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杼王朝癸未年,乙丑月甲午日,大吉,宜嫁娶、结盟。宫中礼天监正是看中了这个难得的好日子,奏请皇上将皇太子李淳阳大婚庆典定在此日。
天杼王朝皇太子李淳阳,天杼王朝皇后亲生嫡长子承袭太子之位,自是名正言顺。太子妃司清,父亲司徒,天杼王朝文坛泰斗,官拜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太子妃,当朝皇太子正妻,将来的皇后娘娘一国之母,放眼整个天杼王朝,现如今唯有她才有资格坐着镶有明黄流苏的大红花轿,从正门进入皇城之内。
太子大婚,大到太子妃的朝服和全套仪仗,小到一步一跪的礼仪,都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演练从大婚前的三个月就开始了。唯一不同之处,演练之时太子从未露面,宫中正式的说法是太子忙于国事,背底里的说词是太子对这位太子妃人选颇有微词。
微词源于这位太子妃的母亲。大学士司徒的夫人乃是当今圣上十七皇妹――承平公主。若果真如此也就无话可说了。承平公主不是大学士司徒的元配,更不是太子妃司清的生母。司徒的元配夫人司云氏,出身于江南医家的平常女子。她最大的贡献不在于,天杼元年为司徒生了一个女儿――司清。而是她死得恰到好处,司徒高中魁首文章誉满京师之时,司云氏在江南暴病身亡。消息传到京师,尚是翰林院编修的司徒悲痛不已,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作祭妻文,一时京师纸贵。传天杼王朝皇帝李沐得读此文有感于心,谥司云氏一品诰命夫人。大学士司徒守制一年,娶天杼王朝十七公主承平为妻,全了礼法国法,仕途也一帆风顺。以文章授大学士衔,未有军功凌烟阁绘像,天杼王朝亦不多见。
司云氏所生之女司清,自司云氏死后,一直住在江南外祖云济家。承平公主嫁入司家,多次派人到江南接司清未果。十年后江南洪灾,瘟疫流行,云济未能幸免于难。天杼十六年,十六岁的司清回到司府,大学士府称大小姐。承平公主之女司兰称二小姐,因其不喜改为小小姐。
天杼十九年皇太子李淳阳选妃。皇后说淳阳的婚事要亲上加亲知根知底的才好,选亲范围缩小到各位公主府。当今圣上有二十几位皇妹,早夭的十几位不算,嫁人生女的只有四位,其中之一就是司徒夫人承平公主。
司兰年方十四,但发育良好亭亭玉立,个头比司清还高。凤眼桃腮,长眉入鬓,乌云坠地,完全承袭了母亲承平公主的美貌。若非司府家教甚严,不让女儿抛头露面,亦不得让闺中一纸一弦流出,京师第一美女的称号,恐怕是非司兰莫属。
司清本不在候选之列,非承平公主亲生,十九岁,是所有候选女子中年龄最大的。皇后说姐姐还未出嫁,哪有妹妹嫁到前面的道理,故司清司兰均在候选之列;皇上说此女生于朕登基之年,大吉。
宫中传言,太子淳阳因圣上之言而选中司清,而非中意已久的司兰。太子淳阳本欲封司兰为侧妃,以效法娥皇女英的典故,二女共侍一夫。但被承平公主以司兰年龄还小,想多留几年行了缓兵之计。
大婚前一月太子淳阳在承乾宫中大兴土木,仿大学士府建水榭一座。大婚之日,新娘的花轿到达泰和殿外,太子李淳阳并未依常规在殿内等候,而是亲迎殿外,亲扶新娘下轿进入皇城之内。宫中传言不攻自破,太子到底还是喜爱这位太子妃的。
大婚翌日五更时分。太子妃司清由太子陪同,到坤宁宫向皇上皇后请安,行家礼。宫中之人方才见到这位太子妃的长相。太子妃长相与司兰有五分相似,眼没司兰大,眉比司兰淡,脸也比司兰瘦,与宫中千娇百媚的娘娘们比起来,很是安静,静静地站在那里,静得让人几乎忍不住要用手去探一探还有没有呼吸之声了。
“太子哥这回倒是长了眼力,请尊泥菩萨放在宫里,少些是非也好。”小声嘀咕的是安阳公主,皇后亲生的长公主,有些娇纵也自然。安阳声音不大,但太子和太子妃到来之时,宫外候着众人都屏声静气,对比之下显得特别刺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开始有人眉间眼角都是斜斜的笑意。
李淳阳回头看看身边这位太子妃,大红的新妇妆并未给她脸上带来少许生气,眸清如水波澜不惊。尽管如此,太子还是招手让安阳过来。安阳本是自言自语,不想众人都听了去,又见大哥让她过去,自知必有一顿责备。错虽已成,想个法子弥补弥补也是好的。“太子哥好福气,娶了这么一位端庄大方的嫂嫂。”安阳有些言不由衷。
“怎么不进去给母后请安,倒躲在门口捣乱。” 太子淳阳到底维护这位嫡亲的妹子,“捣乱”二字用在此处,不过是小儿女的游戏罢了,正好用来堵这宫中悠悠众口。“他们想先看看新嫂嫂。” 安阳讷讷。“你就跟着瞎起哄。”太子淳阳虽是笑笑道来,却是隐含责备之意,安阳脸一红,皇家的女子本来生得亮丽,羞涩之下,更添几分妩媚,我见犹怜。“先进去吧,免得让父皇母后久候,失了礼数。回头,再让公主到承乾宫陪我说话吧。”太子妃司清算是帮安阳解了围。这一点让太子李淳阳颇为满意。大学士司徒之女,书香传家,修养上没有半分差池。
进殿行家礼,虽不似国礼三跪九叩,但新妇要给宫中每一位有品衔的贵妃奉茶,接受公主们的拜见,反倒比昨日累人。礼毕皇上太子上朝处理国事,留下嫔妃公主们陪着皇后说说闲话,也让太子妃这位新妇结识一下宫中人等。
太子担心太子妃司清,特的留下承乾宫中掌事宫人――赵宫人,陪侍一旁。这赵宫人名蕊,父亲也曾做过一任翰林,算是书香传家的女子。三岁入宫,原是在皇后身边侍候,后随太子读书,十六岁任承乾宫中掌事,最是聪明伶俐的一个人。
皇后看了司清半晌,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宫中规矩,皇上皇后在场没有说话,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多言。顿时坤宁宫中众人屏息静气,气氛也凝重起来。赵宫人偷眼看过去,只见太子妃司清,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杯盖,轻轻吹着茶中的浮叶,神态自若,并无丝毫躲闪惧怕之意,心中不由暗暗道了个服字。
皇后娘娘沉思半响,终于开口说话,众人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清儿这孩子,模样儿真真是没得挑,只是单薄了些,这一副水晶头饰,是昊月国前儿刚送来的,听说是由高僧开光雕琢而成,今儿,就给了你,沾沾佛门的绵长福泽。”皇后说话之时,早有宫女取了那水晶头饰之来,放在托盘之内,先呈到皇后面前。坤宁宫中众人见得,既羡且妒,更有几位公主娘娘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
司清脸上仍是毫无得意之色,放下手中茶杯,走上前来跪领了皇后赏赐。皇后脸上也才有了一丝笑意。
“母后偏心,”安阳斜着眼睛扫了一眼两旁坐着的贵妃公主们,嗔道,“这副水晶人家讨了几次,您理都不理,今儿才一见面就给了嫂嫂。”“你也知道今儿是第一次见面,还好意思争。”皇后这话,明是责备亲生的女儿,但弦外之意,各人自能揣度出各人的理来。
“母后这话不在理,我哪是争,”安阳到底是年轻,眼里心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是说母后眼光好,日日瞧着宫里这一大家子,愣是挑不出一个人来。今儿才见着嫂嫂,就知道除了她,再没第二个人配戴这水晶。”安阳这话虽是巧笑嫣兮,轻描淡写,在坐之人却无一不是心中雪亮,皇后娘娘亲生儿子的妻子,待遇自是与众不同。
皇后到底是皇后,心中纵有此意,也不会带在嘴边落人口实。只是在安阳头上假意打了一下,“今儿大喜的日子,人人都闭着嘴吃喜饼,偏生你还有一车子的话。”
赵宫人与安阳自小玩到大,自然也乐得维护一下新任的主子娘娘。只见她听得这话,端出喜饼走到安阳身边笑道,“皇后娘娘和太子爷想到一块儿去了,嘱咐奴婢今儿定要公主吃下这个。公主您是自个儿吃呢,还是让奴婢喂您?”坤宁宫中众人见得,无不掩面偷笑。安阳笑着,拈了一块放在嘴边却不吃下,道,“赵姐姐是堵我的嘴呢,还是想让我吃下它,祝你主子娘娘安康喜乐?”
“难怪人人都说,这宫里出尖的人,一个是安阳公主,生生一张巧嘴,句句都说在人心窝子里。还有一位就是太子身边的赵宫人了,行动做事挑不出半分毛病来。”说话的是江皇贵妃,皇上最为得宠的妃子,皇后也让她三分,“瞧这副大方得体的模样,这清秀可人的模样儿,我若是她主子,还不得跟亲姐妹一样,哪舍得放在屋里作使唤人。”江皇贵妃边说,边用手绢掩着嘴儿笑。
赵宫人脸一红,“主子娘娘们没一个好人,成日家尽拿奴婢们寻开心。”说罢,一把抢下安阳手中的喜饼,站回到太子妃司清身边。安阳拍手笑道,“赵宫人恼了,皇贵妃娘娘还不快去哄哄她。”
江皇贵妃抿着嘴儿一笑,“我算哪根葱哪根蒜,人家的主子娘娘不发话,怎生哄也哄不回来了!”皇后瞧着司清,只见她抬着头,对着赵宫人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饮茶,心中不由又多出几分好感。“好了,好了,清儿才进门,哪有象你们这么闹的,都散了吧。”皇后有心打了个圆场。
至此,皇太子淳阳大婚,算是尘埃落定。
太子妃司清入住承乾宫,除了早晚请安,宫中各处从不多走一步。大小庆典也是礼到人不到。只有安阳自小与太子亲近,到过承乾宫两回,后来也没了踪影。
皇后倒是问来着。安阳道,“今儿才知,大哥大嫂原来是绝配,一个万言万挡,不如一默;一个佛边仙女,法不传六耳,气闷得慌。”皇后道你哪知道这里面的修养功夫。遂命安阳每日午后到承乾宫修习一个时辰的女功。
安阳原是坐不住的人,司清也不大管,任她每日在承乾宫乱走。这日安阳忽见,司清身边的宫人换了,原来圆圆脸的春燕不见了,换来的这位也□□燕。若不是将前日的绣花样托付给了圆脸的春燕,一时还真理会不来。本想问司清来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安阳,话到嘴边又缩了回来。这位太子妃话虽不多,不知怎的,安阳很有些怯意。倒是司清先开了口。“你的绣花样,还在春燕那里,呆会儿找她拿就是了。”安阳脸不由一阵臊红,司清早知每日带回母后宫中检查的绣品,是春燕代绣的。
wωw ¸ttκan ¸℃ O 来到议事厅,赵宫人正在收回今日的对牌。承乾宫每日的支出用度,全仗这对牌支取。“这些事不是由太子妃管着的吗?”安阳不无诧异。女子婚嫁最重要之事莫过于当家理财作主,这位司清怎由得旁人插手。
“太子本来也是这意思,但娘娘说了宫中大小事情,原本不是她经手,现下接了过去反倒不便,还是一切照旧的好。奴婢只需每三日禀报一次。”赵宫人答道。
“你这位主子倒好说话。”安阳笑道。
赵宫人没有顺着安阳的话茬接下去,只是说,“公主姐姐若是看得起奴婢,就容奴婢一阵,到奴婢处喝杯茶了再走。”安阳知道赵宫人有贴已话要说,只是此处人来人往不方便。也就不再多言,静静地一旁喝茶坐等。不多时,议事厅人已散尽。赵宫人关了大门,重新给安阳沏了杯茶。
“才几日不见,你的小心谨慎越发长进了。”安阳笑道。“公主取笑奴婢了,倒是公主的耐性日进进展,枯等一个时辰,也不见喊乏。”赵宫人与安阳本就熟,这话旁人不敢说,偏她赵宫人但说无妨。
“是吗,你不说我还没留意,有一个时辰吗。”安阳不信,太子李淳阳曾笑她是能坐半个时辰就烧香拜佛的人。
“你看那香。”赵宫人手一指,果然,安阳进来时新点的香,现在已经燃尽了。
“公主以后有什么话,叫丁香捎个话过来,奴婢去公主府上也就是了。这承乾宫人多嘴杂,有个不到之处,也是常有的事。”丁香是安阳的贴身宫女,最是机灵不过。
“承乾宫中兴了什么新法不成,看姐姐紧张的。”赵宫人这话里有文章,安阳喝了一口新沏的茶,雨前的龙井,齿颊留香。
“新法倒是没有,管事的人也一切照旧,月钱还涨了一倍,是太子妃的赏赐。这位主子娘娘,除了嫁妆,江南那边,好象还有些娘家的产业,出手比宫中娘娘还大方。只不过……”赵宫人话锋一转,“娘娘刚进门时说了,当今皇上以儒法治天下,这承乾宫少不得也要尊一尊儒家的法度。儒家以宽厚待人,承乾宫自是如此,但有一条,宫中人多嘴杂,最忌口舌之非。自此,承乾宫中一言一行,一纸一弦,不得外传,若有犯者,按家法论。早先,吴美人仗太子宠爱,说了句,许美人不来请安并非有孕不适,而是给主子下马威,当下就被闭门思过三日。太子也不好求情。还有前日的良儿,因老家来了人,把宫中用不着的旧衣裳送了些,不知怎的,让主子知道了,也不管良儿是太子跟前第一用得着的人,说话就撵到黑山的庄子,跟养老的老总管学做买卖去了。”
“皇嫂是个明白人,这旧衣裳旧物事虽是小事,真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怕是什么样的祸都能生出来。”安阳心中一动,忆起宫中旧事,江皇贵妃长姐,宠极一时的容妃正是因为一幅旧年的帕子,被父皇打入冷宫,宫中书志记载其结局虽只两个字――幽死,却令安阳每思及此事,都不由手脚冰冷。容妃所生皇五子淳风,虽逃过死劫,却被父皇遣往昊月为质,十年方归。
“谁说不是呢。为这事奴婢也不知跟太子爷回过多少回了。太子爷性子粗,成日家与文武百官,江湖豪杰打交道,内闱之事从不上心。这回的太子妃还真选对了人,虽说是佛边仙女,法不传六耳,但心细如尘,这承乾宫中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都瞒不过去。”赵宫人说着此话,自己也掌不住,先笑了出来。
安阳自知赵宫人这话原是取笑于她,嗔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拿我取笑。什么是佛边仙女,法不传六耳,我跟母后的贴已话,怎么也传到你这儿来了。”
“宫中早传开了,”赵宫人笑颜尽敛,“公主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自不会有人当面说什么。但传这话的人未必无心。”“那……大哥大嫂也知道了。”安阳讷讷。“你说呢?”赵宫人反问。
“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大不了明日我在太子哥哥面前替你美言几话,让太子哥收了你,现在封个美人,将来就是贵妃娘娘了,名正言顺的好不好。”安阳扯着赵宫人的袖子,涎着脸撒娇。
“奴婢不希罕。”赵宫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公主这些话在这里说说还可以,出了这个门就不要说了。太子爷当初是想回了皇后娘娘责罚您一顿的,我们家主子娘娘说了,公主还小偶尔失言也是有的,就当是童言无忌。再说了在自个儿亲娘面前都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那不是太可怜了吗。又不是什么大事,找个机会悄悄回了皇后,管管身边宫人也就是了。”
安阳也曾听说宫中暗箭伤人之事屡见不鲜,只是自幼有父皇母后护着,宫人奉承的多逆耳的少。这一次听赵宫人道来,冷汗直流,不由暗暗感激司清。
只听得赵宫人续道,“皇后娘娘让公主来承乾宫学女功,不过是堵那些人的嘴罢了,外人看来你姑嫂二人并无闲隙。春燕之事与公主也有三分干系。这小蹄子昨日领丝线时,管针线的荷子姐姐说了句,春燕近日新跟了主子娘娘,勤快多了,这丝线用得比以前快多了。春燕不合回了句就是领再多丝线也是该当的,谁让公主要拿我的绣样去给皇后娘娘交差呢。主子娘娘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奴婢处理。奴婢能有什么法子,只得按例吩咐福伯领了人,取了五十两银子,在宫外的庄子找个小厮配了。”
安阳气得浑身发抖,“春燕这小蹄子,平日见着,最是少言寡语的一个,我才央她帮我。怎么如此孟浪。”
“这原也怪不得春燕,若论错,奴婢的错更大。”赵宫人安慰道,“当日选人侍候娘娘时原是选中了荷子,因奴婢见荷子都满十七了,过两年也要配人,怕娘娘不喜,临了才换的春燕。二人从此有了心结。荷子不好跟我发作,只好难为春燕。春燕也是逼急了才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赵宫人顿了顿,说,“今日说这些事的缘由,不过因我俩自小的情份,公主待我,如亲姐妹般。话在嘴边,不说出来,总觉得对不住公主。这宫里巴结公主的人海了去,还不是想捡公主这根高枝攀,攀得上还好,攀不上的人还不捡着笑话看。除了皇上皇后太子爷太子妃,又有什么人真正为公主好的。皇上和太子爷忙于国事,皇后掌管六宫,也有她的难处。我们这位主子娘娘,面虽冷些,心倒是最善的。公主以后若有什么难事,不妨找她帮忙。”
赵宫人一席话,安阳记起大婚翌日司清在乾清宫替她解围之事,心中暗服。自此安阳每日到承乾宫认真学起女功来。宫中之人无不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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