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雨夜攻城

哗啦!

一声裂帛般的响声,随着扭曲如蛇般的金光闪过,似乎黑沉沉的天幕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密集的雨水倾盆般泼洒下来。

葭萌关城仿佛被密密地锁在一片雨索之中,远处的山峦树木,皆都模糊一片,只有角楼上高挂的风灯,在雨中化出一团朦胧的黄光。

织成伏在墙头,努力地睁大眼睛,但也无法看到更远。她以前在铜雀之乱中以水晶片聚阳光生火,后来也曾动过念头,想让工匠用水晶片儿磨出镜片,做一种类似后世望远镜的东西,此时也不禁无奈地想道:“这样的雨夜,就算有望远镜也是无用的罢。”

但是也算是有军旅经验的她,却也知道,这样的雨夜,实在是偷袭的最好时机。这一点霍峻显然也已经想到了,所以在她坚持要留守城头时,霍峻自己也没有离开。他们连同士卒,披着织成从府中取出来的仅存的昂贵的雨衣,静静地伏在雨水之中。

这些雨衣还是当时刘备订货后的剩余,织成理所当然地收入了自己的库藏之中。但眼下显然不是太在乎钱的时候,她大方地令人取出来,共有一百余件,都分给了霍峻的部卒。

雨衣是什么价格,眼下人人都知道。当初刘备和东吴都购买了,但是也没有分到霍峻所部来。这个可以理解,毕竟与雒城等地相比,葭萌看上去要安全得多。谁会料到最安全的葭萌,如今却变成了最有风险的前阵?

闷雷般的声响,隐隐在耳边响起。

即使没有用到伏地听声的那种专用的瓦罐,胜于常人的灵敏六识,也迅速将听到的异样声响传到了她的耳中。

“果然来了!”

织成扭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霍峻:“霍将军,恐怕生死存亡,就在此一战了!”

向存大军围城之战,已支撑到足足七日。

这七日之中,是织成前所未见过的艰难苦战。霍峻果然有些才能,他性情坚厚,其作战风格也如其性格一般,不擅进攻,但能防守。无论这七日里向存怎么拼命进攻,他只又绵又硬地守住城头,所用的手法更是层出不穷。

箭枝是不够用的,早就不用来射关城之下了。好在葭萌四周皆山,有的是山石擂木,便都用来砸那些攀城的敌卒。山石擂木用了不少后,他又住了手,因为城下地势太窄,用得多了反而堵塞石阶道路,倒给那些攻城的敌卒多了垫脚之物。

这次是从城中各家茅厕弄来的黄白之物,加大锅熬得滚开,再从城上浇下去,中者被烫得皮开肉绽不说,且那糞汤极毒,皮肉但凡沾着点,很快便被腐蚀,简直是另一个版本的稀硫酸,让织成看得目瞪口呆。

又有那种“剌拍子”,即是用长长的木板上,钉入巴掌长的铁钉,宛若大面积的狼牙棒,两端叫士卒执紧,见有人冲上关城墙头,便猛地拍过去,中者应声堕城,即便不死也是重伤。

七日过去,这城头血腥气、焦臭气以及各类说不出的味道汇融在一起,当真是令人作呕。不过织成坚持不离城头,食干饼,饮清水,卧石台,而且一直与众士卒同抗来敌,手刃了三个爬上城来的敌卒,却是令她的威望如日中天,而霍峻对她的敬佩之意,也是与日倍增。

对于军中将卒而言,这样的苦楚并不算什么。但她既有封诰,且身份高贵,还是女人,却能天天呆在城头不离一步,以示与百姓军民共苦存亡之决心,甚至自己的府第都变成了伤病营,侍从婢女尽数上场,当真做到了大公无私,霍峻不要听看过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她的作为,终于让城中各世族豪强坐不住身,一一打开府门,倾其资财,仿效她之作为。也正因此,士气得到了很大提升,甚至士卒和百姓的关系,也是前所未有的融洽。七日守城,霍峻看似居首功,但他知道,若无这个女子,恐怕士卒们早已生了畏惧倦怠之意。

好在今日午后这一场暴雨,将关城之前冲刷得干干净净,至少眼下这关城墙头的积水,只是浑浊而已,并没有那些污物。否则,总觉得对她是一种亵渎。

霍峻忽地一怔,自己觉得完全自己是想得太远了:难道伏在没有血污的水中是亵渎,眼前伏在这雨水里,对她就不是亵渎?

织成根本没有留意这位提前将自己代入“忠将”角色的霍峻有些什么想法,她紧紧盯着前方雨幕,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耳中那闷雷般的声音越来越近,仍是觉得有些紧张: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霍峻答道:“若要夺得葭萌,除非踩着我等尸首!”

他的话语并不紧张,还有着一种久战老军对于生死的漠然,和对于荣誉的本能捍卫。

但织成的心中却是一酸:“不!”

她蓦地扭过头,雨水越过雨衣的帽沿,打在她许久没有认真洗过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浅浅的“槽”来:

“霍将军!你可知我为何没有逃走,反而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守城么?其实我很怕很怕,这七日来,每天我都想要逃走。”

她的声音并不低,周围伏着的兵卒又是密密麻麻,倒有大半人都听到了她的话,却无一人动弹出声,只是默默地聆听。

贪生怕死,是每个人的本能。即算是视死如等闲的军卒,能不死的时候,谁想要死呢?何况她本来就是贵人,她本来就应该在锦绣丛中娇养,而非象现在一样,与他们共伏在污浊的泥水中。

“可是我想,我随从也有百余人,留下来,也是一股力量。城中其他世族派来私人部曲相助,也是力量。也许咱们的这些弱小力量汇在一起,就能打败向存。”

角楼的灯光微弱,她的眼睛却熠熠生光:“你也知道,我擅于织业,现在手中有一种新的织物,不是锦,不是丝纨,也不是葛麻,到了明年秋天,很快就会出来。做成衣服穿,柔软舒适,又经久耐磨。我想等打退了向存,把这第一批织物做成衣服,和大家一起穿,纪念这段同生共死的日子。”

她轻声吟唱起来,在哗哗的雨声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与兴师,修我戈矛……”

最古老的歌声中,那闷雷般的声响,终于越来越近。

雨幕之中,出现一大片黑压压的阴影,那是严甲利兵的向存部卒,刃在手,箭上弦,杀气腾腾往关前扑来!

向存勒马立于雨中,只觉雨点打在盔甲之上,即使是隔了雨蓑,也一样扑扑作响。葭萌关城,有一如头巨兽,静静伏在黑沉沉的雨夜中。

葭萌关虽然雄险,但对于他这样可算是征战南北的名将来说,并不值得怎样在意。甚至是因为长驻于益州,见过了雒城、江州等地那种以主城为基、设数城为防御点、互成犄角之势,可前后支援、交替防御的战事格局,葭萌这种地方,也不过就是倚山川之险而建的一个小城寨罢了。原以为霹雳一轰,对方便会肝胆皆丧,很快攻打下来,没想到不但儿子折殒此处,甚至攻打时间也达到了七日!

七日!

这七日是他有生以来最为耻辱的七日,以五千对五百,他向存亲率部曲,以十倍于对方的兵力,至今未拿下该城,反已殒一子,更失了所有的霹雳散。

幸好涪城守军也一样顽固,又离雒城更近,且更为富庶重要,本就比葭萌兵力雄厚得多,即使以扶禁之能,也一时难以拿下,这才冲淡了对他的问罪。

再拖延下去,恐怕就算攻下葭萌,他也要得个延误战机之罪。

他呛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刀,正待呼令攻击,眼前忽然一花!

蓦的,有无数灯笼在关墙上、角楼下亮起,照得城头上光明一片。

震耳欲聩的歌声,在雨夜中响起,雄壮激昂,甚至压住了哗哗雨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向存胯下骏马原也历经百战,此时惊得后退几步,咴咴地嘶叫起来。

而那歌声依然激昂,细辨之下,似乎有男有女,但落入耳中,却似惊雷阵阵,更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决心和勇气。

甚至还充满了希望和憧憬,就仿佛……仿佛当真有着一件舒适美丽的衣袍摆在眼前,只待他向存败走之后,便能干干爽爽地穿在身上似的!

他们拿他向存当什么?

向存只觉自己双眼已是瞪得通红,他声嘶力竭的呼声,在阵中响起:“攻下葭萌,城中子女财帛,由汝自取!得妖妇头颅者,为百户侯!”

妖妇者,当然指的是董织成。

这些日来,从各路来报,向存已经知道她并非一个寻常女子,甚至可以说如今在葭萌城中,乃是精神上的真正领袖。若诛她,葭萌人心浮动,必然攻陷。然而她身上有朝廷封诰,即使是向存也不敢直呼云葭君当诛,便借口说她装神弄鬼,虽出自天师道,却是个迷惑了师君的妖妇。至于百户侯,虽无这样的爵位,但赐百户给有功者,向存拿下葭萌后,还是做得到的。

士卒们从歌声中恍惚醒悟,兴奋地狂吼起来,嗷嗷叫声之中,一窝蜂地冲向关城。

向存大声嘶吼之言,城上也听得清清楚楚,然后众人皆是轻蔑一笑,歌声却无片时断绝: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雨哗哗地下,势头着实很大,即使是近在咫尺,被雨水往脸上一冲,根本难以睁眼,也未必能看得清。但也有一宗好处,至少那些砍杀的血浆很快便会被冲洗干净,空气中的腥气,似乎也被雨水冲得淡了。

但在这样的雨中,织成似乎却回到了当初在织造司辛室之时,每晚打坐修炼的时光里。整个人进入了另外的空间般,身边的一切都仿佛忽然间扩大、清晰、分毫毕现。

在生死危急关头,一切的神识都提到了最高境界!

她听到刀剑砍入肉中的钝响,咽在喉咙中无法发出的垂死呼叫,旋转的寒光、满含杀气的雨哗哗落下。

箭枝在耳边发出锐响,她敏捷地转身,还未举剑,寒风掠过,是辛苑斩断了射向她的冷箭。

能够肆无忌惮地冲杀,也是因为有辛苑在身边啊。

她背上一暖,是辛苑将背抵了过来,沉声道:“一起冲!”

背部相抵,要害互守,两人剑光飞舞,卷入雨幕之中,一路上势如破竹,已砍翻了四五个爬上城来的敌卒,惨叫声很快随着堕落的尸体消失在关墙之下。

噗!

又是一蓬血雨,有几点落在脸上,却被雨气早冲刷掉了最后的暖意。一个敌卒摇摇晃晃,仰面倒在泥水之中。远处,是捉对厮杀的双方士卒,惨叫声喊杀声不断传来。向存这一次不惜一切代价,拼着在城下折损了近百余士卒的代价,奋力攀城。而霍峻这方虽有了防备,无奈人数弱势,且大雨之中,放箭或泼开水糞便都方法收效甚微,擂石滚木等物,也无法堵住所有被重赏激红了眼的敌卒的进攻,若不是这些时日来织成的许多作为,使得人人激起了誓死捍卫葭萌的勇气,只恐一交战之下,便会有人崩溃逃奔。

有数十人已经攀上了城头,还在不断有人攀上,情况相当危急。霍峻已经吹响哨音,这是在提醒大家,最多再厮杀一刻钟,便要撤下城墙,准备最后的巷战。而城中听到哨音的百姓,也要关门闭户,躲藏起来,以免受到双方厮杀的波及。

“稍后看着不对,你就快跑吧!”

辛苑抹了一把脸,哑声道:“你的轻功不错,往后山跑!先回府中去,你的天衣呢,穿上飞走,这样大的雨,箭枝无法射往空中,谁也找不着你。”

天衣根本就放在天师道中。她没有带回来,辛苑她们也不知道。一是她总觉危机重重,天衣放在上清宫是最为保险的地方。二来,她潜意识地想回到葭萌后,以一个完完全全的“本时空人士”身份生存下去。毕竟她昔日当空飞舞之事,虽被陆焉他们安排天师道中徒众,以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语传扬描补开去,使之从真实的事件,化作了荒诞不经的“传言”,并没有引起天下轰动。尤其是那些世族和士子们,更是对这种传言嗤之以鼻,认为人怎么可能在空中飞舞?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天师道为了树立自己神秘形象而编造出来的。若真是神女,怎的天师陆焉,从未在公开场合承认过?也没见他对这个义妹如何顶礼膜拜。

而此后的两年,织成也不想再把自己弄得惊世骇俗。毕竟,她在其他方面已太过高调,虽然是迫于生死危机,但再高调,纵是赚钱弄权,也不能扯到什么神仙上去。谁不知汉末那些权贵,人人信笃方士,个个都想成仙?若是引来了这样的麻烦,恐怕比所谓的灵帝宝藏更招人眼红。

想必这么长时间过去,曹操发现她赚钱都靠自己一步步来,才相信那什么灵帝宝藏根本不在她手上。

她若坐实了什么神女身份,曹操第一个就会来捉她了吧?

“我不会丢下你自己逃跑的!”

织成挥剑再次砍向一个奔来的敌卒,她和辛苑都寸步不离城上,衣着肮脏,满脸血污,头上包着布巾,与那些衣甲不全的兵卒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区别,敌卒只是本能地想要割首级抢功,并不知眼前这人便是那可值百户侯的“妖妇”。

辛苑剑身下劈,斩断一从侧翼攻来的敌卒左腿,敌卒号叫着跌往一边,兵器脱手,还是狠命的扑上前来,想要紧紧箍住辛苑的双腿,织成回手一剑,恰好搠住他胸口,血水喷出,那敌卒软瘫在地,扭了两扭,终于气绝。

“我要是跑了,你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干掉了!”

织成轻描淡写,手上却是雷霆万钧般再次砍出一剑,对面敌卒脚下一顿,头颅顿时飞上了天。

“阿苑,当初在铜雀台那小院儿里,你第一次见着我时就该明白,我不会丢下你的。”

一股酸热之意,忽然涌上胸臆。

辛苑要用尽全力,才能令眼前不被泪水所模糊。

是呢,无论是自己当初凝晖殿中的剌杀,还是后来邺宫中的行剌,甚至是多次的背叛与任性,只为了那个完全不值得的男人……身后的女子,总是象现在一样,用自己并不宽厚的背脊,挡住了射向她的明枪暗箭,带来了始终存在的温暖。

“我不会丢下你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却始终未曾违背。

无论是从邺都到洛阳,还是从成都到葭萌,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飘泊无依。自家族灭后,终于再有一人,未曾将自己丢弃。

“那今日就拼杀个痛快!也不枉了在你麾下一场!”

辛苑长笑一声,剑气纵横,织成也莞尔一笑,二人如出柙之虎,往对面更为凶猛地冲杀过去!

能多拖一会儿,都是好的。那些百姓可能就会藏得更好,两边山林,家中地窖,不但是藏人,还有支撑全家度日的钱粮。

可想而知,向存大军满腹邪火,只要纵兵入城,必然是一场毫不手软的劫难。

乱世之中,大部分庶民百姓,都是这样蝼蚁般的命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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