样我才喜欢您。要是现在来一个阴谋分子,那他可算来着了。”

“可我呢,母亲,”雷娜说,“我要祈求上帝不要听您的,求他只给德·维尔弗尔先生送来小偷小摸、软弱的破产者或者胆怯的骗子吧,这样,我睡起觉来心里才踏实。”

“这就好像您希望医生只治头疼脑热、麻疹和被蜂蜇这类只触及表皮的小毛病一样。”维尔弗尔笑着说,“如果您希望我当检察官,那就相反,应当祝愿我受理不治之症,治愈这种病,才能显示出医生的高明。”

就在这时,仿佛老天只等维尔弗尔一表达完这个意愿就要成全他似的,一个侍者走了进来,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于是,维尔弗尔抱歉地离开餐桌,几分钟后,又喜笑颜开地走了回来。

雷娜温情脉脉地看着他,因为这时看上去,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深色的皮肤和脸上那一圈乌黑的颊髯,使他显得格外优雅英俊。所以,姑娘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嘴巴,期待他对刚才短暂的离席做出解释。

“好了,”维尔弗尔说,“小姐,您刚才还雄心勃勃,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医生,而我与阿斯克勒庇俄斯的门徒(一八一五年的时候,人们还这么比较)至少有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我永远也不能支配自己的时间,连在我的订婚宴会上,当我坐在您身边的时候,人们还来打扰我。”

“那么,他们为了什么原因来打扰您呢,先生?”美丽的姑娘略带不安地问道。

“咳!如果他们刚才对我说的话可信,那可是关系到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这一次问题很严重,病情重到要上断头台了。”

“啊!上帝!”雷娜脸色苍白地叫道。

“真的!”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的人似乎刚刚发现了波拿巴分子的一个小阴谋。”

“这是真的吗?”侯爵夫人问。

“这就是举报信。”

接着,维尔弗尔念道:

检察官先生:诚恳地请求您接受一个王朝与教会的拥戴者的禀告:“法老”号货轮大副埃德蒙·当泰斯,今从士麦那经那不勒斯和费拉若港返回本埠;该大副奉穆拉之命,将一信转交阴谋篡位者,又受篡位者之托,将一信转交巴黎波拿巴党人委员会。

犯罪证据可在逮捕他时获取,此信若不在罪犯身上,便在其父家中或“法老”号船舱中。

“可是,”雷娜又说,“这只不过是封匿名信,而且它是写给检察官的,不是写给您的。”

“不错,但是检察官不在。他不在其间,信件都送交他的秘书,秘书有权打开信件。所以他就打开信看了,并派人找我,因为找不到我,就先下了逮捕令。”

“这么说,罪犯已经被捕了?”侯爵夫人问道。

“应当说是被告。”雷娜纠正道。

“是的,夫人,”维尔弗尔说,“正如我刚才有幸对雷娜小姐说的那样,如果找到那封信,那么这个病人就病得不轻了。”

“那这个不幸的人此刻在哪里?”雷娜问。

“在我家里。”

“快去吧,朋友。”侯爵说,“国王需要您到别处效劳,请不要为了跟我们在一起而贻误公务。快去为国王效劳吧。”

“啊!德·维尔弗尔先生,”雷娜双手合十,说道,“请您一定要宽容,今天是您订婚的吉日良辰啊!”

维尔弗尔绕桌子一周,来到姑娘座椅旁边,用手扶住椅背。“为了免除您的忧虑,”他说,“我将尽力而为,亲爱的雷娜。不过,如果证据确凿,指控成立,那就只能把这株波拿巴的毒草除掉。”

雷娜听到“除掉”二字,浑身一抖,因为要被除掉的这棵草上长着的是一颗人的脑袋。

“好了!好了!”侯爵夫人说,“别听这个小姑娘的,维尔弗尔,她会习惯的。”

说完,侯爵夫人就把她那骨瘦如柴的手伸过去,维尔弗尔吻着这只手,却看着雷娜,用眼睛对她说:“此刻我吻的是您的手,至少我心里希望如此。”

“不祥之兆!”雷娜喃喃地说。

“说真的,小姐,”侯爵夫人说道,“您过分天真了,我问问您,国家的命运跟您的想入非非和多愁善感有什么关系!”

“啊!母亲!”雷娜轻轻唤道。

“请饶恕这个不坚定的保王分子吧,侯爵夫人。”德·维尔弗尔说,“我向您保证,一定尽心履行代理检察官的职责,也就是说绝不留情。”

但是,在作为代理检察官的他对侯爵夫人说这番话的同时,作为未婚夫的他偷偷向未婚妻投去一道目光,那目光在说:“请放心,雷娜,为了您的爱,我尽量宽容。”

雷娜向这目光报以温柔的微笑。于是,维尔弗尔心里充满了幸福,走了出去。

第七章 审讯

维尔弗尔刚一走出餐厅,立刻收起欢乐的笑容,换上肩负着决定另一个同类命运的重大使命的人所应有的庄严。不过,尽管他脸上的表情很善变——这种善变的本领,是他像个机灵的演员似的对着镜子琢磨出来的——但这一次,这种紧锁双眉、表情阴郁的样子,还颇让他费了些劲。诚然,他父亲当年追随的政治路线给他留下令人不快的记忆,如果不彻底背离这条路线,便会前功尽弃;但除此之外,热拉尔·德·维尔弗尔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靠自己的奋斗,已经很富有,年仅二十七岁,就在司法界少年得志、官高位显;而且,他很快就要娶一个自己所爱的漂亮姑娘为妻,虽然不是爱得发狂,只是怀着理智的爱,却正如一个代理检察官所应当爱的那样。他的未婚妻德·圣梅朗小姐,不仅美貌出众,还是当时在宫廷里最为得宠的名门之后;她父母在宫廷很有影响,膝下又没有别的子女,所以,肯定会让女婿独占风光;此外,她还能为丈夫带来五万埃居的嫁妆;还可以指望——这个残酷的词儿是媒人发明的——有朝一日再加上五十万的遗产。

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在维尔弗尔面前绘出一幅绚丽多彩的美好蓝图,这蓝图是如此灿烂,以至于他在用心灵的眼睛长时间凝视之后,竟然被耀得眼花缭乱,仿佛看到太阳的黑子似的。

他在门口看到正在等他的警长。一看见这个身穿黑制服的人,他立刻从九霄云外的天堂落到我们行走的这个地面上,于是,他像我们前面说的那样,又改变了脸上的表情,走到警长面前。

“我来了,先生,”他说道,“我看了那封信,您逮捕了那个人,这样做很正确。现在,请把您搜查到的有关这个人谋反活动的所有材料都交给我。”

“关于谋反活动,先生,我们尚一无所知,从他身上搜到的所有材料都已装进一个大口袋里,封好,放在您的办公桌上。关于犯人,您已经从那封举报信里了解到他的情况,他叫埃德蒙·当泰斯,三桅货轮‘法老’号的大副,该船在亚历山大港和士麦那港做棉花生意,属于马赛的莫雷尔父子公司。”

“他在到商船服务之前,是否在海军服过役?”

“哦!没有,他还非常年轻。”

“多大年纪?”

“十九岁,最多二十岁。”

维尔弗尔顺着大街,来到议会街拐角处,这时,一个好像特意在那里等着他的人走了过来,这就是莫雷尔先生。

“啊!德·维尔弗尔先生!”这位好心人一见代理检察官就大声喊道,“见到您真高兴。您知道吗,刚才发生了一场非常奇怪的、简直不可思议的误会:有人把我船上的大副埃德蒙·当泰斯给逮捕了。”

“我知道了,先生。”维尔弗尔说,“我现在就去审问他。”

“啊!先生,”莫雷尔先生接着说道,对那个年轻人的友谊使他激动不已,“您不了解这个受到指控的人,可我了解他。他是最温和、最正直的人,我甚至敢说,他是商船上业务最熟练的水手。哦,维尔弗尔先生!我诚恳地、全心全意地为他向您说情。”

我们已经知道,维尔弗尔属于城里的上流社会,而莫雷尔属于平民阶层;前者是极端的保王分子,后者则被怀疑是暗中同情波拿巴分子。所以,维尔弗尔轻蔑地看了看莫雷尔,冷冷地答道:“您知道,先生,一个在私生活中很温和、在生意场上很正直、在业务上很精通的人,在政治上也可以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这一点您很清楚,是不是,先生?”

代理检察官一字一句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似乎是专门说给船主本人听的;同时还用探索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心:一个自己还需要别人宽恕的人居然为他人求情,胆子真不小。

莫雷尔顿时满面通红,因为他的政治观点并不十分明确,而且,当泰斯跟他说的关于跟大元帅会面的事以及皇上对当泰斯说的那几句话,都让他忐忑不安,不过,他还是用十分关切的语气补充道:“我求求您了,维尔弗尔先生,希望您既要按照职务所要求的那样秉公执法,又能如您一贯的为人那样心地善良,尽快把这个可怜的当泰斯还给我们吧!”

“还给我们”这几个字让代理检察官听起来颇有革命色彩。

“哼!哼!”他心里想道,“还给我们……莫非这个当泰斯是个烧炭党成员,所以,他的保护人才会情不自禁地使用这个词?警长好像告诉我,是在某个酒店里抓住他的,当时在座的人很多,”他又想道,“那儿说不定真是烧炭党的一个秘密集会场所呢。”

然后,他又大声说道:“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如果被告确实无辜,您无须提醒,我也会秉公执法;但是,相反,如果他有罪,而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事之秋,先生,如果不惩罚罪犯就会开一个可怕的先河,所以我将被迫履行我的职责。”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来到背靠法院的自己家门口,冷冷地向不幸的船主致意后,昂首走了进去,后者怔怔地站在维尔弗尔刚刚离去的地方。

候见室里站满了宪兵和警察,犯人身体笔挺地站在他们中间,在他们那充满仇恨的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之下一动不动,显得很平静。

维尔弗尔穿过候见室,斜视了一下当泰斯,接过一个警察递过来的大信封,边说边走了出去:“带犯人!”

虽然只瞟了一眼,却足以使维尔弗尔对他要审讯的这个年轻人有了个基本看法:从他那宽阔的前额看出了他的聪明,从他那凝视的目光和紧锁的双眉看到了他的勇气,从他那微微张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的厚厚嘴唇上看到了他的直率。

这第一个印象本来对当泰斯很有利,但是,维尔弗尔经常听人说一句有深刻政治含义的话,那就是不要轻信最初的冲动。鉴于这句格言很有用,他就把它用在印象上,全然不顾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他克制住涌上心头并欲冲向他思想的善良本性,对着镜子调整着脸上的表情,摆出重大场合下应有的阴沉、威严的面孔,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当泰斯走了进来。年轻人脸色依然苍白,但沉静、面带笑容、彬彬有礼地向法官致意,然后,用目光寻找一个座位,仿佛是在莫雷尔船主的客厅里似的。

直到这时,他才遇到维尔弗尔那呆板的目光,那是一种法官们特有的目光,他们不愿让人看出自己的想法,因此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一对毛玻璃球。这目光让他明白,自己面对的是阴森可怕的法庭。

“您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维尔弗尔问道,同时翻着刚才进来时警察交给他的那些材料;虽然刚过了一个多小时,材料却已经变成厚厚的一沓,可见情报部门的腐败多么迅速地抓住了这被称为“犯人”的不幸的群落。

“我叫埃德蒙·当泰斯,先生。”年轻人用平静响亮的语调回答,“是‘法老’号船上的大副,该船属于莫雷尔父子公司。”

“年龄?”维尔弗尔又问。

“十九岁。”当泰斯回答。

“您被捕时正在做什么?”

“我正在举行订婚宴会,先生。”当泰斯答道,声音微微有些激动,因为订婚宴会上的喜庆与此刻凄凉的审讯相差实在悬殊,维尔弗尔脸上的阴沉表情更加衬托出梅尔塞黛丝那容光焕发的欢乐面庞。

“您正在举行订婚宴会?”代理检察官问道,身体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是的,先生,我正准备娶一个我爱了三年的姑娘为妻子。”

尽管维尔弗尔平时很少动感情,但此刻还是被这种巧合所打动。这个在大喜的日子里被捕的当泰斯的激动声音激发了他心灵深处的一丝同情,因为他自己也快要结婚了,也沉浸在幸福之中,却在幸福的时刻被人召来,以摧毁另外一个像他一样即将得到幸福的人的欢乐。

他心想,等他回到圣梅朗先生的客厅以后,他一定要让众人为这种哲理上的相似大为感动;当泰斯还在等他继续提问,他却在搜肠刮肚地寻找着组成演说家们用来哗众取宠的对比句,这种词句有时会让人误以为是真正的口才。

维尔弗尔在心里准备好这篇讲演稿之后,满意地微微一笑,这才对当泰斯说道:“请接着说下去,先生。”

“您让我说什么?”

“向法庭澄清事实。”

“请法庭说明它要澄清哪些事实,我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如实相告。只不过,”他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愿提醒您,我所知甚少。”

“您为篡权者效过力吗?”

“我正要应征到海军服役,他就倒台了。”

“有人说您的政治观点很极端。”维尔弗尔说道,尽管没有人向他提过一个字,他还是满不在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就像提出一项指控一样。

“我的政治观点,先生?咳!说起来惭愧,其实我从没有过什么政治观点: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刚刚十九岁,什么都不懂,不能有任何作为;我现在的这点差事,以及将来可能得到的那个我梦寐以求的位子,都多亏莫雷尔先生的关照。因此,我的全部观点,我不是说政治观点,而是私生活方面的观点,只局限于三种感情:我热爱我的父亲,尊敬莫雷尔先生,钟情于梅尔塞黛丝,这就是我所能向法庭奉告的全部情况,先生。您看,法庭对此是不会感兴趣的。”

当泰斯讲话的时候,维尔弗尔注视着他那张既温和又开朗的脸,脑海里又回想起雷娜对他说过的话,她并不认识当泰斯,却为这个犯人向他求情。代理检察官凭借对罪行和罪犯的经验,从当泰斯的每一句话里都看到他无辜的证据。确实,这个年轻人,简直可以说这个孩子,是那样的淳朴大方,而且雄辩,那是一种无法刻意寻求的、发自内心的雄辩,言辞中洋溢着对所有人的深情,因为他很幸福,而幸福可以使恶人变得善良,他也把洋溢在心头的柔情赋予法官。尽管维尔弗尔对他非常苛刻和严厉,但埃德蒙对这个审讯自己的人投去的目光、说话的语调和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温情和善良。

“嗯,”维尔弗尔心里想道,“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我想,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完成雷娜的第一次嘱托,从而让她对我更亲热。她会在众人面前跟我亲切握手,私下里还会给我一个甜蜜的热吻。”

想到这一令人陶醉的情景,维尔弗尔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所以,当他把目光从自己心里转向当泰斯时,一直注视着法官脸上表情变化的当泰斯也像法官的心里一样微笑起来。

“先生,”维尔弗尔问道,“您有什么仇人吗?”

“我有仇人?”当泰斯说,“我有幸地位不高,因此无足轻重。我的性格有些急躁,但我一向对下属尽量和气。我手下有十来个水手,您可以去问问他们,先生,他们会告诉您他们喜欢我、尊敬我,当然不是像敬爱父亲那样,因为我太年轻,但如同敬爱一个兄弟。”

“但是,即使没有仇人,也可能有人嫉妒您:您十九岁就要被任命为船长,这在您是一个很高的职务;您还将娶一个倾心于您的漂亮姑娘,这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命运对您的这两次宠爱,一定给您招来了嫉妒。”

“是的,您说得对。您对人的了解一定比我深,所以这是有可能的。不过,如果我的朋友当中有人嫉妒我,我承认,我宁愿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免得自己不得不憎恨他们。”

“您说错了,先生,应当尽量认清自己周围的人。嗯,的确,我觉得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青年,所以,我要为您破一次法庭的惯例,给您看看导致您被捕的那封举报信。您认识这笔迹吗?”

维尔弗尔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当泰斯,当泰斯看看那张纸,把信读了一遍,脸上掠过一道阴云,说道:“不,先生,我不认识这个笔迹;这笔迹是伪装的,不过写得很流利。总之,是一个手很巧的人干的。我很幸运,”他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维尔弗尔,又补充道,“能遇上您这样一位法官,因为这个嫉妒我的家伙确实是个真正的仇人。”

维尔弗尔看到年轻人说出这句话时眼中闪出一道火光,便估量出在这种表面上的温和后面隐藏着多么强烈的能量。

“那么现在,”代理检察官说道,“请您如实地回答我,不是像一个犯人回答一个法官,而是像一个处在逆境的人回答一个关心他命运的人那样:这封匿名举报信中到底有多少实情?”维尔弗尔把当泰斯递还给他的那封信扔到桌子上,并厌恶地看了它一眼。

“可以说全是真的,也可以说全是假的,先生;我以海员的名誉,以我对梅尔塞黛丝的爱情和我父亲的生命发誓,我下面说的全是事实。”

“请说吧,先生。”维尔弗尔大声说道。

接着,又在心里自忖道:“要是雷娜此刻能看到我,我想,她一定会对我感到满意的,她再也不会管我叫砍头的人了。”

“是这样的!离开那不勒斯时,勒克莱尔船长得了脑膜炎,由于船上没有医生,而他又急于赶赴厄尔巴岛,执意不肯在任何一个地方靠岸,所以他的病情恶化了,到了第三天晚上,他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就把我叫到身边。

“‘亲爱的当泰斯,’他对我说道,‘请以您的名誉发誓按我说的去做,事关最高利益。’

“‘我向您发誓,船长。’我答道。

“‘好吧!鉴于我死后,您作为大副,理应指挥这艘船,您就指挥起来,把船开到厄尔巴岛,在费拉若港上岸,去找大元帅,把这封信交给他。或许有人会交给您另外一封信,并交给您一个使命。这个本来应当由我承担的使命,当泰斯,您就替我完成吧,您会因此而得到荣誉。’

“‘我一定办到,船长,不过,找到大元帅也许不会像您想象得那么容易。’

“‘这是一枚戒指,您就把它交给他。’船长说,‘它会为您排除一切困难。’

“说完,他就交给我一枚戒指。

“这件事交代的正是时候;两个小时以后,他就开始谵语,第二天他就死了。”

“那您是怎么做的呢?”

“做我应当做的,先生,谁处在我的位子上也会这么做的。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临终人的请求都是神圣的;而对于水手来说,上司的请求就是命令,非完成不可。因此,我向厄尔巴岛方向驶去,并于次日抵达。我命令全体船员留在船上,独自登岸。如我所料,我要见大元帅遇到了困难,于是,我让人把那枚作为联络标记的戒指转交给他,顿时,所有的大门都向我敞开。他接见了我,向我询问有关不幸的勒克莱尔船长去世的情况。此外,正如死者所预料的那样,他又交给我一封信,让我亲自送到巴黎。我答应一定照办,因为这是完成我的船长的最后遗愿。我上岸以后,迅速处理完船上的一切事务,然后跑去看我的未婚妻,发现她比以前更加美丽,更加可爱。多亏莫雷尔先生的帮助,我们办妥了教会方面的烦琐手续;最后,正如我前面对您说的,我喝上了自己的订婚喜酒,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将结婚,并且准备明天动身去巴黎。就在这时,由于那封您现在同我一样蔑视的告发信,我被捕了。”

“是的,是的,”维尔弗尔轻轻地说,“这一切看来都是事实。即使您有罪,也是出于不慎,而这种不慎是由于执行您的船长的命令而造成的,因此也情有可原。现在,请把他们在厄尔巴岛上给您的信交给我们,并保证随叫随到,然后,您就可以回到您的朋友们那里去了。”

“这么说我自由了,先生!”当泰斯兴奋不已,大声喊道。

“是的,不过,您必须把信交给我。”

“信应当在您面前,先生,因为警察把它跟其他材料一起搜走了,我在这沓纸里认出了它。”

“请等一下,”代理检察官对正在拿手套和帽子的当泰斯说道,“请等一下,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写给巴黎鸡鹭街努瓦尔蒂埃先生。”

即使是一道晴天霹雳,对维尔弗尔的打击也不会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他刚刚欠起身,去够从当泰斯那里搜出的那沓材料,现在又一下子跌坐到椅子里,匆匆翻阅着,从中抽出那封致命的信,并向它投去一道无比恐惧的目光。

“鸡鹭街十三号,努瓦尔蒂埃先生收。”他轻轻念道,脸色越来越苍白。

“是的,先生,”当泰斯惊讶地答道,“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维尔弗尔急忙回答,“一个国王的忠实仆人怎么会认识谋反分子呢?”

“难道事关谋反?”当泰斯问道,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获得自由,现在却变得比刚才更加害怕,“不管怎么说,先生,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对自己负责传递的这封信的内容一无所知。”

“不错,”维尔弗尔语调阴沉地说道,“但是您知道收信人的姓名!”

“我要把信交给他本人,先生,这就必须知道他的名字。”

“那么,您给别人看过这封信吗?”

“没给任何人看过,先生,我以名誉发誓!”

“谁都不知道您身上带着一封来自厄尔巴岛、要交给努瓦尔蒂埃先生的信?”

“除了给我信的那个人以外,没人知道。”

“太多了,这已经太多了!”维尔弗尔喃喃地说。

维尔弗尔越往下看信,脸色就越阴沉。他嘴唇惨白,双手发抖,两眼发红,这使当泰斯脑际掠过一道恐怖的阴影。

读完信后,维尔弗尔颓丧地把头垂下来,埋在手里,半天默默不语。

“哦!上帝!您这是怎么了,先生?”当泰斯怯怯地问道。

维尔弗尔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苍白的脸,又把信读了一遍。

“您说您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维尔弗尔又问了一遍。

“我以名誉发誓!我再说一遍,先生,”当泰斯说道,“我对信的内容全然不知。可您自己这是怎么了,上帝!您要病倒了。要我摇铃叫人吗?”

“用不着,先生。”维尔弗尔说着,急忙站了起来,“不要动,一句话也不要说,在这里发号施令的是我,不是您。”

“先生,”当泰斯说,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只是想帮助您而已。”

“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刚才只是一阵头晕,没有别的。还是管好您自己吧,用不着管我。请回答吧。”

当泰斯听到这句话,便等着他继续审问,但没有下文。维尔弗尔又跌坐到扶手椅里,用一只冰冷的手去擦额上的汗,接着又第三次拿起那封信读了起来。

“啊!万一他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日后再得知努瓦尔蒂埃就是维尔弗尔的父亲,那我就完了,彻底完了!”

他不时地看看埃德蒙,仿佛他的目光可以摧毁由嘴巴严守着的那道挡住当泰斯心中秘密的防线似的。

“哦!无须再怀疑了!”他突然大声说道。

“可是,苍天在上,先生!”不幸的年轻人也大声说道,“如果您怀疑我,如果您觉得我可疑,那就请审问我,我可以回答您的任何问题。”

维尔弗尔竭尽全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并以勉强发出的平静语气说道:“先生,从审讯结果看,您的罪行十分严重,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像刚才那样,独自做主,立即释放您;不过,在做出这一决定之前,我必须先征求预审法官的意见。在这以前,您已经看到我是如何对待您了。”

“哦!是的,先生。”当泰斯大声说道,“我非常感谢您,因为您对我与其说像一位法官,不如说更像一位朋友。”

“那好吧!先生,我只好再拘留您一段时间,我会尽力缩短拘留时间。您的最大罪名,就是这封信,您看……”

维尔弗尔走到壁炉前,把信扔到火里,一直等到它被烧成灰烬。

“您看,我把它销毁了。”他接着说道。

“啊!”当泰斯大声说道,“您不仅主持正义,还是善良的化身!”

“现在,请听我说,”维尔弗尔又说道,“在我做出这一举动之后,您应当明白,您是可以信任我的,是不是?”

“哦,先生!请下命令吧,我一定遵命。”

“不,”维尔弗尔走到年轻人身旁,说道,“不,我不想给您下命令,只想给您提些建议。”

“请说吧,我会当做命令一样执行。”

“我要把您留在法院,直到今天晚上。可能会有另外一个人来审讯您,您可以把刚才对我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但只字不能提这封信。”

“我一定照办,先生。”

这时,似乎是维尔弗尔在恳求,倒是犯人在安慰法官。“您知道,”他又说下去,又朝灰烬瞥了一眼,灰烬还保留着纸的形状,在火苗上边飞舞着,“现在,这封信已经被销毁,只有您我二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没有谁能再把它拿给您看了,所以,如果有人对您提起它,您就否认,矢口否认,这样您就得救了。”

“我一定否认,先生,请您放心。”当泰斯说。

“很好,很好!”维尔弗尔说着,伸手去摇铃。

他刚要摇铃,又停下来。

“这是您唯一的信吗?”他问。

“唯一的。”

“请发誓。”

当泰斯伸出手。“我发誓。”他说。

维尔弗尔这才摇铃。

警长走了进来。维尔弗尔走到警长面前,对他耳语了几句,警长点头回答。

“请跟这位先生走。”维尔弗尔对当泰斯说。当泰斯躬身致意,又向维尔弗尔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然后走了出去。

门刚一关上,维尔弗尔就浑身瘫软,几乎晕倒在扶手椅里。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啊!上帝!真是祸福难料啊!……如果检察官本人此刻在马赛,如果他们先找的是预审法官,而不是我,那我就完了;而那封信,那封该死的信将会把我送进地狱。啊!父亲,我的父亲,难道您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获得幸福的障碍吗?难道我必须永远与您的过去做斗争吗?”

接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际,他脸上的愁苦顿时烟消雾散,那还在**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一双发呆的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停在一个想法上。

“就这么办,”他自言自语,“对,这封本来会毁掉我的信说不定会给我带来好运。来吧,维尔弗尔,干吧!”

他看见犯人确实已经离开候见室,于是,这位代理检察官也出了门,朝未婚妻家的方向走去。

第八章 伊夫堡

穿过候见室时,警长向两名宪兵打了个手势,两人立刻一左一右地站到当泰斯身边。他们打开一道从检察官的套房通向法院的门,顺着一条阴森森的长廊走着;谁走在这条廊道上,谁都会身不由己地浑身发抖,即使毫无害怕的理由。

正如维尔弗尔的套房与法院相通一样,法院大楼也与监狱相连。这座阴森的建筑紧靠着法院,耸立在对面的高高的阿库尔钟楼,正用它那一个个开着的窗口好奇地望着它。

在走廊里左拐右弯之后,当泰斯看见前面有道带小铁窗的门,警长用一个铁锤在门上敲了三下,锤声四处回响,当泰斯觉得就像砸在他心上一般。门开了,两个宪兵轻轻地推了推这个还在犹豫的犯人,当泰斯迈进了这可怕的门槛,门又在他身后哗啦啦地关上了。于是,他呼吸到另外一种空气,一种腥臭混浊的空气:他进了监狱。

他被带进一个还算干净的房间,但门窗围了铁栏杆,还上了锁。这房间的样子倒不让他十分害怕,代理检察官用让他感到充满关切的语调说出的那番话,犹如一种充满希望的温暖许诺一样,在他耳际回响。

当泰斯被带进房间时,已是下午四点。正如我们前面说的,这一天是三月一日,犯人很快就处在黑暗之中。

由于视觉失去了作用,听觉就变得更加敏锐,一听到一点声音,他就立即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觉得肯定是有人来放他出狱。但是,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另外一个方向,于是,当泰斯又坐回凳子上。

最后,到晚上十点来钟,在当泰斯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又传来一个声音。这一次他觉得声音确实是朝他的房间来的。果然,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并在他门口停下,一把钥匙在锁眼里转动,门闩吱吱嘎嘎地响着,沉重的橡木门被打开了,两支耀眼的火把突然出现在昏暗的房间里。

借着这两支火把的光,当泰斯看见四个宪兵身上的军刀和短筒火枪在闪闪发光。

他本来向前迈了两步,看见增加了这么多士兵,就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当泰斯问道。

“是的。”一个宪兵答道。

“是代理检察官派你们来的?”

“我想是的。”

“好吧,”当泰斯说,“我马上就跟你们走。”

一想到是维尔弗尔先生派人来找他,这个不幸的青年就排除了一切忧虑。所以,他就心安理得、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主动站在押送他的队伍中间。

一辆马车等在门口,车夫坐在座位上,一个下级警官坐在车夫旁边。

“这辆车是为我准备的吗?”当泰斯问道。

“是为您准备的,”一个宪兵回答,“上去吧。”

当泰斯还想说什么,但此时车门已经打开,他感到有人在推他。他既不可能抵抗,也没想抵抗,因此,一下子就坐到了马车后座,夹在两个宪兵中间,另外两个宪兵坐在前座。于是,沉重的马车开始向前滚动,发出不祥的吱嘎声。

犯人朝车窗看了一眼,窗上有铁栏。看来,他只是换了一个监狱而已。不同的是,这是个带轮子的监狱,并且滚动着不知把他带向什么地方。透过一道道连手都伸不过去的铁栏杆的缝隙,当泰斯还是辨认出马车正沿着凯斯里街向前走,并且通过圣劳伦斯街和塔拉米斯街朝码头驶去。

很快地,他就透过马车的铁窗和马车旁边那座建筑物的铁窗,看到宪兵队的火光。

马车停了下来,下级警官下了车,向警卫队走去。十来个士兵从屋里走出来,站成两排。当泰斯借着码头上的路灯灯光,看见士兵们身上的枪闪闪发光。

“难道他们是为了我才这么戒备森严的?”他心里想道。

下级警长打开锁着的车门,虽然一言未发,却回答了当泰斯的问题。因为,他看到那两排士兵,从马车到港口为他排成一条夹道。

坐在前排座的两名宪兵首先下车,接着让他下车,坐在他两边的宪兵随后下来。一队人朝着用锁链锁在码头边上的一只海关官员的小船走去。士兵们用迟钝好奇的目光看着当泰斯走过。不一会儿,他就被安排坐在船尾,依然被夹在四个宪兵中间,下级警官坐到船头。小船猛地摇晃了一下,离开了海岸。四个桨手用力朝皮隆方向划去。船上的人喊了一声,拦住码头的铁链便落下来,于是当泰斯来到了人称“费里乌尔”的地方,也就是说离开了港口。

一到外面,犯人的第一个感觉是舒畅。空气,这几乎就是自由的同义同。于是,他大口吸着这充满生机的海风,那轻轻的微风好像张着双翼,带来了黑夜和大海的各种神秘气息。然而,他很快就发出一声叹息,此刻,他正从雷瑟夫酒店旁边经过,就在今天早晨,他被捕之前,曾在这里度过了无比幸福的时光,这会儿,从酒店那敞开的灯火辉煌的窗子里,传来舞会的欢快的声音。

当泰斯双手合在胸前,举目望着天空,祈祷着。

小船继续向前划着。它已经驶过骷髅角,来到法罗湾对面,正准备绕过炮台。当泰斯对小船的路线感到很不理解。

“你们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啊?”他问一个宪兵。

“您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可是……”

“我们奉命不得向您做任何解释。”

当泰斯自己也是半个士兵,他觉得询问那些无权回答问题的士兵是荒谬的,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他的脑海闪过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鉴于坐这种小船不能返航,而他们去的方向又没有一艘大船停泊,他认为这些人一定是把他放到一个离海岸比较远的地方,然后对他说他自由了;他并没有被捆绑,别人也没想给他戴手铐,这让他觉得是个好兆头;再说,那个对他如此关切的代理检察官不是跟他说过,只要只字不提努瓦尔蒂埃这个倒霉的名字,他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吗?维尔弗尔不是当着他的面烧毁了那封危险的信吗?那是指控他的唯一证据啊。

于是,他等待着,一声不响,沉思着,并试图用他那双经受过黑暗考验并习惯于在辽阔大海上夜航的水手的眼睛看清航向。

小船正从右边划过拉托诺岛,那里有一座灯塔在闪烁,船几乎是沿着海岸线向前划行,现在到达加泰罗尼亚村海湾附近了。一到这里,犯人更加凝聚了目光,因为梅尔塞黛丝就住在那里,他觉得无时无刻不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身影在昏暗的海岸上隐约闪现。为什么梅尔塞黛丝不会预感到,她的情人此刻正从离她三百步远的地方经过呢?

加泰罗尼亚村里只有一盏灯在闪耀。当泰斯根据灯光的位置判断,认出那就是他未婚妻的房间。梅尔塞黛丝是整个加泰罗尼亚村唯一夜不能寐的人。如果年轻人大喊一声,未婚妻就有可能听见。

一种难为情使他克制住自己。要是这些看着他的宪兵听见他像个疯子似的狂叫,他们会怎么想呢?于是他沉默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盏孤灯。

这时,小船继续向前划行,可是,犯人已不再注视小船,一心想着梅尔塞黛丝。一块凸起的高地挡住了灯光。当泰斯回过头去,发现小船已经来到大海上。就在他聚精会神地朝远处望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时,别人已经用船帆换下木桨,小船现在凭借风力向前行驶。

尽管当泰斯很讨厌再向这个宪兵提问题,但他还是靠过去,握住宪兵的手:“朋友,我恳求以您的良知和士兵的身份,能够怜悯我,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当泰斯船长,尽管我被指控犯了不知什么叛国罪,但我是一个善良正直的法国人,请问你们到底要把我送到哪里去?请告诉我,我以水手的人格保证,一定尽我的义务,听从命运的安排。”

那个宪兵搔了搔耳朵,看看同伴,后者耸耸肩,意思是说:“既然到了这一步,说也无妨。”于是,那个宪兵朝当泰斯转过身来。

“您是马赛人,又是海员,”他说,“您怎么还问我到哪里去?”

“是啊,我以自己的名誉发誓,我确实不知道。”

“您猜不出来吗?”

“一点也猜不出来。”

“这不可能。”

“我以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向您发誓。请回答我,求求您了!”

“可是,我不能违反命令啊。”

“命令又不会禁止您告诉我一件再过十分钟、半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以后我自己就会知道的事情。只是,您现在告诉我,就会让我免受那犹如千秋万代般的前途未卜的折磨了。我把您当做朋友一样请求您。您看,我既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更何况我也做不到。我们到底去什么地方?”

“除非您的眼睛用布蒙着,或者您从来没出过马赛港,否则您应该猜得出我们去哪里。”

“我真的猜不出。”

“那么,您往四周看看。”

当泰斯站起来,很自然地朝小船前进的方向看去,看到离他一百图托兹远的地方,耸立着一块陡峭巉峻的黑魆魆的巨大岩石,顶上仿佛赘加了一块燧石,这就是那座阴森恐怖的伊夫堡。

当泰斯根本没想到,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这座笼罩着恐怖气氛的监狱,这座三百年来以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使马赛闻名遐迩的城堡,此刻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产生了死刑犯看到断头台时的那种感觉。

“啊!上帝!”他大声喊道,“伊夫堡!可我们去那里干什么呢?”

宪兵微微一笑。

“不是要把我送到那里关押起来吧?”当泰斯又问,“伊夫堡是国家监狱,专门关押重要政治犯的。可我没犯任何罪。伊夫堡里有预审法官吗?有什么法官吗?”

“我想,”宪兵说,“里面只有典狱长、狱卒、卫队和高大的围墙。得了,得了,朋友,别装出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了,您确实让我觉得,您在用嘲笑报答我对您的好意。”

当泰斯用力握住宪兵的手,简直要把它攥断了。

“您这是在说,”他说道,“你们要送我去伊夫堡坐牢?”

“这很可能。”宪兵说,“但是,不管怎么说,朋友,您也用不着把我的手攥得这么紧啊。”

“不做任何解释,也不办任何手续?”年轻人问道。

“手续已经办好,也已经审问过了。”

“这么说,尽管维尔弗尔先生有过许诺?”

“我不知道维尔弗尔先生是否对您做过什么许诺,”宪兵说,“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们要去伊夫堡。喂!您这是要干什么啊?哎呀!伙计们,快来帮帮我!”

当泰斯用一个闪电般的动作,想要跳进大海,但宪兵那经验丰富的眼睛早已估计到这一点,正当他的两脚快要离开船的时候,四只有力的手腕钳住了他。

他愤怒地狂叫着,倒在小船的后座上。

“好啊!”宪兵用一个膝盖顶住他的胸口,大声说道,“好啊!您就是这么遵守水手的誓言的。你们千万不能相信甜言蜜语了!好吧,现在,亲爱的朋友,您只要再动一下,哪怕一下,我就让您脑袋吃颗枪子儿。我违反了第一道命令,但是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违反第二道命令了。”

说着,他果真把卡宾枪对准当泰斯,后者感到枪口顶着他的太阳穴。

有一瞬间,当泰斯真想做出个反抗的动作,壮烈地结束这场像秃鹫骤然用利爪抓住小鸡似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但是,正因为这场灾难很意外,所以当泰斯认为它不会持久;接着,他又想起了维尔弗尔先生的许诺;何况,把话说白了,他觉得让一个宪兵打死在船上太丢人,毫无价值。

于是,他又坐回船板上,发出一声怒吼,发疯似的咬着自己的双手。几乎与此同时,小船猛地摇晃了一下。一个桨手跳到船刚刚触到的岩石上,一条缆绳从滑轮上绕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当泰斯明白,他们到了,正在用绳子系小船。

果然,他的看守们抓住他的胳膊和衣领,迫使他站起身,推他上了岸,并拖着他走上了通向城堡大门的石级,那个下级警官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跟在他身后。

其实,当泰斯根本不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他的迟缓动作来自他的麻木,而不是出于反抗。他像喝醉酒似的昏昏沉沉、踉踉跄跄。他又看见一些士兵,沿着陡坡排成两队;他感到脚下有台阶,才不得不抬起脚来,他发现自己穿过一道门,这门又在他身后关上;但他只是机械地做着这些动作,就像隔着一层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甚至都看不见大海,那让囚犯们无比痛苦的大海;他们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心里充满了绝望,因为他们永远无法越过它。

一行人停了片刻。这时,他试着集中思想,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方形的院子里,四面高墙围绕;他听见哨兵们缓慢均匀的脚步声;城堡里亮着两三盏灯,灯光把两三道光柱射到墙上,每当哨兵从光柱里经过,人们就看见他们那闪闪发光的枪筒。

他们在那里等了十来分钟;宪兵们知道当泰斯再也无法逃走,便放开他。他们似乎在等待命令,命令终于到了。

“犯人在哪里?”一个声音问道。

“在这里。”宪兵们回答。

“让他跟我来,我送他去他的住处。”

犯人跟着领他的人。那人把他带到一间几乎位于地下的房间,光秃秃的四壁往下滴水,仿佛浸透了眼泪。一个方凳上面放着一盏油灯,浸在发臭的油里的灯芯照亮了这间可怕的住所那闪亮的四壁,也让当泰斯看清了领他来的那个人,他像个下等狱卒,衣着不整、面容憔悴。

“这就是您今天过夜的房间,”他说,“天太晚了,典狱长已经睡了。明天他醒来以后,就会得知有关您的命令,说不定会给您换个住处;在这以前,这儿是面包,这个水罐里有水,那个角落里有个草垫子。一个犯人也只能有这些了。晚安。”

还没等当泰斯开口回答,还没等他看清狱卒把面包放在哪里,还没等他弄明白水罐在什么地方,还没等他转过脸朝角落里看一眼那个给他当床用的草垫子,狱卒已经端起油灯,关上门,把那像闪电一样在瞬息间照亮牢房那湿漉漉四壁的惨淡灯光也剥夺了。

于是,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黑暗与沉寂当中,跟牢房的拱顶一样缄默与阴沉。他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从拱顶刺向他那发烫的额头。

当黎明的曙光射进这个洞穴时,狱卒又来了,并带来让犯人继续住在这里的命令。当泰斯一动没动地待在原处,仿佛有一只铁手,把他牢牢地钉在昨天他停下来的地方。只有那深邃的目光隐藏在被一夜的泪水泡肿的眼眶里,那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地面。

他就这么整整站了一夜,片刻未眠。狱卒走到他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但当泰斯仿佛没看见他。他拍拍当泰斯的肩膀,当泰斯打了个哆嗦,摇了摇头。

“难道您没有睡觉?”狱卒问道。

“我不知道。”当泰斯回答。

狱卒惊讶地看着他。

“您不饿吗?”他又问。

“不知道。”当泰斯又答道。

“您想要点什么吗?”

“我想见典狱长。”

狱卒耸耸肩,走了出去。

当泰斯目送着他,把手伸向半开着的门,但牢门一下子关上了。

这时,他的胸膛仿佛被一声长长的哀号撕裂,积满胸膛的泪水如泉涌般迸发出来。他扑下身去,额头着地,长时间地祈祷着,一幕幕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扪心自问在他这短短的一生里,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受到如此残酷的惩罚。

白天就这么过去了,他勉强吃了几口面包,喝了几滴水。他时而坐在那里沉思,时而在牢房里转来转去,像头被关在铁笼子里的野兽一样。

有一个想法让他气得直跳,那就是在整个这次航行当中,他因为不知道别人到底要把自己送到哪里,因此始终老老实实。他本来有许多次机会跳进大海,一旦到了水里,凭他那灵活的游泳技术,凭他那被冠之为马赛最出色的潜水员的高超本领,他就能从水下溜走,摆脱看守,游到岸上逃跑,找一个荒凉的小岛躲藏起来,等一艘路过的热那亚或加泰罗尼亚船,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去,再从那里写信给梅尔塞黛丝,让她去找自己。至于他的生活,到什么地方都不用担心,好水手到处都很少见;他的意大利话说得跟托斯卡纳人一样地道,西班牙语说得也跟一个老卡斯蒂利亚的孩子一样流利;他可以跟梅尔塞黛丝和父亲一起,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因为他父亲也跟他一样希望团聚。而今,他成了囚徒,被送到伊夫堡这座不可逾越的监狱里,不知道父亲和梅尔塞黛丝的命运,而这一切都因为他轻信了维尔弗尔的话。这真让人气得发疯,所以,当泰斯在狱卒给他送来的新草垫子上愤怒地打着滚。

第二天,在同一时间,狱卒又来了。

“喂!”狱卒问道,“您今天比昨天理智些了吗?”

当泰斯什么也不回答。

“看您,拿出点勇气来。只要我力所能及的,您想要什么就说吧。喏,说吧。”

“我想见典狱长。”

“什么?”狱卒不耐烦地说,“我跟您说过,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根据监狱里的规定,不允许犯人提这种要求。”

“那到底都准许什么呢?”

“付钱可以改善伙食,还可以散散步,读几本书。”

“我不需要书,也不想散步,而且我觉得伙食不错。我只要求一件事,就是见典狱长。”

“您要是老用这件事烦我,”狱卒说,“那我就不给您送吃的来了。”

“那好吧!”当泰斯说,“如果您不给我送吃的,那我就饿死好了。”

当泰斯说这句话的语气等于告诉狱卒,他的犯人情愿饿死。鉴于每个犯人能让他的看守每天挣上十个苏左右,所以,当泰斯的看守就算了算他的死将会给自己带来的损失,然后,用比较和气的口吻说道:“请听我说,您的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所以,您也就不要再提了,因为从来没有过典狱长应犯人的请求到牢房来的先例。不过,您只要听话就会被获准出去散步,说不定哪天您散步的时候,会碰到典狱长从旁边经过,那时,您就可以问他。至于他愿不愿意回答,那就是他的事了。”

“可是,”当泰斯说,“我要等多久才能碰到这种机会呢?”

“啊,天哪!”狱卒说,“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说不定一年。”

“这太长了,”当泰斯说,“我要马上见他。”

“啊!”狱卒说,“别一心想着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否则,过不了半个月您就会发疯的。”

“啊!您真这么想?”当泰斯问。

“是的,你会发疯的,发疯都是这么开始的。我们监狱里已经有一个这样的例子了。原先住在您这间屋子里的那个教士,就是因为老说,要是典狱长放他出去,就给他一百万法郎,慢慢就疯了。”

“他离开这间屋子多久了?”

“两年。”

“把他放了吗?”

“没有。把他送进了地牢。”

“听我说,”当泰斯说,“我既不是教士,也不是疯子。也许将来我会发疯,不过此刻我头脑还十分清醒。我有一个不同的提议。”

“什么提议?”

“我不能给您一百万,因为我给不起。但是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一百埃居,只要您把一封信——其实这算不上一封信,只有两行字——送到马赛的加泰罗尼亚村,交给一个名叫梅尔塞黛丝的姑娘。”

“如果我去送这两行字的时候被人发现,我就会丢掉这份年薪一千利弗尔的差事,且不说还有别的好处,还管吃。您看,我为了挣三百而丢一千,那不就成了大傻瓜了吗?”

“好吧!”当泰斯说,“你听好并且记住这句话:如果你不把这两行字交给梅尔塞黛丝,甚至不肯告诉她我被关在这里,那么迟早有一天,我会躲在门后,等你进来时,我就用这只凳子砸烂你的脑袋。”

“您想威胁我!”狱卒喊道,向后退了一步,做出防卫的姿势,“您头脑肯定发昏了。那个教士跟您一样,也是这么开始的,用不了三天,您就会跟他一样,疯得非让人捆起来不可,幸亏伊夫堡里有地牢。”

当泰斯抓起凳子,在他头上乱晃。

“好吧!好吧!”狱卒说,“既然您非要见典狱长不可,我这就去禀告他。”

“太好了!”当泰斯说着,把木凳放到地上,自己坐到上面,低着头,两眼发直,好像真的疯了似的。

狱卒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带了四个士兵和一个伍长回来。

“奉典狱长之命,”他说,“把犯人带到下面一层。”

“也就是带到地牢。”伍长说。

“带到地牢,应当让疯子跟疯子住在一起。”

四个士兵抓住当泰斯,后者出于麻木状态,毫不反抗地跟他们走了。

他们瞧着他下了十五级台阶,打开地牢的门,他走了进去,嘴里还嘟囔着:“他说得对,应当让疯子跟疯子住在一起。”

门关上了,当泰斯伸出手,

朝前走去,直到碰到墙壁,然后坐到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这时,他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开始能辨认房间里的东西了。

狱卒说得对,当泰斯差一点就要疯了。

第九章 订婚之夜

如同前面所说,维尔弗尔又走上格朗库尔广场街,回到圣梅朗夫人家,又见到了刚才正在吃饭的那些客人,此时,他们正在客厅里喝咖啡。

雷娜正在焦急地等着他,其他人的心情也一样,所以,他受到一致的热烈欢迎。

“喂!砍头者,国家栋梁,保王党布鲁图!”一个客人大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快说说看!”

“喂!咱们真的又要受到一个新的恐怖制度的威胁了吗?”又一个人问道。

“科西嘉那个吃人魔王又从山洞里钻出来了吗?”第三个人接着问道。

“侯爵夫人,”维尔弗尔走到未来的岳母身边,说道,“我不得不向您告辞,特此请您原谅……侯爵先生,我能单独跟您说两句话吗?”

“啊!难道真有那么严重吗?”侯爵夫人看到他满脸阴云,这样问道。

“非常严重,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们几天。”他又转向雷娜说道,“这足以使您看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吧。”

“您要走吗,先生?”雷娜大声问道,她无法掩饰这意外的消息所引起的激动。

“唉,是的,小姐,”维尔弗尔说,“我必须走。”

“您去哪里?”侯爵夫人问。

“这是法院的秘密,夫人。不过,如果哪位在巴黎有什么事要办,我有一个朋友今晚动身去巴黎,他很愿意为大家效劳。”

众人面面相觑。

“您刚才说要跟我单独谈谈?”侯爵说。

“是的,我们到您的书房里去吧。”

侯爵挽着维尔弗尔的手臂,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喂!”到了书房之后,侯爵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说吧。”

“我认为事情十分严重,我必须立刻动身去巴黎。现在,侯爵,请原谅我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您买公债了吗?”

“我把全部财产都买了公债,差不多有六七十万法郎。”

“那好!赶紧把它们卖掉,侯爵,卖掉,否则您就要破产了。”

“我怎么能在这里把它们卖掉呢?”

“您有经纪人吧?”

“有。”

“给他写封信,我来交给他,让他立刻给您卖掉,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能耽搁。说不定我到巴黎时已经晚了。”

“天哪!”侯爵说,“那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于是,他坐到桌子前,开始给经纪人写信,吩咐千方百计把公债卖掉。

“现在,我有了这封信,”维尔弗尔说着,把信小心翼翼地放进皮夹子里,“但是,我还需要另外一封信。”

“给谁的?”

“给国王。”

“给国王?”

“对。”

“我可不敢贸然给陛下写信。”

“所以,我并不是请您写这封信,而是让您请德·萨尔维约先生写,请他给我写一封引荐信,凭这封信我可以见到陛下,而不必被迫办理烦琐的拜见手续。那样会让我浪费宝贵的时间。”

“那您为什么不去找司法大臣呢?他可以随意出入杜伊勒里宫,请他帮忙,您日夜都可以见到国王。”

“是啊,这毫无疑问。但是,我没有必要让另外一个人跟我分享禀报此信的功劳。您明白吗?司法大臣肯定会把我一脚踢开,独自领功受赏。我只跟您说一件事,侯爵,如果是我头一个进杜伊勒里宫报信,那我的前程就有了保障,因为国王将永远不会忘记我对他的帮助。”

“既然如此,亲爱的,那您就去准备行装吧,我这就去叫德·萨尔维约,让他写那封能给您当通行证的信。”

“好吧,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因为我必须在一刻钟之后乘车上路。”

“让您的车停在门口。”

“那没问题。请替我向侯爵夫人致歉,好吗?向圣梅朗小姐致歉,转告她,我在这种时刻离开她,深感遗憾。”

“您会在我的书房里见到她们,您可以向她们告别。”

“万分感谢。请您去办我那封信的事吧。”

侯爵摇铃,一个仆人走了进来。

“请告诉德·萨尔维约先生,我在等他……”他又对维尔弗尔说道:“请吧。”

“好吧,我去去就来。”

维尔弗尔说完就跑了出去。可是刚到门口,他又想:如果有人看见代理检察官这样慌里慌张,万一传出去,全市的人都会吓得心神不宁。于是,他又迈开平常的步子,摆出了十足的法官架势。

来到自家门口,他发现一个白色幽灵般的人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等着他。

那人就是那个美丽的加泰罗尼亚姑娘,因为一直没有埃德蒙的消息,就在夜幕降临之际悄悄离开法罗湾,亲自来探询爱人被捕的原因。

她看见维尔弗尔走过来,便离开她倚着的围墙,挡住他的路。当泰斯向代理检察官说起过未婚妻,所以,不用梅尔塞黛丝自我介绍,维尔弗尔就认出了她。他深为这个女人的美貌和端庄所打动,当她向他询问情人的情况时,他有一种自己是被告、而她才是法官的感觉。

“您所说的那个人,”维尔弗尔猛然说道,“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我帮不了他的忙,小姐。”

梅尔塞黛丝发出一声哭泣,看到维尔弗尔不予理睬,并想走进屋去,她就再次拦住他。

“您至少要告诉我他在哪里,好让我去问问他是死是活吧?”

“我不知道。他已经不归我管了。”维尔弗尔回答。

他被梅尔塞黛丝的温柔目光和恳求态度弄得很不自在,就推开她,走进屋去,并且急忙关上大门,仿佛要把别人带给他的痛苦关在门外似的。

然而,痛苦没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善罢甘休。正如维吉尔所说的那致命的一箭似的,受伤的人将带着它一起死去。维尔弗尔走进屋里,关上门,但来到客厅以后,他也感到两腿发软。他叹了一口气,但听起来更像是一声哭泣,然后,他倒进扶手椅里。

这时,在这颗生病的心里,致命的溃疡开始萌芽。那个为他的个人野心当了牺牲品的人,他那有罪的父亲的替罪羊,此时仿佛又出现在他面前,脸色苍白,目光凶狠,拉着脸色跟他一样苍白的未婚妻的手;这一情景使他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内疚,这种负疚心理并不会让病人像古时候的命运狂人那样暴跳如雷,而是像一种沉重而凄凉的钟声,每当他回忆起这段往事,就会撞击他的心灵,留下累累伤痕;这些伤口疼痛难忍,从而使疾病日益加重,直至死亡。

于是,这个人的心灵深处又产生了片刻的犹豫。以往,他也曾多次判处犯人死刑,但心里除了法官同被告之间的斗争之外,并无其他感情,而那些由于他的惊人口才说服了其他法官或者陪审团而被处决的犯人,都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因为这些犯人罪大恶极,至少维尔弗尔认为如此。

然而,这一次截然不同,他刚刚将一个无辜的人判处无期徒刑,一个即将获得幸福的清白无辜的人!他不仅剥夺了这个人的自由,也毁了他的幸福,这一次,他不再是一名法官,而是一个刽子手。

想到这里,他心里开始响起我们前面描绘过的那种激烈的撞击声,这种他迄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撞击声响彻内心深处,使他的胸膛卷起惶恐的波涛。正如一个受伤的人出于一种对剧烈疼痛的本能反应一样,在伤口愈合之前,只要用手去触动一下那敞开着的流血的伤口,他就会胆战心惊。

然而,维尔弗尔的伤口属于永远也不会愈合的那种,或者暂时愈合一下,但还会裂开,并且会比过去更加鲜血淋漓,疼痛难忍。

倘若此刻他耳边能响起雷娜那求他宽容的温柔声音,倘若美丽的梅尔塞黛丝能走进他的房间,对他说:“看在那注视着我们、审判着我们的上帝的分上,请把我的未婚夫还给我吧。”那么,这颗被迫垂下一半的头会彻底地垂下去,会冒着因此可能带来的一切危险,用他那双冰冷的手签下给当泰斯自由的命令。然而,寂静中没有任何声音,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维尔弗尔的男仆,他禀告说四轮驿车已经套好马了。

维尔弗尔站起身,更确切地说,像一个经历内心的剧烈斗争之后终于获胜的人那样跳起来,把抽屉里所有的金币都放进衣袋里,然后用手按着额头,心慌意乱地在房间里转了一会儿,嘴里咕噜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最后才意识到男仆已经把大衣给他披到肩上,就走了出去,冲到车上,简短地命令车夫把车赶到格朗库尔街的圣梅朗先生家。

不幸的当泰斯就这样被定罪了。

正如圣梅朗先生许诺的那样,维尔弗尔在书房里见到侯爵夫人和雷娜。年轻人一看见雷娜不禁打了个冷战,以为她又要要求自己释放当泰斯。可是,非常遗憾!由于我们那可耻的自私,此刻,这个美丽的姑娘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维尔弗尔要走了。

她爱维尔弗尔,维尔弗尔在即将成为她丈夫之际离去。维尔弗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归来,所以,雷娜此刻不仅不同情当泰斯,还诅咒他,正是他的犯罪把她和她的情人分开了。

然而,此刻梅尔塞黛丝又该说什么呢!

可怜的梅尔塞黛丝在拉洛日街角见到随她而来的费尔南,她回到加泰罗尼亚村,万念俱灰,悲痛欲绝,一头倒在床上。费尔南跪在床前,紧握着她那冰冷的手,梅尔塞黛丝没有想到把手抽回,他在那只手上印满热吻,但梅尔塞黛丝浑然不知。

她就这样过了一夜。油熬干了,灯媳灭了。她既没看到灯光,也没看到黑暗;天亮了,她也没发觉。痛苦在她眼睛上蒙上一层黑纱,她只看见埃德蒙一人。

“啊!您在这里!”她终于把脸转向费尔南,这样说道。

“我从昨天起就没离开过您。”费尔南答道,并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莫雷尔先生没有甘心失败。他打听出当泰斯受审以后被押到监狱,于是,他去托所有的朋友,拜访了马赛能够施加影响的人士,但是风声已经传出,说年轻人是因为波拿巴间谍罪被捕的,在这种时候,再大胆的人也把拿破仑重新登基的任何尝试视为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他所到之处碰到的都是冷淡、恐惧或者拒绝。他绝望地回到家里,承认事情十分严重,自己无力回天。

卡德鲁斯也非常不安、非常痛苦。但他并没像莫雷尔先生那样,奔走呼号,为营救当泰斯做点什么,当然他也无能为力,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家里,面前摆着两瓶黑茶藨子果酒,借酒浇愁。但是,就他眼下的心情来说,两瓶酒绝不足以使他丧失判断力。所以,他喝得无力再出去买酒,但又没有醉得让他忘却记忆。他用两只胳膊撑在一张瘸腿桌子上,面对两只空酒瓶,在那支长芯蜡烛的灯光照耀下,他看到霍夫曼在被潘趣酒浸湿的手稿上留下的各种幽灵都像怪诞的黑色灰尘似的狂舞着。

只有当格拉尔既不痛苦,也不担忧。当格拉尔甚至还很高兴,因为他已经向敌人报了仇,保住了自己在“法老”号上的地位,他曾经担心失去这个地位。当格拉尔属于那种精于算计的人,他们天生耳朵后面就夹着一支笔,心窝子里装着一瓶墨水。对他来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减法或乘法,当一个数字可以使总数增大,而一个人使总数减少时,那么,这个数字就比那个人更加可贵。

所以,当格拉尔按时就寝,安然入睡。

维尔弗尔接过萨尔维约先生的信,吻了雷娜的两颊,吻了圣梅朗夫人的手,又握了握侯爵的手,然后,坐上驿车,沿着通往埃克斯的大道驶去。

当泰斯老爹忧心如焚,痛不欲生。至于当泰斯,我们已经知道他的遭遇了。

第十章 杜伊勒里宫的小书房

我们暂且放下维尔弗尔不说,他正坐着高价租来的三套马车,日夜兼程地向巴黎疾驶。让我们先穿过两三间客厅,走进杜伊勒里宫的小书房。这间拱形窗户的小书房因为受到拿破仑和路易十八的钟爱而闻名,如今是路易—菲利普的书房。

此刻,在这间小书房里,路易十八国王正坐在他从哈威尔带回的桃花心木桌子旁边——出于一种大人物的癖好,他特别喜欢这张桌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灰白、满脸贵族气质、衣着十分讲究的人说话,一边在一部贺拉斯诗集的边白上做着笔记。这部格里费尤斯版的诗集虽然备受推崇,却很不准确,不过,它对陛下发表具有哲理性的远见卓识颇为有益。

“您说什么,先生?”国王问道。

“我说我忧心忡忡,陛下。”

“真的吗?难道您梦见了七头肥牛和七头瘦牛吗?”

“不是,陛下,因为那只不过预示我们将有七个丰年和七个灾年,如今我们有陛下这样一位英明的国王,荒年不足为忧。”

“那么,您担忧的是什么灾年呢,亲爱的布拉卡?”

“陛下,我认为,我完全有理由认为,南方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哦,亲爱的公爵,”路易十八答道,“我觉得您的消息不准确,我认为正相反,那里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尽管路易十八国王是个很幽默的人,但他也喜欢开这种浅薄的玩笑。

“陛下,”德·布拉卡先生说道,“哪怕仅仅为了让您的一个忠实的臣子安心一下呢,您就不能派一些可靠的人到朗格多克、普罗旺斯和多菲内看看,让他们把这三省的民情向您做个汇报吗?”

“Conimus?surdis.”国王一边继续在贺拉斯的诗集上做注,一边回答。

“陛下,”臣子笑着说,以做出理解维努斯诗人这半句诗的含义的样子,“陛下信赖法国人的善良,这十分正确,但我认为,防备某些人狗急跳墙也不无道理。”

“哪些人?”

“波拿巴,或者他的党徒。”

“亲爱的布拉卡,”国王说道,“您正在用您的这些担忧妨碍我的工作呢。”“而我呢,陛下,您正用您的无忧无虑让我辗转不寐呢。”

“请等一下,亲爱的,请等一下,我在Pastor?quum?traheret这句诗上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注解。请等一下,您过一会儿再往下说。”

一阵寂静。路易十八用尽量小的字在他那本贺拉斯诗集的边白上做了一个新的注解,写完之后,他说道:“继续说吧,亲爱的公爵。”他边说边抬起头,神态颇为得意,仿佛自己有了一个高明的见解,其实,他只是评论了一下别人的见解而已,“请说下去吧,我听着呢。”

“陛下,”布拉卡说道,有一瞬间,他真想把维尔弗尔的功劳占为己有,“我不得不告诉您,使我担忧的绝不是那些捕风捉影的谣传。被我派去监视南方的一个极有头脑并且得到我信赖的人刚刚乘驿车前来报告:‘一个巨大的危险正在威胁着国王。’所以,我才急忙来见您,陛下。”

“‘Mala?ducis?avi?domum.’”路易十八继续做着注解。

“陛下是否命令我不要再谈这件事?”

“不是,亲爱的公爵,请把手伸一下。”

“哪只手?”

“就是您想伸的那一只,那边,左边。”

“是这里吗?陛下?”

“我跟您说左边,您却到右边去找。我是说在我的左边,那儿,您找对了。您在那儿应当找到警务大臣昨天送来的报告……哦,真巧,当德雷先生本人来了……您是说当德雷先生吧?”路易十八对掌门官说道,后者果然来禀报警务大臣求见。

“是的,陛下,当德雷先生到。”掌门官又说了一遍。

“完全正确,是男爵,”路易十八隐隐一笑,说道,“请进,男爵,请您对公爵讲讲您所了解的关于拿破仑先生的最新情况。不管形势多么严重,都无须做任何隐瞒。说说看,厄尔巴岛是不是一座火山,那里是否战火纷飞,硝烟弥漫:bella, horrida?bella?”

当德雷先生两手搭在扶手椅上,靠着椅子背优雅地摇晃着身子:“陛下看过昨天的报告了吗?”

“看了,看了,不过,请您再跟公爵本人说一下报告的内容,他找不到那份有关这些情况的报告。请您详细告诉他那个篡位者在那个岛上的活动吧。”

“先生,”男爵对公爵说道,“陛下的所有臣仆都应当为厄尔巴岛传来的最新消息感到欣慰,波拿巴……”

当德雷先生看了看路易十八,国王正忙着做一个注解,连头都没抬。

“波拿巴烦透了,”男爵又接下去说道,“从早到晚看那些波托隆戈纳的矿工们干活。”

“他还用搔痒解闷。”国王说。

“搔痒?”公爵问道,“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亲爱的公爵,您忘了吗,这个伟人,这位英雄,半个神灵,他得了一种使他难以忍受的皮肤病:prurigo.”

“还不止这些呢,公爵先生。”警务大臣接着说道,“我们差不多可以肯定,用不了多久,这位篡位者就会成为疯子。”

“疯子?”

“疯得非捆起来不可。他已经神志不清了,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放声大笑;有时在海边一待能待上几个小时,不停地往海里抛石子儿,如果石子儿能打上五六个水漂儿,他就高兴得像打了一场马伦戈或者奥斯特利茨胜仗似的。怎么样,您也会认为这是发疯的征兆吧?”

“也许是智慧的征兆,男爵先生,也许是智慧的征兆。”路易十八笑着说,“古时候那些伟大的船长们都是用打水漂儿取乐的;您看看普鲁塔克著的《非洲人西庇翁》吧。”

德·布拉卡先生在这两个高枕无忧的人面前沉思着。维尔弗尔生怕别人知道了秘密会抢了功劳,没有把底交给他,不过,已经告诉他的情况就足以使他忐忑不安了。

“好了,好了,当德雷,”路易十八说道,“布拉卡还远远没有被说服,还是说说篡位者归顺的事吧。”

警务大臣躬身称是。

“篡位者归顺!”公爵轻轻说道,看了看国王和当德雷,这两人像维吉尔诗歌里的两个牧童似的一唱一和,“难道篡位者归顺了吗?”

“绝对是真的,亲爱的公爵。”

“归顺正确的道德准则,男爵,请解释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公爵先生。”警务大臣一本正经地说道,“最近,拿破仑进行了一次视察,由于他的两三个老兵——他这样称呼他们——表示希望回法国,他准许他们回国,并鼓励他们效忠他们的好国王,这是他的原话,公爵先生,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喂!布拉卡,您作何感想?”国王得意地问道,并且停止了查阅和注释面前那本打开的卷帙浩繁的厚书。

“我说,陛下,警务大臣与我之间必定有一个人错了。既然警务大臣不可能错,因为他肩负着陛下的安全与尊严,那么,很可能是我错了。不过,陛下,如果我是您,我一定会询问一下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我甚至斗胆恳求陛下给他这个荣幸。”

“很高兴,公爵,只要您愿意,我可以接见您想让我接见的任何人。不过,我得武装武装自己再接见他。大臣先生,您有没有比这更新的报告!因为这一份是二月二十日的报告,而今天已经是三月三日了!”

“没有,陛下,不过,我随时都在等待新报告。我从早晨起就离开办公室了,说不定在我离开之后报告就到了呢。”

“请回警察局看看,如果没有新报告,那么,那么,”路易十八笑着说,“那么就造一份出来,现在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啊!陛下!”警务大臣说道,“上帝保佑,在这方面,根本用不着编造;我们办公室里每天都堆满了极为详细的揭发材料,都是那些可怜的穷人写的,他们指望靠表示效忠得到报偿,可是想帮忙又帮不上。他们靠碰运气,期望某一天出现一个意外,使他们的预言成为现实。”

“很好,去吧,先生,”路易十八说道,“请记着我在等您。”

“我去去就来,陛下。十分钟以后我就能回来。”

“我呢,陛下,”德·布拉卡说,“我去找我的信使。”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路易十八说道,“说真的,布拉卡,我应当给您换换纹章了。我要送您一个展翅飞翔的雄鹰,利爪中紧紧抓着一只苦苦挣扎的猎物,再加上这样二个题铭:Tenax.”

“陛下,我洗耳恭听。”德·布拉卡说,其实他心急如焚。

“关于下面这一段,我想听听您的高见:Molli?fugiens?anhelitu,您知道,这说的是逃脱狼的鹿的故事。您不正是猎人和王室的捕狼主猎官么?您有这两个头衔,对Molli?anhelitu这句话如何理解?”

“好极了,陛下。不过,我的信使很像您说的那只鹿,因为他刚刚跑了二百二十里路,而且仅仅用了三天时间。”

“那可真够费力的,亲爱的公爵,但是我们今天有急报站,只消三四个小时就可以把消息送到,而且发报人不费吹灰之力。”

“啊!陛下,您这样回报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可不公平,他从那么远跑来,满怀深情地给您送来一个有用的情报,哪怕只是看在向我推荐他的德·萨尔维约先生的分上呢,请您接见他吧,我恳求您了。”

“德·萨尔维约先生,就是我弟弟的侍从长吗?”

“正是他。”

“不错,他在马赛。”

“他就是从马赛给我写信的。”

“难道他也跟您谈到这个阴谋了吗?”

“没有,但是他向我推荐了德·维尔弗尔先生,并让我把他引荐给陛下。”

“德·维尔弗尔先生?”国王大声说道,“难道这个信使就叫德·维尔弗尔?”

“是的,陛下。”

“是他从马赛来?”

“正是他本人。”

“您怎么不立刻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呢!”国王又说,脸上开始流露出不安。

“陛下,我以为您不知道这个名字呢。”

“不对,不对,布拉卡,他是个很认真、很有教养,尤其是个雄心勃勃的人。对了,您听说过他父亲的名字吗?”

“他父亲?”

“是的,他姓努瓦尔蒂埃。”

“就是那个吉伦特分子努瓦尔蒂埃?参议员努瓦尔蒂埃?”

“对,正是他。”

“陛下竟然任用了这样一个人的儿子?”

“布拉卡,我的朋友,您一点都不懂。我跟您说过,维尔弗尔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为了达到他的目的,维尔弗尔可以牺牲一切,甚至他的父亲。”

“那么,陛下,我还让他进来吗?”

“立刻请他进来,公爵,他在哪里?”

“他应当在下面等我,在我的车里。”

“去把他给我找来。”

“我马上就去。”

公爵走了出去,动作像个年轻人一样敏捷,那虔诚的保王激情使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岁。

路易十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又把目光投向那本打开的贺拉斯诗集上,喃喃说道:“Justum?et?tenacem?propositi?virum.”

德·布拉卡先生又以下楼时的敏捷跑上楼来。不过,来到前厅以后,他不得不求助于国王的威望。维尔弗尔满身灰尘,衣着不整,根本不符合宫廷礼仪,这引起了布雷泽先生的不快,这个年轻人这身打扮就想去见国王,使他大为惊讶。不过,公爵只说了一句“奉圣命”就克服了所有的困难。尽管礼仪官为了维护原则的尊严表示了异议,维尔弗尔还是被请了进去。

国王依然坐在公爵离开时所在的位子上。维尔弗尔一推开门,刚好面对着他,所以,年轻法官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停住脚步。

“请进,德·维尔弗尔先生,”国王说道,“请进。”

维尔弗尔躬身致敬,向前走了几步,等着国王询问。

“德·维尔弗尔先生,”国王继续说道,“这位布拉卡先生说,您有重要情况要告诉我们。”

“陛下,公爵先生说得对,我希望陛下本人也能同意这种看法。”

“首先,在谈一切事情之前,先生,依您所见,事态果真如他们想让我相信的那么严重吗?”

“陛下,我认为事态很紧急。不过,由于我乘驿车赶来,我想事情还不至于不可补救。”

“如果您愿意,就请慢慢说吧。”国王说道,他自己也开始被布拉卡先生的激动、维尔弗尔声音失常的情绪感染,“请说吧,不过,要从头讲起,我对一切都喜欢有条有理。”“陛下,”维尔弗尔说道,“我将如实向陛下汇报,不过,如果我有时因为慌乱而说不清楚,还望陛下见谅。”

维尔弗尔说完这段充满奉承的开场白以后,看了国王一眼,发现这位高贵的听者和蔼可亲,就放下心来,继续说道:“陛下,为了向陛下禀报,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巴黎,我在自己的职务范围内,发现了一个不像每天在百姓和下层军人中所策划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毫无影响的小阴谋,而是一次真正的谋反,一场威胁到陛下王位的风暴。陛下,篡位者装备了三艘大船,正在策划一场阴谋,他也许有点异想天开,尽管这不切实际,但是仍然十分可怕。此刻,他大概已经离开了厄尔巴岛,究竟去了哪里?我尚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他正试图在那不勒斯或者托斯卡纳海岸,甚至在法国直接登陆。陛下不会不知道,厄尔巴岛的统治者一直与意大利和法国保持着联系。” _TTKдN_¢O

“是的,先生,我知道。”国王激动地答道,“最近还有情报说,波拿巴分子在圣雅克街聚会。不过请您继续说下去,您是怎么得到这些详细情报的?”

“陛下,这些情况是我在审讯一个马赛人以后得到的,这个人已经被我们监视很久了,我动身那天,派人将他逮捕。他是个喜欢闹事的水手,一个可疑的波拿巴分子,曾秘密去过厄尔巴岛,在那里见过大元帅,大元帅让他给巴黎的一个波拿巴分子带个口信,我始终没能从他口里得知那个人的名字。这个口信就是命令那个波拿巴分子让他们的人做好重返(请注意,这是审讯时犯人的用语,陛下),做好即将重返朝政的思想准备。”

“这个人在哪里?”路易十八问道。

“在监狱里,陛下。”

“您认为这件事很严重吗?”

“非常严重,陛下,它甚至使我在家庭喜筵上受到惊扰,那天正是我订婚的日子。我把未婚妻和朋友们丢在一边,把一切都推迟办理,匆匆赶到陛下面前,向陛下表达我的忧虑和忠心。”

“真的,”路易十八说道,“您和圣梅朗小姐之间不是准备缔结婚约吗?”

“她是陛下最忠实的臣仆的女儿。”

“是的,是的。不过,还是让我们再回到这场阴谋的话题上来吧,维尔弗尔先生。”

“陛下,我担心这不仅仅是一场阴谋,我担心这是一场谋反。”

“在目前的形势下,”国王微笑着说,“策划一场谋反很容易,可要想实现就难了。因为我们刚刚恢复了先祖留下的王权,因此,我们非常警觉地面对历史、现在和未来。十个月以来,我的大臣们加倍警惕,守卫着我们的地中海沿岸。如果波拿巴在那不勒斯登陆,不等他抵达皮翁比诺,一个强大的联盟就会建立起来;如果他在托斯卡纳登陆,那他就踏上了敌人的土地;如果他在法国登陆,只能得到一小撮人的响应,因为他受到百姓的唾弃,我们会轻而易举地粉碎他的阴谋活动。所以,请您放心吧,先生。不过,王室仍然很感激您。”

“噢!是当德雷先生到了!”德·布拉卡公爵大声说道。

警务大臣果然在此刻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目光恍惚,瑟瑟发抖,仿佛头晕目眩。

维尔弗尔向后退了一步,准备出去。德·布拉卡先生拉了拉他的手,把他留住。

第十一章 科西嘉的吃人魔王

路易十八一见这张神色慌乱的面孔,就猛地推开面前的桌子。“您怎么了,男爵先生?”他大声说道,“您看上去心慌意乱,您的慌乱和迟疑是否与德·布拉卡先生刚才对我说过的、德·维尔弗尔先生刚刚所证实的事情有关?”

德·布拉卡先生也急忙凑了过来,但那位大臣的惊恐阻止了他这位朝廷重臣的自鸣得意,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之下,布拉卡宁肯受警务大臣的羞辱,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羞辱警务大臣。

“陛下……”男爵喃喃地说。

“怎么样!说说看。”路易十八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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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务大臣在一种绝望的情绪驱使下,一下子跪倒在路易十八脚下。

国王皱了皱眉头,向后退了一步。“您到底说不说啊?”他说道。

“啊!陛下,大事不好了!我还有什么可让人同情的?我永远也不能宽恕自己!”

“先生,”路易十八说,“我命令您快说。”

“天哪!陛下,篡位者在二月二十八日离开了厄尔巴岛,三月一日登陆。”

“在哪里登陆?”国王急忙问道。

“在法国,陛下,在儒昂海湾的一个小港,离昂蒂布不远。”

“篡位者三月一日就在离巴黎二百五十里远的儒昂湾昂蒂布港附近的法国领土登陆了,您却在今天,三月三日才得到这个消息!……哦!先生,您刚才对我说的话令人难以相信,不是别人给您送来了错误情报,就是您自己疯了。”

“唉!陛下,这消息千真万确!”

щщщ☢тTkan☢¢ O 路易十八做了一个不知是气恼还是惊恐的手势,猛地站了起来,仿佛受到突然一击,同时击中了心脏和面孔。

“在法国!”他大声说道,“篡位者到了法国!难道没人监视这个人吗?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人跟他互相勾结呢?”

“啊!陛下,”德·布拉卡公爵大声说道,“我们不能指控当德雷先生这样的人犯有叛变罪,陛下,我们都盲目乐观,警务大臣只不过和大家一样的盲目乐观而已。”

“可是……”维尔弗尔说道,但他又立刻停住,“啊!对不起,对不起,陛下,”他躬身说道,“我过于激动,难以克制,望陛下恕罪。”

“请讲,先生,请大胆地讲。”国王说道,“您是唯一向我们发出危机警告的人,请再帮助我们寻找解决危机的办法吧。”

“陛下,”维尔弗尔说道,“篡位者在南方受到憎恨;如果他敢在南方冒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发动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两个省的民众起来反对他。”

“是啊,这毫无疑问,”大臣说道,“可他是朝加普和西斯特隆方向前进。”

“他在前进,他在前进,”路易十八说道,“难道他在向巴黎进军?”

警务大臣沉默不语,这等于供认不讳。

“那么,多菲内省呢,先生,”国王问维尔弗尔,“您认为我们也能像发动普罗旺斯省的民众那样发动这个省的民众吗?”

“陛下,我十分抱歉地告诉陛下一个残酷的事实:多菲内省的民众的思想倾向无法与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两省相比,那些山民都是波拿巴分子,陛下。”

“好吧,”路易十八轻轻说道,“他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那么,他身边有多少人马呢?”

“陛下,我不知道。”警务大臣说。

“怎么,您不知道!您竟然忘了了解这个情况?不错,这件事似乎无关紧要。”他又面带讥讽地冷笑补充了一句。

“陛下,我无法了解到这个情况,因为报告里只提到篡位者登陆及其行动路线。”

“那么,这份报告是如何到您手里的呢?”国王又问。

大臣垂下头,涨得满脸通红。“通过信号传递过来的,陛下。”他轻轻地答道。

路易十八向前迈了一步,像拿破仑似的交叉双臂。

“这么说来,”他说道,气得脸色煞白,“七国联军推翻了这个家伙,老天显圣,让我在度过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活之后,又重新回到祖先的王位上。这二十五年当中,我研究、探测、分析了这个属于我的法兰西,而今我就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了,然而,那被我攥在手心里的势力爆炸了,把我击倒了!”

“陛下,这都是命运。”大臣轻轻说道,他意识到,国王这番话的分量,对命运的力量来说可能轻如鸿毛,但足以摧毁一个人。

“看来,敌人对我们的评价果然言中了:‘什么也没学会,什么也没忘记。’我要是像他那样遭到背叛,还可以聊以**;然而我是处在一群被我提拔、重用,拥有高官厚禄的人当中,他们本当保护我胜过爱惜他们自己,因为我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在我即位之前,他们一无所有,在我逊位之后,他们仍将一无所有,而今,我就要因为他们的无能和愚蠢而悲惨地覆灭!啊!是的,先生,您说得对,这就是命运。”

大臣让这一通可怕的诅咒羞得无地自容。德·布拉卡先生揩着额头的汗水,维尔弗尔则暗中欢喜,因为,他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正在上升。

“倒台,”路易十八继续说道,他一眼就看到王朝即将坠入何等深渊,“倒台,而且是靠快速传递的急报才得知自己要倒台!啊!我宁愿登上我胞兄路易十六的断头台,也不愿在别人的耻笑声中走下杜伊勒里宫的楼梯……受人耻笑,先生,您不知道这在法国是什么滋味,然而您应当知道。”

“陛下,陛下,”大臣嗫嗫着,“请饶恕!……”

“请走过来,德·维尔弗尔先生。”国王对这个年轻人继续说道,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后面,注视着这场关系到一个王朝存亡的谈话的进展,“请走过来,告诉这位先生,有人能够事先知道他没能得到的情报。”

“陛下,这是一个这个人向所有人都隐瞒的企图,实际上根本无法预料。”

“实际上不可能!啊,多么伟大的字眼,先生。不幸的是,如同跟那些伟大的人物较量一样,我跟这些伟大的字眼也较量过。一个掌管着一套机构,手下拥有办公人员、警察、密探、间谍和一百五十万法郎秘密经费的人,居然不可能知道离法国海岸六十里远的地方发生的事!好吧!听着,这位先生不具备上述任何一种情报来源,这位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检察官,但他比您和您那些强大的警察体系知道得都要多。如果他能像您那样,掌握着指挥快速传递信息的权力,他就能拯救我的王冠了。”

警务大臣把充满鄙夷的目光投向维尔弗尔,后者怀着胜利者的谦虚低下了头。

“我这话不是冲着您说的,布拉卡。”路易十八接着说,“因为,虽然您什么都没发现,但您明智地坚持您的怀疑,换一个人可能会把德·维尔弗尔的发现视为不过尔尔,或者视为在唯利是图的野心驱使下的凭空杜撰。”

这些话是在影射警务大臣一小时以前充满自信的狂言。

维尔弗尔理解了国王的用意。换一个人或许会因为受到国王的夸奖而得意忘形,但他担心会成为警务大臣的死敌,尽管他已经感到这位大臣已经无可挽回地垮掉了。事实上,大臣尽管大权在握没能识破拿破仑的秘密,但他在垂死挣扎之际能识破维尔弗尔的秘密,只消审讯一下当泰斯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所以,维尔弗尔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拔刀相助。

“陛下,”维尔弗尔说道,“事态发展如此迅速,这向陛下证明,只有上帝才能掀起一场风暴将它阻挡。陛下以为我的报告是出于明察秋毫,其实这纯属偶然,我只不过出于一个臣仆对陛下的忠心,适时抓住了一个偶然机会而已。请不要给予我过高的评价,陛下,以便永远不会改变我留给您的最初印象。”

警务大臣用富有表情的目光向年轻人表示感谢,于是,维尔弗尔意识到自己的意图已经得逞,也就是说,他既没有失去国王的感激之情,又结交了一个朋友,有朝一日,他还可以指望得到这个朋友的帮助呢。

“好吧。”国王说道,“现在,先生们,”他转向德·布拉卡先生和警务大臣,接着说,“我不需要你们了,你们可以走了,因为剩下的工作是国防大臣的事了。”

“陛下,”德·布拉卡先生说道,“幸亏我们还可以信赖军队。陛下知道,所有的报告都向我们描述了这支军队多么忠于您的政府。”

“请不要再对我提什么报告了,因为现在,公爵,我知道这些报告到底有几分可信性了。哦!说到报告,男爵先生,您对圣雅克街事件又得到什么新消息了吗?”

“圣雅克街事件!”维尔弗尔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但他立刻打住:“对不起,陛下,我对陛下的忠心使我总是忘记——倒不是忘记对陛下的尊敬,因为它深深铭刻在我心中——忘记宫中的礼仪规矩。”

“请随便说,随便做,先生,”路易十八说,“您今天获得了询问的权利。”

“陛下,”警务大臣说道,“我今天本来是向您汇报我得到关于这一事件的最新情报的,后来陛下的注意力被海湾发生的那场可怕的灾难吸引过去了。现在,这些情报对国王陛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路易十八说道,“我觉得这件事与我们目前所关心的问题有直接联系,盖斯奈尔将军之死说不定会引导我们识破我们内部的一个大阴谋。”

一听见盖斯奈尔将军的名字,维尔弗尔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确实,陛下,”警务大臣接着说,“一切迹象都表明,将军之死不是人们原来以为的自杀,而是谋杀。盖斯奈尔将军好像是从一个波拿巴分子的俱乐部出来以后失踪的。一个陌生男子曾在当天早晨找过他,约他到圣雅克街见面。此人被引进书房时,男仆正在为将军梳洗,他听见那人说出圣雅克街,可惜没记住门牌号。”

警务大臣向路易十八汇报这些情况时,维尔弗尔屏住呼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国王朝他转过身来。“德·维尔弗尔先生,您是否也同意我的看法:人们怀疑盖斯奈尔将军是篡位者的人,实际上他完全忠于我,他是死于波拿巴分子的圈套。”

“这非常可能,陛下。”维尔弗尔回答,“不过,还知道别的情况吗?”

“有人正在跟踪那个跟他约会的人。”

“正在跟踪他?”

维尔弗尔重复了一遍。

“是的,仆人指出了他的特征:此人约五十至五十二岁,棕发、黑眼睛、浓眉毛、蓄髭,身穿蓝色礼服,胸佩玫瑰花形荣誉勋位勋章。昨天,有人跟踪了一个跟我说的外貌特征完全相同的人,但是,那人在拉儒西埃纳街和鸡鹭街的交接处失踪了。”

维尔弗尔把身子靠在一把椅背上,因为警务大臣越往下说,他的两腿就越无力。不过,当他听说陌生人摆脱了密探的跟踪时,总算松了一口气。

“您要努力寻找这个人,先生。”国王对警务大臣说道,“因为,假如这位目前对我们极为有用的盖斯奈尔将军果真如迹象表明是被人暗杀,那么我一定要严惩凶手,不管他们是不是波拿巴分子。”

维尔弗尔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总算没流露出国王这句话在他心里引起的恐惧。

“咄咄怪事!”国王又生气地说道,“每当警察局说‘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时,它就以为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当它又补充说‘正在跟踪凶手’时,就认为该做的全都做了。”

“陛下,我希望至少在这一点上,陛下可以得到满足。”

“好吧,让我们等着瞧吧。我不再多留您了,男爵。维尔弗尔先生,您经过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去休息吧。您一定下榻在您父亲府上了吧?”

维尔弗尔的眼睛一阵晕眩。“不,陛下,”他说,“我下榻在马德里饭店,在图尔农街。”

“那您一定见过他了?”

“陛下,我让车夫把我直接拉到德·布拉卡公爵府上的。”

“那您至少要去看看他吧?”

“我想不会,陛下。”

“啊!对了,”路易十八微笑着说,表明他一再追问,不是没有用意,“我忘了您跟努瓦尔蒂埃先生之间关系冷淡,这一次您为王室事业做了新的牺牲,我应当给予您补偿。”

“陛下,国王大人对我的好意就是对我的奖赏,它已经大大超出我的奢望。我对国王别无所求。”

“这没关系,先生。我们不会忘记您的,您放心好了。在此之前(国王从自己的蓝上衣上取下十字荣誉勋章——他总是把它别在圣路易十字勋章旁边,在卡迈尔山圣母院和圣拉扎尔章的上方——送给维尔弗尔),在此之前,”他说,“请接受这枚十字勋章吧。”

“陛下,”维尔弗尔说道,“陛下搞错了,这枚十字勋章是受勋者才能佩戴的。”

“没关系,先生,”路易十八说,“先拿着它,我现在没时间再让人为您做一枚新的。布拉卡,请记住,一定要把荣誉勋位证书颁发给德·维尔弗尔先生。”

维尔弗尔眼中浸满自豪与喜悦的泪水,接过勋章,吻了一下。

“现在,”他问道,“国王陛下对我还有什么吩咐吗?”

“去休息吧,这对您很必要。请记住,您虽然不能在巴黎为我效劳,但在马赛大有用武之地。”

“陛下,”维尔弗尔躬身答道,“我将在一小时之后离开巴黎。”

“去吧,先生,”国王说道,“如果我把您忘了(国王的记性都不太好),就请提醒我,不要害怕……男爵先生,请命令人去找军机大臣。布拉卡,请留下来。”

“啊!先生,”警务大臣走出杜伊勒里官时,对维尔弗尔说道,“您这一步走得很好,前程远大。”

“谁知道好景能有多长呢?”维尔弗尔自言自语,一边向大臣告别——大臣的好景已经到头了——一边用目光搜寻着马车,准备回家。

一辆马车从码头经过,维尔弗尔打了个手势,马车靠了过来。维尔弗尔把地址告诉车夫,然后钻进车里,开始做起自己前程的美梦。十分钟以后,维尔弗尔回到住处,让人备好马,两小时以后出发,又吩咐人侍候他吃午饭。

他正准备坐下吃饭,忽然铃响了。摇铃人果断、坚定。仆人走上去开了门,于是,维尔弗尔听到一个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

“谁能知道我在这里呢?”年轻人心里想道。

这时,仆人走了回来。

“喂!”维尔弗尔问,“怎么回事?是谁摇铃?谁要找我?”

“一个陌生人。他不肯报姓名。”

“什么!一个不愿报姓名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找我干什么?”

“他想和先生谈谈。”

“跟我谈谈?”

“是的。”

“他说出我的名字了?”

“一点不错。”

“这个陌生人的外貌如何?”

“哦,先生,这人有五十来岁。”

“个子高矮?”

“跟先生个子差不多。”

“是棕发还是金发?”

“棕褐色,深得近乎黑色,黑头发、黑眼睛、黑眉毛。”

“穿着呢,”维尔弗尔急忙问道,“他是什么打扮?”

“穿一件蓝色长礼服,从上到下扣着一排纽扣,佩戴着荣誉勋位勋章。”

“是他。”维尔弗尔脸色苍白,喃喃自语。

“正是我!”我们前面已经两次提到过相貌特征的那个人出现在门口,这样说道,“礼节还很烦琐嘛。难道这是马赛人的习惯:儿子让父亲在前厅等候?”

“父亲!”维尔弗尔大声说道,“我果然没猜错……我就估计是您。”

“既然你估计到是我,”来者又说,一边把手杖放到屋角,把帽子放到椅子上,“那么,请允许我对你说,我亲爱的热拉尔,你让我等这么久不大好吧。”

“您出去吧,日尔曼。”维尔弗尔对仆人说。

仆人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走了出去。

第十二章 另一对父与子

努瓦尔蒂埃先生——因为刚才进来的确实就是他——目送仆人,直到他关上房门;然后,大概是怕他在门外偷听,又走过去把门打开,这种防范并不多余,因为日耳曼迅速退出的举动表明,他并没有摆脱那种曾使我们的始祖堕落的原罪。于是,努瓦尔蒂埃先生走过去亲自把前厅的门关好,又回来把卧室门关上,插上门闩,这才转过身,向维尔弗尔伸出手,后者看着他这一个接一个的动作,还处在惊讶之中。

“哈哈!你知道么,我亲爱的热拉尔,”他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揣摩的神秘微笑看着年轻人,对他说道,“看你那样子,好像不高兴见到我?”

“哪里,父亲,”维尔弗尔说道,“我非常高兴。不过,我怎么也没料到您会来,所以有点惊讶。”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努瓦尔蒂埃先生一边坐下,一边说道,“似乎我也可以对您说同样的话。怎么回事,您告诉我二月二十八日在马赛订婚,却在三月三日出现在巴黎?”

“如果我在这里,父亲,”热拉尔走近努瓦尔蒂埃先生身边,说道,“您也不必抱怨,因为我是为您而来的,这次旅行可能会救了您的性命。”

“啊!真的,”努瓦尔蒂埃先生自在地靠在他坐的扶手椅里,说道,“真的,检察官先生,请跟我说说这件事,这一定很有意思。”

“父亲,您听说过圣雅克街的一个波拿巴党人的俱乐部吗?”

“门牌五十三号?知道,我是这个俱乐部的副主席。”

“父亲,您的镇静使我害怕。”

“有什么法子呢,我亲爱的?当一个人遭受过山岳党人的流放,躲在一辆装满干草的马车里逃出巴黎,又在波尔多的荒原上被罗伯斯庇尔的暗探追逐过以后,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请接着往下说吧。嗯!圣雅克街的这个俱乐部出了什么事?”

“那里有人把盖斯奈尔将军骗来,盖斯奈尔将军晚上九点钟离开家,第二天被人在塞纳河里发现。”

“是谁给您讲的这个动人的故事?”

“国王本人,先生。”

“那好吧!为了回报您这个故事,”努瓦尔蒂埃先生继续说道,“我告诉您一个新闻。”

“父亲,我想,我已经知道您要说的事了。”

“啊!您知道皇帝陛下已经登陆了?”

“小点声,父亲,我求求您了,首先是为了您,其次也为了我。不错,我知道这个消息了,我甚至还比您先知道,因为,这三天以来,我马不停蹄,从马赛赶到巴黎,恨不得把那个让我心急如焚的想法一下子送到离我二百里远的地方。”

“三天之前!您疯了?三天之前,皇上还没登陆呢。”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知道他的计划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从一封自厄尔巴岛写给您的信里知道的。”

“写给我的信?”

“写给您的,被我从另外一个人的口袋里截获了。如果这封信落到别人手里,那么此刻,我的父亲,您可能早就被枪毙了。”

维尔弗尔的父亲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他说,“看来复辟王朝从帝国那里学会了迅速处理问题的方式了……枪毙!我亲爱的,您说得也太玄了!那么这封信呢,它在哪里?我很了解您,相信您不会把它随便乱放的。”

“我把它烧了,生怕留下一点纸片。因为这封信足以给您定罪。”

“也足以毁掉您的前程。”努瓦尔蒂埃先生冷冷地回答,“是的,我明白这一点。不过,既然有您在保护我,我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不仅在保护您,先生,我还在营救您。”

“是吗!这样说来,问题就更严重了。请您解释一下。”

“先生,我还要提一提圣雅克街那个俱乐部。”

“看来警务部的先生们很关心这个俱乐部嘛。那他们为什么不好好找找呢?他们本来能找到的。”

“他们还没有找到,不过他们已经有线索了。”

“这是他们惯用的说法。我很清楚,每当警方出了差错,就说自己找到了线索,于是,政府放心地等待,直到有一天,他们耷拉着脑袋来说:线索丢了。”

“是的,不过这一次,他们找到了一具尸体。盖斯奈尔将军被人杀死了,在世界各国,人们都把这称作谋杀。”

“您说是谋杀?但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将军是被人谋杀的;塞纳河里每天都有很多尸体,这些人有的是因为绝望而自杀的,有的是不会游泳而淹死的。”

“父亲,您很清楚将军不是因为绝望而投河自尽的,也没有人会在一月份到塞纳河里游泳。不,不,请不要弄错,这次死亡确实被定为谋杀。”

“是谁这样确定的?”

“国王本人。”

“国王!我本来以为他有足够的哲学头脑,应当懂得在政治问题上是没有谋杀的。在政治上,亲爱的,您同我一样清楚,不存在什么个人,只有思想;不存在感情,只有利害;在政治上,人们不是杀人,只是清除一个障碍,仅此而已。您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吗?那么好吧,让我来告诉您。我们本以为可以信任盖斯奈尔将军,因为厄尔巴岛向我们推荐了他。于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到他府上,请他到圣雅克街参加一次聚会,在那里他可以见到朋友。他来了,我们呢,就把整个计划、离开厄尔巴岛的时间和准备登陆的情况向他全盘托出。然后,当他听完这一切,听明白这一切,再也没有任何新情况可以得到时,他回答说他是保王分子。我们面面相觑;我们要求他发誓,他发了,但很不情愿,那样的发誓,实际上是在冒险。好吧,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让将军自由地走了,完全自由。他没有回家,那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他从我们那里出去,很可能迷路了,就是这么回事。一次谋杀!说真的,您让我吓了一跳,维尔弗尔,您这位代理检察官,竟然凭这点东西给人定罪。当您尽您那保王党的职守,让人把我的一个同伙砍头时,我是否斗胆这样跟您说过:‘我的儿子,您犯了谋杀罪!’不,我是这样说的:‘很好,先生,您打了一次胜仗,我们明天再报仇。’”

“可是,我的父亲,请您当心,我们一旦报起仇来将是十分可怕的。”

“我不明白您的话。”

“您在指望篡位者复辟吧!”

“我承认是这样。”

“那您就错了,父亲,不等他深入法国领土十里地,他就会像头野兽一样被人追逐、围剿并捕获。”

“我亲爱的朋友,皇上此刻正在向格勒诺布尔挺进,十号或者十二号,他就将到达里昂;二十号或者二十五号,他就将抵达巴黎。”

“民众会起来……”

“欢迎他归来。”

“他身边只有寥寥的几个人,而我们会派千军万马去消灭他。”

“这千军万马将护送他重返首都。说真的,我亲爱的热拉尔,您还是个孩子;您自以为非常了解情况,就因为在皇上登陆三天以后,有一份快报说:‘篡位者携少数人在戛纳登陆;我们正在追击他。’可是,他到底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您对此一无所知。人们正在追击他,这就是您所知道的一切。那好吧!就让他们这样一枪不发地一直追到巴黎吧。”

“格勒诺布尔和里昂都是忠于国王的城市,那里将会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

“格勒诺布尔将会热情地向他敞开大门,整个里昂城都会出来迎接他。请相信我,我们的情报同你们的一样准确,我们的警察也不比你们的差。您想要证明吗?您向我隐瞒的这次旅行就是一个例证。可是,您刚通过关卡半个小时,我就知道您来了;除了驿车车夫以外,您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您的住址,但我知道了这个住址,证明就是:在您正准备用餐时,我就到了。请摇铃吧,让人再拿一套餐具来,我们共进晚餐。”

“确实,”维尔弗尔不禁愕然地看着父亲,说道,“确实,看起来您消息很灵通。”

“噢!天哪,其实事情非常简单,你们这些掌握政权的人,你们的情报全靠金钱收买,而我们这些等待政权的人呢,我们的情报来自忠诚。”

“忠诚?”维尔弗尔笑着说。

“是的,忠诚,用文雅的词语说,就是充满希望的雄心。”

然后,维尔弗尔的父亲想伸出手去摇铃,因为儿子不肯叫仆人来。

维尔弗尔拦住他的手。“请等一下,父亲,”年轻人说道,“再听我说一句话。”

“请讲。”

“不管王家警察多么无能,它还是掌握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什么事?”

“就是盖斯奈尔将军失踪的那天早晨到他家去过的那个人的相貌特征。”

“啊!他们还知道这个呢,这些能干的警察!这相貌特征是个什么样子呢?”

“深褐色皮肤,黑色的头发、颊髯和黑色的眼睛,身穿蓝色礼服,纽扣一直扣到领口,扣眼上戴着玫瑰花形荣誉勋章,头戴大檐帽,手持白藤手杖。”

“啊!啊!警察知道这些?”努瓦尔蒂埃说,“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抓这个人呢?”

“因为昨天,或者是前天,他们在鸡鹭街拐角处失去了他的线索。”

“我怎么说来着!你们的警察就是饭桶。”

“不错,但是他们随时都能找到他。”

“是啊,”努瓦尔蒂埃说着,悠闲地朝四周看着,“是啊,如果这个人没有受到警告。然而,如今他已经受到警告,并且,”他又微笑着补充道,“他将改头换面,更换行头。”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脱下礼服,解下领带,走到一张桌子前面,上面放着儿子的一套洗漱用品,从中拿起一把剃须刀,在脸上涂了肥皂,然后用一只结实的手,一下子刮掉那给他带来麻烦的颊髯,正是它给警察提供了如此宝贵的相貌特征。

维尔弗尔看着他的动作,惊恐中不无钦佩。

刮掉颊髯之后,努瓦尔蒂埃又把头发重新理了理,接着,从一只打开的箱子里拿起一条彩色领带,没有再系原来那条黑的,没有再穿自己那件系纽扣的蓝色礼服,而是套上维尔弗尔的一件下摆宽大的栗色上衣,对着镜子试着儿子的卷边帽子,看上去对自己戴帽子的方式颇为满意。然后,他把自己的白藤手杖留在壁炉旁边的角落里——他进门时把它放在那里,用他那只粗壮的大手把一根细小的竹手杖玩得嗖嗖直响,儒雅的代理检察官就是靠这支手杖给自己平添了几分潇洒,这种潇洒成为代理检察官的主要特点之一。

“怎么样!”他在这场公开的改头换面完成之后,转向目瞪口呆的儿子,说道,“怎么样!现在,你认为警察还能认出我来吗?”

“认不出,父亲,”维尔弗尔明确地说,“至少我希望如此。”

“现在,我亲爱的热拉尔,”努瓦尔蒂埃继续说道,“我留下的这些东西,就靠你小心谨慎地把它们毁掉了。”

“哦!您放心好了,父亲。”维尔弗尔说道。

“不错,不错!现在我觉得你说得对,你可能真的救了我的命;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很快就会报答你的。”

维尔弗尔摇了摇头。

“你还不相信吗?”

“至少我希望您错了。”

“您还会见到国王吗?”

“可能吧。”

“你想让他把你视为预言家吗?”

“预言灾难的人在宫廷里不受欢迎,父亲。”

“是的,但人们迟早会承认他们是对的。如果再有第三次复辟,你就会被视为一个伟人了。”

“那我到底应当对国王说什么呢?”

“你就这么说:‘陛下,关于法国的形势、各个城镇的政治倾向和军队的士气,别人都欺骗了您,那个被您称之为科西嘉的吃人魔王和至今仍被纳韦尔人叫做篡位者的人,在里昂已被称为波拿巴,在格勒诺布尔已被称为皇上了。您以为他被人围困、追击、四处逃遁,实际上他在前进,而且像他捕获的雄鹰那样神速;您以为他的士兵都快饿死、累垮,都准备开小差了,其实他们却像飞快滚动的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陛下,您快走吧,把法兰西交给她真正的主人,交给那个不是把她买到手,而是把她征服了的人。走吧,陛下,这倒不是说您有什么危险,因为您的对手相当强大,足以宽恕您,而是因为您作为圣路易的子孙,得到那个在阿科尔、马伦戈和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大显神威的人的饶恕未免太不光彩了。’你就这么对他说吧,热拉尔。要么,你见到他时,什么话也不说。不要提你的这次旅行,不要吹嘘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和在巴黎都做了些什么,马上坐驿车回去。如果说来的时候日夜兼程,那么你回去时就快马加鞭吧。趁黑夜赶回马赛,从后门溜回家里,然后老老实实、不声不响地待在家里,不多言多语,特别是不要伤害别人;因为这一次,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识破了自己的敌人,行动起来绝不手软。去吧,我的儿子!去吧,我亲爱的热拉尔!如果您能听从父亲的命令,或者说——如果您更喜欢这个词——如果肯听从一个朋友的建议,那么,我们就让您继续处在您的位子上。”努瓦尔蒂埃又笑着补充道,“假如有一天,在政治天平上又是您高我低,这也是一种您能再救我一次的办法。再见了,亲爱的热拉尔。下次再来巴黎,请下榻寒舍。”

说完这番话,努瓦尔蒂埃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在整个这场很不轻松的谈话过程中,他始终泰然自若。

维尔弗尔则脸色苍白,心慌意乱。他冲到窗前,撩开窗帘,看到他神色镇静、不慌不忙地从两三个表情险恶的人身边走了过去。那几个人守候在路边街角,大概是准备逮捕那个蓄黑色颊髯、着蓝色礼服、戴宽檐帽子的人吧。

维尔弗尔就这样呼吸急促地站在那里,直到他父亲消失在布西街十字路口。然后,他急忙奔到父亲扔下的衣物堆旁,把那条黑领带和蓝色礼服塞到箱底,又把帽子团成一团,塞到衣柜下面,把白藤手杖折成三截,扔到火里烧了,然后戴上旅行帽子,招呼男仆,用目光阻止了他到嘴边的一连串问题,跟旅馆结了账,跳上早已套好的马车。车到里昂时,他得知拿破仑刚刚进入格勒诺布尔。一路上,他看到的都是兵荒马乱的情景。这个心里惶恐不安又燃烧着野心和荣耀欲望的人就这样回到了马赛。

第十三章 百日

努瓦尔蒂埃是一个出色的预言家,事情的进展果然如他所料,如今,人人都知道了那个人从厄尔巴岛复出这件事。这次离奇而又玄妙的复出既属空前,很可能也会绝后了。

路易十八对这一猛烈打击的抵抗软弱无力,他对人的不信任使他丧失了对事态的信心。王朝,或者说他刚刚重新建立起来的君主政权,在它那尚不稳定的根基上摇摇欲坠。皇帝手指一动,就把这座由旧观念和新思想拼凑而成的“大杂烩”建筑推倒了。维尔弗尔从他的国王那里得到的感激之情,不仅暂时毫无用途,甚至还非常危险,还有那枚十字勋章,幸亏他还算谨慎,没把它戴上,尽管德·布拉卡先生受国王之命,细心地派人把证书给他送了来。

如果没有努瓦尔蒂埃的保护,拿破仑肯定要罢免维尔弗尔,鉴于努瓦尔蒂埃所冒的风险和他为皇帝所做的贡献,他已经成为百日王朝的铁腕人物。所以,正如他所许诺的那样,这位一七九三年的吉伦特党人和一八六〇年的参议员,就保护了前不久保护过自己的那个人。

在帝国复辟的这段日子里——其实,这时人们也不难预见到它的再次覆灭——维尔弗尔的全部本领,就是竭力掩盖当泰斯已经准备泄露的那个秘密。

只有检察官一人被罢免,因为他被视为对拿破仑政权态度冷淡。

可是,帝国政权刚刚重建,也就是说皇帝刚刚住进路易十八不久前撤离的杜伊勒里宫,并开始在那间小书房里发出各种各样前后矛盾的命令——我们曾带着各位读者随维尔弗尔来过这间书房,在书房那张桃花心木桌子上,皇帝还能看见路易十八那只开着盖的、里边还有半盒鼻烟的鼻烟盒——在马赛,不管政府官员态度如何,人们业已感到,那未曾彻底熄灭的内战之火开始在南方燃烧,镇压活动不再局限于围困躲在家里的保王党人和追捕那些敢于出来活动的人,并且跟这些人发生公开冲突,在进一步升级。

由于这种自然而然的变化,前面那位被我们称为属于人民一边的可敬的船主,此时虽然没有变成铁腕人物——因为莫雷尔先生一向为人谨慎,并且有点胆怯,这是那些靠漫长岁月的辛勤劳动、慢慢在商业上发展起来的人的共同特点;还因为他不像其他波拿巴分子那么过激,那些人称他为“温和派”——也变得能够,我说能够——大声疾呼,并让别人听到自己的要求。这个要求我们很容易猜到,它与当泰斯有关。

维尔弗尔的顶头上司虽然倒了,但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他的婚事定了,不过推迟下来,准备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再办;如果皇帝能保住宝座,热拉尔就需要另外攀亲,他父亲会负责为他找有关合适的姑娘;假如再来一次复辟,使路易十八重返法国,那么圣梅朗先生及其势力就会变得更加强大,他们两家的联姻也就因此更加珠联璧合了。

就这样,这位代理检察官暂时成为马赛的首席大法官。一天早晨,门开了,下人来报莫雷尔先生求见。

换一个人一定会殷勤地走上前去迎接船主,这种殷勤则会暴露自己的软弱,然而,维尔弗尔是个胸有城府、眼高于顶的人,尽管他还不算曾经沧海,但对各种事务都有一种本能的预感。因此,他一如在复辟王朝时期那样,让莫雷尔在前厅等候,虽说此刻他身边并无客人。他之所以这样做,就因为作为代理检察官,他理当让客人在前厅等候。他用了一刻钟左右时间浏览了一下两份观点不同的报纸,然后才吩咐让船主进来。

莫雷尔先生以为维尔弗尔会灰头土脸的,没想到还跟他六个星期之前见到他时完全一样,一如既往地沉着镇静,充满冷漠的礼貌,那是把有教养的上等人与平民百姓分开的所有隔墙中最不可逾越的一道。

他走进维尔弗尔的书房,深信法官一见到自己便会吓得发抖,不料正相反,倒是他自己看到这位用双肘撑在桌子上等着审问他的人时,不由得浑身颤抖、局促不安。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维尔弗尔看着他,似乎一下子认不出他来。法官沉默着,审视了他半天,直到弄得这位可敬的船主惴惴不安、不停地翻动着手里的帽子时,才开口讲话:“我想,这位是莫雷尔先生吧?”

“是的,先生,正是本人。”船主回答。

“请过来啊,”法官又说,并打了个关照的手势,“请告诉我,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您猜不到吗,先生?”莫雷尔问道。

“不,一点也猜不到,但这并不妨碍我为您效劳,只要我能办到。”

“这件事完全取决于您,先生。”莫雷尔又说。

“那么,就请说吧。”

“先生,”船主接着说下去,越说越自信,何况,他本来就申诉有理,立场明确,“您一定还记得,就在人们得知皇帝陛下登陆的消息前几天,我曾前来恳求您宽恕一个不幸的青年,一个水手,是我那条小船上的大副。您一定记得,他被指控与厄尔巴岛有联系,这种关系在当时是罪过,今天则应该给他带来荣誉和地位。您当时是为路易十八尽忠,所以对他没有留情,先生;那是您的职责。而今您为皇帝效力,所以您应当保护他,这也是您的职责。我今天就是来向您询问他的情况的。”

维尔弗尔竭力控制住自己。“这人叫什么名字?”他问道,“请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埃德蒙·当泰斯。”

是的,维尔弗尔宁肯在一场战斗中,让对手在二十五步远的地方朝自己开一枪,也不愿有人在耳边说出这个名字,不过,他听到以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样一来,”维尔弗尔心里想道,“别人就不能指责我下令逮捕这个青年纯属假公济私了。”

“当泰斯?”他重复了一遍,“您说是埃德蒙·当泰斯?”

“是的,先生。”

于是,维尔弗尔打开放在身旁文件格子里的一本厚卷宗,然后匆匆走到一张桌子前,又从桌子旁边走到文件柜前,这才向船主转过身来。

“您肯定没弄错吗,先生?”他装得极其自然地说道。

倘若莫雷尔是个精明的人,或者对这类事了解得更多一些,他一定会对代理检察官亲自回答一个与其职务毫无关系的问题感到惊奇,他一定会想,为什么维尔弗尔不打发他去查阅囚犯花名册,去问典狱长或者省长。可是,莫雷尔只是徒劳地在维尔弗尔身上寻找着恐惧,既然看不到一丝恐惧,那么他在维尔弗尔脸上看到的就只有屈尊了,维尔弗尔的策略果然高明。

“不,先生,”莫雷尔说,“我没有弄错,而且我认识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十几年了,他为我做事也有四年多了。您还记得吗,六个星期前,我来求您对他宽大,正如今天我来请您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公正一样。您当时甚至对我相当冷淡,回答我时态度生硬。啊!那个时候,保王党对波拿巴党人可真狠啊!”

“先生,”维尔弗尔回答,他开始以惯有的敏捷和沉着应战了,“我当时认为波旁家族不仅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而且为我们民族所拥戴,所以我是保王党人,但是,我们不久前所目睹的这次奇迹般的复出向我证明,我以前错了。天才的拿破仑获得了胜利,受人拥戴的君主就是合法的君主。”

“好极了!”莫雷尔以他那善良的爽直大声说道,“听您这么说真让我高兴。我对埃德蒙的命运也更有信心了。”

“请等一下,”维尔弗尔又说,一边翻阅着一份新档案,“我找到了。他是个水手,要娶一个加泰罗尼亚姑娘,对吧?不错,不错,对!现在我想起来了,这个案件很严重。”

“怎么严重?”

“您知道,他从我这里出去以后,就被带到法院的监狱去了。”

“是的,然后呢?”

“然后嘛!我就向巴黎做了汇报,把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信件送走了。这是我的职责,有什么法子呢……犯人被捕一周之后,就被带走了。”

“带走了?”莫雷尔大声说道,“他们到底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样了呢?”

“哦!您不必担心。他可能被带到弗内斯特雷尔,或者皮涅罗尔,也许是圣玛格丽特群岛,用行政部门的行话,这叫离开家乡。说不定哪天早上,您就会看见他归来,重新指挥起船员来的。”

“他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他的位子永远给他留着。可是他为什么至今还没回来呢?我觉得波拿巴法院最关心的事,就应当是释放被王家法庭关押的人。”

“请不要冒昧地谴责吧,亲爱的莫雷尔先生。”维尔弗尔答道,“什么事都应当按法律手续办。监禁他的命令来自上面,释放他的命令也应当来自上面。拿破仑才刚刚回来两个星期,废除旧法令的函件大概也刚刚寄出。”

“可是,”莫雷尔问道,“如今我们胜利了,难道就没办法加速这一进程吗?我有几位朋友,他们有一点影响,我可以得到撤销逮捕令的决定。”

“根本就没有过逮捕令。”

“那就从囚犯花名册上把他的名字勾掉。”

“政治犯是没有花名册的。有时,政府希望除掉一个人,又不留任何痕迹,而囚犯花名册会留下让人调查的依据。”

“波旁王朝时大概是这样,可是现在……”

“什么朝代都是如此,亲爱的莫雷尔先生。政府可以更替,但换汤不换药。路易十四建立的司法机构至今仍在运转,只有巴士底狱除外。皇帝对他的监狱管得一向比当年伟大的国王本人还要严厉,花名册上不留任何痕迹的监禁者人数多得无法统计。”

听了这番好心的解释,就是你再胸有成竹也会被他动摇,何况,莫雷尔对他根本就没有丝毫怀疑。

“那么,德·维尔弗尔先生,”他说,“您说说看,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可怜的当泰斯早些回来呢?”

“只有一个办法,先生,就是向司法大臣递交一份请愿书。”

“啊!先生,我们知道请愿书是怎么回事,大臣每天能收到二百份,可他连其中四份都看不完。”

“不错,”维尔弗尔说道,“不过,他一定会看由我本人签发并由我直接呈送的那份请愿书。”

“那么,您会亲自负责把这份请愿书送到大臣手里吗,先生?”

“非常愿意。在当时看来,当泰斯或许有罪,但今天他已经变得清白无辜。过去把他逮捕入狱是我的职责,今天还他自由也是我的职责。”

这样一来,维尔弗尔就预防一次可能导致他彻底崩溃的调查,这种调查的可能性不大,但多少还是有的。

“我该怎么给大臣写呢?”

“请坐到这里来,莫雷尔先生。”维尔弗尔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把座位让给船主,“我来口述,您来写。”

“您真这么好心?”

“那当然,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们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

“是的,先生,想想那个可怜的孩子吧,他正在期待、在受苦,说不定已经绝望了呢。”

维尔弗尔一想到这个犯人正在沉沉的黑夜里诅咒他,就不禁浑身战栗。但是,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不能再往后退了,当泰斯必须被他野心的齿轮碾碎。

“我等您说呢,先生。”船主说道,他坐在维尔弗尔的扶手椅里,手里握着一支笔。

于是,维尔弗尔口述了一份请愿书,请愿书的目的非常善良,这毋庸置疑。在请愿书里,他夸大了当泰斯的爱国主义和对波拿巴事业的贡献;在请愿书里,当泰斯成了促成拿破仑复出的最积极的密探之一。倘若当泰斯还没被释放,大臣读了这份材料之后自会立即为他伸张正义。

请愿书写完之后,维尔弗尔把它大声读了一遍。

“不错,”他说,“现在,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那么,请愿书会马上送走吗,先生?”

“今天就送。”

“由您亲自批署吗?”

“我所能做的最好批署,先生,就是证明您在请愿书中所说的一切都属实。”

说完,维尔弗尔也坐下来,并在请愿书的一角附上了他的证明。

“现在该怎么办呢,先生?”莫雷尔问道。

“等待,”维尔弗尔说道,“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这种保证使莫雷尔产生了希望,他怀着感激之情离开了代理检察官,并立刻跑去告诉当泰斯的老父亲,说很快就会见到他的儿子了。

而维尔弗尔呢,他非但没有把请愿书送到巴黎,反而把它珍藏在自己手里;这份请愿书不但没能拯救当泰斯出狱,而且日后——如果有一件事成真——还会给他带来极为可怕的后果,欧洲的时局和事态的发展趋势都已经让人做出这种设想,即第二次王朝复辟。

所以,当泰斯依然是个囚徒。他被人遗忘在地牢深处,没听见路易十八王座那可怕的倒塌声,也没听见更为可怕的帝国垮台的轰然巨响。

而维尔弗尔呢,他以警惕的目光观察着这一切,用敏锐的耳朵倾听着这一切。在人称“百日王朝”的这段帝国再现的短暂日子里,莫雷尔曾两次登门,一再要求释放当泰斯,每一次维尔弗尔都用许愿和充满希望的话来稳住他。终于发生了滑铁卢战役,莫雷尔不再来求见维尔弗尔了,船主为救他的年轻朋友已经竭尽全力,如今是第二次复辟王朝时期,再做新的尝试只能是无谓地牵连自己了。

路易十八再次登上王座。对维尔弗尔来说,马赛充满令他内疚的回忆,因此,就申请并获得了图卢兹正在空缺的检察官的职务。他迁入新居后的两个星期,就娶了雷娜·德·圣梅朗小姐为妻,雷娜的父亲在宫中的地位必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显赫。

这就是当泰斯在百日王朝时期和滑铁卢战役之后,都始终被关在地牢之中的缘故,如果说他没被人们忘记,至少已被上帝遗忘。

当格拉尔看到拿破仑重返法国时,便领悟了他对当泰斯的打击多么厉害,他的告发击中了要害。如同所有那些对罪恶的含义有一定的理解力而在日常生活中又智力平庸的人一样,他把这种奇怪的巧合称为“天意”。

可是,当拿破仑到达巴黎,当他那威严的摧枯拉朽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当格拉尔害怕了,他时时刻刻都准备着看到当泰斯出现,那个了解一切的当泰斯,那个充满威胁、报起仇来不会手软的当泰斯。于是,他向莫雷尔先生表示了离开航海工作的愿望,并请他把自己推荐给一个西班牙商人。到了三月底,也就是在拿破仑重返杜伊勒里宫十天至半个月以后,他就到那个商人的店里当了个小职员。他去了马德里,从此,人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费尔南呢,他什么也不懂,当泰斯不在了,这对他就足够了。当泰斯的遭遇如何?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只不过,他利用当泰斯的离去所给他带来的间歇,绞尽脑汁,一半是千方百计地在当泰斯离去的原因上欺骗梅尔塞黛丝,一半是费尽心机地想远走他乡并把姑娘带走。有时候,这往往是他生活中最阴暗的时刻,他也会坐在法罗角的最顶端,在那里他既可以望见马赛,又能看到加泰罗尼亚村,像只猛兽一样,心情忧伤,一动不动地望着,看会不会有一个步履潇洒、昂首挺胸的英俊青年从这两条路上走来,对他来说,这个人已经成为无情的复仇者。于是,费尔南打定了主意:他首先一枪击碎当泰斯的脑袋,然后自杀,以此为自己的谋杀行为增加色彩。其实,费尔南是在自欺欺人:这个家伙永远也不会自杀,因为,他始终怀着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在各种痛苦起伏动荡之际,帝国向最后一批后备士兵发出呼吁,所有能扛枪的男人都响应皇帝的响亮号召,奔赴国外。费尔南也跟别人一样走了,离开了他的小屋和梅尔塞黛丝,心里被一个阴暗而又可怕的忧虑折磨着,就是他的情敌可能会在他走后归来,娶走他心爱的姑娘。

如果费尔南真有可能自杀,那就是在他离开梅尔塞黛丝之后。

他对梅尔塞黛丝无微不至的关怀,对她的不幸表示的同情,千方百计地了解并满足她的每一个微小愿望,这一切终于产生了表面的忠诚常常会在善良人的心上所产生的那种效果。梅尔塞黛丝始终对费尔南怀着兄弟般的情谊,如今,这种友情之中又增添了一种新感情,那就是对他的感激。

“哥哥,”她把新兵的背包放在加泰罗尼亚人的肩上,说道,“我的哥哥,我唯一的朋友,千万不要死在战场上,不要让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一旦没有了您,我就会孤苦伶仃,只能终日以泪洗面了。”

梅尔塞黛丝在费尔南出发之际说的这番话又给他带来一线希望。只要当泰斯不回来,梅尔塞黛丝就有可能在某一天成为他的人。

如今,梅尔塞黛丝孑然一身,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留在这片她从未觉得如此荒漠的光秃秃的土地上。人们常常看见她像那个凄怆的故事中所描述的痴情女子一样,泪流满面,不停地围着加泰罗尼亚村转来转去。她时而停在南方的灼灼烈日之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尊塑像似的默默无言地遥望着马赛;时而坐在海岸上,一面倾听着大海那跟她的痛苦一样无穷无尽的哀叹,一面不停地扪心自问,是否应该把身体移向前方,听凭自身的重量坠入深水,沉入海底,那也会比这种毫无希望的期待更好受些。

梅尔塞黛丝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缺少勇气,而是宗教帮助了她,把她从自杀的绝路上拯救出来。

卡德鲁斯也同费尔南一样应征入伍,只不过,由于他比那个加泰罗尼亚人年长八岁,而且已经结婚成家,所以第三批才入伍,被派到沿海地区。

老当泰斯全凭希望支撑着,皇帝一倒,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就在他跟儿子分开整整五个月的那一天,几乎就在儿子被捕的那个同一时刻,他在梅尔塞黛丝的怀里溘然长逝。

莫雷尔先生承担了葬礼的全部费用,偿还了老人生病其间欠下的数目不大的债。

做出上述举动,只凭仁慈还不够,还要有勇气。因为此刻,南方正燃烧着战火,在这种时候帮助一个像当泰斯这样危险的波拿巴分子的父亲,即使他已生命垂危,那也是一种犯罪行为。

第十四章 疯狂的囚犯和疯癫的囚犯

路易十八复位一年之后,巡查大员前来监狱视察。

当泰斯从地牢深处听见了这些准备工作发出的滚动声和嘎吱声。这些声响在上面惊天动地,但在地下,一般人可能根本觉察不到,除非一个囚犯,因为他已经习惯于在黑暗的寂静中倾听蜘蛛织网,还有那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形成的小水珠从地牢的天花板上定时落下来的声音。

他猜想在那些活着的人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他在这座坟墓里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完全可以把自己视为死人了。

果然,大员挨个儿视察集体牢房、单间牢房和地牢。有好几个囚犯受到审问,因为这些人都比较温顺或者愚蠢,赢得了监狱管理人员的恻隐之心,大员询问他们伙食如何,问他们有什么要求。

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伙食非常糟糕,他们要求自由。

大员又问他们是否还有别的事要对他说。

他们都摇了摇头。对犯人来说,除了自由之外,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呢?

大员微笑着转过身。对典狱长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让我来做这种无谓的视察。谁看过一个犯人,就等于看了一百个;谁听见一个犯人说话,就等于听了一千个。他们总是那一套:伙食不好,自己是无辜的。您还有别的犯人吗?”

“是的,我们还有疯狂的囚犯和疯癫的囚犯,都关在地牢里。”

“好吧,”大员面带倦容地说,“让我们把这个差事彻底干完,下去看看地牢吧。”

“请等一下,”典狱长说,“至少应当先去找两个人来。有时犯人出于厌世而希望被判处死刑,会采取无谓的绝望举动,您有可能成为这种行为的受害者。”

“那就请您采取防范措施吧。”大员说。

典狱长就派人找来两个士兵,众人开始顺着一道阶梯往下走,那阶梯臭气熏天、潮湿而又发霉,单单从那里走一趟,就会让人的视觉、嗅觉和呼吸器官受到难以忍受的刺激。

“啊!”大员停在阶梯中间说道,“真见鬼,谁能住在这里啊?”

“一个最危险的谋反分子,上面特别指示,这是一个无所不为的家伙。”

“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当然。”

“他在里面住了多少时间了?”

“快一年了。”

“他一入狱就被关在地牢了吗?”

“不是,先生,是他试图杀死给他送饭的狱卒以后才被关进去的。”

“他想杀死狱卒?”

“是的,先生,就是在前面给我们照明的那个。是这样的吧,安托瓦纳?”典狱长问道。

“他是想杀死我。”狱卒回答。

“啊!难道这个人是个疯子?”

“比疯子还可怕,他是个魔鬼。”

“要不要向上级汇报一下?”大员问道。

“那倒不必,先生,像现在这样,他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了。再说,他现在几乎要疯了。根据我们的经验,从现在起过不了一年,他就会彻底疯了。”

“说真的,这样做对他更好,”大员说,“一旦彻底疯了,他也就不太痛苦了。”

正如人们所看到的,这位巡查大员是个充满人情味的人,干这种“慈善事”倒是非常合适。

“您说得很对,先生,”典狱长说,“您这种见解说明您对这个问题很有研究。在离这个地牢二十来尺远的另一座地牢里——要从另外一个阶梯走到那里——关着一个老教士,他原来是意大利一个政党的领导人,自一八一一年起就关在这里,到了一八一三年底开始精神错乱,从那以后,他的样子变得难以辨认: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瘦一阵,又胖一阵。您还不如去看看他,他的疯癫让人开心,一点都不会让您难过。”

“两个我都要看,”巡查大员说,“做工作应当恪尽职守。”巡查大员刚刚上任,想给上司留个好印象。

“那我们就先到这个地牢去看看吧。”他又补充说道。

“那好吧。”典狱长回答道。

然后,他向狱卒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当泰斯蜷缩在地牢的一角,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惬意享受着那道透过狭窄的铁窗栏杆射到他身上的微弱阳光。他听到那笨重的大锁发出的嘎吱声,那生锈的合页在门轴上转动发出的刺耳响声,便抬起头。当泰斯看见一个陌生人,脸被两个狱卒手中的火把照亮,典狱长手里拿着帽子,正在同他说话,身旁还有两个士兵,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眼前终于出现了能够向上级当局申诉的机会了,他双手合上,跳了起来。

两个士兵立刻把刺刀交叉起来,他们以为犯人不怀好意地向巡查大员扑来。

大员本人也向后退了一步。

当泰斯看出别人把他当成一个可怕的人了。于是,他把一个人的心灵所能包容的全部温和与谦卑都融在自己的目光里,并用一种使在场的人感到惊讶的充满虔诚的辩才,试图感动来访者的灵魂。

巡查大员一直把当泰斯的话听完,然后朝典狱长转过身。

“他会变得笃信宗教的,”他低声说道,“他现在已经很温顺了。您看,恫吓对他还起作用,他看见刺刀就向后退。可是,疯子是什么都不怕的,关于这个问题,我在夏朗东做过很有趣的观察。”

然后,他又转向犯人。

“长话短说,您有什么要求?”他问道。

“我要求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我要求法官审讯;我要求公开审讯;我要求,如果真的有罪,请你们枪毙我,如果无罪,就请释放我。”

“您的伙食好吗?”巡查大员问。

“我想是吧,我一点也不清楚,但这无关紧要。最重要的,不仅对我这个不幸的囚犯有关的,而且对所有那些想主持正义的官员有关的,特别是对统治我们的国王也有关的,就是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成为卑鄙陷害的牺牲品,不应当让他诅咒着刽子手在监狱中死去。”

“您今天倒是很恭顺嘛,”典狱长说道,“您平时可不总是如此。您要杀死看守的那天,说话可是另一番口气,亲爱的朋友。”

“确实如此,先生,”当泰斯说,“我诚恳地请求他原谅,他对我始终很好……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当时简直发疯了,我气极了。”

“您现在不疯了吗?”

“不了,先生,因为囚禁使我屈服,把我摧垮,把我化为乌有了……我来这里已经那么久了!”

“那么久?……您是什么时候被捕的?”巡查大员问。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

大员计算了一下。“今天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您说什么啊?您才被关了十七个月。”

“才十七个月!”当泰斯说道,“啊,先生!您不知道蹲十七个月监狱是什么滋味,那是十七年,是十七个世纪啊!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即将得到幸福的人,对我这样一个即将娶自己所爱的姑娘的人,对找这样一个即将有远大前程的人,然而,今天,这一切对他都已经化为乌有了;他从天堂猛然坠入地狱,前程毁灭,不知道那个原来爱他的姑娘是否还在爱他,也不知道年迈的父亲是否还在人间。十七个月的囚禁,对于一个习惯于呼吸海上新鲜空气、过惯了海员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看惯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永恒的太空的人来说是何等漫长啊!先生,这十七个月的囚禁,即使用来惩罚以人类语言中最可憎的字眼描绘的那种令人发指的罪行都绰绰有余啊。请您可怜可怜我吧,先生,为我向上面请求严惩,而不是宽容;请求审判,而不是恩典。法官,我只要求见法官,先生。你们总不能拒绝被告见法官的要求吧。”

“好吧,”巡查大员说,“我们看看再说。”

然后,他又朝典狱长转过身:“说真的,”他说,“这个可怜的家伙还真让我心里不大好受。上去以后,您把他的入狱档案拿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典狱长说,“不过,我想您看到的只能是对他不利的材料。”

“先生,”当泰斯又说,“我知道您自己不能决定放我出狱,但是,您可以把我的要求向上级转达,您可以促成对我的问题进行调查,您可以最终让人们对我进行审判。审判,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让我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被判了什么刑?因为,您知道,这种情况不明的状况比任何刑罚都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请把情况说得明白一些。”巡查大员说道。

“先生,”当泰斯大声说道,“我从您的语调中听出您被感动了。先生,请对我说我有希望。”

“我不能对您说这话,”大员回答道,“我只能答应您研究您的材料。”

“啊!这么说,先生,我自由了,我得救了。”

“是谁下令逮捕您的?”巡查大员问道。

“德·维尔弗尔先生。”当泰斯回答,“您去见见他,与他取得一致意见。”

“德·维尔弗尔先生已经离开马赛一年了,他现在在图卢兹。”

“哦!这我就不奇怪了,”当泰斯喃喃地说,“我唯一的保护人离开了我。”

“德·维尔弗尔先生跟您有仇吗?”巡查大员问道。

“一点都没有,先生,他甚至对我很仁慈。”

“这么说,我可以信任他留下的或者他将交给我的有关您的材料了?”

“完全可以,先生。”

“好吧,那您就等着吧。”

当泰斯跪到地上,两手朝天上举起,轻声祈祷着,祈祷上帝保佑这个像到地狱解救灵魂的救世主般的来到他牢房的人。

门又关上了,但是,与巡查大员一起下来的希望留在了当泰斯的地牢里。

“您是想马上去看囚犯档案,还是先去教士的地牢?”典狱长问道。

“还是一口气把地牢看完吧。”巡查大员回答,“如果我现在就回到阳光下,可能就没有勇气再继续我这可悲的差事了。”

“哦!这个囚犯可跟前一个不一样,他的疯癫也不如他那位邻居的理智感人。”

“他是怎么个疯癫法?”

“唉!是一种奇怪的疯癫。他自以为掌握一笔巨大的财富。在他被囚禁的头一年,提出如果给他自由,他可以送给政府一百万,第二年加到二百万,第三年三百万,就这样一年年增加,如今是他被囚禁的第五年了,他将要求与您私下交谈,并送给您五百万。”

“哦!哦!这确实很有意思,”巡查大员说,“你们怎么称呼这位百万富翁?”

“法里亚教士。”

“二十七号牢房!”巡查大员说道。

“这里就是。安托瓦纳,开门。”

狱卒立刻打开门,巡查大员把好奇的目光投入“疯教士”的地牢。大家平时就是这样称呼这个犯人的。

牢房正中间,在用墙上剥落的一块白灰画的圆圈里,躺着一个几乎赤身**的人,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破烂了。他在这个圆圈里画出非常清晰的几何图形,似乎正在忙于解他的难题,脸上的表情与当年阿基米德被马塞卢斯的一个士兵杀死以前一样聚精会神。因此,牢门打开时发出的响声都没能惊动他,直到火炬那不寻常的亮光照亮了他正在工作的潮湿地面时,他才猛然醒过神来。这时,他转过身,吃惊地看着这么多人来到他的牢房。

他立刻匆匆站起来,急忙拾起一条扔在他那张破床下面的被子披在身上,以使自己在这些陌生人眼里显得体面一些。

“您有什么要求吗?”巡查大员一字不变地重复着他的问题。

“我吗,先生?”教士满脸惊愕地问道,“我什么也不要求。”

“您还没明白,”巡查大员又说,“我是政府派来的,我的使命是到各个监狱倾听犯人的要求。”

“哦!先生,那就另当别论了,”教士急忙大声说道,“希望我们能谈得投机。”

“看吧,”典狱长轻轻说道,“他像我刚才跟您说的那样,要开始了吧?”

“先生,”囚犯又说,“我是法里亚教士,生于罗马,曾任罗斯皮里奥西大主教书记长达二十年,一八一一年初,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被捕。自那时起,我一直不断地向意大利和法国当局要求自由。”

“为什么向法国当局提出要求?”典狱长问道。

“因为我是在皮翁比诺被捕的,我想,皮翁比诺也一定跟米兰和佛罗伦萨一样,成了法国的一个省会。”

巡查大员和典狱长笑着互相看了看。

“见鬼,亲爱的,”巡查大员说道,“您这些关于意大利的消息可不是新闻了。”

“这是我被捕的那天的消息,先生。”法里亚教士说,“鉴于皇帝陛下为老天刚刚赐予他的那个儿子建立了罗马王国,我猜他会继续远征,实现马基雅弗利和博尔吉亚的理想,即把整个意大利变成唯一的王国。”

“先生,”巡查大员说,“幸亏上帝使这个规模宏伟的计划发生了一点变化,看来您是这个计划的狂热支持者。”

“这是使意大利变成一个强大、独立和幸福的国家的唯一途径。”教士回答。

“这是可能的,”巡查大员说,“不过,我今天不是来同您探讨教皇绝对权力主义政治的,而是如我刚才所做的那样,问您在伙食和住宿方面是否有什么要求。”

“这里的伙食也跟所有的监狱一样,”教士回答,“也就是说糟透了。至于住宿条件嘛,您也看见了,又潮湿又不卫生,不过,作为一间地牢还算凑合。现在我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要向政府透露一个极为重要、极有价值的机密。”

“果然说到这件事了吧。”典狱长低声地对巡查大员说道。

“这就是我见到您如此高兴的原因,”教士接着说下去,“尽管您打扰了我解一道非常重要的计算题,如果这道题能解出来,将会改变牛顿定律。您能否赏光与我单独谈一谈?”

“瞧!我怎么说来着?”典狱长对巡查大员说道。

“您对自己的人很了解。”大员微笑着说。然后,他又转向法里亚。“先生,”他说道,“您的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可是,先生,”教士又说,“如果这件事能使政府得到一笔巨款,比如说五百万呢?”

“天哪,”巡查大员转过身对典狱长说,“您连具体数字都说对了。”

“那好吧,”教士看到巡查大员身体动了一下,准备出去,就又说道,“我们也不一定非单独谈不可;典狱长先生也可以留下来听我们的谈话。”

“亲爱的先生,”典狱长说道,“可惜我们早就知道并且能背出您要说的话了。是关于您的那些财宝,对不对?”

法里亚看着这个讥讽他的人,一个不带偏见的观察者一定会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神志清醒,说的都是事实。

“那当然,”他说,“如果不谈这件事,那您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巡查大员先生,”典狱长继续说道,“我可以把这个故事给您讲得跟教士一样动听,因为这个故事我都听了四五年了,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这证明,典狱长先生,”教士又说,“您就是《圣经》里说的那种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亲爱的先生,”巡查大员说,“政府很有钱,上帝保佑,它不需要您的钱。留着等您出狱那天再用吧。”

教士立刻睁大了眼睛,拉住巡查大员的手。

“可是,如果我出不了狱呢,”他说,“如果人们不讲公道,一直把我关在地牢里,如果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就死在了这里,那么,这些宝藏不就白白地丢掉了吗?难道政府和我都能享用它不是更好吗?我可以增加到六百万,先生。是的,我舍掉六百万,留下其余的就行了,只要你们给我自由。”

“说真的,”巡查大员低声说道,“如果不知道他是疯子,听他的语气这么自信,一定会以为他说的是真事。”

“我不是疯子,先生,而且我说的确实是真事。”法里亚说,他凭着囚犯特有的敏锐听觉,一句也没漏掉巡查大员的话,“我跟您说的这些宝藏确实存在,我可以跟你们签订一份协议,按照这个协议,你们把我送到指定的地点,让人们当着我们的面挖掘,如果我说的是谎话,如果什么也挖不出来,如果我像你们所说的那样,是个疯子,那你们就把我再带回这个地牢里好了!我永远待在里面,绝不再向您或者任何人提任何要求。”

典狱长笑了起来。“您说的宝藏离这儿远吗?”他问道。

“离这里有一百来里路。”法里亚说。

“这主意倒不错。”典狱长说,“要是所有的囚犯都想把自己的看守骗出去跑上一百里路,要是看守们同意去做这场散步,那么,这对犯人来说可是个极好的机会,一有可能,他们就会逃之夭夭,而在这样一种旅行过程中,这种可能性肯定会有的。”

“这种办法谁都知道,”巡查大员说道,“先生甚至都不能享有发明者的桂冠呢。”

然后,他又转向教士。“我刚才问您伙食好不好?”他说。

“先生,”法里亚说,“请以基督的名义向我发誓:如果我说的是真话,并向你们指出宝藏所埋的地方,你们就放了我。”

“您的伙食好吗?”大员又问。

“先生,您这样做不冒任何风险,您很清楚,我并不是在想法逃跑,因为你们去找宝藏,而我留在监狱里。”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大员不耐烦地说。

“您也没有回答我的要求!”教士大声说道,“那您就跟那些不相信我的傻瓜一样受到诅咒吧!既然你们不愿意要我的黄金,那我就自己留着它,你们不给我自由,上帝会给我。请走吧,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教士就把被子一扔,拾起那块白灰,又坐进圆圈里,继续画他的线,接着计算。

“他在那儿做什么呢?”巡查大员边往外走边问。

“他在计算他的财富。”典狱长说。法里亚用极为鄙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作为对他的讥讽的回答。

他们走了出去。狱卒随后关上牢门。

“说不定他真的有过财富。”巡查大员边上阶梯边说。

“或者他曾梦见自己发了财,”典狱长回答,“第二天醒来就疯了。”

“确实,”巡查大员怀着受贿者的天真说道,“如果他真的有钱,也就不会进监狱了。”

对法里亚教士的造访就这样结束了。他依然被关在牢里,不过,这次视察之后,他那使人开心的疯子的名声越来越大了。

卡里古拉或者尼禄这样想入非非的冒险家,也许会相信这个可怜的人的话并给予他所渴望的自由,估以高价的空间和欲以如此昂贵的代价换回的自由。可是,当今的国王都受到现实的局限,他们已经不再有发号施令的勇气了;他们害怕别人偷听自己发出的命令,害怕别人窥探自己的行动;他们不再觉得自己是神的子孙,他们只是些头戴王冠的凡夫俗子,如此而已。以前,他们自以为,至少是自诩为朱庇特的儿子,并且多少保留了某种天子的风度,因为凡人难以猜度九霄云外的天意。而今的国王太容易等同于凡夫俗子了。现在,专制政府多么不愿意把监狱里对犯人进行囚禁和施以酷刑的真相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啊!而那些受过酷刑逼供,被打得皮开肉绽、骨碎筋断的人,又有几个能够重见天日的?还有那些长期在污浊的地牢里受尽精神折磨而变得疯癫的人,他们几乎总是被人小心翼翼地藏在疾病的滋生处,即使他们能从那里出来,也会被送进某个阴森的医院。在由疲惫不堪的狱卒送来的那堆形体模糊的东西上,医生们既辨认不出人的形象,更看不出它有什么思想。

法里亚教士在监狱里变成疯癫,又被他的疯癫判处了无期徒刑。

至于当泰斯,巡查大员对他倒是说话算话。他上楼来到典狱长的办公室,让人给他拿来犯人档案。关于他这个犯人,档案上是这样写的:

这几个字的笔体、墨迹都跟档案上其余的字不一样,说明这是在当泰斯被囚禁之后补上去的。

指控非常肯定,无可辩驳。巡查大员在这一条下面写道:

无能为力。

这次视察可以说为当泰斯注入了生命力。自他入狱以来,他已经忘记了统计时日,但是巡查大员告诉了他一个新日期,当泰斯把它铭刻在心。他用一块从天花板上脱落的白灰,在身后的墙上写上: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从这时起,他每天在墙上刻一道,以免自己再忘了日期。

时间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地过去了,当泰斯始终期待着。起初,他把自己获释的时间定在两周之内。即使巡查大员把对当泰斯的事所表现出的兴趣的一半用来处理这个问题,那么两周时间也应当绰绰有余了。两周过去后,他又觉得,认为巡查大员回到巴黎以前就处理自己的问题实在荒唐,巡查大员只能在视察完毕以后才能回巴黎,而他的巡查可能要进行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于是,他又给自己定了三个月的期限,而不再是半个月。三个月过去之后,他又找出另外一个理由来安慰自己,然后又把期限增加到六个月。六个月又过去了,他把前后时间加在一起一算,发现自己总共等了十个半月。在这十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的囚徒生活没发生过任何变化,没有听到一点令人欣慰的消息。他向狱卒打听,狱卒同以往一样缄默不语。当泰斯开始怀疑自己的神志了,开始认为自己记忆中的这件事实际上是大脑的一个幻觉,那个到狱中来安慰他的“天使”也只是他的黄粱美梦而已。

一年之后,典狱长调离,他获得安堡典狱长的职务并带走了好几个下属,其中就有当泰斯的看守。新典狱长上任,他觉得记犯人的姓名太麻烦,所以就只让人称呼他们的号码。这个可怕的、人满为患的“旅店”里共有五十个房间,住在里面的“房客”就被人用“房号”来称呼,于是,这个不幸的青年的名字不再叫埃德蒙,也不姓当泰斯了,他叫“三十四号”。

第十五章 三十四号和二十七号

当泰斯经历了那些被人遗忘在监狱里的囚犯所经历过的全部痛苦的历程。

他开始还很自负,这是因为他抱着希望,并且深信自己无辜;慢慢地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清白来了,然而,这一点更加使典狱长认为他精神错乱;最后,他从自负的顶峰跌落下来,开始求救——不是祈祷上帝,而是乞求人的恩典,上帝是最后的希望。这个不幸的人,他本该首先求救于上帝的,可是,他直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想到。

于是,当泰斯开始请求别人让他从这间地牢里出去,把他放进另一间地牢,哪怕比这间更深更黑暗都可以。一次变化,即使变得更坏,也总是一种变化,可以给当泰斯带来几天消遣。他请求允许他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看书,玩乐器,但一样都没得到满足。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再请求。他已经习惯于跟新来的看守说话,尽管这个可以说比原来那个还要沉默寡言。不过,和别人说话,哪怕是和一个哑巴说话都是一种乐趣。当泰斯说话是为了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当他独自一人时,他曾尝试着跟自己说话,但那样使他感到恐惧。

在当泰斯还是自由人的时候,那住满流浪汉、强盗和杀人犯的牢房,总是让他谈虎色变,这些人那可憎的快乐,是用让人费解的狂欢暴饮和江湖义气混合而成的。现在,他却希望别人把自己投入这样一间牢房,为的是能看到别的面孔,而不只是面对那个死也不肯开口的看守的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甚至羡慕那些身着侮辱性的号衣、脚戴镣铐、肩上留着烙印的苦役犯,苦役犯至少过着集体生活,呼吸着新鲜空气,可以仰望蓝天,还是很幸福的。

有一天,他恳求看守去为他寻求一个伙伴,什么人都行,哪怕是他听人提起过的那个疯教士也行。那个狱卒,不管表面上多么凶狠,但内心深处还有点人性,虽然脸上毫无表情,却常常在心里同情这个不幸的青年,因为这个青年的囚徒生活太残酷了,他把三十四号的要求转达给典狱长。谁知道典狱长像个政治家似的谨慎,以当泰斯打算煽动别的囚犯策划一个阴谋,或者想找个朋友帮他越狱为由拒绝了他的要求。

当泰斯在人的圈子里走投无路了,就转向上帝,正如我们说过的,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所有那些被命运重负压弯了腰的不幸者所能想到的人世间东鳞西爪的虔诚思想,刹那间都回到他的记忆之中。他回想起母亲曾教过他的祈祷词,并从中悟出了以往不曾悟出过的含义。因为对一个身在幸福中的人来说,祷告只是一堆枯燥无味、毫无疑义的话,直到有一天,痛苦使这个不幸的人茅塞顿开,突然领悟出这种用来与上帝对话的语言中的意蕴。

于是,他开始祈祷了,不仅是怀着热忱,还怀着狂热。他大声祈祷着,不再因为听到自己的声音而感到恐惧。这时,他便进入一种心醉神迷的境界,每祈祷一句,他就看到上帝的光辉。他把自己那卑微不幸的一生中的所有行为都汇报给万能的上帝,从中汲取教训,并为自己确定应当完成的任务。每次祈祷到最后,都要加上一句更多地用于人与人之间、而不是对上帝说的话:“如有冒犯,请多宽恕,正如我们宽恕曾冒犯过我们的人一样。”

尽管当泰斯虔诚地祈祷,但仍然被关在狱中。于是,他变得心情抑郁,愁肠百结,眼前浓云密布。当泰斯是个头脑简单,没受过教育的人,对他来说,过去笼罩着一层幕布,只有科学才能把它揭开。在孤独的牢房里,在思想的荒漠中,他无法重新编织逝去的岁月,唤醒灭亡的民族,建造昔日的古城;这些古城可以在人们想象力的渲染下变得伟大和富有诗意,被天火照得无比壮丽,就像马丁的那些巴比伦油画一样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而他只有短暂的过去,阴郁的现在,前途未卜的将来。十九个光明的岁月,恐怕要在无穷尽的漫漫长夜中回顾了!他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消遣解闷的办法。他精力充沛,本来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在历史的长河中翱翔,如今却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雄鹰一样被囚禁在监牢之中。他头脑里仅仅萦绕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他那被前所未有的厄运无端毁掉的幸福。他死死抓住这个念头,反过来掉过去地想,简直可以说把它大口嚼碎吞到肚子里去,就像但丁的《地狱》里那个无情的乌哥利诺吞噬罗杰尔大主教的头颅一样。当泰斯只曾有过建立在信念基础上的短暂信念,如今他失去了这种信念,正如别人在成功之后失去它一样,只是他从没利用过这种信念。

狂怒取代了苦苦祈祷。埃德蒙开始破口大骂,亵渎神明,吓得狱卒连连后退;他用身子撞击监狱的墙;他憎恨周围的一切,尤其是他自己,连一粒沙子、一根草棍都会惹他不快,让他发怒。这时,他又想起维尔弗尔给他看过的、他读过摸过的那封告密信,信里的每一行字都仿佛在墙上闪烁,就像当年伯沙撒看到的那几个怪字“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似的。他心里明白,把他投入这无底深渊的不是上帝的惩罚,而是人的仇恨,他希望让这些不知姓名的人受尽他能想象出的一切酷刑,他觉得,即使最残酷的刑罚对这些人来说也太轻了、太短暂了,因为受刑之后就是死亡,而死亡即使算不上安息,至少也是一种与安息相似的解脱。

由于他总是想对于敌人来说,死亡就是安息,要严惩敌人,这就必须找到另外一种办法,而不是让他死亡,于是,他自己陷入了自杀的沮丧念头里。对一个正在不幸的斜坡上向下滑的人来说,停在这种悒郁的念头上就更加不幸了!自杀的念头就像一片浩瀚的死海,看起来碧波荡漾,但落水者的双脚会像陷入沥青般的泥潭似的被死死地拉住,吸住,直到被它吞噬。一旦陷进去,如果神灵不来救援,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直至死亡。

不过,这种精神上的垂死挣扎还不如先前的痛苦和随时可能到来的惩罚那么可怕,因为这是一种令人眩晕的慰藉,尽管深渊让你看到它那张开的大口,但深渊的渊底是一片虚无。到了这个份儿上,埃德蒙倒从这种想法中得到某种慰藉,所有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幽灵都仿佛从他牢房的角落里飘然而去,死亡天使轻轻地降落到这里。当泰斯怀着平静回顾自己的过去,怀着恐惧展望未来,最后选择了这块貌似避难之所的中间地带。

“当我还是个男子汉,并且是个自由强大,对别人发号施令,且有令必行的人的时候,”他心里这样想道,“在我远航其间,有时会看到天空乌云密布,大海波涛汹涌、奔腾咆哮,暴风雨正在苍穹的一角诞生,并像一只巨大的雄鹰展开翅膀扫荡宇宙的时候,我就会感到自己的船是个极不可靠的避难所,因为它轻得就像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它自己都在瑟瑟发抖、浑身战栗,很快地,随着巨浪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鸣,眼前展现出锋利的岩石,向我宣布死亡的来临,而死亡令我心惊胆战。于是,我竭尽全力与死亡搏斗,竭尽人的全部力量和水手的全部智慧与上帝的意志抗争……这是因为我那时非常幸福,死里逃生就意味着重返幸福之中,这是因为我没有选择死亡,我自己没有呼唤死亡,因为我觉得在那张由海藻和卵石筑成的床上长眠太痛苦了;因为我以为自己是上帝按照他的模样创造出来的人,死后竟成为海鸥和秃鹫口中的食品,这实在让人义愤填膺。然而,今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今天,我丧失了一切让我眷恋的东西,今天,死神在向我微笑,就像乳母对着摇篮里的婴儿微笑一样;今天,我心甘情愿地去死,我将精疲力竭地睡去,就像我在那些绝望和疯狂的夜晚,在牢房里转过三千圈,也就是走了三万步,也就是十公里左右之后,精疲力竭地睡去一样。”

当这种想法在年轻人的脑际产生之后,他倒变得更加温和,更加笑容可掬了,对他那张硬床和黑面包也就更加习惯了;他吃得比以前少了,不再睡觉,对余生也觉得可以忍受了,因为他深信,自己可以像扔掉一件破衣服似的随时将它抛弃。

有两种死法:一种很简单,那就是把手帕往窗栏上一系,上吊;另一种办法就是每天佯装吃饭而慢慢绝食。第一种办法使当泰斯厌恶,因为他自幼憎恶海盗,而海盗总是被人吊死在船的横桁上的,在他看来,上吊是一种侮辱性的刑罚,他不愿意把它用到自己身上。因此,他选择了第二种方法,并在当天开始实施。

就在我们前面描述的这种反反复复当中,四个年头过去了。从第二年末开始,当泰斯就停止计算时日了,又重新回到了没有时间概念的懵懵懂懂之中,巡查大员曾经使他摆脱过这种状态。

当泰斯说出“我想死”,并且为自己选择了死的方式,他就正视这种选择,为了不让自己反悔,他还专门向自己发誓,一定要这样死。他想,等他们把早饭、晚饭给我送来以后,我就把食物从窗子里倒出去,再装出把它们吃掉的样子。

他就按照自己的决定做了。一天两次,他把食物从那个只能从那里望见天空的铁窗栏杆缝里倒出去,先是高高兴兴,后来迟迟疑疑,到最后则是遗遗憾憾了,他得重温自己发下的誓言,才能有勇气实现这个可怕的计划。这些食物过去曾让他厌恶,而今饥肠辘辘,又让他看着美味可口,闻着香气扑鼻了。有时候,他把盛菜的盘子在手里足足拿上一个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发霉的黑面包,这是最后一点生存本能在他身上搏斗,有时还会动摇他的决心。这时,他觉得地牢不再那么阴暗,自己的处境也不再那么令人绝望了,他还年轻,他大概有二十五岁或者二十六岁,他差不多还能再活上五十年,也就是他现在年龄的两倍。在这段既短暂又漫长的岁月里,谁知道能发生多少砸烂铁门,推倒伊夫堡围墙,还他自由的事情呢!于是,他这个自愿绝食的坦塔罗斯,这个把食物从嘴边推开的人,又开始把嘴凑近食物了。这时,他发下的誓言又回到脑际,这个正直人害怕因不守誓言而自己蔑视自己,就坚定地、义无反顾地耗尽残留的余生,直到有一天再也无力站起身来,把人家给他端来的饭菜扔到窗外。

第二天,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什么也听不清了。狱卒以为他得了重病,而埃德蒙只求早死。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埃德蒙感到一种不无惬意的麻木状态慢慢地弥漫他的全身。针扎似的胃痛退去了,难忍的口渴也平息了。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眼前乱冒金星,犹如漆黑的夜里在泥泞的土地上闪动的鬼火,这就是人们称之为阴间的那个未知国度的晨曦。到了晚上九点钟左右,他突然听见从床边的墙上传来一声沉重的响声。

在这座监狱里,多少可恶的动物都曾发出过各种声响,埃德蒙对此早已习惯,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声响而影响睡眠。但是这一次,或许因为这声音确实比别的更响,或许因为在这弥留之际,一切都变得更有意义,所以,埃德蒙抬起头来,以便听得更真切些。

那是一种很均匀的挖掘声,颇似一只巨爪,或者一颗利齿,一种工具,正在挖掘石头。

年轻人虽然身体极为虚弱,但他的大脑还是被囚犯那朝思暮想的念头打动了,那就是自由。对他来说,这个声音恰恰在即将万籁俱寂之时响起,这使他觉得上帝终于对他的痛苦发出恻隐之心,给他送来这个声音,警告他悬崖勒马,他的一只脚已经在坟墓上摇晃了。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他常常思念,思念得心力交瘁的一个朋友、一个亲人此刻来关心他,竭力在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呢?

但这是不可能的,埃德蒙大概搞错了,这一定是在死神门前飘游着的一场梦。

不过,埃德蒙还是倾听着这个声音。这声音持续了大约三个小时,接着,埃德蒙听见一种倒塌的声响,而后,声音就停止了。

几个小时之后,这个声音又开始响了,而且比以前更响更密集。埃德蒙开始对这种劳动发生兴趣,因为它可以与他做伴。突然,狱卒走了进来。

自他决定结束生命的一周以来,自他开始实行自杀计划的四天以来,他再没有跟这个人说过一句话。狱卒问他可能患了什么病时,他也不回答,被狱卒盯得太久时,他就朝墙转过身子。但是,今天,狱卒可能会听见这个沉闷的声音,因此警觉起来,使它彻底终止,从而就可能毁灭一种希望,而希望本身,就足以使当泰斯在弥留之际变得轻松愉快了。

狱卒送来了早饭。

当泰斯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说起话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他送来的饭菜太差,说地牢里太冷,一会儿低声咕哝,一会儿大声埋怨,为的是能够叫得更响,让狱卒听得不耐烦。然而,狱卒这一天恰好专门为生病的犯人准备了汤和新鲜面包,现在就是给他送这份汤和面包来的。幸好他以为当泰斯在说胡话,就把饭菜放在他平时放食物的瘸腿桌子上,退了出去。

埃德蒙自由了,他又高兴地倾听起来。那声音变得非常清晰,现在年轻人不用费力就能听见了。他心里想道,毫无疑问,既然这声音大白天还在响,就说明这是一个跟我一样不幸的囚犯,正在为自己的自由而努力。啊!要是我在他身边,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他!

猛然间,在这个习惯于接受不幸、很难接受人间欢乐的人的头脑里,一片乌云遮住了希望的曙光。一个想法一下子冒了出来:这声音是典狱长让几个工人修理附近的一间屋子发出来的。

要想弄明白不难,可是,他怎么能冒险提这样一个问题呢?当然,问题也很简单,他只要等狱卒来,让他听听这个声音,再看看他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的表情就行了。但是,让自己得到这样一种满足,这不等于为了这个短暂的满足牺牲了弥足珍贵的机遇吗?不幸的是,埃德蒙脑袋空空,被一个轰然作响的念头震得脑袋发蒙。他过于虚弱,他的思想像一片蒸气似的,不能集中到一个问题上。他觉得只有一个办法能使他的思想清晰、判断准确。他把目光投向狱卒刚刚放到桌子上的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端起碗,放到唇边,把里面的汤喝光,顿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舒适。

然后,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多吃。他听人说过,那些海上遇难的人被人救起之后,饥肠辘辘,因为狼吞虎咽地吃下太多营养丰富的食物而死去。于是,埃德蒙把手里快要送到嘴边的面包放回桌子上,重新躺在床上。

埃德蒙不想死了。他很快就感到头脑清醒了。那些模糊不清,几乎难以捕捉的思想,开始在这个奇妙的棋盘上各就各位,在这个棋盘上,只消多出一个格子,就足以使人类高于动物了。他可以思考,并且用推理来加强他的思想了。

这时,他心里想道:“应当证实一下,但又不殃及任何人。如果那个干活的人是个普通工人,我只要敲一下我的墙,他会立刻停下手里的活,以弄清是谁在敲墙和为什么要敲墙。鉴于他的工作不仅是合法的,还是奉了他人之命,所以,他会很快地接着干下去。反之,如果这是个囚犯,那么我的声音就会吓坏他,他害怕被人发现,会因此而停下手里的活,等到晚上他认为别人都躺下睡熟之后再接着干。”

埃德蒙立刻站起身来。这一次,他双腿不再发软,两眼也不再冒金星,他走到牢房的一角,掰下一块因潮湿而松动的石头,然后,回到响声听得最清楚的地方敲了起来。

他一连敲了三下。他刚敲第一下,那个声音就像着了魔似的顿然消失了。

埃德蒙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再也没有任何新的声音传来。埃德蒙在墙的那边制造了一片绝对的沉寂。

埃德蒙充满希望,吃了几口面包,喝了几口水,由于老天赐给他一个健壮的体魄,他很快就恢复得跟以前差不多了。

白天过去了,隔壁始终一片寂静。黑夜降临了,声音依然没有响起来。

“这肯定是个囚犯。”埃德蒙怀着说不出的喜悦想道。

从这时起,他振奋起来,由于积极思维,身体也恢复了旺盛的生命力。

一夜过去了,那边毫无动静。埃德蒙一夜都没合眼。

天亮了,狱卒又来送早饭。埃德蒙已经把前一餐吃光,现在又把新的一餐风卷残云般地一扫而光,不住地聆听着那个不再传来的声响,一想到它会永远停止,就不禁浑身打战。他在牢房里来回走着,走了足有十到十二里路,一连几个小时摇晃着小窗上的铁栏杆,用这种多年不做的动作使自己的四肢恢复弹性和力量,他终于准备好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进行一场搏斗,就像一个摔跤者在登上竞技场之前活动四肢、摩擦涂了油的胸脯一样。同时,在这种狂热的锻炼活动的空隙,他又去倾听那声音是否又开始了,对那个犯人的谨慎感到很不耐烦。这人怎么就想不到,自己在为自由而奋斗的时候,也会受到另外一个与他同样渴望自由的囚犯的惊扰呢?

三天时间过去了,那是一分钟一分钟数着过去的,死一般漫长的七十二个小时啊!

终于,有一天晚上,狱卒刚刚查完最后一次监,当泰斯又像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习惯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于是,他靠在沉寂的石头上的脑袋,仿佛被一种难以觉察的声音震动了一下。

当泰斯退了回来,以便让受到震动的大脑恢复平静;他在牢房里转了几圈,然后,又把耳朵贴在原处。

毫无疑问,隔壁的人肯定在做什么事。那个囚犯已经意识到自己行动的危险性,就改变了方式,为了更加安全地往下进行,他一定是用铁棍取代了凿子。

这个发现使埃德蒙深受鼓舞,他决定帮助这个不知疲倦的奋斗者。他先把床挪开,发现那个自我解放的事业恰巧在他床后进行着,他用目光寻找一件工具用来挖墙,敲掉潮湿的水泥,最后能撬开一块石头。

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既没有刀子,也没有锋利的工具,只有窗子上的铁栏杆,他曾无数次地领教过铁栏杆焊得多么牢固,无须再徒劳地尝试动摇它们了。

牢房里全部家具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只水罐。

床上倒是有不少铁榫,但铁榫都用螺丝拧进木板里,必须用改锥把螺丝钉拧开,才能拔出铁榫。桌子和椅子上也一无所有,水桶上原来有一个把,但早就被卸走了。

当泰斯只剩下最后一条出路,那就是砸碎水罐,用一块带尖的陶片挖墙。他把水罐往石板上一扔,水罐立刻被摔得粉碎。当泰斯选了两三块带尖的陶片,藏到草垫子里,让剩下的陶片散落在地上;打破水罐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会引起怀疑。

当泰斯可以用整夜的时间工作,只是在黑暗当中,他只能摸索着干,干得很慢。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正在一块坚硬的砂岩上磨那块形状不规则的工具,这个工具很快就磨钝了。于是,他又把床挪回到原处,等着天亮。由于怀着希望,也就有了耐心。

他一整夜都在倾听,听那个陌生的挖掘者一直继续着“地下工程”。

天亮以后,狱卒来了。当泰斯告诉他,前一天晚上端着水罐喝水,水罐从他手中滑落,掉到地上摔碎了。狱卒抱怨着去找新水罐,前一天打碎的那只都不屑拿走。过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嘱咐犯人多加小心,然后走了出去。

当泰斯怀着难以描绘的喜悦心情听着锁门的嘎吱声,往日,每当这样锁上一次门,他的心也随之紧缩一下。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到声音完全消失以后,他立刻跳到床前,把它搬开,借助射进地牢的微弱阳光,他看清了自己前一夜的无效劳动,因为他凿的是石头,而不是砌在石头缝里的石灰。

潮湿使这些石灰变软了。

当泰斯惊喜地发现这些石灰已经一块块地脱落,当然,脱落下来的只是些细小的颗粒,但是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当泰斯已经挖下来将近一把了。一个数学家可能计算出来,像这样干上两年,假设遇不到岩石,完全可以挖出一个两尺见方、二十尺深的地道。

囚犯开始责备自己没有把那些已经逝去的难熬漫长岁月用于这项工作,那些时光都被他在期望、祈祷和绝望中浪费掉了。

他在这个地牢里关了快六年了,即使干得再慢,什么样的活儿干不完啊!想到这里,他力量倍增。

当泰斯小心谨慎地挖着,用了三天时间就把水泥面挖掉,露出石面。墙壁是用碎石筑成的,为了坚固,每隔一段还加上一块大石头。他现在快要挖出来的正是这样一块大石头,现在需要做的,是把它从石头缝中摇晃出来。

当泰斯试着用指甲挖,挖不动。当泰斯想把瓦块伸进石缝里撬,但瓦块一撬就碎。

当泰斯白白干了一个来小时,只好站起来,额头流着汗水,脸上笼罩着愁云。

难道他刚开个头就这么停下来只能这样无所事事、无能为力地等着邻居一个人把洞挖开,说不定邻居也会气馁呢!

这时,他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站在那里,脸上绽开会心的微笑,额上的汗水慢慢干了。

狱卒每天用一个白铁锅给当泰斯送汤。这个锅里盛着当泰斯和另外一个犯人的汤,因为当泰斯发现,这个锅有时是满的,有时只有一半,那要看狱卒是先给他送饭,还是先给另一个难友送饭。

这个锅上有个铁把手,当泰斯打的正是这个铁把手的主意,如果有人跟他交换,他宁肯用十年的生命去换这个铁器。

狱卒把锅里的汤倒进当泰斯的盘子里。当泰斯用一只木勺把汤喝完,再把这只每天都用的盘子洗干净。晚上,当泰斯把盘子放到门和桌子之间的地上,狱卒走进来时,一脚踏在盘子上,把它踩得粉碎。这一回可怪不得他了。当然,他不该把盘子放在地上,可狱卒走路也不该不看脚下的路啊。狱卒嘟囔了几句,也就作罢。然后,他朝四周瞥了一眼,想看看能往哪里倒汤,可是,当泰斯的餐具中只有这么一个盘子,没有挑选的余地。

“请把锅留下吧,”当泰斯说,“您明天给我送早饭时再把它取走。”

这个建议正中狱卒的下怀,这样一来,他就用不着再上去下来地走好几趟了。他把锅留了下来。

当泰斯乐得合不上嘴。这一次他急忙把汤喝下,把肉吃完,按照监狱的习惯,肉总是放在汤里。然后,他怕狱卒会改变主意,又等了一个小时,这才把床搬开,拿起铁锅,把锅把的顶端伸进剥掉水泥的大石头与碎石中间,撬了起来。

石块轻轻摇动了一下,向当泰斯证明他的活儿干得不错。果然,一个小时之后,石块被他从墙里撬了出来,留下一个直径一尺半多长的洞穴。当泰斯把白灰小心地收到一起,放到牢房的各个角落,又用一块瓦片刮下墙上的灰土,把白灰盖上。接着,为了充分利用这个夜晚,他继续用力挖着。因为这个偶然的机会,更确切地说,他灵机一动想出的这条妙计,使他手里有了这个宝贵的工具。拂晓时,他又把石头放进墙洞里,把床推回墙边,躺了上去。

早饭是一块面包。狱卒走进来,把面包放到桌子上。

“怎么!您没有再给我带一个盘子来?”当泰斯问道。

“没有,”狱卒说,“您老是打碎东西,您把水罐打碎了,又让我踩碎了您的盘子。要是所有囚犯都像您这么败家子,政府就承受不了啦。我们把这个锅给您留下,把汤给您倒在里面,这样一来,您大概就不会再打碎东西了。”

当泰斯两眼望着苍天,两手在被子下面合在一起。留在他房间里的这块铁家伙使他对老天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比他一生中上苍给他的任何恩惠都更加使他激动不已。

不过,他发现,自从他开始挖掘以来,那个囚犯就不再干了。这也无妨,这不能成为他停止工作的理由,如果邻居不来找他,那么他就去找邻居。

整整一天,他都在不停地挖着。到了晚上,由于这个新工具,他从墙上一共挖出十多把碎石块、白灰和水泥。

等到狱卒该来的时候,他就把铁锅那弯曲的把手尽量弄直,把它放回原处。狱卒把他那份汤和肉倒进去,更确切地说是汤和鱼,因为这一天是斋日,监狱里每周三次让犯人斋戒,倘若当泰斯没有放弃这种计算,这倒也是一种计算日子的好办法。

狱卒倒完汤以后,就走了出去。

这一回,当泰斯想确定一下他的邻居是否真的停止了工作。

他倾听着。一片寂静,同上次中断的那三天的情形完全一样。当泰斯叹了一口气,显而易见,他的邻居信不过他。

不过,他并不气馁,又继续干了一夜。但是,干了两三个小时之后,他又遇到了一个障碍,连铁器也弄不动,只在上面打滑。

当泰斯用手去触摸那个障碍,发觉他碰到了一根横梁。这根梁横穿在洞口,或者说把当泰斯开始挖的这个洞完全堵住了。现在,他必须向上或者向下挖掘。

可怜的年轻人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障碍。“啊!上帝啊,上帝!”他大声说道,“我那么虔诚地向您祈祷,希望您能聆听到我的祈求。上帝啊!您剥夺了我生的自由,上帝!您剥夺了我死的平静,上帝!是您又给了我生的希望,上帝!可怜可怜我吧,不要让我在绝望中死去吧!”

“是谁在把上帝和绝望相提并论?”一个声音好像从地底下传来似的,由于隔着厚土,显得很低沉,传到年轻人耳朵里,仿佛是坟墓里传来的声音。

“啊!”他喃喃地说,“我听见一个人在说话。”有四五年的时间,埃德蒙只听见过狱卒说话,对于犯人来说,狱卒不是人,那是加在橡树木门外的一道活门,是加在铁栏杆外面的一道肉栏杆。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当泰斯喊道,“刚才说话的那个人,请您再开口说话,尽管您的声音让我害怕。您是谁?”

“您自己是谁?”那个声音问道。

“一个不幸的囚犯。”当泰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哪国人?”

“法国人。”

“您的姓名?”

“埃德蒙·当泰斯。”

“您的职业?”

“水手。”

“在这里关了多久?”

“从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起至今。”

“您犯了什么罪?”

“指控我介入了皇帝复出的阴谋。”

“什么!皇帝复出!难道皇帝不在位了吗?”

“他于一八一四年在枫丹白露退位,被流放到厄尔巴岛。那么您呢,您连这件事都不知道,您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呢?”

“一八一一年。”

当泰斯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个人比他还多坐了四年牢。

“好吧,不要再挖了。”那个声音比刚才说得更快了,“不过,请把您挖的那个洞穴的高度告诉我。”

“与地面齐平。”

“它是如何隐蔽的呢?”

“它在我的床的后面。”

“自从您入狱以来,它们挪动过您的床吗?”

“从来没有。”

“您的房间对着什么方向?”

“对着走廊。”

“走廊通向那里?”

“通向院子。”

“唉!”那个声音叹道。

“啊!上帝啊!到底怎么了?”当泰斯大声问道。

“我搞错了,我计划得不周密,犯了错误。圆规的误差毁了我的一切。我图纸上一条线稍一偏斜,实际上就差了十五尺,我把您挖的那面墙当做城堡的墙了!”

“这么说,您是想通到大海?”

“我正是这么想的。”

“要是您成功了呢?”

“我就跳到海里,游到伊夫堡周围的一个岛上,不管是多姆岛,还是蒂布朗岛,或者游到岸上,这样一来,我就得救了。”

“您能游那么远吗?”

“上帝会给我力量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

“是啊。请把您挖的洞小心填好,不要再干了,什么都不要管,等我的消息。”

“可您至少应当说一下自己是谁啊……请告诉我您是谁?”

“我是……我是……二十七号。”

“您是信不过我吗?”当泰斯问道。

埃德蒙好像听见一声苦笑刺破了拱顶,传进他的耳朵。“我是一个善良的基督徒,”他大声说道,本能地猜到那个人要甩掉自己,“我以基督的名义向您发誓,我宁肯让人杀死,也绝不会向您的和我的刽子手泄露一点真情!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不要让我感觉不到您的存在,不要让我听不到您的声音,否则,我可以向您发誓,因为我已经走投无路,我会一头在墙上撞死,您将会因为我的死而抱憾终生。”

“您多大年纪?听您的声音像个年轻人。”

“我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因为我入狱以来就没有计算时间。我所知道的,就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被捕的时候,我快到十九岁了。”

“还不到二十六岁,”那个声音轻轻说道,“好吧,人在这个年纪还不至于出卖人。”

“哦!不会的!不会的!我向您发誓。”当泰斯又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再说一遍,我宁肯碎尸万段,也绝不会出卖您。”

“您跟我这样说是做对了,您恳求我也做对了,因为,我正准备拟定另外一个方案,并且离开您。但是,您的年龄让我放心了,我会与您相会的,等着我吧。”

“什么时候?”

“我必须计算一下我们成功的可能性。等我给您发信号吧。”

“但是您不要遗弃我,不要让我孤苦伶仃,您一定要来找我。要么您允许我去看您好吗?我们一起逃走。如果我们不能逃走,那我们就一起交谈,您谈您所爱的人,我谈我所爱的人。您一定爱着什么人吗?”

“我在世界上孑然一身。”

“那么您会爱我的。如果您年轻,我会成为您的伙伴;如果您是老人,我就做您的儿子。我有一个父亲,如果他还活着,应当有七十岁了,我只爱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叫梅尔塞黛丝的姑娘。我父亲不会忘记我,这我可以肯定,可是她,天晓得她是不是还在想着我?我会像爱父亲一样爱您的。”

“好吧,”囚犯说,“明天见。”

虽然话不多,但语气让当泰斯放心。他不再要求别的,站起身,又像先前一样,小心地把挖出的墙灰藏好,把床推到墙边。

从这时起,当泰斯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他肯定不会再孤独了,或许他还会获得自由;往最坏处想,即使他继续坐牢,至少也会有个伙伴,两个人一起被囚禁,就等于过一半的囚禁生活;两个人一起诉苦几乎就等于祈祷;两个人一起祈祷,就等于积德行善了。

当泰斯一整天都心花怒放,不停地在牢房里来回踱步。有时,这种喜悦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坐到床上,用手按住胸口。一听到走廊里有声音,他就奔向门口。有那么一两次,他脑子里闪过一阵恐惧,担心别人会把他同这个还不曾相识,但已经被他视为朋友一样爱着的人分开。他下定决心,一旦狱卒挪开他的床,低头去检查那个洞口,他就用水罐下面那块石板砸碎他的脑袋。

他将被判处死刑,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当那个神奇的声音唤回他的生命时,他不是正因为厌倦与绝望而慢慢死去吗?

晚上,狱卒来了,当泰斯坐在自己床上,他觉得从那里能更好地守卫那个未完成的洞口。他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时的目光一定很怪,因为后者对他这样说道:“瞧,您是不是又要发疯了?”

当泰斯什么也没回答,他怕自己激动的声音会泄露天机。狱卒摇着头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之后,当泰斯以为邻居会趁着寂静和黑暗接着和他谈话,但是他想错了。一夜过去了,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焦急的期待。可是,第二天,狱卒送过早饭之后,他刚把床从墙边挪开,便听到三下均匀的叩击声。他立刻跪了下去。

“是您吗?”他问道,“我在这里。”

“您的看守走了吗?”那个声音问道。

“走了,”当泰斯回答,“他要到晚上才会再来,咱们有十二个小时的自由。”

“那么,我可以行动了?”那声音说。

“哦!当然,不要拖延,马上就干,我求您了!”

当泰斯半个身子钻进洞里,两只手撑在一块石头上,他的话一说完,那块石头便立刻塌陷。他身子向后一缩,与此同时,一大堆脱落的土块、石块都掉进一个刚刚打开的洞口,这个洞口就在他自己挖的那个洞的下面。这时,从那个他无法测出深度的黑洞里出现了一个人头、一个肩膀,最后露出一个整个的人,那人非常敏捷地从洞里钻了出来。

第十六章 一位意大利学者

当泰斯把这位盼望已久的新朋友抱在怀里,把他拉到窗前,好让射进他牢房里的微弱阳光照亮他全身。

这个人身材矮小,白发苍苍,与其说是上了年纪,不如说是饱尝铁窗之苦的结果,一双深邃的眼睛掩埋在灰白的浓眉之下,胡须依然乌黑,长长的,一直垂到胸前,清癯的面庞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脸上的线条清晰明快,富有个性,这些都说明此人是惯于劳心而不惯于劳力的人。

来者的额头上挂着汗珠。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无法让人辨认出原来的式样,因为都已烂成碎片了。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五岁,但行动还相当有力,这说明他实际上要年轻些,苍老是长期囚禁的结果。

他高兴地接受了年轻人的热情欢迎,他那颗冰冷的心一时好像又热了起来,被另外那颗炽热的心给融化了。他对年轻人的诚挚的欢迎表示了衷心的感谢,尽管他颇为失望,因为他本以为会得到自由,没想到竟然进入了另一间地牢。

“咱们先来看看是否有办法把我的通道掩盖起来,不让狱卒发现。”他说道,“不让他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这是我们日后安宁的保障。”

说完,他就向洞口俯下身去,拿起那块石头,尽管很重,但他轻松地把它举起来,塞到洞里。

“挖这块石头的活儿干得太粗了,”他摇着头说,“难道您没有工具吗?”

“那么您呢,”当泰斯吃惊地问,“难道您有工具?”

“我自己做了几件,除了锉刀之外,我基本上应有尽有:凿子、钳子、撬棍。”

“啊!我真想亲眼看看您靠一双巧手和耐心创造出来的这些工具。”当泰斯说。

“瞧,先看看这把凿子。”

说完,他就拿出一个沉重、锋利的铁块,上面装着山毛榉木柄。

“您用什么东西做的呢?”当泰斯问。

“用我床上的一块铁楔子做的。我就是用这个工具挖成这条通往您这里的地道的,差不多有五十尺长呢。”

“五十尺!”当泰斯愕然地喊道。

“小点声,年轻人,小点声;他们常常在牢门外偷听。”

“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人。”

“那也一样。”

“您说您挖了五十尺才到这里?”

“是的,差不多就是我和您两个牢房之间的距离。都怪我把曲线计算错了,因为没有确定比例图的几何仪器。本来挖一条四十尺的弧线就行了,结果挖了五十尺。正如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我以为可以通到监狱的外墙,挖通这面墙,我就可以跳到海里去了。其实,我是顺着您屋外的那条走廊挖的,而不是从下面穿过去。我算是前功尽弃了,因为这条走廊通向一个布满哨兵的院子。”

“这倒是。”当泰斯说,“不过,我的房间只有一边邻着走廊,可房间有四面墙呢。”

“是啊,那当然。不过,其中一面墙是用岩石砌的,需要十个工具齐全的人干上十年才能把它凿穿;另一面墙大概靠着典狱长房间的地基,咱们会通到一个肯定上了锁的地窖里,立刻就会被人抓住;还有一面墙是朝……等一下,这面墙是朝哪里的?”

这一面就是开了窗洞的墙,阳光就从那里射进来。这个窗洞是里宽外窄,到了光线入口处,窄得连个孩子都难以通过,而且加了三道铁栏杆,可以让最多疑的看守放心,犯人绝不能从那里逃走。

新来的人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就把那张桌子拖到窗下。“您爬到桌子上去。”他对当泰斯说。

当泰斯遵命爬上桌子,他猜出同伴的意图,就靠到墙上,向同伴伸出手。

这位以房号代替名字,当泰斯至今仍不知其真实姓名的人看上去年迈苍苍,动作却十分敏捷,他以蜥蜴般的灵活跳上桌子,又从当泰斯手上爬到他肩上。地牢的拱顶使他不能直起身来,他就弯着腰,把头伸进第一道栏杆缝中,从高处向下眺望。

过了一会儿,他急忙缩回脑袋。“哼!哼!”他说,“果然如我所料。”

然后,他顺着当泰斯的身子滑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跳到地上。

“您料到什么了?”年轻人一边着急地问着,一边也从桌子上跳下来。

老囚犯沉思了片刻。“不错,”他说,“就是这么回事。您牢房的第四面墙外面是个露天廊道,一种巡逻道。巡逻队从那里经过,还有哨兵站岗。”

“您肯定吗?”

“我看见哨兵的帽子和枪尖了,所以,我急忙退回来,怕他看见我。”

“那怎么办呢?”当泰斯说。

“您看明白了吧,从您的房间是逃不出去的。”

“那怎么办呢?”年轻人用探询的口吻问道。

“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老囚犯说。老人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态。

当泰斯怀着惊奇的心情赞叹地看着这个人,赞叹他如此旷达地放弃了企盼已久的希望。

“现在,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谁?”当泰斯问。

“啊!上帝,好吧,如果您对我还感兴趣。其实,现在我对您已经毫无用途了。”

“您可以安慰我,支持我,因为我觉得您是强人中的强人。”

教士凄然一笑。

“我是法里亚神甫,”他说,“如您已经知道的,自一八一一年起被囚禁在伊夫堡。不过,在这之前,我曾在弗内斯特雷尔堡关过三年。一八一一年,他们把我从皮埃蒙特转到法国;我是在那个时候得知老天赐给拿破仑一个儿子,而这个还在摇篮里的儿子被封为罗马国王了,那个时候,老天好像听从拿破仑的摆布似的。所以,您刚刚告诉我的那件事,我实在难以想象。谁会想到这个巨人居然在四年之后被人推翻呢?现在,谁在法国当政呢?是拿破仑二世吗?”

“不是,是路易十八。”

“路易十八,路易十七的弟弟!天意实在稀奇古怪、神秘莫测。上帝把他捧起来的人打倒,又把他打倒的人捧起来,其用意何在呢?”

当泰斯看着这个因为关心人类命运而暂时忘掉自己命运的人。

“是的,是的,”他接着说下去,“这就如同英国一样:查理一世下台,克伦威尔上台;克伦威尔下台,查理二世上台,或许在詹姆士之后,又会有哪个女婿、哪个亲戚、哪个奥兰治亲王出来即位,说不定哪个省的总督也会成为国王。于是,他们就会对老百姓做出新的让步;于是,会制定一部宪法;于是,有了自由!您会看到这些的,年轻人。”他说着,转身看着当泰斯,眼中闪着先知才有的明亮而深邃的光,“您的年龄还能让您看到,您一定会看到这一切的。”

“是啊,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

“哦!对了,”法里亚教士说,“咱们是囚犯。有时候我会忘掉这一点,因为,我的眼睛能够穿过囚禁自己的高墙,所以,我就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呢。”

“那您是为什么被关进来的呢,您?”

“我么!因为我在一八〇七年就想出拿破仑在一八一一年想要实现的蓝图,因为我也跟马基雅弗利一样,希望把这个被无数专制、弱小的诸侯分裂得支离破碎的意大利建成一个伟大而统一、团结而强大的帝国;因为我误把那个戴王冠的傻瓜当成我的博尔吉亚君王,他佯装赞同我,实际上背叛了我。这也是亚历山大六世和克莱德七世设计的蓝图,这个理想总是失败,因为他们两人都半途而废了,拿破仑也没能把它彻底实现。看来意大利命中注定倒霉!”

说完,老人垂下了头。

当泰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为这种事甘冒生命危险,当然,他见过拿破仑,同他说过话,也算认识他,但对克莱蒙七世和亚历山大六世一无所知。

“您就是那位人们认为……有病的教士吧?”当泰斯问道,他开始同意狱卒的看法了,那也是伊夫堡里的普遍看法。

“您是想说‘人们认为发疯的教士’,是吗?”

“我不敢这样说。”当泰斯笑着回答。

“不错,不错,”’法里亚苦笑着说,“是的,就是我被人当成疯子,就是我长期以来为伊夫堡里的人开心取乐,如果在这种只有悲痛没有希望的地方有孩子,那么我也会给他们带来欢乐的。”

当泰斯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地呆了片刻。“这么说,您放弃逃跑的打算了?”他问道。

“我认识到逃跑是不可能的,试图做上帝不让实现的事,这就是违抗天意。”

“您为什么要气馁呢?期望上帝保佑您一下子就成功未免太过分了,您不能在另一个方向重新开始在这边做过的事吗?”

“您这么轻松地谈到重新开始,可是,您知道我所付出的艰辛吗?您知道,只是为了做手里的这些工具我就花了四年的时间吗?您知道,这两年以来我一直不停地刮挖这些像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土地吗?您知道,我不得不挖出那些我原以为无法使它动摇一下的石头,我必须彻夜不眠地干这种使人筋疲力尽的活儿,有时,到了夜半三更,我深为自己挖掉一平方英寸跟石头一样坚硬的水泥块而兴奋不已吗?您知道吗?您知道,为了把我挖出来的这些泥土、石块掩埋起来,我不得不凿穿拱形阶梯肚子的顶端,把它们一点一点地藏到阶梯肚子里,如今,那里已经填满,再多一把土我都不知道该藏到哪里去了吗?您知道,到最后,我本以为我的工程就要大功告成,我也只剩下最后一点气力来实现这个目的时,上帝不仅使这个目标远离了我,还不知道把它转向何方了吗?啊!我已经告诉您了,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既然苍天要我永远丧失自由,那我就永远也不会再做任何获得自由的尝试了。”

埃德蒙低下头,以免让这个人看出,自己因为有了一个伙伴而喜出望外,因此都难以对他不能逃跑的痛苦表现出应有的同情了。法里亚教士走到埃德蒙的床边坐了下来,埃德蒙依然站在那里。

年轻人从没想到过逃跑。世界上有些事看起来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因此人们连想都不会去想,而且会本能地回避。在地下挖一条五十尺长的通道,为这项工程花上三年时间,就算成功了,也只能通到一个临海的悬崖峭壁;然后,跳到距地面五六十尺,说不定一百尺以下的大海,即使哨兵的子弹没有把你打死,也一定在坠落时把头撞到岩石上,撞得脑浆迸裂;即使能够逃脱这些危险,还得在海里游上一里路;这实在太难了,让人不能不听天由命。诚然,我们前面已经看到,这种听天由命的思想差点让当泰斯断送了性命。

可是,现在当泰斯看到一个老人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为他树立了在绝境中顽强奋斗的榜样,他也开始思索并估量着自己的勇气。另外一个人已经尝试了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另外一个没有他年轻,身体不如他强健、不如他灵活的人,居然凭着自己的灵巧和毅力制造出进行这项不可思议的工程所需要的一切工具,这项工程仅仅因为计算上的误差而前功尽弃;既然另外一个人做出了这一切,那么他当泰斯也一定无所不能;法里亚挖了五十尺,他将凿穿一百尺;五十岁的法里亚用了三年时间完成自己的工程,他只有法里亚年龄的一半,他可以用上六年时间;法里亚教士,这位学者、神职人员都不怕从伊夫堡游到多姆岛、拉托诺岛或者勒梅尔岛,而他,水手埃德蒙,他,勇敢的潜水员当泰斯,他曾无数次在海底寻找一株珊瑚,难道他会因为游一里路而有眨眼之间的犹豫么?游一里路需要多少时间?一小时?那有什么!他不是曾在海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而不上岸吗?不,不,当泰斯只需要一个榜样的鼓舞。只要另一个人已经做到的或者可能做到的,当泰斯就都能做到。

年轻人沉思了片刻。

“我想出您寻找的方案了。”他对老人说道。

法里亚一惊。“您?”他说道,抬起头来,那神色在说,如果当泰斯说的是真话,那这位伙伴就不会再沮丧了,“您,说说看,您想出什么了?”

“您挖的这条从您那里通到我这里来的地道跟外面那条巡逻道平行,对吧?”

“对。”

“它跟外面那条道只相距十五步左右吧?”

“最多如此。”

“那就好!我们在地道中间向外凿一条与它十字相交的地道。这一次您要计算准确。我们挖通到外面的巡逻道上,杀死哨兵,然后逃命。要实现这个方案,只需要勇气,这您有;需要体力,这我不缺。我就不用说耐心了,您已经充分显示出您的耐心,我将显示出我的耐心。”

“请等一下,”教士回答,“您不知道,亲爱的朋友,我有的是怎样的勇气以及我想怎样使用我的气力。说到耐心,当我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反复开始操作时,我想我是相当有耐心了。不过,请听我说,年轻人,那是因为我认为解救一个不该受囚禁的无辜的人,是为上帝效力。”

“那怎么了!”当泰斯问道,“这不是一回事吗?请问,难道您认识我以后,就觉得自己有罪了吗?”

“不是,但我不愿意成为罪人。到现在为止,我想我始终在跟物打交道,而您现在却在建议我跟人打交道。我可以凿穿一面墙,摧毁一座楼梯,但我绝不会刺穿一个胸膛,不会毁掉我的一生。”

当泰斯有些惊讶。“为了自由,”他说,“您怎么会为这么点事裹足不前呢?”

“那么您自己呢,”法里亚说,“您为什么没在那个夜晚,用桌子腿砸死您的看守,穿上他的衣服逃走呢?”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当泰斯回答。

“那是因为您对这种罪恶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所以您才连想都没有想过。”老人又说,“我们天性中的那些欲望告诫我们,在一些简单的和允许的事情上,我们没有超越自己界限的权利。老虎天生嗜血,它们生来如此,命中注定,它只需要一件事,就是它的嗅觉告诉它附近有个猎物,它会立刻冲向猎物,将它踩在脚下,把它撕碎,吃掉。这是它的本性,它顺应它的本性。但人正相反,他憎恶血。厌恶杀人不是人的一种社会属性,而是一种自然属性。”

当泰斯顿感困惑,这番解释确实符合他思想中,更确切地说是他心灵中下意识闪过的念头,因为,有些想法来自头脑,有些则来自心灵。

“还有!”法里亚接着说,“我在狱中度过的接近十二年岁月当中,曾琢磨过世界上所有著名的越狱案例,发现成功的为数寥寥。那些幸运的越狱,获得圆满成功的越狱,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周密准备的;博福尔公爵逃出万森城堡,杜布古瓦神甫逃出主教堡,拉图德逃出巴士底狱均属此例。当然也有侥幸的越狱者,这是最好不过的。让我们等待这样的机会吧,请相信我,一旦这种机会出现,我们就抓住它不放。”

“您真能等啊,您。”当泰斯叹口气,说道,“这项庞大的工程占去了您所有的时间,当您没有这个工作来消遣时,您还能满怀着希望,聊以**。”

“而且,”教士说道,“我不只做这些事呢。”

“那您还做什么呢?”

“从事写作或者研究。”

“难道他们给您笔墨纸张吗?”

“不给,”教士说,“但我可以自己制造。”

“您还会制造笔墨纸张?”当泰斯惊叫道。

“是的。”

当泰斯钦佩地看着这个人,只是,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的话。法里亚看出了他的疑惑。

“等您到我房间去的时候,”他说道,“我给您看一部完整的作品,那是我一生思索、研究和感想的结晶,是我早在罗马竞技场的阴凉处、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圆柱下、在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畔就开始酝酿的,我没有料到会有一天,看守们竟让我有暇在伊夫堡的四壁之间完成这一著作。这本书的书名为《论在意大利建立统一王国的可能性》。这将是一部四开本的大书。”

“您把它写在什么上了?”

“写在我的两件衬衫上。我发明了一种药水,可以使衬衫变得像羊皮纸一样光滑平展。”

“这么说,您是化学家?”

“略懂一点。我认识拉瓦锡,还跟卡巴尼斯有过深交。”

“可是,要写这样一部作品,您必须对历史有研究。难道您有书吗?”

“在罗马时,我的书柜里有近五千册藏书。经过反复阅读,我发现只要从中精选一百五十部,即使不能说可以对人类的知识做一个全面的概括,至少可以概括出对一个人有用的全部知识。我用了三年时间反复阅读这一百五十种书,到我被捕时,差不多能把它们倒背如流。在狱中,稍加回忆,我就完全回想起来了。因此,我能给您背诵修昔底德、色诺芬、普鲁塔克、提图斯·李维尤斯、塔西图斯、斯特拉达、约南德斯、但丁、蒙田、莎士比亚、斯宾诺莎、马基雅弗利和博絮埃的作品。这里,我只给您列举了最著名的人士。”

“这么说,您懂好几国语言?”

“我会五种现代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凭借古希腊语,我可以懂现代希腊语。只不过我说得不好,现在,我正在学习这种语言。”

“您在学习这种语言?”当泰斯问。

“是的,我用自己会的单词制定了一个词汇表,把这些单词进行排列、组合,翻过来掉过去,直到可以用它们表达我的思想。我掌握了近一万个单词。只不过,我说得不太流利,但我能表达得很清楚,这对我就足够了。”

埃德蒙越听越赞叹不已,他开始觉得这个怪人几乎有超凡的智慧,他希望能发现这个怪人在某一点上有所不足,就继续说道:“既然他们没给您笔,”他说,“那您是用什么写出您那部大书的呢?”

“我自己做了几支非常好的笔;要是别人知道用我们斋日吃的鳕鱼头软骨可以做笔,他们一定会更喜欢用这种笔,而不用普通笔。所以,我总是特别喜欢过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因为这些日子可以增加我的骨笔储备,而且,我承认,写作历史书籍是我最好的慰藉。沉浸到过去,可以使我忘记现在。当我在历史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徜徉时,我就忘记了自己是个囚徒。”

“那墨汁呢?”当泰斯又问,“您是用什么做墨汁的呢?”

“我牢房里有个旧壁炉,”法里亚说,“这个壁炉大概在我住进来以前被堵上了,但是在这之前,人们曾长期在里面生火,所以,炉壁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烟灰。我就把这种烟灰溶在星期天分给每一个人的葡萄酒里,这就给我提供了上等的墨汁。有关那些需要引起注意的特殊说明,我就刺破手指,蘸着血写。”

“那我什么时候能亲眼看到这一切呢?”当泰斯问道。

“随时都行。”法里亚回答。

“啊!那就马上吧!”年轻人大声说道。

“那就跟我来吧。”教士说。

说完,他就钻进地道里不见了。当泰斯紧紧跟在后面。

第十七章 教士的房间

当泰斯毛着腰,并不十分吃力地穿过地道,来到地道连接教士牢房的那一端。末端又弯又窄,仅够一个人匍匐出入。教士牢房的地面上铺着石板,他正是掀开最阴暗的角落里的一块石板,开始了他那艰苦卓绝的工程,如今,当泰斯已经目睹了这项工程的结果。

年轻人刚一进来,就直起身子,仔细观察起这间牢房。乍看上去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好吧,”教士说,“现在才十二点一刻,咱们还有好几个小时可以自由支配。”

当泰斯朝四周望了望,想看看是什么样的钟表使教士能够如此精确地知道时间。

“请看看从我窗口射进来的这道光线,再看看我在墙上画的线。这些线是结合地球自转和它围绕太阳公转两种运动原理画出来的。我能比钟表更准确地把握时间,因为,钟表有时走得不准,而太阳和地球的运动是绝对不会出现差错的。”

这番解释让当泰斯莫名其妙,因为他每天看见太阳从山后升起,又在地中海里落下时,一直以为是太阳在转动,不是地球在转动。他所在的这个星球的双重运动在他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况他从来觉察到过这种运动。在教士的每一句话里,他都看到了科学的奥秘,就像他儿时在古扎拉特和戈尔孔德旅行时看到的金矿和钻石矿那样令人惊叹,那样诱人开采。

“好吧,”他对教士说,“我想尽快看到您的财宝。”

教士走到壁炉前,用手里的凿子撬开那块当年做壁炉膛的石头,里面露出一个相当深的洞,他刚才对当泰斯提到的那些东西就藏在这里。

“您想先看什么?”他问道。

“先给我看看您那部关于意大利王国的巨著。”

法里亚从那个宝贵的“橱柜”里取出三四卷像草纸一样的布卷,那是些约四寸宽、十八寸长的布片。这些编了号的布片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当泰斯认得这些字,因为这是用教士的母语写的,也就是意大利语,作为普罗旺斯人,当泰斯完全懂得这种语言。

“看吧,”他说,“都写在上面。大约一个星期以前,我在第六十八片布下面写上‘完’字。我把两件衬衫和所有的手帕全用上了。如果有一天我能获得自由,并且能在意大利找到一个敢于把它印出来的出版商,那我就会名扬四海了。”

“是的,”当泰斯回答,“我看出来了。现在,请您让我看看您写这部作品用的那些笔吧。”

“请看吧。”法里亚说。说完,他递给年轻人一根六寸长、画笔一样粗细的小棍,棍的顶端用线绳捆着一根教士对当泰斯说过的那种软骨,软骨上面还留着墨迹,尖端呈鸟嘴状,也跟普通笔尖一样,中间裂开一道缝。

当泰斯仔细看了看,又用目光寻找那件能把软骨笔尖削得如此精细的工具。

“哦!对了,”法里亚说,“想看削笔尖的小刀,是吗?这是我的杰作,是我用一支旧铁蜡烛台做的,还做了这把短刀。”

削笔刀像刮脸刀一样锋利,而那把短刀呢,它的优点是既能当刀用,又能当匕首用。

当泰斯一样一样仔细地看着这些东西,就像以往他在马赛的奇品商店里,观看那些远洋船长们从南半球海岛上带回来的土著人制作的工具一样。

“至于墨汁,”法里亚说,“您已经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了。我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制作。”

“现在,我只对一

件事感到惊讶:您只靠白天,怎么能完成这么一部著作呢?”

“还有夜晚呢。”法里亚道。

“夜晚?难道您有猫的本事,夜里也能看清东西?”

“没有。不过,上帝给了人智慧,以弥补他感官的不足;我自己创造了光明。”

“怎么创造的?”

“我从他们送来的肉里把肥肉挑出来炼了,就能得到一种很稠的油。喏,这就是我的蜡烛。”说着,法里亚教士就把一盏类似公共场所照明用的小油灯似的东西拿给当泰斯看。

“那么,怎么点火呢?”

“这是两块碎石和烧焦的布。”

“可是,您有火柴吗?”

“我假装得了皮肤病,跟他们要硫黄,他们给我了。”

当泰斯把手里拿的那些东西放到桌子上,垂下头,对这位天才百折不挠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不止这些呢,”法里亚接着说,“不能把全部宝贝都藏在一个地方;先把这个洞盖上吧。”

他们又把那块石头放回原处。教士还在上面撒了点灰,用脚踩了一下,以消除搬动过的痕迹,然后走到床前,把床搬开。在床头后面,有一个被一块石头盖得严丝合缝的洞,这个洞里有一条二十五到三十尺长的绳梯。

当泰斯看了看,发现这梯子非常结实。“是谁给了您足够的绳子来做这么棒的梯子呢?”

“首先是用我的几件衬衫,其次是用我在弗内斯特雷尔堡被囚禁的三年当中的全部床单,我把它们撕成条,当我被转移到伊夫堡时,我想办法把这些绳子带到这里,继续我的工程。”

“可是,难道他们没有发现您的床单都被拆了边吗?”

“我又把它们缝好了。”

“用什么缝的?”

“用这根针。”

说着,教士撩开身上的一块破衣片,让当泰斯看他身上带着的一根又长又细、还穿着线的鱼刺。

“是的,”法里亚说,“我最初想砸断这些铁栏杆,从这个窗户逃走。您看见了,这个窗户比您那间牢房的那个宽一点,我逃跑时还可以把它再砸宽;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个窗户朝向监狱的内院,所以,我就放弃了这个一开始想得太容易的方案。不过,我还是把梯子保存了下来,以备有机会再用,也就是刚才对您说过的那种侥幸的越狱机会。”

当泰斯表面上在看绳梯,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如此聪明,如此有创造才能,思想如此深邃,一定能透过迷雾,看清当泰斯自己永远也无法揭开的蒙冤受屈的原委。

“您在想什么?”教士微笑着问道,他误以为当泰斯的专注神色是对他的无限钦佩。

“我首先在想一件事,就是您以自己的全部智慧创造了今天的一切,假如您是个自由人,又会做出怎样的业绩呢?”

“或许一事无成,我满脑子的智慧可能会化为乌有。只有不幸才能开发人潜藏的智慧宝藏,只有受到压力才能引爆炸药。囚禁生活把我那些飘浮分散的才能都凝聚在一点上,它们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互相碰撞着,您知道云层相撞产生电,电相撞产生闪,闪则产生光。”

“不,我一点都不懂。”当泰斯为自己的无知万分沮丧,“您说的话,有些在我听来玄之又玄,高深莫测,您如此博学,真幸福啊!”

教士微微一笑。“您刚才说想到两件事,是吗?”

“是的。”

“可是您只对我说了第一件,那么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您向我讲了您的遭遇,您还不了解我的遭遇呢。”

“年轻人,您的年纪还太轻,不可能有什么大的经历。”

“我遭遇到天大的不幸,”当泰斯说,“我不该遭此不幸。为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亵渎上帝,我真希望能跟那些让我蒙受冤屈的人算账。”

“这么说,别人给您定的罪是冤枉您了?”

“绝对冤枉,我可以用世界上我最爱的两个人的生命发誓,用我父亲和梅尔塞黛丝的生命发誓。”

“那好吧,”教士盖上洞穴,把床推回原处,说道,“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吧。”

于是,当泰斯讲了他所谓的“故事”,其实,不过是他在印度的一次旅行和在地中海东岸的两三次旅行而已。然后,他讲到了最后一次远航,讲到勒克莱尔船长之死,船长让他交给大元帅的那包东西,他与大元帅的会见,大元帅让他送给一位叫努瓦尔蒂埃的先生的信,末了,说到他返回马赛,与父亲重逢,与梅尔塞黛丝的爱情,订婚喜筵,他的被捕,对他的审讯,在法院的临时拘留和在伊夫堡的永久囚禁。到了伊夫堡以后,他就一无所知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被囚禁了多久了。

他说完之后,教士沉思起来。

“有一个很深刻的公理,”过了片刻,教士说道,“这也与我刚才对您说的是同一个道理,那就是,除非一个坏的念头和一个错误的安排同时出现,否则,人的本性是憎恶罪行的。然而,文明使我们产生了需求、恶习和虚假的欲念,这些东西有时会对我们产生巨大的影响,直至扼杀我们的善良本性,引导我们作恶。因此,才产生了下面的格言:‘如果寻找罪犯,应该首先寻找罪恶的受益者!’您的消失对谁有利呢?”

“对谁都没用,上帝!我太渺小了。”

“您不能这么说,因为这种回答既不合逻辑,又没有哲理性。一切都是相对的,亲爱的朋友,从妨碍继承人即位的国王,到妨碍临时雇员谋职的小职员都是如此。如果国王驾崩,王储就可以继承王位;如果职员死了,临时雇员就可以接替他拿到一千二百利弗尔薪水的职务,这是他的年俸,对他来说,这同国王的一千二百万年俸同等重要。从社会等级的最底层到最高层,每一个人都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有利害关系的小世界,它也同笛卡儿的世界一样,五脏俱全。只是,这些小世界越往上越宽,是个倒螺旋,尖顶朝下,支撑螺旋保持平衡。让我们谈谈您的世界吧。您当时马上就要被任命为‘法老’号船长了,是吗?”

“是的。”

“您马上就要娶一个漂亮姑娘为妻?”

“是的。”

“有没有谁希望您当不了‘法老’号的船长?有没有人希望您娶不了梅尔塞黛丝?请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有条有理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是不是有人希望您当不成‘法老’号的船长?”

“没有,我在船上深受爱戴。如果水手们能自己选船长,我敢肯定他们会选我。只有一个人有点理由对我不满,在这之前不久,我跟他有过争吵,并且提出同他决斗,但他拒绝了。”

“这就对了!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当格拉尔。”

“他在船上担任何职?”

“会计。”

“如果您当上船长,您还会让他担任原职吗?”

“如果事情取决于我,那就不会,因为我发现他的账有问题。”

“好吧。现在说说,您与勒克莱尔船长的最后一次谈话有没有别人在场?”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

“会不会有人听见了你们的谈话?”

“会的,因为门是开着的;而且……请等一下……对了,对了,在勒克莱尔船长把要转交大元帅的那包东西交给我时,当格拉尔恰巧从门口走过。”

“好了,”教士说,“我们找到线索了。您在厄尔巴岛停泊时,有没有带别人一起上岸?”

“谁都没带。”

“有人交给您一封信吗?”

“是的,是大元帅。”

“这封信,您把它放在哪里了?”

“我把它放在文件包里。”

“文件包一直带在您身上吗?一个装公函的包怎么可能放在一个水手的衣袋里呢?”

“您说得对,文件包放在船上。”

“这么说,您是在上船之后才把信放进文件包里的?”

“是这样的。”

“那么,从费拉若港到上船之前,您把信放在哪里呢?”

“我把它拿在手里。”

“就是说,在您登上‘法老’号以后,每个人都能看见您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的。”

“当格拉尔也不例外?”

“当格拉尔也不例外。”

“现在,好好听着,请尽量回忆一下,您还记得那封告发信是怎么写的吗?”

“啊!当然记得。那封信我看了三遍,上面的每一句话都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给我复述一遍。”

当泰斯沉思了片刻。

“全文如下,”他说道:

检察官先生:诚恳地请求您接受一个王朝与教会的拥戴者的禀告:‘法老’号货轮大副埃德蒙·当泰斯,今从士麦那经那不勒斯和费拉若港返回本埠;该大副奉穆拉之命,将一信转交阴谋篡位者,又受篡位者之托,将一信转交巴黎波拿巴党人委员会。

犯罪证据可在逮捕他时获取,此信如不在罪犯身上,便在其父家中或‘法老’号船舱中。

教士耸了耸肩。

“这就一目了然了嘛,”他说,“您实在太天真、太善良了,所以,才没有立刻猜出真相。”

“您真这么想吗?”当泰斯大声说道,“啊!这实在太卑鄙了!”

“当格拉尔平常的笔体是怎样的?”

“他写一手漂亮的草书。”

“匿名信上是什么笔体?”

“是斜体。”

教士微微一笑。“是伪装的,对吧?”

“如果是伪装,那字也写得相当漂亮。”

“请等一下。”教士说。他拿起笔,更确切地说,是拿起被他称之为笔的东西,在墨汁里蘸了一下,在一块专门为此准备的布片上,用左手写了两三行告发信上的话。

当泰斯不禁向后一退,几乎怀着惊恐的心情看着教士。

“啊!这实在不可思议,”他喊道,“这字体与告发信上的字体太相像了!”

“那是因为告发信也是用左手写的。我早就注意到这件事。”教士接着说。

“什么事?”

“用右手写的字千变万化,用左手写的字却基本相似。”

“您怎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

“我们接着说吧。”

“哦!好吧,好吧。”

“我们来谈第二个问题。”

“我听您说。”

“有没有人希望您娶不成梅尔塞黛丝?”

“有!有一个年轻人也在爱着她。”

“他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

“这是个西班牙姓?”

“他是加泰罗尼亚人。”

“您认为他能写这封信吗?”

“不会!他可能会捅我一刀,最多如此。”

“不错,这是西班牙人的天性:可以杀人,但不当小人。”

“再说,”当泰斯接着说,“他也不了解告发信上提到的那些事。”

“您没向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吗?”

“没有。”

“甚至没向情人说过?”

“甚至没向未婚妻说过。”

“是当格拉尔干的。”

“啊!现在我可以肯定了。”

“请等一下……当格拉尔认识费尔南吗?”

“不认识……不……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在我结婚的前两天,我曾看见他们一起在潘费尔老爹酒店的凉棚下喝酒。当格拉尔态度友好,开着玩笑;费尔南脸色苍白,神不守舍。”

“就他们两人吗?”

“不是,他们还有一个伙伴,那人我很熟,大概正是他使那两人认识的,他是个裁缝,叫卡德鲁斯。不过,这个人当时已经喝醉了。等等……等等……我怎么竟然没想起来呢?就在他们喝酒的那张桌子旁边,放着墨水瓶、纸和笔(当泰斯用手捂住前额)。啊!这些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您还想知道别的事吗?”教士笑着说。

“想,想,既然您能洞察一切,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只被审讯过一次,为什么没让我见法官,为什么我没被正式逮捕就被判刑了呢?”

“哦!这个嘛,”教士说,“这就更加严重了。司法界笼罩着神秘的阴影,玄妙莫测。到目前为止,我们对您这两位朋友的分析只能算儿童游戏,事关司法问题,您必须给我点具体线索。”

“好吧,您就问我吧,因为实际上您对我的事比我自己看得还要清楚。”

“是谁审问您的?是检察官,代理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

“是代理检察官。”

“年轻还是年老?”

“年轻,大约有二十七八岁。”

“哦!还没有腐败,但野心勃勃。”教士说,“他对您的态度如何?”

“与其说严厉,不如说温和。”

“您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吗?”

“都告诉了。”

“他在审问的过程中,态度有什么变化吗?”

“他在读了那封使我受到牵连的信以后,态度有很大变化,好像深为我的不幸而难过。”

“为您的不幸?”

“是的。”

“您肯定他是在为您的不幸难过吗?”

“至少他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同情。”

“怎么表示的?”

“他把那个使我受到牵连的唯一证据烧掉了。”

“什么证据?告发信?”

“不是,是那封信。”

“您能肯定吗?”

“他是当着我的面烧的。”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个人可能是个您想象不到的阴险卑鄙的家伙。”

“天哪,您在吓唬我!”当泰斯说,“难道世界上充满了老虎、鳄鱼吗?”

“是的。只不过,两条腿的老虎、鳄鱼比别的野兽更加凶恶。”

“请接着说,接着说。”

“好吧。您说他烧毁了那封信?”

“是的,并且对我说:‘您看,只有这一件对您不利的证据,我把它销毁了。”’

“这一举动过于高尚,所以就不真实了。”

“您这么认为?”

“我可以肯定。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写给努瓦尔蒂埃先生,巴黎鸡鹭街十三号。”

“您能不能设想一下,销毁这封信会对您的这位代理检察官有什么好处吗?”

“很可能,因为他声称是为了我的利益,让我两三次发誓,不对任何人提起这封信,让我发誓不透露收信人的姓名。”

“努瓦尔蒂埃?”教士重复道,“努瓦尔蒂埃?我认识一个在伊特鲁立亚女王的朝廷里任过职的努瓦尔蒂埃,一个在大革命时期参加过吉伦特党的努瓦尔蒂埃。那么,您那位代理检察官叫什么名字呢?”

“德·维尔弗尔。”

教士开怀大笑。

当泰斯惊讶地看着他。

“您怎么了?”他问道。

“您看到这束阳光了吗?”教士问道。

“看到了。”

“很好!现在,一切对我来说都像这阳光一样清澈透明。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年轻人!那么,这位法官对您很好了?”

“是的。”

“这位可敬的代理检察官烧掉、销毁了那封信?”

“是的。

“这位向刽子手供应人头的正直人让您发誓,永远不说出努瓦尔蒂埃的名字?”

“是的。”

“这个努瓦尔蒂埃,您这个可怜的睁眼瞎子,您知道这个努瓦尔蒂埃是谁吗?……这个努瓦尔蒂埃就是他的父亲!”

即使一声巨雷在当泰斯脚下炸开一道深渊,深渊底下敞开地狱的大门,也不会像这几句出人意料的话那样,在他身上产生如此迅猛、如此强烈、如此巨大的反响。他用双手抓住自己的脑袋,仿佛怕它炸开似的。

“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他喊道。

“是的,他的父亲,名叫努瓦尔蒂埃·德·维尔弗尔。”教士说。

这时,一道亮光闪过犯人的脑际,以往昏暗模糊的一切豁然开朗。维尔弗尔在审讯他时那种种踌躇的态度,那封被销毁的信,那一再要求他发出的誓言,法官那非但没有严加审讯,反而百般恳求的语气,这一切都回到他的记忆当中。他大喊一声,像个醉汉似的踉跄了一下,就冲到那条从教士的牢房通向他自己牢房的地道的入口。

“啊!”他说,“我必须一个人待一会儿,让我好好想想这一切。”

他回到自己的牢房以后,一头倒在床上。直到晚上狱卒来送饭时,看见他坐在那里,还是两眼发直,满脸痛苦,一动不动,默默不语,犹如一尊塑像。

就在这仿佛稍纵即逝的几个小时苦苦的思索过程中,他下定一个十分可怕的决心,发出了一个恐怖的誓言。

一个声音把当泰斯从沉思中唤醒,那是法里亚教士的声音,狱卒刚刚给他送来晚饭,他是过来请当泰斯与他共进晚餐的。那众所周知的疯癫,那让人开心的疯子的形象,反而给这个老囚犯带来点特权,比如,他的面包比别人的白一些,星期天还可以得到一小瓶酒。这天恰好是星期天,教士是来请这个年轻伙伴去分享他的面包和酒的。

当泰斯跟着他走过去。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已经各就各位,恢复常态,但仍然可以说有点僵直生硬,让人看出他决心已下。教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帮您找到了线索,又说出了那些话,深感后悔莫及。”他说道。

“为什么?”当泰斯问。

“因为我在您心里注入了以往您不曾有过的情感,那就是复仇。”

当泰斯微微一笑。“让我们谈点别的吧。”他说。

教士又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然后,就像当泰斯请求的那样,谈起别的话题。这位老囚犯像所有饱经风霜的人一样,谈话给人以教诲,使人受益匪浅,但这个不幸的人并不自私,谈话中从来不提自己的不幸。

当泰斯怀着钦佩的心情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有些话与他原有的想法吻合,与他做水手的知识相一致,其余的对他来说就很陌生了,犹如那照亮北极附近的航船的极光一样,他的话向年轻人展示了一个被照射得五彩缤纷的新景象和新视野。当泰斯领悟到,一个智力健全的人如果能够追随这位学识渊博的人在他惯于遨游的道德伦理、哲学或社会学的高度上攀登,该有多么幸福啊。

“您最好能教我一点您知道的东西,”当泰斯说,“哪怕是仅仅为了不让您因为我的无知而感到厌烦也好。我觉得您现在一定宁愿忍受孤独,也不愿跟我这样一个没有受过教育、智力低下的人在一起。如果您答应我的要求,那我就向您保证,再也不提教士微笑一下。“哦!孩子,”他说,“人类的知识很有限,等我把数学、物理、历史和我会说的三四种现代语言教给您以后,您就能掌握我所知道的一切。这点知识,不用两年我就能把它们从我的脑袋里倒入您的脑袋里。”

“两年!”当泰斯说,“您认为我两年就能学会这些知识?”

“要想能运用,那还不行;但是要掌握基本原理,那是可能的。学并不等于会,世界上本来就分为实干家和博学家两种人,记忆造就前者,哲学造就后者。”

“难道哲学就不能学吗?”

“哲学不能学习,哲学是天才应用各种科学的总和,是基督升天时脚下踩的那片金光闪闪的彩云。”

“那么,”当泰斯说,“您先教我什么呢?我真想快点开始,我渴望知识。”

“我教您所有的知识!”教士说。

果然,当天晚上,两个囚犯就制定了一个学习计划,第二天就开始实行。当泰斯记忆力惊人,理解力极强,他的数学头脑使他善于通过计算来理解一切,而海员丰富的想象力,又可以使那些只能用枯燥的数字和呆板的线条进行论证的过于具体化的东西变得有趣。此外,他本来就懂意大利语,还乘去东方旅行的机会学会了一点现代希腊语,通过这两种语言,他很快就理解了所有语言的结构原理,半年之后,他就能讲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

正如他像法里亚教士许诺的那样,当然,或许因为学习给他带来的乐趣替代了自由,或许像我们前面已经看到的那样,他是个恪守诺言的人,反正他不再提逃跑的事了。他觉得日子过得很快,而且每天都有收获。一年之后,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法里亚教士呢,当泰斯发现,尽管自己的出现给他的囚禁生活带来一些欢乐,但他一天比一天忧郁,好像有一个念头不停地、无休止地萦绕在他的脑际;他时而陷入沉思,不自觉地叹着气,时而又突然站起来,双臂交叉,愁容满面地沿着牢房四壁转来转去。

一天,他又在那条转了无数圈的路线上转悠时,突然停下来,大声说道:“啊!要是没有哨兵该多好啊!”

“那是因为您自己愿意,所以才有哨兵存在的。”当泰斯说,他像透过水晶一样,看清了他头脑里的想法。

“啊!我对您说过了,”教士又说,“我憎恶杀人。”

“即使我们杀了人,那也是出于生存的本能和自卫的愿望。”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这样做。”

“可您在这样想,不是吗?”

“我不停地在想,不停地在想。”教士喃喃地说。

“您想出办法了,对吗?”当泰斯急忙问道。

“是的,如果他们派一个又瞎又聋的哨兵在外面走廊上站岗。”

“他会变瞎,他会变聋的。”年轻人说,语气之坚定让教士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不!”他喊道,“这绝不可以!”当泰斯很想让他继续谈这个话题,但教士摇了摇头,不肯再多说。

三个月过去了。“您力气大吗?”有一天教士这样问当泰斯。当泰斯没有回答,拿起凿子,一下把它弯成马蹄形,然后又把它扳直。

“您能不能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不杀哨兵?”

“我以名誉保证。”

“这么说,”教士说道,“我们可以实施我的计划了。”

“我们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实现这个计划?”

“至少一年。”

“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马上开始。”

“唉!您看,我浪费了一年的光阴。”当泰斯大声说道。

“您觉得我们是把它浪费掉了吗?”教士问。

“哦!对不起,对不起。”埃德蒙红着脸说。

“嘘!”教士说道,“人毕竟只是人而已,而您还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当中的一个。看,这就是我的计划。”

于是,教士给当泰斯看一张他画的图:那是他的牢房、当泰斯的牢房以及那条把两间牢房连接起来的地道的平面图。在地道中间,他又向外画出一条通道,就像矿井里的巷道一样,这条通道可以把两个囚犯带到哨兵放哨的那条廊道下面。到达那里以后,他们再挖一个很宽的洞,把廊道地面上的一块石板弄松,届时这块石板就会被哨兵的体重压得下陷,哨兵就会掉进下面的洞穴里,当泰斯乘哨兵摔得昏头昏脑,不能反抗的机会,冲上去把他捆起来,堵上他的嘴巴,然后,他们从走廊的一个窗户爬出去,用绳梯攀墙而下,逃之夭夭。

当泰斯拍手称赞,两眼闪出喜悦的光。这个计划简单易行,一定能实现。

这两人当天就干了起来。由于他们在这之前休息了很长时间,又是为了实现两人各自秘密酝酿了很久的想法,干劲就更足了。

除了不得不回各自的房间等待狱卒送饭的时间以外,他们从不停工。而且,他们都已经习惯于从那极轻的脚步声里辨别出自己的狱卒下来的时间了,所以,从没被弄得措手不及。从新地道里挖出的土足够填满原来的地道了,但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土一点一点地从当泰斯或者法里亚的地牢窗口抛撒出去,风把它们刮到远处,不留丝毫痕迹。

他们就这样用他们的全部家当:一只凿子、一把刀子和一根撬棍干了一年。在这一年当中,法里亚一边干活,一边继续教当泰斯学习,一会儿同他说这种语言,一会儿说那种语言,给他讲述各个民族和伟人的历史,这些伟人常常在他们身后留下被人称颂的荣耀和光辉的足迹。教士是个有身份的人,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他的举止言行中都流露着一种忧郁的庄重,而当泰斯天生有极强的模仿力,从教士身上汲取了自己所缺乏的高雅礼仪和贵族风度,而这些气质和作风通常只有在跟上流社会或者上等人的经常接触中才能学到。

十五个月以后,地道挖好了。这个地道就在外廊下面,从底下可以听见哨兵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这两个挖地道的人必须等待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以确保越狱的成功。现在,他们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地道顶过早地在哨兵的脚下塌陷下来,为了防止不测,他们用一根在地基里找到的小木梁顶在石板下面,作为支柱。当泰斯正在支这根柱子,这时法里亚教士正在年轻人牢房里磨一根销钉,准备将来固定绳梯用。当泰斯突然听到教士用凄惨的呼声叫他,他急忙回来,看见教士站在屋子中间,脸色苍白,额头冒汗,两手**。

“啊!上帝!”当泰斯喊道,“怎么回事,怎么了?”

“快,快!”教士说道,“听我说。”

当泰斯看到法里亚脸色铁灰,眼圈发青,嘴唇惨白,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吓坏了,手里的凿子掉到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埃德蒙大声问道。

“我不行了!”法里亚说,“听我说,我得了一种可怕的、也许是致命的病,它要发作了,我已经预感到这一点。我被捕的前一年发过一次。这病只有一种药能治,我这就告诉您:赶快跑到我的房间,抬起床腿,床腿是空的,里面有一个小玻璃瓶,盛着半瓶红色药水,把药瓶给我拿来,或者……不,不行,我会在这里被人撞见的;趁我还有点力气,还是扶我回去吧。谁知道发病其间会出现什么事呢?”

尽管这个不幸给当泰斯带来沉重的打击,他还是没有丧失理智,立刻钻进地道,拖着这个不幸的伙伴,费了很大的劲,把教士带到地道的另一个口,进入教士的房间,然后,把他放到床上。

“谢谢。”教士说,他浑身哆嗦不止,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现在病来了,我马上要犯蜡屈病。我可能会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也可能口吐白沫,大声喊叫,浑身僵硬。您要想办法不让他们听见我的喊叫,这是最要紧的,他们会因此给我换一个房间,这样我们就被永远分开了。当您看到我一动不动、手脚冰凉、像死人一样时,一定听好,只有到这个时候,您就用刀子撬开我的牙齿,往我嘴里灌八到十滴这种药水,或许我还能苏醒过来。”

“或许?”当泰斯痛苦地喊道。

“救命!救命!”教士喊道,“我……我……”

病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这个可怜的囚犯都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他额头立刻掠过一道阴云,犹如海上的风暴一样阴沉迅猛。疾病使他瞳孔放大,鼻孔歪斜,脸颊发紫;他浑身**,口吐白沫,大声喊叫。当泰斯依照他本人的嘱咐,用被子捂住他的吼声,就这样持续了两个小时。这时,他变得比一只铁锤还没有生气,比一块大理石还要惨白冰冷,比被人践踏的芦苇还要筋折骨碎。他倒在那里,又抽搐了最后一次,就脸色铁青,一动不动了。

埃德蒙等待这种假死状态波及全身,直至心脏变冷,这时,拿起刀子,把刀刃伸进他的牙缝,费了很大劲,才撬开咬紧的牙关,数着往里灌了十滴红药水,然后,等待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老人仍然一动不动。当泰斯担心自己的行动过于迟缓,急得两手抓着头发,盯着他。终于,老人的脸颊开始有了血色,那双始终睁着的、毫无表情的眼睛也有了光,口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身体也稍稍动了一下。

“得救了!得救了!”当泰斯喊道。

病人虽然还不能说话,但他带着明显的焦虑用手指着门口。当泰斯竖起耳朵听了听,听见狱卒的脚步声,快到七点了,当泰斯刚才没顾上计算时间。

年轻人一下子跳到洞口,钻了进去,用石板盖住头顶的洞口,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他的门也开了,与往常一样,狱卒看到犯人坐在床上。

狱卒刚一转过身,脚步声刚在走廊里消失,焦虑不安的当泰斯没顾上吃口饭,就又钻进刚才走过的地道,用头顶起石板,回到教士的牢房。

教士恢复了知觉,但依然浑身无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我本来不指望再见到您了。”他对当泰斯说道。

“为什么说这种话?”年轻人问,“难道您以为会死吗?”

“不是。不过,您逃跑的一切条件都已经成熟,我以为您会逃走。”

当泰斯气得满脸通红。“扔下您!”他喊道,“您真的把我看成那种人了?”

“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病人说,“哦!我虚弱极了,筋疲力尽,浑身瘫软。”

“打起精神,您很快就会恢复的。”当泰斯说着,坐到法里亚床边,握着他的双手。

教士摇了摇头。“上一次发病持续了半个小时,”他说道,“过后我就感到饿了,并且自己下了床,可是今天,我的右腿和右臂都不能动了,脑袋发麻,这说明是脑出血。等到第三次发作时,我就会彻底瘫痪,或者当场毙命。”

“不,不会的,您放心吧,您不会死的。等到第三次发作时,如果真会发作,那您也一定获得自由了。我会像这次一样抢救您,而且,一定会比这次做得更好,因为,那时候会具备一切抢救手段。”

“我的朋友,”老人说,“别幻想了。刚刚过去的这场发作已经给我判处了无期徒刑。要想逃跑,必须能走路啊。”

“那没关系!我们就等上一个星期、一个月,必要的话,就等上两个月。在这其间,您的体力会恢复的。我们逃跑的准备已经就绪,我们可以随意选择逃跑的时间。等到您觉得有足够的力气游泳那一天,好吧,我们就在那天实施越狱计划。”

“我永远也不会再游泳了,”法里亚说,“这只胳膊瘫了,不是一天,而是永远瘫了。您来抬抬它试试,看它有多重。”

年轻人抬起那只胳膊,它又毫无知觉地落了下去。他叹了口气。

“现在您相信了吧,埃德蒙?”法里亚说,“请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从第一次发这种病的那天起,就一直不停地想着它,我等着它到来,因为,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我父亲死于第三次发作,我祖父也是。给我配制这种药水的医生就是著名的卡巴尼斯本人,他已经向我预言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医生错了。”当泰斯大声说道,“至于您的瘫痪,这我不怕,我把您背在身上,驮着您游。”

“孩子,”教士说,“您是水手,您会游泳,应当知道,身上驮着这样的重负,在海上连五十都游不了。不要再异想天开了,连您自己那颗善良的心都不会相信这种事。我就这样留在这里,直到被解救的钟声敲响。如今,那也只能是死亡的钟声了。至于您呢,您就逃跑吧,赶快走吧!您年轻、灵活、健壮,不要为我担心,不必再为我死守着您的诺言。”

“好吧,”当泰斯说,“那好吧!我也跟您一起留下来。”

然后,他站起来,庄严地向老人伸出一只手:“我以基督的圣血发誓,在您死之前绝不离开您!”

法里亚看着这位如此高尚、如此淳朴、如此有教养的年轻人,从他那充满纯真的牺牲精神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爱心的真挚和誓言的坦诚。

“好吧,”病人说,“我接受了,谢谢。”

然后,他向当泰斯伸出手。“您这种无私的忠诚可能会得到回报。”他说,“但是,由于我不能走,您又不肯走,我们必须把外廊下面的地道堵上,因为哨兵从那上面走,会听到下面空洞的声音,就会叫来一个长官查看。您去干这个活吧,可惜,我再也帮不了您了。如果有必要,您就干上一夜,等明天早晨狱卒走了以后再来,我有重要的事告诉您。”

当泰斯握住教士的手,教士笑了一下,让他放心,然后,他才怀着对老朋友的顺从与尊敬走了出去。

第十八章 宝藏

当泰斯第二天早上回到难友的牢房时,发现法里亚表情沉静地坐在床上。他坐在从牢房那狭窄的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左手——我们还记得,这是唯一能动的手了——拿着一张小纸卷,由于平时总是被卷得很细,纸卷呈圆柱形,不肯展开。他一声不响地把纸递给当泰斯。

“这是什么?”当泰斯问道。

“仔细看看吧。”教士笑着说。

“我仔细看了,”当泰斯说,“可我只看到一张烧焦的纸片,上面用一种奇怪的墨汁写了些哥特字。”

“这张纸嘛,我的朋友,”法里亚说道,“现在我已经考验过您了,因此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您。这张纸就是我的宝藏,从今天开始,宝藏的一半就归您了。”

当泰斯的额头冒出了冷汗。迄今为止,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他一直避免同法里亚谈这个宝藏,正是它使教士背上了沉重的疯子的名声。出于本能的谨慎,埃德蒙回避触动这根痛苦的神经,法里亚本人也对此缄口不提。他把老人的这种沉默视为理智的恢复,今天,法里亚经历了这场如此痛苦的磨难之后,突然冒出这几句话来,似乎预示着他又要陷入更严重的精神错乱中了。

“您的宝藏?”当泰斯喁喁地说。

法里亚笑了。“是的,”他说,“从各方面看,您都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埃德蒙,看您那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样子,我就明白您心里在想什么了。不是的,您放心好了,我不是疯子。这个宝藏确实存在,当泰斯,如果我没命拥有它,那么您将拥有它,您。没有人肯听我说,也没有人肯相信我,因为他们都认为我是疯子,可是,您应当知道我不是,请听我说,听完之后,您就会相信了。”

“唉!”当泰斯心里想道,“他又犯病了!我当初也差点遭此不幸。”然后,他又对法里亚说道:“我的朋友,这场病把您折腾得太累了,您不想休息一下吗?如果您愿意,我明天再来听您的故事,今天,我只想照顾您,不想干别的。再说,”他又笑着说道,“对咱们来说,宝藏有那么急迫吗?”

“太急迫了,埃德蒙!”老人回答,“谁知道明天,也许后天,我不会第三次发作呢?想想看,那样一来,一切就都完了!是的,这是真的。我常常怀着悲怆的喜悦想着这些财宝,它们足可以使十个家庭发财,而那些迫害我的人永远得不到它们,这种想法让我解恨。在地牢的漫漫长夜中,在囚禁生活让我心如死灰的时候,我就慢慢地品味这种快乐。但是现在,您的爱使我宽恕了这个世界,我看到您这么年轻、前途无量,我想到在我向您透露这个机密之后,您将会得到多么大的幸福,于是,我不禁担心为时过晚,担心不能保证让您这个最配成为它主人的人拥有这无比庞大的宝藏。”

埃德蒙叹了口气,转过头去。

“您还是不肯相信我,埃德蒙?”法里亚接着说,“我的话一点都没让您信服吗?我看得出您需要证据。那好吧!请看看这张我没给任何人看过的纸吧。”

“明天吧,我的朋友,”埃德蒙说道,他不愿相信老人的疯癫,“我想,我们最好说定,明天再谈这件事。”

“我们明天再谈,不过,请在今天读读这张纸上的字。”

“不能让他生气。”当泰斯心想。

他接过那张缺了一半的纸,那一半肯定在某种意外的事件中被烧掉了,读道:

今日为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亚历山大六世

觊觎吾之财产,置吾于

与班蒂沃里奥同一命运——二人均中毒而死

今告吾之财产继承人

侄曾与吾同游此地,即埋于

基督山小岛洞穴之中

宝石、钻石及首饰等;唯吾

其价值约合二

自东岸起径直行至

第二十块岩石,将其掀起,下面挖有两

宝藏埋于

吾将其全部赠与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怎么样?”年轻人念完之后,法里亚问道。

“可是,”当泰斯回答,“我看到的都是半行半行的字和没头没尾的话,这些字都被火烧掉了一半,让人很难看懂。”

“对您是这样,我的朋友,因为您是第一次读它,但对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趴在上面研究了多少个夜晚,终于把每个句子都拼凑起来,把每句话的意思都补充完整。”

“您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那些后半句话的意思了?”

“我完全可以肯定,等一下您可以对此做出判断。不过,您先听我讲讲这张纸的来历吧。”

“别说话!……”当泰斯说,“有脚步声!……有人来了……我走了……再见。”

说完,当泰斯就像条蛇似的钻进狭窄的地道,他庆幸自己逃脱了法里亚的故事和解释,因为那只能再次证明他朋友的疯癫。而法里亚呢,由于受到惊吓,反而又有了点活动能力,用脚把石板推到洞口,又用一块草席把它盖好,以免别人看出石板移动过的痕迹,因为他来不及把痕迹擦掉了。

来者是典狱长,他听狱卒说,法里亚发过病,便亲自来看看他的病情到底有多严重。

法里亚接待了他,尽量避免做任何引起疑心的动作,总算向典狱长瞒过了那使他半个身子处于瘫痪的状况。他担心的,是典狱长会出于恻隐之心,把他送到一个干净一点的牢房,从而把他与年轻的伙伴分开。幸亏不是这样,典狱长在内心深处对这个可怜的疯子的确怀有几分同情,但看到他病得很轻,就离开了。

这时候,埃德蒙坐在自己床上,双手抱头,竭力让自己集中思想。从他认识法里亚以来,一直觉得他是那么卓有远见、那么伟大、那么合乎逻辑,所以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各方面都智慧过人的人,偏偏在这个问题上丧失理智了呢?究竟是法里亚在宝藏问题上出了差错,还是大家对法里亚的看法出了差错?

当泰斯一整天都关在自己房间里,不敢回到朋友那里去,竭力推迟确信教士疯癫的时间。这种确信对他来说一定十分可怕。

可是,到了晚上,狱卒送饭的时间过去之后,法里亚看到年轻人还不来,就想穿过把他跟当泰斯分开的这段路程。当泰斯听到老人拖着身子艰难爬行的痛苦的声音,不禁打了个哆嗦,因为老人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也不能靠那一只胳膊使劲。埃德蒙不得不把他拖出来,因为,他自己永远也无法走出通到当泰斯房间的狭窄出口。

埃德蒙看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就让老人坐到他床上,自己坐到床边的凳子上。

“您知道,我是斯帕达红衣主教的秘书、亲信和朋友,他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位亲王,我这一生中所享受过的一切幸福都归功于这位可敬的主教。他并不富有,尽管他的家族富埒天子,这一点尽人皆知,而且我经常听人这么说:‘像斯帕达家的人那么有钱。’而他呢,也像外面传说的那样,生活在这个富有的虚名之中。他的宫殿就是我的天堂。我负责教育他的几个侄子,他们都先后死去,当他只剩下孤身一人时,我以对他意志的绝对忠诚,回报了他十年来对我的恩情。”

“主教家里很快就对我没有任何秘密了。我经常看到主教大人孜孜不倦地查阅古书,在灰尘里贪婪地翻阅本家族人的手稿。有一天,我责怪主教不该这样无谓地熬夜,以至于累得精疲力竭。他苦笑着看着我,给我打开一本记述罗马城历史的书,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生平的第二十章,有下面几行字,使我终生难忘:

“‘罗马涅的大型战役已经结束。恺撒·博尔吉亚大功告成,需要金钱收买意大利的全部国土。教皇也需要钱,以便摆脱法王路易十二,后者虽然连连受挫,但依然相当强大。这就需要筹措一笔巨款,然而,这对财力耗尽的可怜的意大利来说是很困难的。’

“教皇陛下灵机一动,决定设两位红衣主教。

“圣父可以通过挑选罗马的两个重要人物,特别是两位富翁的交易中,得到下列好处:首先,他可以出售这两位当选红衣主教原有重要职务;其次,他可以高价出售这两顶主教帽子。

“还有第三个好处,我们马上就要说到。

“教皇和恺撒·博尔吉亚首先物色好两位未来红衣主教的人选:这就是让·罗斯皮里奥西,他一个人独占教廷四个最高头衔;还有恺撒·斯帕达,他是最高贵、最富有的罗马人之一。两个人都知道教皇出售这一宠幸的代价,因为他们全都雄心勃勃。这两个人选确定之后,恺撒又很快找到了他们原有的职务的买主。

“其结果是,罗斯皮里奥西和斯帕达出高价当上红衣主教,另外八个人也出钱得到了两位新主教荣升之前的职位。这样一来,卖主的钱袋里一下子就进了八十万埃居。

“现在该是谈谈最后一笔交易的时候了。教皇对罗斯皮里奥西和斯帕达亲热无比,向他们颁发了红衣主教证书,深信他们为了偿还他的这个人情,一定已经集中变卖了家产,以便来罗马定居,所以,教皇和博尔吉亚就宴请了这两位红衣主教。

“为了这次宴请,圣父与圣子之间有一场争议:恺撒认为可以用他经常对密友使用的办法之一:首先是那把著名的钥匙,让一些人用这把钥匙去开柜子,这把钥匙上有一个小铁刺,这是工匠的疏忽留下的缺憾,衣柜上的锁又很不好开,当人用力去开锁时,就会被这个小刺刺破手指,第二天那人就会丧命;其次,是一枚狮头戒指,当恺撒跟某人握手时,就把它戴在手上,狮子会‘咬破’这些受宠者的皮肤,伤口在二十四小时之后就会使人毙命。

“于是,恺撒建议他父亲,要么请两位红衣主教去开衣柜,要么分别与两人热情握手,但亚历山大六世回答说:

“‘事关宴请斯帕达和罗斯皮里奥西两位杰出的红衣主教,就不必为一顿晚餐斤斤计较了。我有某种预感,觉得我们迟早会把这笔费用赚回来。再说,您忘了,恺撒,消化不良会立即发作,而扎一针、咬一口要等一两天之后方可见效。”

“恺撒同意了这个意见,此后,这两位红衣主教就被邀请赴这次晚宴了。

“他们在圣彼得——埃斯里安宫附近的葡萄园里设宴,教皇的这座幽雅迷人的宅第闻名遐迩,两位主教早就听说过。

“罗斯皮里奥西荣升要职以后,乐不可支,便喜笑颜开,准备美餐一顿。斯帕达则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在世上只爱他的侄儿,一个前程远大的年轻船长。他拿起笔,写好了遗嘱。

“然后,他让人转告侄儿,在葡萄园附近等他,但仆人似乎没找到他。

“斯帕达深知宴请的底细。自从卓越的文明传播者基督教徒将其进步带到罗马之后,再也不会有一个由暴君派来的百夫长对你说:‘恺撒赐你死’,而今,是一位教皇派来的特使,笑容可掬地对你说:‘教皇陛下愿与您共进晚餐。’

“斯帕达在两点钟左右动身前往圣彼得-埃斯里安葡萄园;教皇已经在那里等他。斯帕达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身着盛装、风度翩翩的侄儿,恺撒·博尔吉亚正对他百般殷勤。斯帕达顿时脸色煞白,恺撒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他一切都已经料到,圈套已经设好。

“晚宴开始。斯帕达只顾上问了侄儿一句:‘您收到我的信了吗?’侄儿回答说没有,便立刻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含义,但已经为时过晚,他刚刚喝了一杯教皇的膳食总管特意为他准备的上好葡萄酒。与此同时,斯帕达看到他们为他送来另一瓶酒。一小时之后,一位医生宣布,他俩都中了羊肚菌毒。斯帕达死在葡萄园门口,侄儿在自家门前咽气,死前向妻子做了个手势,但她没明白手势的含义。

“恺撒和教皇立刻迫不及待地抢夺遗产,借口是寻找死者的文件。可是,那遗产只是一张纸,斯帕达在上面写道:

“‘吾将吾之箱子、书籍遗赠爱侄,内有吾之精美的金角《日课经》一册,望其妥善保存,以作为对叔父之永久纪念。’

“遗产抢夺者到处搜索,欣赏了一下那本《日课经》,把家具据为己有,最后发现,富有的斯帕达原来是世界上最寒酸的叔父,不禁大为惊讶。说到财富,始终没找到,除了那些藏在书房和实验室里的科学财富。

“这就是斯帕达的全部财产,恺撒和他父亲到处寻找、搜索、刺探,结果是一场黄粱美梦,或者说所获甚微,只有最多价值一千埃居的金银制品,还有大约相同数目的现款。不过,那位侄儿回到家时,还来得及对妻子说:“‘在叔父的文件里好好找找,里面有一份真正的遗嘱。’

“于是,家人也开始寻找,或许比那些高贵的继承人还要积极,结果也是一无所获。只剩下两座宫殿和位于巴拉丁山后的葡萄园,可是,在那个时代,不动产没有多大价值。于是,这两座宫殿和葡萄园就留在了斯帕达家族,因为它们不配充填教皇父子那贪婪的胃口。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亚历山大六世也中毒身亡,诸位想必明白他是怎样误服毒物的,恺撒也与他同时中毒,像蛇似的换了一张皮,总算保住了性命。在新长出的皮肤上,毒药留下斑斑点点,颇似人们常见的虎皮上的花纹。最后,他被迫离开罗马,在一次夜间的小冲突中,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死,从此以后,他几乎被历史彻底遗忘了。

“教皇驾崩,其子流放,人们普遍认为斯帕达家族会恢复其红衣主教的显赫,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斯帕达家的人勉强维持着体面的生活。这个事件被罩上了永恒的神秘的阴影,传说,恺撒是个比他父亲高明的政客,从教皇手里夺走了两位红衣主教的财产。我说两位红衣主教,因为罗斯皮里奥西毫无戒备,被洗劫一空。

“到此为止,”法里亚中断了他的故事,微笑着说,“您并不觉得这个故事荒诞,对吗?”

“哦,我的朋友,”当泰斯说,“正相反,我觉得这段历史很有意思。请接着讲吧。”

“我接着讲。

“这个家族习惯了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多少年过去了,在后代当中,有的当兵,有的成了外交家,一些人进了教会,另一些人当了银行家,有发了财的,也有最终破了产的。我现在说到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斯帕达伯爵,我就是给他当秘书。

“我经常听他抱怨他的财产与地位不相称,所以,建议他把仅有的一点财产变为终身年金。他听从了我的建议,从而使收入增加了一倍。

“那本有名的《日课经》就留在了斯帕达家里,现在就归斯帕达伯爵所有。这本书是世代相传的,因为人们找到的那唯一的遗嘱里有那么一句奇怪的话,所以,家人就怀着一种迷信般的崇敬,把它视为真正的圣物保存起来。书中有绝美的彩色哥特图像,又有重重的包金,所以,每逢重大节日,都由一个仆人把它送到红衣主教面前。

“他家的档案柜里,保存着从被毒死的红衣主教那里传下来的各种文件、证书、契约和公文,我看到以后,也像在我之前的那二十个仆人、二十个管家和二十个秘书一样,开始在那些大捆大捆的书堆里搜寻。尽管我积极虔诚地寻找,但还是一无所获。不过,我阅读了不少书,甚至还写了一本十分精确的、几乎是大事记般的博尔吉亚家族编年史,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证实一下,在我的红衣主教恺撒·斯帕达死后,这个家族的王公贵族们的家产中是否增加了一笔财产。但我发现,那里面只是加入了他那位倒霉的伙伴罗斯皮里奥西红衣主教的财产。

“因此,我几乎可以断定,无论是博尔吉亚家族,还是斯帕达自己家的人,都没能享有这笔遗产,它们至今还没有归宿,像阿拉伯神话里说的那些财宝一样,由守护神看守着,在地下安眠。我千百次地搜寻、计算、估计着这个家族三百年来的收入和支出,这一切都徒劳无益,我始终一无所获,而斯帕达伯爵也始终一贫如洗。

“我的主人过世了。他把一切都留给了我,除了他的终身年金、家族文件以外,还包括他那拥有五千册藏书的图书馆,还有那本有名的《日课经》,还有他的现款一千罗马埃居,条件是,每年为他做一次周年弥撒,为他家编一本家谱,写一部家族史。这些我都一一做到了……

“请别着急,亲爱的埃德蒙,我就要讲完了。

“一八〇七年,“在我被捕前的一个月,斯帕达伯爵死后半个月,即十二月二十五日——您马上就会明白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为什么会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又第一千次地阅读起这些我正在整理的文件,因为这座宫殿今后要属于一个陌生人所有,我准备离开罗马到佛罗伦萨定居,并带走我拥有的一万二千利弗尔、我的藏书和那本著名的《日课经》。我看书看得太累了,加上午餐太油腻,感到不太舒服,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当时是下午三点钟。

“我醒来时,钟敲六点。

“我抬起头,屋里一片漆黑。我摇铃让仆人点灯,没人进来。我决定自己点,这也是我该养成的哲人习惯。我用一只手去拿准备好的蜡烛,火柴盒空了,就用另一只手拿起一张纸,准备用壁炉里跳跃着的最后一点火苗把它点燃。但是,由于屋子里很黑,我怕误把一张有用的纸烧掉,就有些犹豫。这时,我突然想起,在那本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著名的《日课经》里,曾看到过一张上端变黄的旧纸头,好像是做书签用的,继承人出于崇敬之情,几个世纪以来都没动过它,一直留在原来的地方。我摸索着找到这张废纸,找到以后,把它拧成一卷,伸到快要熄灭的火上,把它点着。

“但是,在我的手指下,仿佛有魔法似的,随着火苗往上蹿,我看见黄色的字从白色的纸上跳了出来,显示在那片纸上。这时,我吓坏了,用手攥住那张纸,把火吹灭,然后,直接用壁炉里的火把蜡烛点燃,怀着难以表达的激动心情,把那封弄皱的信展开,发现这些字是用一种神秘的隐显墨水写的,只有在高温下才能显示出来。三分之一以上纸片已被火烧毁,这就是您今天早晨读过的那张纸。请您再把它读一遍,当泰斯,等您重读之后,我来帮您把那些断掉的句子和不完整的意思补充完整。”

法里亚停住口,把那张纸递给当泰斯。这一次,当泰斯贪婪地读着那些用铁锈般红墨水写的字:

今日为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亚历山大六世

觊觎吾之财产,置吾于

与班蒂沃里奥同一命运——二人均中毒而死

今告吾之财产继承人

侄曾与吾同游此地,即埋于

基督山小岛洞穴之中

宝石、钻石及首饰等;唯吾

其价值约合二

自东岸起径直行至

第二十块岩石,将其掀起,下面挖有两

宝藏埋于

吾将其全部赠现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现在,”教士说,“请再读读这张纸。”

说完,他又递给当泰斯一张纸,上面写着另外一些断章残句。

当泰斯接过来读道:

吾应教皇陛下

之邀赴晚宴,因恐其

不满足于吾捐得红衣主教头衔之款,

红衣主教克拉帕拉

吾侄吉多·斯帕达

吾在一处埋有宝藏

洞中埋有吾之全部金锭、金币,

知此宝藏之所在,

百万罗马埃居。

个洞口,

第二洞口之最深一角,

吾之唯一继承人。

撒·斯帕达

法里亚用兴奋的目光看着当泰斯。“现在,”他看到当泰斯读完最后一行,就说道,“请把这两张纸对到一起,然后,您自己作出判断吧。”

当泰斯照他说的做了。这两个片断对到一起,就成了下面这个完整内容:

今日为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应教皇陛下亚历山大六世之邀赴晚宴,因恐其……不满足于吾所捐得红衣主教头衔之款,觊觎吾之财产,置吾于……红衣主教克拉帕拉与班蒂沃里奥同一命运——二人均中毒而死……今告吾之财产继承人吾侄吉多·斯帕达,吾在一处埋有宝藏……侄曾与吾同游此地,即埋于……基督山小岛洞穴之中,洞中埋有吾之全部……金锭、金币、宝石、钻石及首饰等;唯吾……知此宝藏之所在,其价值约合二……百万罗马埃居;自东岸起径直行至第二十块岩石,将其掀起……下面挖有两个洞口,宝藏埋于……第二洞口之最深一角,吾将其全部赠与……吾之唯一继承人。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恺……撒·斯帕达

“怎么样!现在该明白了吧?”法里亚说。

“这就是斯帕达红衣主教的声明和人们找了那么久的遗嘱吗?”埃德蒙问,依然有些疑惑。

“是的,千真万确。”

“是谁把它复原的呢?”

“是我啊,我凭借剩下的那张残存的纸片,按照残句的意思捉摸出残缺部分的意思,终于把另一半也猜出来了,就好像在一个地道里,凭着从地上透进来的一点残光摸索着往前走一样。”

“在您确信自己找到遗嘱以后,您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想走,而且,我立刻就出发了,随身带着那本我刚刚开始写的关于意大利统一王国的巨著的手稿。但是,当时的帝国警察希望意大利分裂,这与拿破仑有了儿子以后的想法正相反,所以,他们一直在监视我,我的匆匆离开引起了他们的疑心,其实,他们根本猜不到我动身的真正原因。正当我在皮翁比诺上船的时候,我被捕了。

“现在,”法里亚用慈父般的目光看着当泰斯,接着说道,“现在,我的朋友,您跟我知道得一样多了,如果我们能一起逃走,我那宝藏的一半属于您;如果我死在这里,您一个人逃出去,那么它就全部属于您。”

“可是,”当泰斯迟疑地问道,“这宝藏在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我们更合法的主人呢?”

“没有,没有,您放心好了,这个家族已经彻底灭亡了,而且,最后一位斯帕达伯爵指令我为他的继承人;他在把这本《日课经》留给我的同时,也就把书中包含的一切都给了我。没有了,没有了,您放心好了。倘若我们能拥有这笔财富,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它。”

“您说这批财富价值……”

“二百万罗马埃居,折合成现在的钱,大约一千三百万。”

“这不可能!”当泰斯说,他被这么大的数目给吓坏了。

“不可能!为什么?”老人说,“斯帕达家是十三世纪最古老、最有钱有势的家族之一;而且,在那个时代,既没有任何金融交易,也没有工业,积攒这么多的黄金、首饰不足为怪。直到今天,还有不少罗马家族守着上百万的钻石珠宝挨饿,因为这些财宝只能由长子继承,他们不能动用。”

埃德蒙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在怀疑和喜悦之间游移。

“我之所以长期对您保密,”法里亚又说,“首先是为了考验您,其次是为了让您大吃一惊。如果我们能在我发病之前逃跑,我就会领您到基督山岛去了。现在,”他叹了口气,说道,“只好由您领我去了。怎么样?当泰斯,您不谢谢我吗?”

“这些财宝属于您,我的朋友,”当泰斯说,“他只属于您一个人,我对此没有任何权利。我根本不是您的家人。”

“您是我的儿子,当泰斯!”老人大声说道,“您是我的囚禁生活给我的孩子。我的身份注定我终生独身,是上帝把您送到我的身边,既安慰一个不能当父亲的人,又安慰一个没有自由的囚徒。”

说完,法里亚就把那只能动的胳膊伸向年轻人,后者哭着搂住他的脖子。

第十九章 第三次发作

教士长久以来苦思冥想的宝藏,如今可以确保这个法里亚爱如亲子般的人未来的幸福,它在教士眼中的价值也因此而倍增。每天,他都没完没了地谈着这批财宝的数额,告诉当泰斯,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拥有一千三百万到一千四百万财产的人可以如何为朋友造福。但这时,当泰斯的脸色阴沉下来,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复仇的誓言,于是,他在想,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拥有一千三百万到一千四百万家产的人可以怎样降祸于敌人。

教士并不认识基督山岛,但当泰斯知道,因为他经常从这个岛前面经过,它距皮亚诺萨岛二十五海里,位于科西嘉岛和厄尔巴岛之间,他甚至还在那儿停过一次船。这个岛自古以来就荒无人烟,由一块几乎呈锥形的岩石组成,似乎是一次海底火山爆发后被推上海面的。

当泰斯为法里亚画了一张小岛的地形图,法里亚则为当泰斯出主意,告诉他用什么方法找到宝藏。

可是,当泰斯远没有老人那么有激情,尤其不如他那么充满信心。诚然,现在可以肯定法里亚不是疯子,而且,他做出这个发现的方式……正是这个发现让人把他视为疯子……更令当泰斯起敬。不过,即使这些宝藏确实存在过,他也无法相信它现在仍然存在,所以,虽然他不认为宝藏是幻想,但觉得它已经不复存在。

这其间,仿佛命运有意要毁灭两个囚犯的最后一线希望,并让他们明白自己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似的,一个新的不幸又落到了他们头上:临海的那条外廊早就要塌陷,现在被重新修复。人们加固了地基,又用一块巨石把当泰斯已经填了一半的那个洞口堵严。读者还记得,要不是教士提议让年轻人采取了这个防范措施,那他们的灾难就更大了,因为那样一来,别人就会发现他们的越狱企图,那就肯定会把他们分开。如今,一扇更加坚固、更加无情的新的大门把他们关在了里面。

“您看,”当泰斯带着一丝忧伤,对法里亚说道,“上帝把我向您表示忠诚的机会都剥夺了。我曾向您许诺,永远跟您在一起,如今,我连不守诺言的自由都没有了。现在,我也和您一样得不到宝藏。咱们俩谁也出不去了。其实,您看,我的朋友,我真正的财富,并不是基督山岛那阴暗的岩石下等待我的宝藏,而是您的存在,是我们每天不顾狱卒的监视,仍能在一起度过的五六个小时的时光,况且,是您在我的头脑中注入了智慧之光,是您在我的记忆中灌输了那些语言,它们已经生出繁茂的哲理枝叶。您那博大精深的学识,以及对它们进行的精辟归纳,使它们变得简明易懂,这就是我的宝藏。朋友,您正是在这方面使我变得富有和幸福。请相信我,不要难过,对我来说,这比成吨的黄金、成箱的钻石还要宝贵,即使这些东西确实存在,不像人们清晨在海面看到的那缭绕的云雾一样,看起来像陆地,但你一走近它,它就蒸发变成气体,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您尽可能长久地留在我身边,聆听您那雄辩的声音,陶冶我的思想,磨炼我的心灵,从而在我一旦获得自由时,会使我的整个身心都能够经受巨大而又可怕的灾难,使它们得到充实,使我刚认识您时那种轻生的绝望情绪不复存在,这就是我的财富。这个财富不是虚无缥缈的,是您使它们变得实实在在,并且,世界上所有的君王,即使是恺撒·博尔吉亚家的君王,也绝不能从我手里把它们夺走。”

就这样,对这两个不幸的人来说,后来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幸福,至少过得很愉快。法里亚多年以来对宝藏的事守口如瓶,如今一有机会就谈。正如他所预见的那样,他的右臂和右腿瘫痪了,自己基本上失去了享受这笔财富的一切希望,但他始终为年轻的伙伴企盼一个获释或者越狱的机会,并因此为他感到庆幸。他怕这遗嘱万一遗失,所以,就强迫当泰斯把它背了下来,因此当泰斯能把它倒背如流。于是,他把第二部分销毁了,因为他可以肯定,即使别人夺走前半部分遗嘱,也无法猜出它真正的含义。有时,法里亚一连几个小时地叮嘱当泰斯,说这些叮嘱在他出狱以后都会对他有用。一旦获得自由,从他获得自由的那一天、那一小时、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只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设法登上基督山岛,找一个不引人怀疑的借口留在那里。一旦到了那里,一旦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立刻想办法找到那些神奇的岩洞,在信上指出的地点挖掘。那个地点,大家一定还记得,就是第二个洞口紧里面的一个角落。

这其间,时间过得虽说不算太快,但还可以让人忍受。法里亚呢,如前所说,没有恢复右手和右脚的功能,但智力已经完全恢复正常,除了我们前面详细介绍过的那些抽象的科学知识之外,他还一点一点地教他的年轻伙伴如何做一个耐心而又高尚的犯人,那就是如何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之下没事找事干。所以,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忙着,法里亚怕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当泰斯则怕回想那几乎已被忘却的往昔,往事像散落在茫茫黑夜之中的点点微光,在他的记忆深处飘动着。日子就这样过着,就像在某些人的生活中,不幸没能带来丝毫影响,在上帝的关注下,一切都循规蹈矩、平平静静。

可是,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在年轻人和老人的心里,或许有过许多被克制住的激情、被遏制住的叹息,等只剩下法里亚一个人,等埃德蒙回到自己房间时,它们就会暴发出来。

有一天夜里,埃德蒙突然惊醒,好像听见有人在呼叫他。他睁开眼睛,努力透过黑暗四处张望着。他听见有人呼叫他的名字,或者说有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吃力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下了床,额头冒着冷汗,焦虑不安地听着。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呻吟声来自他同伴的地牢。

“上帝啊!”当泰斯喃喃地说,“难道是?……”

他立刻把床挪开,搬开石块,钻进地道,来到对面的出口,石板已经被搬开。

在我们描述过的那盏奇形怪状、摇摇晃晃的灯的照耀下,埃德蒙看见老人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双手抱住木床架,脸上的线条被他熟悉的那些可怕症状**得扭曲了,他第一次看到这些症状时,都被吓坏了。

“唉!我的朋友,”法里亚无可奈何地说,“您都明白了,对吧?我用不着对您说什么了!”

埃德蒙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完全失去了理智,高声呼喊着冲向门口:“救命!救命!”

法里亚用仅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他的胳膊。

“别出声!”他说,“否则您就完了。让我们只为您一个人着想吧,我的朋友,想想如何能让您的囚禁生活可以忍受,如何使您的逃跑成为可能。一旦看守得知咱们俩互相串通,那么我做的一切就会毁于一旦,只剩下您一个人的时候,又要多少年才能做到这些啊。再说,您可以放心,我的朋友,我将要离开的这间地牢不会空太久的,另外一个不幸的人就会来取代我的位子。对这另外一个人来说,您将是一个救命的天使。这个人可能跟您一样年轻、强壮和有耐心,这个人可以帮助您逃跑,而我只能妨碍您。您身上不会再拖着半个僵尸束缚您的行动了。看来,上帝终于为您做了件好事,他给予您的要大于从您那里夺走的。现在,是我该死的时候了。”

埃德蒙只能紧握双手,大声喊道:“啊!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请不要这样说!”

他先是在这意外的打击下惊慌失措,老人的话又几乎使他失去了勇气。现在,他又振作起精神。“啊!”他说,“我已经救活过您一次,所以,一定会再救活您一次!”

说完,他就抬起床腿,从里面取出那个小药瓶,瓶里还盛着三分之一的红色药水。

“您瞧,”他说道,“这救命的药水还有不少呢。快,快,赶快告诉我,这一回该怎么办,有没有新的要求?快说吧,我的朋友,我听着。”

“没希望了,”法里亚摇着头说,“不过,这也没关系,上帝创造了人,并使他对生命的热爱在心里深深地扎了根,希望他尽一切所能保住生命。尽管活着有时很艰难,但生命总是非常宝贵的。”

“啊!是的,是的,”当泰斯大声说道,“我一定会救活您的,我向您保证!”

“好吧,那就试试吧!我身上已经发冷,我感到血正往头上涌,那让我牙齿打战,好像要把我的骨头弄散的可怕颤抖,现在开始震撼我的全身了,再过五分钟,那病就要发作。再过一刻钟,我就成为一具僵尸了。”

“啊!”当泰斯喊道,心里充满了痛苦。

“您还照第一次那么做,只是,这一次不要等那么长时间。此刻,我生命中的全部活力都已经耗尽,死神的工作,”他指着自己那瘫痪的手臂和腿说道,“也只剩下一半了。您往我嘴里灌十二滴药水,而不是十滴,如果我还醒不过来,您就把剩下的药全都倒进去。现在,请把我抱到床上去,我已经站不住了。”

埃德蒙抱起老人,把他放到床上。

“现在,朋友,”法里亚说,“您是我这悲惨的一生中唯一的安慰,上苍把您给了我,尽管给得稍微迟了些,但这是一件万分珍贵的礼物啊!我为此向上苍表示深深的谢意。在我与您永别的时刻,我祝您得到您应该得的一切幸福和成功,我的儿子,我祝福您!”

年轻人跪了下来,把头靠在老人的床上。

“您特别要听好我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刻对您说的话:斯帕达家族的宝藏确实存在。上帝使距离和一切障碍都在我面前消失了,我看见宝藏就在第二个山洞的紧里面,我的眼睛穿透了大地,被那无数珍宝照得眼花缭乱。假如您能成功地越狱,请一定记住,被众人视为疯子的可怜教士不是疯子。您立刻奔向基督山岛,好好享受我们的财富,尽情地享受吧,您受的苦太多了。”

一阵强烈的**中断了老人的话。当泰斯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充血,仿佛血一下子从他的胸膛涌到头上。

“永别了!永别了!”老人用**的手握住年轻人的手说,“永别了!”

“啊!您不能走!不能走!”当泰斯喊道,“啊!上帝!不要遗弃我们!救救他吧……帮帮我们……帮帮我吧……”

“别出声!别出声!”垂死的人轻轻说道,“只要您能把我救活,别人就不能把我们分开!”

“您说得对。我一定要把您救活!再说,虽然您很痛苦,但比上一次轻多了。”

“啊!您搞错了!我所以痛苦得轻一些,是因为我已经没有那么多力气忍受痛苦了。在您这个年纪,人对生命充满了信心,自信和希望是年轻人的特权,但是老人对死亡看得更清楚。哦!它就在那里……它来了……我的视力没有了……我的理智在消失……把手给我,当泰斯!……永别了……永别了!”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身子,集中了全部精力:“基督山!”他说,“千万别忘了基督山啊!”说完,他就倒在床上。

这一次发作是可怕的:四肢扭曲,眼皮肿得高高隆起,口吐白沫,身体一动不动,刚才躺在这里的那个足智多谋的人,此刻只剩下痛苦。

当泰斯拿起灯,把它放到床头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颤抖的灯光用一缕怪诞虚幻的光线照亮这张变了形的脸和一动不动的僵硬身体。

他目不转睛,勇敢地等待着使用那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的时机的到来。等他觉得时间已到,就拿起刀子,撬开他那不像第一次闭得那么紧的牙齿,一滴一滴地数了十二滴,然后等待着;瓶子里剩下的药水,大约是刚才滴进去的两倍。他等了十分钟,一刻钟,半个小时,依然毫无生息。他颤抖着,头发竖起,额头冒着冷汗,听着自己的心跳来数秒。

这时,他想,到了进行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了。他把药瓶送到法里亚那发紫的嘴唇边,嘴依然张着,无须再撬。他把瓶里剩下的药水全都灌了下去。

药水产生了直流电的作用,老人的四肢一阵剧烈抖动,双目圆睁,样子十分可怕,嘴里发出一声类似呼叫的叹息,然后,这个颤抖的身子又慢慢地静止不动了。

只有一双眼睛依然圆睁着。

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在这使人焦虑不安的一个半小时里,埃德蒙朝朋友俯下身子,用手按住他心口,渐渐感到他的身体变凉,心跳变弱,越来越弱,越来越低沉。终于没有了一丝生机,心脏最后挣扎了一下,便停止了跳动,脸色变得铁青,眼睛依然睁着,但已没有了眼神。

这时是清晨六点,天已开始发亮,惨淡的光线射进地牢,使那奄奄一息的灯光显得更加苍白。一道道怪异的光射在死者脸上。在这白昼与黑夜搏斗之际,当泰斯还可以对教士的死怀有一丝疑虑,可是,当白昼终于战胜黑夜时,他也终于明白自己是与一具尸体待在一起了。

于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强烈恐惧涌上他心头。他再也不敢去握那只垂在床外的手,再也不敢把目光停在那双呆滞的翻白的眼睛上,有好几次,他想把那双眼睛合上,但无济于事,合上又睁开。他吹灭灯,把它小心藏好,用那块石板尽量堵严洞口,然后走了。

他也该走了,狱卒马上就要来了。

这一回,他是先给当泰斯送饭,从当泰斯的牢房出去之后,他就去法里亚的牢房,给他送早饭和内衣。没有任何痕迹表明这个人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事。他走了出去。

这时,当泰斯突然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那不幸的朋友牢房中将要发生的事。所以,他又钻进地道,走到头时,刚好听见狱卒求援的呼叫声。

其他狱卒很快就进来了,接着,传来士兵们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他们这样走路已经成为习惯,即使不值勤的也是这么走路。典狱长也紧跟在士兵之后赶到了。

埃德蒙听见他们搬动尸体时把床弄得嘎吱直响,听见典狱长说话的声音,他命令往犯人脸上泼水,看到泼水后犯人还没有醒来,就派人去找医生。

典狱长走了出去,当泰斯听见几句同情的话,里面还夹杂着讥讽的笑声。

“好了,好了,”其中一个说,“疯子找他的宝藏去了,一路平安!”

“他腰缠万贯,却没钱给自己买块裹尸布。”另一个说。

“哦!”第三个声音说道,“伊夫堡的裹尸布不贵啊。”

“或许,”第一个说话的人又说道,“因为他是教会的人,上面会为他破费点儿呢。”

“那他就会有幸得到一个口袋了。”

埃德蒙仔细听着,一句话也没落掉,可是,他又听不懂这些话的含义。说话声很快就消失了,他觉得来帮忙的人都离开了房间。不过,他还是不敢上去,他们很可能留下一个狱卒看守尸体。因此,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寂静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声音越来越大。

是典狱长回来了,后面跟着医生和几个军官。接下去又是一阵岑寂,无疑是医生走近床头,正在验尸。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提问题。

医生分析了犯人致死的病因,并宣布犯人已经死亡。问话和回答都是那么漫不经心,这让当泰斯感到气愤,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应当对教士有一点他对教士的那份感情。

“听了您的这一诊断,我感到很难过,”典狱长听到医生这么肯定地宣布老人已经死亡,这样说道,“这个犯人很温和,对人没有威胁,他的疯癫很有趣,特别易于看管。”

“哦!”狱卒说,“其实根本用不着看管他,我敢说,他可以在这里蹲上五十年,也绝不会有任何越狱企图。”

“不过,”典狱长又说,“尽管您很自信,但我觉得还是必须马上确定一下犯人是否真的死了,这倒不是信不过您的责任心,而是出于我自己的责任感。”

接下去,是一片死一般的肃静;这其间,当泰斯始终在侧耳细听,他猜想医生一定又在第二次对尸体进行诊断。

“您放心好了,”医生说,“他死了,我可以向您担保。”

“您知道,先生,”典狱长又一次强调说,“在今天这样一种情况下,我们不能满足于一次简单的验尸。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如何,还是请您按照法律规定的程序,把这件事做完吧。”

“让人把烙铁烧热,”医生说,“但实际上,这是多余的。”这个烧烙铁的吩咐把当泰斯吓了一跳。

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开门的吱嘎声,还有出出进进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看守回来说道:“火盆和烙铁都拿来了。”

又是一阵沉寂,接着,传出人体被烧灼的声音,一股浓烈的、令人恶心的气味透过了墙壁,当泰斯正恐惧地躲在墙后偷听。

一闻到人体被烧焦的气味,年轻人的额头就冒出虚汗。他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您看,先生,他确实死了,”医生说道,“用火烧脚跟是最可靠的判断方法。可怜的疯子终于被医好了疯病,从囚禁中解脱了。”

“他就是法里亚吧?”陪典狱长来的一位军官问道。

“是的,先生,据他自己说,这还是个古老的姓氏呢。而且,他本人非常博学,凡不涉及宝藏的问题,他的理智都相当清醒。但只要一提到宝藏,应当承认,你就没法同他讲理了。”

“我们称这种病为偏执狂。”医生说。

“您从来没有觉得他有不好看管的时候吗?”典狱长问那个负责给教士送饭的狱卒。

“没有,典狱长先生,”狱卒回答,“没有,从来没有!正相反,他以前还经常给我讲故事,让我开心。有一天,我妻子病了,他还给了我一个药方,把她的病治好了。”

“哦,哦!”医生说,“我还不知道我是跟一个同行打交道呢。典狱长先生,”他笑着补充道,“我希望您能给予他应有的待遇。”

“好的,好的,请您放心,他将被装进我们所能找到的最新的口袋里,体面地安葬。您满意了吗?”

“我们需要在您面前完成这最后一道程序吗,先生?”一名狱卒问。

“当然,不过,请你们动作快一些,我总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待上一整天吧。”

又传来新的出出进进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当泰斯听见一种麻布的摩擦声,床上弹簧吱吱的响声,有人重重地踩在那块石板上,仿佛在搬一件很沉的东西,接着又传来床在重物的压力下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晚上见。”典狱长说。

“要做弥撒吗?”一名军官问道。

“不行了,”典狱长回答,“城堡里的神甫昨天向我请了假,到耶尔旅行一个星期,我还向他保证,这其间所有的犯人都会安然无恙呢。可怜的教士不该这么着急,否则,他就会听到自己的《安魂曲》了。”

“哦,哦!”医生用他那一行的人惯有的不信教的语气说道,“他是教会的人,上帝会考虑他的身份,不会把一个教士送到地狱里让魔鬼取乐的。”

这句恶毒的玩笑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这其间,装尸体的工作正在进行着。

“晚上见。”这个工作结束之后,典狱长说。

“几点钟?”狱卒问。

“十点到十一点吧。”

“要守尸吗?”

“有什么必要?跟他活着时候一样,把地牢门锁上就行了。”

于是,响起脚步声和门闩**的嘎吱声,接下去是比孤独还要阴郁的沉寂。死亡的沉寂,充满了整个空间,一直涌进年轻人那冰冷的心灵。

这时,他用头慢慢顶起那块石板,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那个房间。

屋里空无一人,当泰斯就钻出地道。

第二十章 伊夫堡的公墓

借着从窗口射进来的灰蒙蒙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到床上平放着一只粗麻布口袋,从口袋那宽宽的皱褶下面,隐约显现出一个长长的僵直的人体,这麻袋就是法里亚的裹尸布,从狱卒的话里可以知道,这块裹尸布不值几个钱。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一件物质的东西把当泰斯和他这位老朋友分开了,他再也不能看到他那双睁得大大的、似乎能超越死亡的眼睛了,他再也不能紧握那只为他揭开纱幕、揭示出许多事物真相的巧手了。这个对他恩重如山、被他视为忘年之交的好友,如今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于是,他坐在这张可怕的床的床头,陷入愁云惨雾之中。

孤独!他又一次变得孤苦伶仃!他又陷入了死寂,又一次面对虚无!

孤苦伶仃!再也看不到那个唯一把他与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人的面庞,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还不如像法里亚那样,到上帝那里去问明生的奥秘,哪怕要为此去闯那道痛苦的鬼门关呢!

那个曾被朋友赶走,因为朋友的出现而被摆脱的自杀念头,此刻又像幽灵似的出现在法里亚的尸体旁。

“如果我能死,”他自言自语,“我就能到他去的那个地方,我一定会找到他。可是,怎么个死法呢?其实很简单,”他笑着补充说,“我就待在这里,我朝第一个进来的人扑过去,掐死他,他们就会判我绞刑。”

可是,巨大的痛苦就像巨大的风暴一样,波谷处于两个波峰之间,当泰斯在这可耻的自杀念头前退却了,并且,刹那间从悲观厌世转向对生命与自由的强烈渴求。

“死?哦,不!”他大声说道,“如果现在就死,那又何必活到今天,何必经受这千辛万苦呢?要是在几年以前,在我下定决心时去死,那倒是件好事,可是现在去死,那可真就成全了我那悲惨的命运了。不,我要夺回被人抢走的幸福!在我死以前,怎么竟然忘了我还有仇人,还需要报仇雪恨呢!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还有几个恩人需要我感恩戴德呢!但是,现在人们把我遗忘在这里,我也只能像法里亚那样离开我的地牢了。”

说完这句话,埃德蒙突然一动不动,两眼发直,仿佛一个人头脑里赫然闪过一个令人可怕的念头似的。他猛地站起身,用手捂住额头,就像头晕似的,在房间里走了两三步,又走回来停在床前……

“啊!啊!”他喃喃地说,“是谁给我出的这个主意?是您吗,上帝?既然只有死人才能从这里自由地出去,那就让我来取代死者吧。”

他没容自己多加考虑,以免自己的思想有时间来摧毁这个孤注一掷的决定,就朝那个可憎的袋子俯下身,用法里亚做的那把刀把它划开,从里面拉出尸体,背到自己的房间,把他放到床上,按照自己平时的习惯,用破布裹住脑袋,用自己的被子把他盖好,最后一次吻了吻那冰冷的前额,又试着把他那双不听话的眼睛合上,但它们依然睁着,因为没有眼神而显得十分可怕;接着,把他的头扭向墙,好让狱卒来送晚饭时,以为他睡着了,这也是他的习惯;然后,他钻进地道,把床拉到墙边,回到另一个房间,从柜子里取出针线,脱掉身上的破衣服,以便别人能感到袋子里的人是**,然后钻进袋子,按尸体原来的姿势躺好,从里面把袋子缝好。

倘若这时恰好有人进来,那么,这人肯定能听见他心脏的跳动声。

当泰斯本来可以等到送来晚饭以后再过来,但他担心在这以前,典狱长会改变主意,让人把尸体抬走。万一如此,他最后的希望也就付诸东流了。

不管怎么说,他的主意已定。他是这样打算的。万一抬尸体的人在半路上发现他们抬的是个活人而不是个死人,那当泰斯就不等他们明白过来,用刀把口袋从头到脚一下子划开,趁他们惊魂未定,逃之夭夭,倘若他们想拦住他,他就动刀子。

如果他们把他抬到公墓,放进一个墓穴,他就任他们用土埋住自己,然后,趁着黑夜,等掘墓人一转身,他就赶紧掀掉身上的松土逃走。他希望压在身上的土不至于太沉,好让他能够掀动。如果他估计错了,身上的土很沉,把他闷死,那再好不过了!从此一切都结束了。

当泰斯从前一天晚上起就没吃饭,但是,他早晨也没感到饿,现在仍然不觉得饿。他的处境实在太危急了,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

当泰斯所遇到的第一个危险,就是狱卒七点钟来给他送晚饭时会发现已经掉包了。幸好,以前,他或者因为心情抑郁,或者因为劳累,曾多次在狱卒进来时已经躺在床上。在这种情况下,狱卒通常都把面包、汤放在桌子上,一声不响地退出去。

可是,这一次,狱卒可能会一反常态,与当泰斯搭起话来,发现当泰斯不理他,可能会走近床边,从而识破这一切。

快到晚上七点钟时,当泰斯真正开始焦虑不安了。他用手按住心口,想压住剧烈的心跳,用另一只手去擦额头的汗水,汗水沿着太阳穴向下流着,浑身上下一阵阵地战栗,心像被钳子夹住似的,缩成一团。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城堡里仍然毫无动静,当泰斯明白,他已经过了第一个关口,这是一个好兆头。终于,典狱长指定的时间到了,阶梯上传来脚步声。埃德蒙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鼓起全部勇气,屏住呼吸,恨不得同时也止住脉搏的激烈跳动。

来人在门口停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当泰斯猜想这是两个来抬他的掘墓人,当他听到他们放担架的声音时,他这个估计得到了证实。

门开了,一道模糊的亮光射到当泰斯的眼里;他透过麻袋,看到两个人影走近他的床,第三个影子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盏风灯。走近床边的两个人,每人抓住袋子的一头。

“一个那么干瘦的老头,怎么这么沉啊!”另一个抬起他的脚,说道。

“你捆上了吗?”第一个人问道。

“我没那么蠢,这么早就给自己加上一份多余的重量。”第二个说道,“我到那里以后再捆。”

“为什么要捆?”当泰斯心里想道。

他们把这个“死人”从床上抬到担架上。埃德蒙挺直身子,以扮演好死人的角色。他们把他放到担架上。提风灯的人在前面照亮,一行人上了阶梯。

一股夜晚的清新、寒冷的风骤然向他袭来,当泰斯觉出这是密史脱拉风,这种意外的感受使他半喜半忧。

抬担架的人走了二十来步,然后停下来,把担架放到地上。其中一个人走开了,当泰斯听见他的脚踏在石板上的声音。

“我这是在哪儿呢?”当泰斯自问。

“你知道,这家伙可真不轻呢!”留在当泰斯身边的这一个说着,坐到担架边上。

当泰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逃跑,幸亏克制住了。

“给我照照亮,畜生。”走开的那一个说道,“要不然我永远也找不到我要找的东西。”提风灯的人立刻遵命,尽管如同我们听到的那样,这道命令的措辞不大好听。

“他到底在找什么呢?”当泰斯心里捉摸,“大概是找铲子吧。”

一声得意的叫喊说明掘墓人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终于找到了,”另一个说,“还真不容易。”

“是啊,”那人回答,“不过,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妨碍。”说着,他走近埃德蒙,后者听见在自己身边放下一个很重的东西,发出很大的响声。与此同时,一条绳子捆住他的双脚,勒得他很疼。

“喂!捆好了吗?”坐在一边一动不动的那个掘墓人问道。

“捆得结实极了,”另一个回答,“我可以担保。”

“既然如此,那就上路吧。”

于是,担架被抬了起来,重新上路。他们走了五十来步,又停下来,打开一道门,然后又继续朝前走。他们越往前走,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就越加清晰地传到当泰斯的耳中,因为城堡就建在岩石上。

“鬼天气!”一个抬担架的人说道,“今天夜里待在海上滋味可不好受。”

“是啊,教士可要浑身湿透了。”另外一个接着说,随后,他们哈哈大笑。

当泰斯没太听明白这个玩笑,但他的头发还是竖了起来。

“好了,我们到了!”第一个人说。

“再走远一点,再远一点,”另一个说,“你知道,上次那个丢在半山腰上,在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第二天典狱长骂我们是废物。”

他们又往上走了四五步,接着,当泰斯觉得他们抓住他的头和脚,用力摇着。

“一!”掘墓人一起喊道。

“二!”

“三!”

当泰斯感到自己真的被高高地抛向天空,接着又像一只受伤的鸟似的凭空而下,始终以令人恐怖的速度下落,他的心吓得都快僵了。尽管脚下捆着重负,坠着他飞速地向下降落,但他还是觉得降落的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一百年。终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像箭一般落进冰冷的水里,他不禁惊叫一声,但喊声立刻被海水淹没了。

当泰斯被抛进海里,脚上捆着一个三十六磅重的大铁球,把他坠向海底。

原来,大海就是伊夫堡的公墓。

第二十一章 蒂布朗岛

当泰斯头晕目眩,几乎要窒息了,但头脑还很清醒,还知道屏住呼吸。如同前面所说,他右手拿着一把打开的刀子,以备各种需要,这时,他迅速划破口袋,伸出手臂,钻出麻袋,但是,尽管他奋力挣扎,仍然被铁球坠着。于是,他蜷起身子,寻找捆住双脚的绳子,然后,用尽平生之力,就在自己快要昏过去的一刹那把它割断。接着,双脚用力一蹬,便自由自在地浮到水面,那只铁球带着差点成了他的裹尸布的粗麻袋,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

当泰斯只吸了一口气,随即再次潜入水中,因为他首先应当避免的,是被别人发现。

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时,已经游出离刚才落水的地方五十多步远了。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布满暴风雨前兆的漆黑天空。低空中,狂风卷着浮云迅速掠过,时而露出一点闪着星光的蓝天。他面前是一片黑魆魆的怒吼的海面,暴风雨就要来临,大海开始涌动翻滚,他身后耸立着一个可怕的幽灵般的庞大无比的花岗岩礁石,颜色比大海和天空还要黑,那黑魆魆的岩顶颇似一只伸出的手臂,像要抓住它的猎物似的。在那块最高的石头上,一盏风灯照出了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影好像在不安地俯身看着大海,这两个古怪的掘墓人大概听见了他在坠落时发出的叫喊声。于是,当泰斯又潜了下去,在浅水与深水之间游了很长一段。过去,他经常潜水,每每在法罗湾招引众多的观众为他喝彩,那些人总是称他为“马赛最优秀的弄潮儿”。

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时,风灯已经不见了。

现在需要判断方向。在伊夫堡周围所有的岛屿中,拉托诺岛和波梅格岛是距离最近的,但是,拉托诺岛和波梅格岛都有人居住,小岛多姆亦如此,所以,最安全的就算是蒂布朗岛和勒梅尔岛了,蒂布朗岛和勒梅尔岛都距伊夫堡一里来路。当泰斯当然想去其中一个小岛,可是,夜幕愈来愈阴沉,如何才能找到这两座岛呢?

这时,他看到普拉尼埃灯塔像星星一样在闪动。

如果一直朝这座灯塔游,那么蒂布朗岛就该位于偏左一点的位置,如果稍微向左边偏一点游,那就应当能在这条线上找到这座岛。

不过,我们前面说过,这座岛距伊夫堡至少有一里路远。

以前在监狱里,法里亚看到年轻人沮丧懒惰时,总是这样对他说:“当泰斯,不能让自己这样无精打采,否则,您将来逃跑时就会没力气,会因此而淹死的。”

在沉重苦涩的海浪下,这句话又在当泰斯耳边回响。他急忙浮出水面,冲破海浪,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丧失了体力,他高兴地发现,长期被迫停止活动丝毫没能减弱他的强壮与灵活,感到自己仍然是大海的主人,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在大海里嬉戏。

而且,那迅疾追逐而来的恐惧也使当泰斯力量倍增。他不时浮在波峰,侧耳细听,想听听是否有嘈杂声传来,而且,每当他漂到浪尖,也都试图穿过沉沉夜幕,飞快地朝地平线扫上一眼。他觉得那一层高过一层的海浪像是在追赶他的小船,于是,他更加用力游着,这无疑使他游得更远,这种不停地游动很快就耗尽了他的体力。但他依然奋力游着,那座可怕的城堡渐渐融于夜雾之中,他已看不清它了,但始终感到它的存在。

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这一个小时里,当泰斯全身都洋溢着自由的喜悦,连续朝既定方向破浪前进。

“哦,”他心里想道,“我游了快到一个小时了,但由于逆风,我游的速度一定比平时慢四分之一。尽管如此,只要方向没错,我现在应当离蒂布朗岛不远了……可是,万一方向错了呢?”

他打了个寒战。他想游一阵仰泳休息一下;但是,海浪越来越大,他很快就明白,根本不能指望依靠这种办法来缓一口气。

“好吧!”他说,“那我就一直游到底,直到两臂发软,浑身抽筋,沉到海底!”

于是,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和冲劲,游了起来。

突然,他发现那本来就昏暗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一块又厚、又重、又浓的乌云向他压来。与此同时,他感到膝盖一阵剧痛,他那敏捷得惊人的想象力告诉他,这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马上就会听见开枪的声音。但是,没有传来子弹的爆破声。当泰斯伸出手,感到前面有障碍,就收回另外一条腿,结果碰到地面。这时他才看清那个刚才以为是乌云的东西。

在他前方二十步远的地方,耸立着一块形状怪异、硕大无朋的岩礁,仿佛一只庞大的火炉,在烧得最热的时候突然凝固了:这就是蒂布朗岛。

当泰斯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衷心感谢上帝,而后在凹凸不平的花岗岩上躺了下来,此刻,他觉得这尖利的岩石比世界上最柔软的床都要柔软舒适。

尽管狂风大作,并且已经开始下雨,但他已经疲惫不堪,就像躯体已经僵硬但灵魂仍然怀着对莫大幸福的向往而踯躅不前的人一样,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过了一个小时,一声炸雷把当泰斯惊醒。这其间,暴雨倾盆,狂风呼啸,一道道闪电如同火蛇似的从天而降,照亮了那像翻腾的茫茫石海般的汹涌的海浪和波澜壮阔的云涛。

当泰斯用他那水手的眼睛一望,就知道自己没搞错,他已经在两个小岛中的第一个岛登陆,这确实是蒂布朗岛。他知道这是个光秃秃的小岛,寸草不生,无遮无拦。等风暴一停,他就再跳进大海,游到勒梅尔岛,那也是一座荒岛,但比这一个大,因此更宜于生存。

一块向外悬突的岩石为当泰斯提供了暂时的避雨之处,他躲到下面,几乎就在这时,暴风雨变得更加疯狂了。

埃德蒙感到头上的岩石在抖动。汹涌的波浪猛烈地拍打着这座巨大的金字塔的底部,浪花一直溅到他身上。他虽然置身于安全之所,但仍然处在隆隆惊雷和闪闪电光之中,感到头晕目眩。他觉得小岛在他脚下颤动,像一艘抛锚的船,随时都会折断缆绳,把他抛进巨大的旋涡之中。

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又饿又渴。当泰斯伸出手和头,在一块岩石凹缝里喝着雨水。

当他直起身时,一道闪电仿佛划破夜空,直到露出上帝那金光灿灿的宝座,把天地照亮。借着闪电的亮光,当泰斯看到,离他四分之一里远的地方,在勒梅尔岛和克鲁瓦西耶角之间,一艘小鱼船被飓风和海浪卷着,像个幽灵似的从一个浪尖滚入波谷;一秒钟之后,那幽灵又出现在另一个浪尖上,以惊人的速度向他靠近。当泰斯想呼喊,想寻找一块破布拿在手里摇动,好让他们明白自己处境险恶,其实他们已经看得很清楚。在一道闪电的照耀下,年轻人看到四个人紧紧地抓住桅杆和缆绳,第五个人站在断裂的舵前。他看见的这些人也一定看见了他,因为他听见了被咆哮的狂风传过来绝望的喊叫声。桅杆顶上,一张撕成破片的帆扭曲得像根芦苇似的,在飓风中频频噼啪作响。突然,把帆系在桅杆上的最后几根绳索被折断,帆被风刮走了,在阴沉沉的天幕上飘着,宛若在乌云下飞翔的硕大的白色海鸟。

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可怕的断裂声,当泰斯听到绝望的呼叫。他像一只狮身人面怪兽似的抓住那块岩石,朝深渊看着,又一道闪电使他看见那艘断裂的小船的残碎船板上,有几张绝望的脸,把手臂伸向天空。

接着,一切又都被黑暗吞没,那可怕的场面只持续了一个闪电的瞬间。

当泰斯冒着滚下海去的危险,冲到光滑的陡坡上,探视着,倾听着,但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没有了喊声,也没有了人的奋力挣扎,只有上帝的伟大杰作暴风雨还在卷着狂飙,翻着海浪,轰轰烈烈地继续着。

风渐渐小了,天空中,那一片片被暴风雨洗涤后褪了色的灰云向西飘去,露出蓝色的夜空,上面缀着格外明亮的星星。很快地,一条长长的红色光带出现在东方那蓝黑色的海平线上。海浪翻滚,一道亮光霍然闪过浪尖,把白色的浪花变成一条条金色的丝线。

天亮了。

当泰斯一动不动,默默地凝视着这幅雄伟壮丽的景色,仿佛第一次看见似的。的确,自从他被关进伊夫堡以后,他已经把这种场面淡忘了。他朝城堡方向转过身,向那边的陆地和大海探询地环视了片刻。那个阴沉沉的建筑物高高地耸立在海浪之中,充满了那种静止不动的物体特有的威严,仿佛在监视和统领着一切。

这时,大约是清晨五点钟,海面愈来愈平静。

“再过两三个小时,”埃德蒙心想,“狱卒就要进入我的房间,他会发现我那可怜的朋友的尸体,认出他来,徒劳地到处找我,然后报警。于是,他们会发现洞口、地道接着,就询问那几个把我扔到海里去的人,他们一定听到了我的呼喊。很快,装满士兵的船就会去追赶可怜的逃犯,知道他不可能逃得很远。炮声会向整个沿海地区发出警报,不准收留一个赤身**、饥肠辘辘的流浪汉。马赛的探子和警察也会收到警报,在沿海仔细搜索,而伊夫堡的典狱长会派人在海上搜寻。这样一来,我该怎么办呢?我又饿又冷,为了游泳方便,还把那把碍事的救命刀子扔了;我会被第一个碰到我的农夫出卖,把我交出去换二十法郎的赏钱;我已经筋疲力尽,脑袋空空,没有了毅力。啊!上帝!您看到我受尽苦难,为我做点我力不能及的事吧。”

埃德蒙是在体力消耗已尽、大脑一片空虚时,焦虑不安地转向伊夫堡,在一种说谵语的状态中,发出这番热烈的祈求。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在波梅格岛方向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艘张着三角帆的小船,犹如一只海鸥擦着海浪飞翔,只有水手的眼睛才能认出这是一艘热那亚单桅三角帆船,在半明半暗的海边行驶。船是从马赛起程,刚刚驶入大海,正用它那尖尖的船头划破水花飞溅的波浪,为圆鼓鼓的船身开辟航道。

“啊!”当泰斯大声说道,“假如我不怕受到询问,不怕被认出是个逃犯并被押回马赛,我不用半个小时就能追上这艘船!怎么办呢?怎么说呢?编个什么瞎话骗过他们呢?这些人都是走私贩子,跟海盗差不多。他们打着临海航行的幌子,实际上在沿海进行抢劫,他们宁肯出卖我,也不会做一件得不到报酬的善事。

“还是等一等吧。

“可是,等待已经是不可能了。我饿得要死,再过几个小时,我身上仅有的一点力气也会消耗尽的;再说,狱卒送饭的时间快到了,现在还没发出警报,或许他们什么都不会怀疑,我可以装成昨晚遇难的那艘小船上的一个水手;这个故事不无可信之处,没人会来戳穿我,他们全都淹死了。就这么定了。”

当泰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目光转向小船昨夜沉没的地方,不禁吓得一激灵。在一块岩石的尖顶上,挂着一个遇难水手的弗里吉亚帽子,旁边漂着船体机身的残片,海浪把这些软弱无力的碎片推来推去,碰撞着小岛的边缘,就像抽打一群软弱无力的公羊似的。

就在这一刹那,当泰斯的决心已定。他跳进海里,向帽子游去,把它戴到头上,抓住一块船板,朝那艘船行驶的方向横切着游过去。

“现在,我得救了。”他喃喃自语。

这个信念给他增添了力量。很快,他就又看到那艘船,它正顶着风,在伊夫堡和普拉尼埃塔之间行驶。当泰斯不禁担心起来,怕小船不是沿着海岸线行驶,而是驶向大海,比如说是驶向科西嘉岛或者撒丁岛,不过,游泳者很快就从它那行驶的方式上,判断出它像是去意大利的船那样,想从雅罗斯岛和卡拉萨雷涅岛之间穿过去。

这时,船与游泳者不知不觉地愈来愈近,有一次,船向前一冲,离当泰斯甚至不到四分之一里远。于是,他游上浪峰,摇着帽子求救,但船上的人谁也没看见他,船又调整了方向,朝前冲去。当泰斯想呼叫,但他目测了一下距离,明白他的声音会被海风和波涛吞没,根本传不到船上。

这时,他才庆幸自己想到躺在一块船板上。他身体这么弱,在海上可能根本坚持不到靠近小船,而且,如果小船没看见他就开过去——这是非常可能的——那他肯定也没力气重新回到岸上。

尽管当泰斯对小船的航线很有把握,但仍然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看着它,直到发现它那船头稍稍一转,又朝他驶来。于是,他又迎着它游过去,但还没等他们相遇,船又一次调整了航向。当泰斯立刻用尽全身的气力,几乎站立在水面上,摇着帽子,像遇难的水手那样,发出万分凄惨的呼叫,那声音就像大海里的精灵的呻吟。

这一次,人们看见他了,也听到了他的喊声。小船中断原来的航向,朝他这边转过来,与此同时,他看见船上的人开始准备把一只小艇放到海里。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登上小艇,摇着双桨,向他靠近。这时,当泰斯认为破船板已经没有用处了,就从上面滑到水里,用力游了起来,以便缩短与前来救自己的人的距离。

然而,游泳者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他早已经筋疲力尽,这时,他才感到那块一动不动地漂在离他百步远水面上的船板多么有用。他的两臂开始变得僵硬,双腿也失去了弹性,动作也变得生硬而不连贯,胸口起伏,喘不过气来。他狂叫一声,两个划桨者加快了速度,其中一个用意大利语对他喊道:“坚持住!”

他刚听到这声鼓励,一个大浪就把他击倒,水花将他埋住,他几乎再也没有气力游上来了。他再次露出水面,像个快要溺死的人那样绝望地乱踢乱蹬,又发出第三声喊叫,接着,感到自己沉下海去,仿佛脚上还坠着那个致命的铁球。水淹没了他的头,透过海水,他看见布满乌云的铅灰色天空。

他用尽了最大力气浮出水面,这时,他感到有人抓住他的头发,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晕过去了。

当泰斯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船的甲板上,船还在继续航行。他第一眼想看的,是船在朝哪个方向行进,他发现它离伊夫堡越来越远了。当泰斯实在太疲惫了,以至于他发出的欢叫竟像一声痛苦的呻吟。

如同前面所说,他躺在甲板上,一个水手正用毛线被子为他摩擦四肢;另外一个,他认出是那个对他喊“坚持住”的人,把一个酒瓶塞进他的嘴里;第三个人是个老水手,是船上的舵手和船长,带着那种躲过了昨日的灾难,但难保明日安危的人所常有的同情心看着他。

酒瓶里的几滴朗姆酒使年轻人那衰弱的心脏又恢复了活力,与此同时,另一个水手跪在他面前,继续用毛线被子揉搓他的四肢,使它们渐渐恢复了弹性。

“您是谁?”船长用蹩脚的法语问道。

“我是个马耳他水手,”当泰斯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回答,“我们的船从锡拉库萨来,船上装着酒和谷物。昨晚我们在莫尔吉翁岬遇上暴风雨,船撞在前面那些你们看到的礁石上,被撞得粉碎。”

“您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幸好抓住了一块岩石,我就是从那里游过来的。我们那位可怜的船长在那块石头上碰得脑浆迸裂,另外三个伙伴也淹死了。我想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看见了你们的船,我怕被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就捡了一块我们船上的破船板,冒险朝你们游过来。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当泰斯接着说,“要不是您的一个水手抓住我的头发,我就完了。”

“那是我,”一个表情直爽开朗、两颊留着长长黑须的水手说道,“我抓的正是时候,您当时正往下沉呢。”

“是的,”当泰斯说着,向他伸出手,“是的,我的朋友,我再次向您表示感谢。”

“说真的!”水手又说,“我当时还真有点犹豫,您那六寸长的胡子和一尺多长的头发,让人看上去不像好人,倒更像强盗。”

当泰斯这才想起,自从他被关进伊夫堡以后,就再没有理过发,没刮过胡子。

“是啊,”他说,“那是我有一次遇难时,向格罗塔圣母许的愿:十年不剃头,不刮脸。今天,我的许愿正好到期,我却差一点在这个周年的日子淹死。”

“现在,我们该把您怎么办呢?”船长问。

“唉!”当泰斯回答,“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坐的那只小船已经沉了,船长也死了;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我也差点遭到同样的命运,而且赤身**。幸好我是个不错的水手,你们先在哪个港口靠岸,就把我留在哪里吧,我总能在一个商船上找到活儿干的。”

“您对地中海很熟吗?”

“我从小就在地中海上航行。”

“您知道哪些港口最好吗?”

“没有哪个港口不好,哪怕是最差的港口,我也能闭着眼睛出出进进。”

“这太好了!您说,老板,”那个对当泰斯喊“坚持住”的水手说道,“如果这个伙伴说的是真话,干吗不留他在我们船上呢?”

“是啊,如果他说的是真话,”船长面带疑虑说道,“不过,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他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了。”

“我能做到的远远超过我所说的。”当泰斯说。

“哦!哦!”船长笑着说,“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那就请便吧。”当泰斯站起身来说道,“你们现在去哪里?”

“去里窝那。”

“是这样!你们与其这样逆风行驶,浪费宝贵时间,何不干脆尽可能贴着风开呢?”

“因为那样一来,我们就会撞到里翁岛上去。”

“你们会从离它二十的地方开过去。”

“那您就来掌舵吧,”船长说,“也让我们看看您到底有多大本事。”

年轻人坐到舵前,轻轻按了一下,发现这只船还好用,虽然说不上是第一流的好船,但驾驶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转动桁索和帆角索!”他说。船上的四个水手立刻各就各位,船长看着他们忙着。

“拉绳索!”当泰斯又说。水手们相当准确地执行着命令。

“现在,把绳索拴好!”这道命令也同前两道命令一样得到执行。这时,小船不再戗风行驶,而是朝着里翁岛驶去,正如当泰斯预言的那样,船的右舷在距岛二十远的地方开过去了。

“好极了!”船长说。

“好极了!”船员们也随着喊道。

于是,大家都赞叹地看着这个人,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智慧,身体也变得强健有力,这些都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你们看,”当泰斯离开舵,说道,“我至少在这次航行中能对你们有点用吧。要是你们到里窝那以后不想要我了,就把我留在那里。我一拿到工钱就还你们的伙食费和借给我的衣服钱。”

“好吧,好吧,”老板说,“只要您的要求合理,我们可以商量。”

“人跟人都一样,”当泰斯说,“您给这些伙伴多少钱,就给我多少吧。”

“这不公平,”把当泰斯从海里救出来的那个水手说,“因为您比我们懂得多。”

“你跟着掺和什么?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雅科波?”老板说,“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提出要多少工钱。”

“这倒是,”雅科波说,“我只不过说了自己的看法而已。”

“那好吧!如果你有替换的衣服,最好借给这个小伙子一条裤子和一件外衣,他还光着身子呢。”

“我没有外衣,”雅科波说,“不过,我有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

“这就足够了,”当泰斯说,“谢谢你,朋友。”

雅科波钻进舱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两件衣服出来了。当泰斯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把它们穿到身上。

“现在,您还需要别的东西吗?”老板问。

“给我一块面包,再来点刚才尝过的那种香醇的朗姆酒,因为,我有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确实,都快四十八个小时了。

有人给他拿来一块面包,雅科波把酒瓶递给他。

“左转舵!”船长对舵手喊道。

当泰斯把酒瓶送到嘴边,顺便朝左边瞥了一眼,可酒瓶举到一半就停下了。

“瞧!”老板问,“伊夫堡出什么事了?”

果然,伊夫堡南端棱堡的雉堞上冒出一团白烟,吸引了当泰斯的注意。过了一秒钟,远远传来一声炮响,一直传到小船上。

水手们抬起头,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船长问。

“昨天夜里大概有犯人越狱了,这是在放炮警告。”船长朝年轻人看了一眼,后者说完这句话,就把酒瓶塞进嘴里。他看到年轻人那么镇定自若,有滋有味地喝着酒,即使他有一丝疑虑,那么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中稍纵即逝,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朗姆酒可真有劲儿。”当泰斯说着,用衬衫袖子擦着前额流下的汗水。

“不管怎么说,”老板看着他,自言自语,“如果是他,那就更好了,因为我得到一个真正的汉子。”

当泰斯借口自己累了,就坐到舵旁。舵手看到有人替他,心里很高兴,就用目光请示船长,船长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把舵交给他的新伙伴。

当泰斯坐到舵前,就可以把目光盯住马赛方向。

“今天是几号啊?”当泰斯问雅科波,后者在看不到伊夫堡以后,就坐到当泰斯身边。

“二月二十八号。”他回答。

“哪一年啊?”当泰斯又问。

“怎么,哪一年!您问的是哪一年?”

“是的,”年轻人又说,“我问您是哪一年?”

“您连今年是哪一年都忘了?”

“有什么法子呢!昨天夜里我已经山穷水尽了,”当泰斯笑着说,“我都差点傻了,到现在记忆还是一片模糊。我问您,现在是哪一年的二月二十八号?”

“一八二九年。”雅科波说。

当泰斯被囚禁了整整十四年。他十九岁进的伊夫堡,出来时已经三十三岁了。他嘴边掠过一丝痛苦的微笑。他在想,这些年里,梅尔塞黛丝一定以为他死了,她到底怎么样了呢?

接着,他想到那三个让他度过如此漫长、如此残酷的囚禁生活的人,眼睛里闪过一道仇恨的怒火。他又重复了在狱中发下的向当格拉尔、费尔南和维尔弗尔报仇雪恨的誓言。

现在,这个誓言不再是一种吓唬人的空话了,因为,此刻,即使地中海上最快的帆船也无法追上这艘扬帆破浪、向里窝那疾驶的小船了。

第二十二章 走私贩子

当泰斯在船上还没过一天,就明白自己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了。“少女阿梅丽”号——这就是这艘单桅三角帆船的名字——那位可敬的船长从没上过法里亚教士的学校,却能说地中海这个大湖周围使用的所有语言,从阿拉伯语到普罗旺斯语,这就使他可以不用那些通常都是些让人讨厌和喜欢泄露别人机密的翻译,自如地与别人交流,包括在海上遇到的轮船、沿海岸航行的小船上的水手,还有那些没有姓名、没有祖国、表面上看不出身份的人,他们常常待在海港附近码头的石板上,生活来源神秘而隐匿,让人觉得好像直接来自上帝,因为,他们看上去没有任何明显的生活能力。诸位一定猜到,当泰斯登上了一条走私船。

因此,船长怀着一种戒备心理接受了当泰斯,因为沿海的所有海关官员都认识他,而他与这些先生之间总是尔虞我诈,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当泰斯是盐税局派来卧底的,用这种巧妙的方法来刺探他们的行业机密。但是,当泰斯驾船贴岛而过,经受了考验,终于使他完全相信当泰斯了。但是后来,他看到伊夫堡上空飘起的那如同羽毛般的轻烟,又听到远处传来的炮声时,他头脑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自己船上接待的是一位出入都要用礼炮迎送的国王似的人物。不过,这种想法已经不太让他担忧了,因为这总比来的是个海关探子要好。而且,当他看到这个新雇佣的人如此泰然自若,这第二种假设也跟第一种一样顿时烟消云散了。

这样一来,埃德蒙就有了一个优势:他知道老板是什么人,而老板却不知道他的底细。不论这个老水手和他的伙伴从哪个角度试探,他都能对答如流,从而守口如瓶。他对那不勒斯和马耳他也像对马赛一样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而且记忆犹新,因此,他坚持最初的说法,绝不改口。所以,倒是那个颇为精明的热那亚人受了埃德蒙的骗,因为,埃德蒙说话和气,航海经验丰富,特别是他的掩饰本领极为高明,这些都大大帮了他的忙。

或许还因为那个热那亚人也同所有的聪明人一样,只知道自己应当知道的事,只相信自己应当相信的事。他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抵达里窝那的。

当泰斯还要经受一个新的考验,就是他已经十四年没见过自己的模样了,不知道是否还能认出自己。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年轻人的样子,而他将要看到的,是一个成年男子。在他的伙伴看来,他许的愿已经实现,他先前曾多次在里窝那上岸,认得费尔迪南街的一个理发师,于是,他到那里刮胡子、理发。

理发师惊讶地看着这个长发,满脸又黑又浓的大胡子的人,觉得他很像提香画里的某一个美男子。在那个时代,留长发、蓄长须尚不时髦,倘若是在今天,理发师看到一个人有这么优越的外貌特征居然会欣然舍弃,一定会感到奇怪。

里窝那的理发师没有多废话,立刻干起活来。理完发后,埃德蒙感到下巴完全刮光,头发也剪到正常的长度,便要来一面镜子,照了起来。

如前面所说,如今他已经三十三岁了,这十四年的铁窗生活,可以说使他发生了很大的气质性的变化。

当泰斯是带着一张幸福青年的欢乐笑脸进入伊夫堡的,对他来说,生活的起步是顺利的,而未来自然是过去的延续,如今,这一切都改变了。

他那椭圆形的脸如今已经变长;那含笑的嘴巴如今刻上刚毅和坚定的线条;两条弯眉上方多了一道沉思的皱纹;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忧伤,时时闪出愤世嫉俗、疾恶如仇的目光;他的皮肤因长期不见天日、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配上一头乌发,使他的脸上呈现出北欧男子那种充满贵族气质的英俊;而且,他所掌握的高深学识为他的脸罩上一道安详智慧的光环;此外,他那修长高大的身材,因多年来积聚的体力而变得粗壮强健。

一个浑圆矫健、肌肉发达的结实体魄,取代了当初那个清瘦修长的身材;祈祷、哭泣和诅咒使他的声音变得时而温和,时而粗声粗气,甚至有些嘶哑。此外,由于长期在半明半暗和黑暗之中生活,他的眼睛练出了能在夜间辨清事物的本领,就像鬣狗和狼的眼睛那样。

埃德蒙看到自己的模样以后微微一笑,即使他最好的朋友——倘若他在世上还有朋友,也不可能认出他来。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少女阿梅丽”号的老板非常想把一个像埃德蒙这样能干的人留在自己的手下,所以,就主动为他预支了工资,埃德蒙接受了。理发师刚刚在他身上完成了改变形象的第一步,他走出理发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入一家商店,买一套水手服。众所周知,这套衣服很简单,就是一条白裤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顶弗吉尼亚式帽子。

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回到“少女阿梅丽”号船长面前的,他把雅科波借给他的衬衫和裤子还了,又不得不再次向老板重复了自己编的故事。老板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穿戴整齐、风度翩翩的水手,就是自己救起的那个长着浓密蓬乱的大胡子,头发上粘满海藻,赤身**,奄奄一息,浑身湿漉漉地躺在甲板上的人。

一看见当泰斯这副英俊的模样,老板又提出雇用他的建议,可当泰斯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只答应为他干三个月。

而且,“少女阿梅丽”号上的船员不得清闲,老板惯于抓紧时间,把他们指挥得团团转。船刚刚在里窝那停了一个星期,那宽大的船体就装满了花布、禁运的棉花、英国火药和专卖局忘了盖印的烟草。他们的目的是把这些货物从自由港里窝那运出,运到科西嘉沿岸,那里的投机商再把它们弄进法国。

他们出发了。埃德蒙又一次在这片蔚蓝色的大海上航行,那是他青年时代生活的天地,在狱中,他常常梦见它。他们把戈尔戈纳岛抛在后面,又把皮亚诺扎岛甩在左边,朝着保利和拿破仑的故乡前进。

第二天,老板又习惯地起早来到甲板上,看到当泰斯趴在船舷上,用奇特的目光望着一堆被朝阳染成玫瑰红色的花岗岩礁石,那就是基督山岛。

“少女阿梅丽”号的右舷在离这个岛四分之三里远的地方驶过,继续朝科西嘉岛前进。这个岛的名字在当泰斯听来是如此响亮,他从它旁边驶过,心想,他只要跳进海里,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登上这片乐土。可是,他手里既没有挖宝的工具,也没有保卫它的武器,到那里去做什么呢?再说,那些水手会怎么说呢?老板又会怎么想呢?他必须等待。

幸好当泰斯善于等待。他用了十四年之久等待自由,如今他自由了,完全可以再用上一年半载等待他的财宝。倘若当初有人提出只给他自由,没有财富,他不是也会欣然接受吗?再说,这个宝藏不也完全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吗?它产生于可怜的法里亚教士那生病的头脑,不是也会随着他的消亡而一起消亡了吗?

不过,斯帕达红衣主教的那封信确实详尽得出奇。于是,当泰斯又在心里把这封信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一个字也没忘。

天近黄昏,埃德蒙看着小岛渐次被西下的夕阳染成各种色调,最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但对他不然,凭那在狱中练就的善于在黑暗中窥视的本领,无疑还能望见它,因此他在甲板上一直待到最后。

第二天早晨他们醒来时,船已经到了阿莱里亚附近。船一整天都在戗风航行,到了晚上,岸上灯火通明。船上的人看到这些灯火,知道大概可以上岸,因为船的斜桁上挂起了信号灯,而不是信号旗。他们向岸边靠近,到了枪弹的射程之内。

当泰斯注意到,大概是为了应付这种紧急时刻,“少女阿梅丽”号船长在向海岸靠近时,在支柱上架起两门轻型小炮,颇似城墙上用的长枪,虽然声响不大,但足以把四磅重的炮弹打出千步之外。

不过,这天晚上,这种防范措施纯属多余,一切都是在静悄悄的、彬彬有礼的气氛中进行的。四只小艇轻轻地靠近帆船,帆船无疑是为了做出对等反应,也把自己的小艇放入海中。这五只小艇穿梭往来,到凌晨两点,所有的货物都从“少女阿梅丽”号运到岸上。

“少女阿梅丽”号船长是个办事井井有条的人,当天夜里就把红利分完,每人得到一百托斯卡纳利弗尔,约合我们的八十法郎。

但这次航行并没有结束,船又掉头朝撒丁岛开去,他们要到那里把刚刚卸空的船再装满货物。这第二次活动也同前一次一样顺利,“少女阿梅丽”号真是吉星高照。

新装船的货物运往吕克公国,上面装的几乎全是哈瓦那雪茄、赫雷斯白葡萄酒和马拉加葡萄酒。在那里,他们与“少女阿梅丽”号的死敌盐税局发生了冲突。一名海关人员被打死,两个水手被打伤。当泰斯是受伤的两个水手之一,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肩穿过。

当泰斯对这次冲突几乎感到庆幸,对自己的受伤也感到高兴,因为,这些严酷的事实像老师一样教会他怎样看待危险,如何承受痛苦。他是用微笑看待危险的,就像希腊哲人那样,在子弹击中自己时这样说道:“疼痛,你并非坏事。”

此外,他眼看着那个海关人员受了致命的伤,但不知是因为冲突使他热血沸腾呢,还是他的人类感情已经冷漠,总之,这种情景对他影响甚微。当泰斯已经走上了他要走的道路,并且朝着既定目标前进,他的心正在胸膛里慢慢变硬。

但是,雅科波见他倒下,还以为他死了,就急忙跑过来,将他扶起来。把他扶起来以后,又怀着伙伴的情谊对他进行了细心照料。

看来,这个世界既不像庞格洛斯大夫想得那么好,也不像当泰斯想得那么坏,因为,雅科波除了能从他那里得到他那份红利之外,不会得到任何别的好处,却对他的受伤感到如此难过。

如我们所说,幸好当泰斯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多亏服用了撒丁岛的老太太们卖给走私贩子那些不知何年何月从何地采来的草药,伤口很快就痊愈了。这时,埃德蒙想考验一下雅科波,提出把自己那份红利送给他,作为他对自己细心照料的回报,但是,雅科波很生气地拒绝了。

雅科波从看见埃德蒙那一刻起,就对他表示出一种友好的诚挚,埃德蒙也就对雅科波产生了一定的好感。不过,雅科波没有更高的要求,他本能地感到埃德蒙身上有一种优于他本人所处地位的东西,埃德蒙向别人隐瞒了这种优越之处。这位正直的水手对埃德蒙给予他的这点小小的表示已经心满意足了。

因此,在那些漫长的白日里,当帆船借着风力,只需舵手就可以顺利行驶时,埃德蒙就拿着一张航海图,为雅科波当起老师,就像当年可怜的法里亚教士当他的老师一样。他给雅科波指出海岸位置,讲解罗盘的各种变化,教他读我们头上被称为“天空”的那本翻开的大书,上帝用钻石做笔墨,在蓝天上写出了这本书。

当雅科波这样问他时:“把这么多知识传授给一个像我这样的可怜的水手有什么用呢?”

埃德蒙就回答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成为船长,你的老乡波拿巴不就当上皇帝了吗!”

我们忘了告诉诸位,雅科波也是科西嘉人。

就在这样一次接一次的航行中,两个半月过去了。埃德蒙当年是个勇敢的海员,如今又成了一个沿海航行的能手。他认识了沿海所有的走私贩子,学会了这些一半是海盗的人互相联络的各种秘密的暗号。

他从自己的基督山岛旁边来回过了很多次,但还没找到一次登陆机会。因此,他做出一个决定。那就是,一旦他跟“少女阿梅丽”号老板的合同期满,他就立刻租一只小船(当泰斯有这个能力,因为他在多次航行中,已经攒了一百来块皮阿斯特),找个借口,去基督山岛。

到了那里,他就可以随意寻找了。不,他还不能随意寻找,因为,他肯定要受到送他去的那些人的窥探。可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得冒点险。监狱生活使埃德蒙变得十分谨慎,他真希望能不冒任何风险。

尽管他想象力极为丰富,但他绞尽脑汁,仍然没想出别的办法,只能让别人把他送到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小岛上去。

当泰斯正在举棋不定时,那位把他视为心腹、一心想把他留在身边的船老板,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奥利奥街的一家小酒店,那里是里窝那的走私贩子经常聚会的地方。

沿海一带的交易通常都在那里进行,当泰斯来这个海运交易所已经两三次了;看着这些来自方圆两千来海里的沿海地区胆大包天的海盗,当泰斯想,假如一个人能让这些能聚能散的网络听自己的指挥,他将会有多大的威力啊。

这一次,事关一笔大交易。有一艘装满土耳其地毯、利凡得布匹和开司米的大船,需要找一个能够进行交易的中立地区,然后,再想办法把这些货物倾销到法国沿海地区。事成之后,将有重赏,每人可以得到五十到六十皮阿斯特。

“少女阿梅丽”号船老板建议把基督山岛作为卸货地点,因为那完全是个荒岛,上面既无士兵,又无海关官员,仿佛早在不信神的奥林匹斯时代,那里就被商人和海盗的保护神墨丘利安置在大海之中了。今天,我们还是把商人和海盗区别开的,虽说界线尚不十分清楚,但是在古代,人们好像把他们归为一类。

一听到基督山这个名字,当泰斯不禁高兴得跳了起来。为掩饰自己的激动,他急忙站起身,在烟雾缭绕的小酒馆里转了一圈,在那里,世界上所有的方言都融会于法兰克话中了。

等他回到两个对话者身边时,他们已经决定在基督山卸货,并于第二天夜里出发。别人征求埃德蒙的意见时,他表示这个岛具备一切安全条件,并且认为,大宗买卖需要火速进行。

因此,已经制定的计划没有任何更动。人们决定第二天晚上起程,海上没有大浪,又是顺风,大家争取在第三天傍晚到这个无国籍的小岛附近的水域相会。

第二十三章 基督山岛

命运对有些人格外严酷,但久而久之也会有所缓和,因此,意想不到的幸运也会降临到这些人头上。当泰斯总算三生有幸,马上就要通过一个简单易行的方式,顺理成章地达到目的,登上那座小岛而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了。

只差一夜他就可以实现这个企盼已久的航行了。

这一夜是当泰斯一生中度过的最惴惴不安的夜晚之一。在这一夜当中,所有的好运和厄运都相继在他头脑中出现。他一闭上眼睛,斯帕达红衣主教那封信上的字就闪现在墙壁上;他刚一入睡,立刻受到荒诞不经的梦的搅扰。他梦见自己走进洞顶坠着钻石凝成的钟乳石的岩洞里,里面翡翠铺地,红宝石镶嵌四壁,珍珠像地下水那样,一粒一粒地从上面落下来。

埃德蒙欣喜若狂,惊叹不已,把衣袋装满了宝石,然后,他走到亮处,这些宝石又变成了普通的石子。于是,他想重返那些仅仅依稀可见的奇妙的岩洞,那条路却螺旋似的没完没了地迂回宛转,洞口变得看不见了。他绞尽脑汁,拼命地回想着那个阿拉伯人阿里巴巴打开宝库的神奇口诀,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一度试图攫取的宝藏消失了,又成了大地守护神的财产。

与夜晚同样令他浮躁不安的白昼降临了,不过,它可以让人用逻辑推理来帮助想象,当泰斯终于让那些头脑中飘浮不定的模糊想法明确下来。

天近黄昏,随着暮色降临,出发的准备活动开始了。这些准备工作对当泰斯来说倒成了一个掩饰激动不安心情的好办法。他已经在同伴中慢慢树立了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的威望,仿佛他是这艘船的主人似的,由于他的命令总是明确具体、宜于执行,他的同伴们执行起来不仅迅速,而且心甘情愿。

那个老板也让他去做,他也承认当泰斯比其他水手,甚至比他自己都更加高明,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是自己天经地义的接班人。他很遗憾自己没有个女儿,不能用联姻的办法把埃德蒙拴住。

到晚上七点钟时,一切都准备就绪,七点十分,船驶过灯塔,灯塔也恰恰在这个时候点燃。

大海很平静,海上刮着凉爽的南风;他们在蔚蓝色的天空下航行,上帝将他的灯塔一个一个地点燃,其中每一个灯塔都是一个世界。当泰斯宣布大家都可以去睡觉,由他负责掌舵。只要马耳他人(大家都这么称呼当泰斯)这么一说就足够了,每一个人都放心地去睡觉了。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当泰斯从孤独中来到这个世界,有时又十分向往孤独。况且,当一艘小船在漆黑的夜幕下,在无边的沉寂中,在天主的注视下,孤帆只影地在茫茫大海上漂流时,有哪一种孤独能比这更加浩渺、更富有诗意呢?

这一次,孤独中充满了他的遐想,黑夜被他的幻想照亮,寂静被他的希望划破。

船老板醒来时,船正张满帆,快速行驶,没有一片帆不被风吹得鼓鼓的,船速达到每小时两里半。海平线上,基督山岛显得越来越大了。

埃德蒙把船交给它的主人,也回到自己的吊床上躺了一会儿。尽管他一夜未眠,仍然难以合上眼睛。两个小时之后,他又登上甲板,小船正在越过厄尔巴岛,此刻,他们位于马尔其亚纳附近,在青翠葱绿、一马平川的皮阿诺扎岛前面,从这里可以看到被阳光染红的基督山的山峰高高地刺向蓝蓝的天空。

当泰斯命令舵手把舵转向左舷,以便把皮阿诺扎岛甩在右边。他计算了一下,这样一来,可以缩短两到三节的航程。

到傍晚五点钟左右,整个基督山岛一览无余,夕阳那格外明亮的光辉把天空照得清澈透明,岛上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埃德蒙贪婪地望着这堆岩礁,岩礁渐次被夕阳染成各种颜色,从艳丽的玫瑰红直到深蓝色。这时,沸腾的热血不时涌上他的脸颊,额头也变得通红,一片紫红色的云彩在他眼前飘过。即使一个把全部财产作为赌注的赌徒,在掷色子那一瞬间的心情也不会像处在希望巅峰的埃德蒙那样焦灼不安。

夜幕降临了,晚上十时,小船靠岸,“少女阿梅丽”号首先到达约会地点。

当泰斯平时虽然很能克制自己,但此刻迫不及待了。他第一个跳上岸去,要不是他担心别人疑心,一定会像布鲁图斯那样俯身亲吻这块土地。

天已漆黑了。但到十一点时,月亮从大海中央冉冉升起,用银光把每一个涟漪照亮。随着月亮不断升高,月光宛如白色的瀑布,撒在另外一座皮利翁山上那一层层的岩石上。

“少女阿梅丽”号的船员对这座岛很熟悉,这里是他们经常停船的地方。当泰斯呢,他以往每次在地中海航行时,都要经过这里,但从没上过岸。

于是,他向雅科波打听。“我们在哪儿过夜?”他问道。

“当然是在船上。”水手回答。

“在山洞里过夜不是更好吗?”

“在哪个山洞?”

“当然是岛上的山洞啊。”

“我没听说岛上有山洞。”雅科波说。

当泰斯的额上冒出冷汗。

“基督山岛上没有山洞?”他又问。

“没有。”

当泰斯一时间不知所措了。接着,他想到这些山洞可能会在某次变故中被堵死了,说不定斯帕达红衣主教出于谨慎,把洞口给堵住了。

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当然是找到这个被堵死的山洞洞口。夜里寻找显然白费工夫,于是,当泰斯决定第二天再找。何况,这时从海上半里远的地方已经发出信号,“少女阿梅丽”号也立即用同样的信号做了回答,说明装卸货物的时间到了。

那艘迟到的船看到这个示意可以平安接头的信号,立刻像个白色幽灵似的静悄悄地闪现出来,在离岸一链之处抛了锚。紧接着,搬运就开始了。

当泰斯一边干活一边想,假如他把那不停地在耳际和心头回响的念头说出一个字,就立刻会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欢呼声。不过,他非但不想泄露这个美好的机密,还生怕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担心自己这么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停地打听,仔细地观察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能已经引起别人的疑心了。幸亏,至少这一次,他那异常痛苦的过去在他脸上罩了一层难以磨灭的忧伤,透过这层雾看去,那依稀流露出的喜悦光芒也就旋踵即逝了。

谁都没有丝毫怀疑。所以,第二天,当泰斯拿起猎枪,带上子弹和弹药,表示要去打一只在岩石之间跳来跳去的野山羊时,大家都以为,当泰斯要去转转,是因为他喜欢打猎,或者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只有雅科波想要跟他同去。当泰斯没敢反对,怕拒绝别人陪同会引起猜疑。不过,刚走出四分之一里左右,他就开枪打死一只山羊,让雅科波把羊给伙伴们送去,请他们把肉烤熟,等肉烤好以后,开一枪发个信号,让他回去吃他那一份,再加上几个干果、一瓶蒙特普尔其亚诺酒,这顿饭就齐了。

当泰斯继续朝前走,不时地回头张望。走到一个小山顶上,他看到离自己脚下一千尺远的地方雅科波已经回到伙伴中间,大家正积极准备早餐,多亏当泰斯枪法准确,他们又多了一道大菜。

埃德蒙带着那种高于常人的温和而忧伤的微笑,看了他们一会儿。

“再过两个小时,”他想,“这些人就会带着五十皮阿斯特重新上路,冒着生命危险,想法再挣五十皮阿斯特,然后,身上揣着六百利弗尔回来,脸上挂着苏丹的骄傲和阔佬的自信,到某一个城市挥霍一空。今天,希望使我藐视他们的财产,觉得这点钱实在可悲;可是明天,失望或许会使我把这可悲的穷困视为一种无限的幸福……啊!不,”埃德蒙大声说道,“不会这样的,那位知识渊博、从来不会错的法里亚绝不会在这件事中弄错。而且,如果还要继续过这种既悲惨又卑贱的生活,那不如死了好。”

三个月之前一心渴望自由的当泰斯,如今已经不满足于自由了,又开始向往财富。这不是当泰斯的过错,而是上帝的过错,上帝限制了人的能力,却使他具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这时候,当泰斯通过夹在两道石墙中间的荒芜小路,来到一条被激流冲刷出来的、可能从来没人走过的小径上,慢慢靠近他认为岩洞应当存在过的地方。他一路沿着海岸走,极为细心地观察着每一个细小的特征,觉得在一些岩石上发现了人工凿出的痕迹。

时间在一切物体上都蒙了一件青苔大衣,正如它为精神的东西罩上了忘却的大衣一样,但是,它仿佛很尊重这些按一定规律刻出的记号,这些记号大概是为了指示一条路线。它们不时地被一簇簇枝繁叶茂、开满硕大花朵的香桃木或者寄生的地衣藏在下面,埃德蒙必须分开树枝或者扒开青苔,才能找到指引他走向另一个迷宫的那些符号。而且,这些符号给埃德蒙带来很大希望。这为什么不是红衣主教刻下的、以防在发生意外的灾难时——他没料到这场灾难会如此彻底——为他的侄儿引路的记号呢?这个荒僻的地方对一个想藏宝的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只是,这些可能泄露天机的符号,除了应当受用的人之外,是否还吸引过其他人的注意呢?这座隐藏着宝藏的小岛是否一直忠诚地保守着这个奇异的秘密呢?

那崎岖不平的山路始终挡住伙伴们的视线,埃德蒙走到离港口六十来步远的地方时,觉得那些符号中断了,但它们并没有通向任何岩洞,一块又大又圆的石头安放在一块坚实的基石上,这似乎是符号所指的唯一目标。埃德蒙想,他非但没有到达终点,相反,可能只是刚刚到达起点。因此,他转过身,朝原路折回。

这其间,他的伙伴们正在准备早餐,他们到山泉去汲水,并且把面包和干果拿到岸上,开始烤山羊肉。正当他们把山羊肉从临时制成的铁钎上取下时,他们看到埃德蒙像只羚羊似的敏捷而勇敢地在岩石之间跳来跳去。于是,他们放了一枪,向他发出信号,那猎人立刻掉转方向,朝他们跑来。就在众人注视着他那飞跃般的动作、责怪他太冒失时,仿佛为了证实大家的担心有理,埃德蒙脚下踩空了。人们看见他在一块岩石顶上摇晃了一下,大叫一声,就不见了。

众人一跃而起,因为,尽管埃德蒙处处优于别人,但大家都非常喜欢他。不过,第一个跑到的还是雅科波。

他看到埃德蒙血淋淋地躺在那里,几乎失去了知觉,大概是从十二到十五尺高的地方滚了下来。他们往他嘴里灌了几滴朗姆酒,这种曾在他身上起过奇效的药,现在又产生了与第一次相同的效果。

埃德蒙睁开眼睛,呻吟着说膝盖剧烈疼痛,脑袋发沉,腰也疼痛难忍。大家想把他抬到岸边,可是,尽管是雅科波抬他,只要一碰他,他就呻吟着说自己无法忍受这种挪动。

大家明白,当泰斯根本不可能吃早饭了。他要同伴们回去,因为他们没必要跟他一起挨饿。至于他呢,他说自己只要休息一会儿,等他们回来时,就会发现他好多了。水手们也没同他多说,因为他们都饿了,而且,烤羊肉香味诱人。再说,水手之间也用不着客气。

一小时之后,他们又回来了。在这段时间里,埃德蒙所能做的,也就是爬出十几步远,靠到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不过,他的伤势不但没有减轻,好像疼得更厉害了。老船长必须在早晨出发,好把货物运到尼斯和弗雷如斯之间的皮埃蒙特跟法国的交界处,因此,他坚持要埃德蒙试着站起来。当泰斯尽了最大努力来满足要求,但他每一次用力,就又倒下一次,脸色苍白,不住地呻吟。

“他的腰摔伤了,”老板低声说,“没关系,他是个好伙伴,我们不能抛下他不管,大家尽量把他抬到船上去吧。”

但是,当泰斯说,他宁肯死在这儿,也不愿忍受挪动引起的剧烈疼痛,即使动作再轻,他也受不了。

“那好吧,”老板说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我们不能把您这么好的伙伴丢下不管。我们今天晚上再走。”

尽管没人表示异议,这个提议还是让水手们大为惊讶。因为老板是个很严厉的人,这是大家头一次看见他放弃一次活动,虽说只是推迟行期。

所以,当泰斯执意不肯让别人为他违反船上的规矩。“不行。”他对老板说,“是我自己笨手笨脚,我应当自作自受。请给我留下一点饼干、一支枪,再留点火药和子弹,用来打山羊,或者用来自卫,再给我一把镐,万一你们拖得太久不来接我,我好给自己搭个窝棚。”

“可你会饿死的。”老板说。

“我宁愿这样,”埃德蒙回答,“也不愿忍受那一动就钻心的疼痛。”

老板朝小船方向转过身,小船轻轻摇晃着,开始在那个小港口做出发的准备,一旦整装完毕,就可以下海了。

“你让我们如何是好呢,马耳他人?”他说,“我们既不能把你就这么留在这里,也不能跟你一起留下来。”

“快走吧,快走吧!”当泰斯喊道。

“我们至少得离开一个星期呢,”老板说,“而且,我们得绕道来接你。”

“听我说,”当泰斯说,“在两三天之内,如果你们碰到一艘到这一带海域来的渔船或者别的什么船,就请把我托付给他们,我可以付上二十五皮阿斯特,请他们把我带到里窝那。如果遇不到这样的船,你们就回来吧。”

老板摇了摇头。

“听我说,巴尔迪船长,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雅科波说,“你们走,我跟伤员一起留下来,好照顾他。”

“你为了跟我一起留下来而放弃挣你那份钱?”埃德蒙问。

“对,”雅科波说,“我毫不后悔。”

“好吧,你是个好小伙子,雅科波,”埃德蒙说,“上帝会回报你的好心。不过,我不需要任何人,谢谢你。我休息一两天就会恢复过来的,希望能在这些岩石上找到医治摔伤的好草药。”

当泰斯的唇边掠过一丝奇怪的微笑,他紧紧握住雅科波的手,他要留下来,而且单独留下来的决心不可动摇。

走私贩子们把埃德蒙要的东西给他留下就走了。他们多次回过头来,每次回头都向他做出各种友好的告别姿势,当泰斯只能挥手致意,因为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动弹不得。

等这些人消失之后,当泰斯笑着自言自语:“真奇怪,居然只有在这类人中间才能找到友谊和真诚。”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块岩石顶上,这块岩石挡住他看不见大海。从那里,他望见单桅帆船完成开船准备,起锚,如同即将起飞的海鸥一样优雅地摇晃着,然后出发了。

一个小时之后,船完全消失了,至少在伤员待的地方已经完全看不见它了。

于是,当泰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比那些在荒芜的岩礁上的香桃木和黄连木树丛中蹦来蹦去的小山羊还要灵活轻盈。他一手拿枪,另一只手拿镐,朝他发现的那些刻在岩石上的记号指出的那块岩石跑去。

“现在,”他想起了法里亚给他讲过的那个阿拉伯人的故事,大声说道,“现在,芝麻开门吧!”

第二十四章 奇观

太阳已经升上天空。五月那暖洋洋的、充满生机的阳光撒在这片岩礁上,岩礁本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温暖。无数只知了躲在灌木丛里,不停地哼着它们那单调的歌;香桃木和橄榄树叶窸窣作响,发出金属般清脆的声音;当泰斯在热烘烘的岩石上每走一步,都把那些翡翠般的蜥蜴吓得四处逃窜;远处的斜坡上,野山羊跳来跳去,有时它们会引来猎人。总之,这座小岛上是有圣灵居住的,是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然而,埃德蒙觉得自己是在上帝的控制之下,非常孤独。

他此刻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几乎是一种恐惧,因为,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总会有种不安全感,哪怕周围空无一人,也担心自己被人窥视。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以至于埃德蒙正要动手时,又停了下来,把镐放下,拿起枪,再一次登上小岛的顶峰,从那里向四周环视。

不过,我们应当指出,吸引他注意的,不是那座可以看清每一座房屋的诗意盎然的科西嘉岛,不是它后面那座几乎让埃德蒙感到陌生的撒丁岛,不是那座在人们心里留下惊心动魄记忆的厄尔巴岛,也不是海平线上那条常人几乎看不到的线,只有经验丰富的水手才能认出来,那是风光绮丽的热那亚和繁华的商业城里窝那。都不是,他想看的是那艘拂晓出发的双桅横帆船和那艘刚刚离去的单桅三角帆船。

前一艘即将消失在博尼法乔海峡,后一艘正相反,紧挨着科西嘉岛行驶,正准备绕它而过。看到这种情况,埃德蒙放下心来。

他又把目光转向周围的景物,他看到自己站在岛的制高点上,仿佛是一个巨大底座上的一尊细长的锥形塑像。他脚下没有一个人,四周没有一条船,只有蔚蓝色的海浪拍打着岛的基座,这无休止的拍打为小岛镶上一圈银色的花边。

这时,他急速走下来,但动作极为谨慎,他担心在这种时刻,真的发生他刚才如此巧妙、如此侥幸装出的那种事故。

如我们所说,当泰斯朝着岩礁上刻的标记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发现这条路线通向一个古代仙女的浴池似的隐蔽的小湾,小湾入口很宽,中间很深,足以使古代那种平底小船驶入,在这里悄悄隐藏起来。于是,他按着这条推理思考下去,他曾看到这条线索在法里亚教士那里是如何巧妙地启示了他的思维,让他走出种种想象的迷宫的;他想到斯帕达红衣主教为了不让人看见,一定进入这个小湾,把小船藏在里面,然后,沿着这条刻在石头上的路线,把宝藏埋到路线的另一端。

正是这种假设把当泰斯引向一块圆形岩石旁边。

只是,这块大石头颇有点让当泰斯六神无主,并且打乱了他头脑中积极的思路。如果不用巨大的力量,怎么能搬起这块五六千斤重的石头,把它安放在这里呢?

突然,当泰斯灵机一动:“这块石头也许不是从上面搬下来的,”他心里想道,“而是从上面推下来的。”

于是,他冲到石头上方,以便找到它原来所在的位置。果然,他很快就发现一个小小的斜坡,岩石确实是顺着斜坡滚下来停在这里的,另一块普通大小的石头充当了它的垫石,还有一些碎石和卵石被巧妙地塞在四周的缝里,使之不能继续滚动。这个小小的石头工程外面又盖上一层腐殖土,上面长出野草,爬满苔藓,几粒香桃木和黄连木的种子也在这里植根,于是,这块古老的岩石看起来如同长在地上一般。

当泰斯小心地挖开土,看出或者自以为看出了这番巧妙的苦心。于是,他开始用十字镐敲击这道被时间浇铸的墙。刨了十分钟以后,墙松动了,出现了一个能伸进胳膊的裂口。

当泰斯把他所能找到的最粗的一棵橄榄树砍倒,削掉树杈,把它伸到洞里,充当撬棍。但是,那块石头太沉,而且被那块小石头紧紧地卡住,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摇不动它,即使是海格立斯也不行。

当泰斯思索了一下,明白应当首先撬动那块垫石。可是,用什么办法呢?

当泰斯一如遇到困难时那样,朝四下看了看,于是,他的月光落到朋友雅科波给他留下的一只装满炸药的岩羊角上。他笑了,这项可怕的发明将要被派上用场了。

当泰斯用十字镐在大岩石和垫石之间刨了个坑,并像工兵为节省臂力时所做的那样,在里面放满了火药,然后,把手帕撕成碎条,蘸上硝石,制成一条导火索。

导火索一点燃,当泰斯立刻走开。

很快就爆炸了。上面的大块岩石刹那间被这巨大的力量托起来了,下面的垫石则被炸得粉碎,四处飞溅。这时,从当泰斯先前挖开的那个小洞口钻出无数只小爬虫,还有一条硕大的游蛇,这条神秘通道的卫士扭动着它那带蓝色涡纹的躯体,转眼不见了。

当泰斯走到近处。上面那块大石头已经失去了支点,朝悬崖倾斜着。我们这位无畏的探宝者围着它转了一圈,找到最不稳定的一点,把撬棍伸到一道棱下,然后,像西西弗斯那样,用尽浑身气力直起身子,去撬石头。

石头本来就被震得晃动起来,现在更加摇摆不定,当泰斯铆足了劲,那神态俨然是一个要掀起群山与众神之主抗争的提坦,终于,巨石让步了,滚动着,飞速向下坠落,最后沉入海底,不见了。

岩石留下一个椭圆形的痕迹,并且,露出一个安在一块方形石板中间的铁环。

当泰斯惊喜地大叫一声,第一次尝试就获得如此惊人的成功,真是太棒了。他想接着干下去,但两腿发抖,心脏狂跳,两眼发烫发黑,只得停了下来。不过,这种犹豫转瞬即逝。埃德蒙把撬棍伸进铁环,用力把它撬起。被撬动的石板开了道缝,露出一个楼梯似的陡坡,通向一个越来越黑的深洞。

换一个人一定会冲下去,会发出惊喜的欢呼,当泰斯却停住手,脸色苍白,充满疑虑。

“喂,”他自言自语,“拿出男子汉的样子来!咱们本来已经对厄运习以为常,不要让这次的失望弄得垂头丧气,否则,我不就白白受了这么多的苦吗!如果我心里对此寄予过高的希望,那么,一旦回到冷酷的现实中来我的心就会因为失望而破碎!法里亚只不过做了一场梦,斯帕达红衣主教根本就没在这个洞里藏什么东西,说不定他从来就没到过这里。即使他来过,恺撒·博尔吉亚,那个无所畏惧的冒险家,那个不知疲倦而又阴险毒辣的强盗也会随后到来,发现他的踪迹,像我一样到达这里,像我一样掀开这块石头,先于我走进洞里,没给我留下一点可拿的东西。”

他一动不动,思索了片刻,眼睛凝视着那个又黑又深的洞口。

“不过,既然我心里已不再寄托任何希望,既然我心里明白了抱有任何幻想都是不理智的,那么,下一步的探险对我来说也就只是好奇而已了。”

他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继续思索。

“是的,是的,这次冒险活动在那位强盗国王那充满黑暗与光明的一生当中,在他那由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件编织而成的光怪陆离的一生当中,一定占有某种地位;这个神奇的事件一定与其他事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的,博尔吉亚曾在某个夜晚来到这里,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剑,在离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二十步远的地方,也许就在这块岩石脚下,站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警卫,注视着陆地、天空和大海,而他们的主子就如我过一会儿要做的那样,用他那只举着火把的可怕手臂去划破沉沉黑暗。

“是的。可是,恺撒因此而向两个警卫泄露了天机,他会如何处置他们呢?”当泰斯自问道。

“他所做的,”他微笑着自己回答道,“就是把埋葬亚拉里克的人与被埋葬者一起埋葬掉。

“可是,如果他真的来过这里,”当泰斯又想,“他一定会找到并取走这些财宝;博尔吉亚这个把意大利比做朝鲜蓟,并把它一叶一叶地剥开吃掉的人,太明白应当如何利用时间了,绝不会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再把岩石放回原处。

“让我们下去看看再说吧。”

于是,他开始钻洞,嘴上挂着疑惑的微笑,轻轻地说着人类智慧的最后几个字:“谁知道呢!……”

当泰斯本以为洞里是一片黑暗,空气污浊,但他看到的是一缕缕淡蓝色的柔光,空气和光线不仅从刚刚打开的洞口射进来,还从在洞外看不见的岩石缝中透进来,透过这些石缝还能看到瓦蓝的天空,橡树的绿色枝叶和攀缘而生的荆棘那浑身是刺的茎蔓在蓝天的映衬下轻轻摇曳。

当泰斯在洞口站了几秒钟之后,感到里面空气并不潮湿,反而很温和;没有霉味,反而有一股芳香,与岛上的气温相同。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当泰斯的眼睛早已习惯于在黑暗中观察,因此一眼就看清了洞里最深的角落。这是一个花岗岩石洞,那如嵌了闪光片的岩壁像钻石似的熠熠发光。

“咳!”埃德蒙微笑着说,“这大概就是红衣主教留下的全部宝藏,那位好心的教士一定是在梦中看见了这闪闪发光的墙壁,因此心驰神往、想入非非了。”

不过,当泰斯想起了他能倒背如流的遗嘱上的话:“埋于第二洞口之最深一角”,遗嘱上是这样说的。

当泰斯刚进了第一个洞口,现在应当寻找第二个洞的洞口。

当泰斯辨了辨方向,这第二个洞自然应当伸向小岛的腹地。他察看了一下岩礁的地面,又去敲打他认为是洞口的那块岩壁,这个洞口一定掩盖得更加巧妙。

十字镐先是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从岩石里传出一种沉闷的声音,那浑厚的声响使当泰斯的额头沁满汗珠,最后,这个坚韧不拔的探宝者觉得岩壁的一处回声似乎更加沉闷、更加深远。他把炽热的目光投向此处,确定那里可能就是洞口,他以囚犯特有的敏锐做出的这种判断,常人根本无法做到。

不过,为了避免劳而无功,像恺撒·博尔吉亚一样研究过时间价值的当泰斯用十字镐试探了别处的岩壁,用枪托敲打着地面,把可疑的地方的沙土扒开,但什么也没找到,什么也没发现,这才又返回到那个发出令人欣慰的响声的岩壁旁。

他再次敲打起来,并且更加用力。

这时,他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在镐的敲击下,一种类似壁画的涂料的东西开始脱落,一片片地掉下来,露出一块与今天的普通方石相似的颜色发白、不太坚硬的石块。原来,人们是用另外一种石头封住洞口,然后,在这种石头上抹了涂料,又在这层涂料上绘出花岗岩的色调与花纹的。

于是,当泰斯用十字镐的尖头猛凿,镐尖插进洞门一寸左右。现在应当从这里挖掘。

出于人的一种奇特而神秘现象,表明法里亚没有错的证据越多,当泰斯非但没有更加放心,反而越来越疑惑,越来越软弱无力,甚至心灰意懒。这个新发现本应使他产生新的力量,结果反倒使他失去了所剩下的一点气力,十字镐几乎从他手里滑出,掉了下去。他把镐放到地上,擦了擦额上的汗,爬到洞口,为自己找个借口,看看是否有人偷看,实际上他是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因为他都快要晕倒了。

岛上阒无一人,太阳升到当空,仿佛在用火辣辣的眼睛望着小岛。远处,一只只小渔船张开白帆,在蓝宝石似的海面上游弋。

当泰斯还没吃过一点东西,但在这种时刻用餐太浪费时间了,于是,他喝了一口朗姆酒,身上顿觉有力,就立刻回到洞里。刚才还显得十分沉重的十字镐,现在又变轻了,他把它像羽毛似的轻轻一提,干劲十足地刨了起来。刨了几下之后,他发现那些石块并没有嵌紧,只是一块块地摞在一起,然后用我们刚才说的那种涂料在外面抹了一层。他把镐尖插进一个裂缝,用力按镐把,兴奋地看到石块散落在脚下。这样一来,当泰斯只消用镐尖把石头一块块地撬起来,这些石头就一块接一块地掉了下来。

待打开第一道缝之后,当泰斯本来就可以进去了,但是,拖延片刻,就能拖延享受充满希望的时间。最后犹豫了一下之后,当泰斯终于从第一个岩洞进入第二个岩洞里。

这第二个岩洞比前一个更低矮,更昏暗,样子更可怕;空气只能从刚刚打开的洞口进来,因此里面有一股臭味,当泰斯感到奇怪,为什么在前一个洞里没闻到这种气味。当泰斯停了一会儿,等待着外面进来的空气给这死一般的气氛增加点生气,然后才走了进去。

洞口左边的一角又深又暗。不过,如同前面所说,对当泰斯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黑暗。

他用目光探测着第二个洞它跟第一个洞一样,也是空的。那宝藏,如果它确实存在,就应当埋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惶惶不安的时刻到了;当泰斯只剩下两尺深的土要挖,这就是他大喜大悲之间的全部界限。

他走近那个角落,蓦然下了决心,大胆地刨了起来。

刨到第五六下的时候,铁镐碰到一个铁器上。世界上任何丧钟、任何哀鸣也不会使听者心里产生如此效果,当泰斯即使什么也挖不到,脸色也不会比现在更加苍白。

他在刚才试探的地方又试探了一下,底下也有东西,但响声不完全一样。

“这是一只铁皮包边的木箱子。”他说。

这时,一道黑影挡住阳光,旋即掠过。

当泰斯扔下镐,拿起枪,钻出洞口,冲到外面。

一只野山羊刚刚从第一个洞口上方跃过,正在不远的地方吃草。这本来是准备晚餐的好机会,但当泰斯害怕枪声会引来什么人。他思索了一下,砍了一棵含树脂的树,走到走私贩子们做早饭的火堆旁,用还在冒烟的余火把树枝点燃,然后,拿着这个火把回来。

他不愿意漏掉等一下将要看到的每一个细节。

他把火把拿到那个还没挖好、没有形状的坑旁边,发现自己没有猜错,他的镐头确实分别碰到了铁皮、木板上。

他把火把插到地上,又干了起来。顷刻间,一个约三尺长、两尺宽的坑挖好了,当泰斯果然发现一只包着铁皮的橡木箱子。在箱盖的正中,在一个尚未被泥土夺去光泽的银牌上,闪烁着斯帕达家族的纹章,就像意大利纹章那样,一把剑纵放在一面椭圆形的盾牌上,上端还有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

当泰斯一下就认出了这纹章,因为法里亚教士不知给他描绘过多少次。这样一来,就不再有任何可疑之处了,宝藏确实在这里。别人绝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把一只空箱子埋到这里来。

一转眼工夫,箱子四周都被清除干净,当泰斯先后看到安在两个挂锁之间的暗锁和箱子两侧的提环,上面都是精雕细刻,在那个时代,雕花艺术可以使最廉价的金属变成无价之宝。

当泰斯抓住两边的提环,想把箱子提起来,但是,这根本不可能。当泰斯想打开箱子,但挂锁和暗锁都关得紧紧的,这些忠诚的卫士似乎不肯交出财宝。于是,当泰斯把镐尖插进箱子和箱盖之间,用力压撬,箱盖嘎吱一声裂开了。木板裂开的大缝使铁皮失去作用,铁皮也随之脱落,但仍有几处在脱落时紧紧勾住木板箱子被打开了。

当泰斯骤然浑身发热,头晕目眩。他抓起枪,把子弹推上膛,放到身边,他先闭上眼睛,就像孩子那样,以便在自己想象中的星光灿烂的夜空中看到比在明亮的空中更多的星星,然后睁开眼睛,面对这种奇观惊叹不已。

箱子分为三格。

第一格里盛满闪着深黄色光泽的耀眼金币。

第二格里是排列整齐、未曾磨光的金锭,其宝贵之处就在于它们的重量和价值。

最后,在装了一半的第三格里,埃德蒙抓起一把钻石、珍珠和红宝石在手中轻轻摇动,珠宝一个接一个地落下时,像瀑布般的粲然夺目,如冰雹洒落在玻璃上似的清脆悦耳。

在摆弄过这些黄金珠宝,又把颤抖的双手伸到珠宝当中触摸之后,当泰斯站起身,像个快要发疯的人似的,摇摇晃晃地跑出两个岩洞。他跳上一块可以眺望大海的岩石,但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他一个人,确实只有他一个人与这些不计其数、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宝在一起,这些财宝都属于他。只不过,他现在究竟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呢?他到底是在做一个转瞬即逝的美梦,还是处在活生生的现实之中呢?

他需要再去看看他的黄金,可是,他又觉得此刻再也没有力量去承受那种场面。他用双手按住头顶,仿佛怕自己的理智溜掉似的,接着,他在基督山岛四处狂奔,谈不上择路,因为岛上根本就没有路,但他也没有选择路线,而是用他的狂呼乱叫和手舞足蹈吓跑了山羊,吓飞了海鸟。然后,他绕了个弯,走回来,心里还有些疑惑,从第一个洞冲进第二个洞,再次来到这堆黄金珠宝前面。

这一次,他双膝跪下,用两只**的手按住狂跳的胸口,呢喃着一句只有上帝才能听懂的祈祷。

他很快就感到自己镇静下来,并且开始觉得幸福了,因为,只是从这个时候起,他才开始相信自己的好运。于是,他开始计算起自己的财富:一共有一千只金锭,每只重二至三斤;然后,他又数出二万五千枚金币,每枚相当于今天的八十法郎,上面都铸有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及其先皇的头像,数完后,他发现格子刚刚空了一半。最后,他估计了一下,约有十捧珍珠、宝石和钻石,其中很多都出自当时著名匠人之手,除了珠宝本身的价值之外,还有很高的工艺价值。

当泰斯看到天开始暗了并渐渐黑了下来,他怕留在洞里会被人发现,就拿着枪走出来。一块饼干、几口酒,这就是他的晚餐。然后,他又用那块石头盖住洞口,自己躺在上面,用身体挡住岩洞的入口,勉强睡了几个小时。

这是一个既甜美又可怕的夜晚,这个心如潮涌的人一生中已经度过两三个这样的夜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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