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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丽虽然有一把好嗓子,但从未想要当歌星。牛黄师傅说过,戏里都是骗人的,自然唱戏的强不到哪儿去。这影响是潜移默化的,牛丽没把自己的特长当回事。牛丽对半仙的话确信的只有一句,那就是,春上正是姓杨的男人。现在,她每周来听春上的课,一堂也不落下。

她早早在后排占了座。为了这堂课,她没有吃晚饭。她担心自己会频繁跑厕所,一般紧张的时候她就这样。不吃晚饭的原因,一方面是她不饿。另外,这样坐在座位上,不至于因为腰间的赘肉完败于四周的妙龄少女们。这是她后来发现的,原来她在暗中跟那些飘飘欲仙的女学生对比。这一比,当然比出了牛丽的好胜心。她是比她们大上几岁,比她们腰粗、腿粗、手指粗,不比她们会弹琴识谱。她听春上讲课基本上是听天书,他讲古琴、琵琶、二胡、笙管笛箫这些乐器,时而穿插些古今名人逸事,把几十号人的大教室讲得鸦雀无声。她注意了那些学生们,要么被他的讲述镇住了,听得如痴如醉;要么是无动于衷,打算下节课不来了。牛丽在这两者之外。她目不转睛看着他,对他踱来踱去讲来讲去,但没法走出她视线范围之外感到满意。她确定自己还要来,风雨无阻、千秋万代地来。这一点,准是那些小女生身上没有的东西。

牛丽并不为了解而来,永远不求甚解、心不在焉。脚步却是落地有声的那一种。这脚步声落入了春上的耳中,他听而不闻,照旧慢条斯理地讲他一件件乐器。讲了几堂课,讲得下面的人头越来越飘零。假如他在讲琴之时,加入一点古墓传闻,或在讲箫之际来点儿穿越,效果就会好得多。都说曲高和寡,若将那些生僻的乐器以出奇的方式带入人心,也就不值得为这种失格纠结了。也是为了烘托人气,在他偶尔提一个问题时,牛丽每次都举手。她算准了他不会点她,他摸不准她会当堂说出什么胡话来。她看看他平淡的目光掠过她周围的人时,不在她这块停留一下,那种心怀鬼胎、故作镇静的样子,几乎让她认定不虚此行。至少对于不常在晚上饿肚子、总有人请下馆子的她来说,这个晚上的课完全是一场可怕的、清教徒式的仪式。她对于常年深陷此中的他的生活打了一个寒噤,他刚过了三十岁,有房有车,她看不出他追求的人生上限是什么。听说他除了上各种课,在校外开办了钢琴班和声乐班,还为特定的人群比如部队、孤儿写歌,要价很高。但他推托了某个**部门的要求,据说木主任为此承受了非同一般的压力。木主任所说“整天同一帮毛孩子关在琴房里,人要发霉”的话,显然是公允的。

周五下午,周二晚上,牛丽每堂课都提前到。他没法不注意到她,有时他来得早一些,在讲台上稍作准备。在座位上稀稀落落的人里,她穿一条大红裙子,外面罩一件小夹克,是他们约会那次的穿戴。时而他感到心浮气躁,就会把课讲得毫无趣味。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想一些办法,不至于让人跑光。他有一些铁杆粉丝,多是女学生。她们每堂必到,同牛丽一样执着。他不同学生产生瓜葛,在锦绣进校前就是如此。在开学联欢会上他弹琴的压轴节目总是引发**,台下女生阵阵欢呼,他的名字响彻礼堂。经常收到外语系、体育系、中文系女生的情书、礼品。青春期女生的心意,也是人之常情,然而春上感到厌烦。自然,她们会在失望之后抛开他,选修别的教授的课或同男生约会。牛丽与她们的区别就在于那一夜。女人总感觉过夜之后自己吃了亏,事实上,这是一种下流想法。在性的上流,应该是充满欢腾的仙乐,流淌清澈的电流,能带人上天入地的欢乐。那是两个人之间能发生的身体上最好的事。春上为自己不能在这方面为牛丽们传道解惑,稍感遗憾。性和音乐一样,需要悟性。事实上,他在讲台上的宣讲是不必要的,甚至可笑的,只有政治家才需要演讲。所有热爱性、热爱艺术的人只需要操作。

在牛丽这方面来说,听春上讲乐理,就像听一个人不厌其烦地谈论爱情,完全没有享受感。她没有听过春上弹琴,但女生们说他是都大的男包万,早年间拿过小金钟奖。牛丽注意到了那几个女生。一到课间休息,几个花痴就围上讲台,向春上提一些问题或说笑。笑得很响,像有人锯铁条发出咯吱咯吱声。像是唯恐别人不知道她们的感受、她们的行为。她们早知道春上不会为之动情,偏偏又常常怀疑。书上电视上都教育她们要相信奇迹,连那个女里女气的魔术师都这么说。这个时代男人大都阉割了似的像女人,有的干脆阉割了做女人,在电台、舞台各种场合抢女人的饭碗。女人为形势所迫装汉子,或偷汉子,因为被逼得无路可走。时而抱团信靠一样物事,不管可靠与否只管抓牢,也是人生如寄,红尘寂寞。牛丽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前途未卜、精力无法排遣的学生时代,那时她打打杀杀,好像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当然,有机会她要警告一下这几个张扬女生,叫她们懂得一些分寸礼数。有一堂课锦绣也混在里面,同那几个互相传笔记。牛丽打听到她是生物系的,大二,还是广播站播音员,在学生会、文学社好像也有任职,经常看到他们找她。别看她长一副清水挂面的模样,却已经老早掌握了人体构造的奥秘,对于男人当然是有经验的。至于春上认为她少不更事,是因为他对她感情特殊、智商下降的结果。牛丽总感觉她身上有一种怪怪的东西,看她走路、听课、说话,却指不出来哪一处不对劲。可能还是源于春上对她的讲述,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造成他语气里那种小心翼翼、顾虑重重,让牛丽感到不舒服。经过巴士上那次接触,牛丽没法无视她的存在了,这个小女生不比老根老婆那么好对付。当然,牛丽还是看不出锦绣好在哪里,配得上浪子春上的重视和等待。正因为看不出她的好,牛丽对她平添了几分忌惮和兴趣。

一个周五,牛丽来晚了。课堂上人很多,牛丽猫着腰找位子,恰好看到锦绣身边空了一个座。牛丽一转身坐下了,扭头望向锦绣,这儿没人吧,同学?显然是有人的,因为牛丽坐在一本书上面。锦绣看见是她,没说什么,指指她的屁股。牛丽腾挪了两下屁股,这才伸手从下面抽出那本书,还给锦绣。

哟,《乱世佳人》。你听他的课还看这个哪?

我不看,锦绣朝门口望了一眼,显然在为同伴的迟到心神不宁。

你这儿给人占座呢?

没事,坐吧。

他的课我都来,牛丽说,你没意见吧?

没事,锦绣垂下眼皮,看着书封面。

你看看那几个,牛丽指给锦绣看。不知为什么,牛丽想和她说话,锦绣越不搭理她,她越说得密,心下希望春上从女生的包围圈里抬下头,注意到她们两个。锦绣抬眼瞄了一眼,那些女生还迟迟不肯归位,说,她们很崇拜老师。

真看不惯,牛丽说,他有那么好?

锦绣面色微红,说,他是完美的人,是追求完美的人。

牛丽说,上回你说,他有不少缺点。是我听错了?锦绣说,我说不清,他在我眼里是这样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补一句,课间你问问她们吧。牛丽哼了声,我不想问她们,只想问你。锦绣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牛丽有点急,你想说,他亦正亦邪?锦绣拔出水笔,低声说,你说话影响到别的同学,他会赶你出去,不会给人留情面。

牛丽听了有点担心,偷瞟了一眼春上。春上已经开讲了,今天的姿势有点怪,两手居然撑在台面,肩胛骨耸了起来。以往他都是双臂下垂,手势不多,兴之所至,又随性洒脱。

等你同学来了,我再闪,牛丽说完就专心听讲。其间锦绣同学钻进来了,是个胖女生,轻手轻脚,蹿到她这一排察看。牛丽瞥到锦绣对着同伴小幅度挥手、赔笑的样子,假装听课听得入了神。那胖女生只好往后排去了。牛丽看到春上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停下来几秒钟,皱了皱眉。牛丽不知道他是为学生迟到不高兴,还是因为她正和他女友坐一块儿感到不安。总之牛丽很高兴,他想发脾气也发不了。眼睛既要躲开她这边,又不能不看她这边。那锦绣长着一副乖乖样,唇色淡,眉毛淡,五官大小合适,她的特点就是白、瘦、矮。当然春上也不高。他可能喜欢她这种处女(谁知道是不是)长相,假如她披下头发,眼睛描画几笔,就能选上当年琼瑶剧的女配角吧。即便参加现在的选秀节目,她也蛮可以用一种楚楚可怜博得高人气。

那堂课上,春上的视线投过来三次,不包括停留一秒、一掠而过的那些。他的措辞及逻辑明显出现了障碍,变得缓慢、模糊,衔接不到位。在课间休息时,锦绣被胖女生喊了去,跟人换了座。下半节课春上缓过劲来,后面部分讲得顺畅得多。此后,锦绣没再出现在这个教室。当时在课堂,牛丽没有机会同她做更多攀谈,也不适合再给她下马威。现在她不来了,牛丽发现她的分量在自己心里反而加重了,不知不觉会惦记她,实在让人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