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越发的大了。一阵冷风吹过,暴雨似乎也更盛了几分。
就如同东边和南边的乱势。
洛阳城内的气氛这几日骤然紧张了起来,江东危急、两湖危急,大魏半壁江山、天下精华之地,似乎一瞬间就从天堂变成了地狱,再也不属于林氏皇朝了。
南边还只是被巴匪冲出包围,虽然威胁武汉三镇,好歹背后还有六王爷大军紧紧跟随,想来也只是一时之患。但东边那十多万大军被歼灭则是真正的大麻烦了,堂堂兵部尚书曹大人领着二十多万中央军主力竟然打成这么一个模样,委实让天下人都不敢相信:究竟是浙匪军太强,还是中央军已经全无战力?亦或者只是曹大人根本不会带兵?
所有人都在猜测,所有人都在怀疑,所有人都在惊慌,所有人都忽然想到了很奇怪的一点:那北疆的大军,陛下为何不将之南调平叛?那天下锋锐的燕云骑倘若南下饮马长江,区区浙匪巴匪,又能成什么大气?
万昌病了。
万昌其实已经病了很久了。最近这些日子,不顺的事情越来越多,政务上新旧两党争得你死我活,原先他还在强力支持秋临江的时候,新党还能占优。而眼下皇帝病了,东面南边战局都越发不利起来,这个时候,新党就算再硬气,也会感到有些底气不足,而旧党自然不会浪费这样的良机,趁机大肆抨击新党乱政,乃是天下骚乱的罪魁祸首。
政务也不顺,军务也不顺,甚至家务,也越发的不顺起来了!
万昌知道,老六跟云家的关系越发密切,之前的一系列胜仗,经常背后都有云家作战的风格夹杂其间。
老四带着龙翔卫,本来是让他扼守襄樊,不让西川贼寇进入中央朝廷的辖区,不料老四竟然自作主张攻入四川,直接帮冷家平叛来了!理由还很充足,说什么若要匪类不至于东来,上上之策便是入川歼敌!真是胡扯,你不过就是怕冷家受到的创伤太重,怕日后对你的支持力度太小而已!朕,岂能不知?
唯一让万昌欣慰的,反倒是自己曾经一度完全失去信心的太子林旭。
不错,林旭武不及林晟,文不如林曦。可最近自己生病以来,每日三问安、随时侍奉汤药的,却只有林旭!万昌心中感慨万千,再有本事的儿子,也不如一个最孝顺的儿子贴心啊。
但如此一想,万昌却越发着急起来了。既然只有太子可以承续大宝,而太子的能力显然不如自己甚多,那自己就更应该交给太子一个安定平稳的江山,任何不和谐的因素都应该提前清除,然而如今这天下却……
万昌半躺在床上,忽然道:“你们都下去吧,朕不叫你们,谁都不许进来。”
万昌虽然病重,但威严犹在,无人胆敢不听他的吩咐,一众太医、宫女、太监立即退了出去。
万昌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道:“先生出来吧。”
一个黑衣人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中,慢慢走到万昌床前,没有行礼,仅仅是叫了一声:“陛下。”
万昌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了下去。
黑衣人也不催问,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等候陛下吩咐。
好半晌之后,万昌忽然抬头,盯着黑衣人:“云岚还在洛阳?”
“太尉自然在洛阳。”黑衣人道。
“听说有人建议朕让云岚挂帅,统领精兵南下江东剿灭叛贼?”万昌说着,脸上尽是嘲笑之色,仿佛说着世界上第一冷笑话。
黑衣人却淡淡地道:“很多朝臣都认为,云太尉乃是天下第一名将,若有他率领大军南下,我中央军尚有三十来万大军可用,足以力挽狂澜于即倒,还天下清平。”
万昌哈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咳嗽,吐出了一口鲜血,才喘息着道:“这些人只怕恨不得不叫云岚做云太尉,怕是想叫他陛下了!”
黑衣人看着万昌手中白色锦帕上的鲜红,道:“陛下保重龙体。”
万昌摆摆手:“朕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面色一冷,道:“云铮胆大妄为,竟然连征日本、高丽两国,使其沦为云家附庸。此次北上辽国,竟然是为了一个区区番邦女子,朕真是糊涂,竟然把妍儿嫁给这样一个混蛋!”
“听说云少帅已经和辽国达成协议,辽国割了几乎跟北疆差不多大的地给云家,中京道、南京道、西京道……三个道的地盘,全被云铮接手了。”黑衣人继续面无表情地道,似乎根本不在乎皇帝越来越差的脸色。
万昌一脸阴沉,道:“那鹰扬卫,现在怕是有十二个卫了吧?还有云家那些兵器作坊,朕听说也是加班加点在干……哼,未经朝廷允许,私扩军备,他们想干什么?!”
黑衣人没有说话,但却无比恰当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似乎叹到万昌心里去了。是啊,他们想干什么,这大家都知道,即便不是想造反,也是想跟朝廷扛着,让朝廷一点不敢对他们动心思。可是那又如何呢,朝廷现在被两支乱军搞得手忙脚乱,镇压内部的匪军还嫌不够力量,哪有底气对坐拥精兵近三十万的云家吆五喝六??
万昌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道:“云家反意已彰,朕不能坐以待毙,亦不能将这样一个江山交给太子。”
黑衣人看似没动,眼中却是精光一闪,但心情激荡的万昌却没有看见。
万昌决然道:“朕意已决,立即‘断梁’。”
黑衣人身形微微一晃,立刻平静下来,沉声问道:“陛下,此时‘断梁’,只怕北方难安。”
万昌傲然道:“只要处置得宜,让朕那好女婿以为是辽国耶律家的人干的好事,朕这里不仅没有危险,反而还破了他与萧氏联手之策。先生只管放心去做,一切后果,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也自有朕担当着。”
黑衣人点点头:“陛下保重,臣去了。”他不自称臣的话,还真没看出一点臣子的感觉。
万昌点点头:“朕将万事托付于卿了。”
黑衣人无言点头,转身一跃,已然消失不见。
云岚坐在台阶上的胡床上,望着院中的大雨,仿佛那大雨能透露什么消息给他一样。
宁婉婷从后面走了出来,到了胡床(太师椅的起源产品,这时的胡床其实是大椅子)边,自然也有下人递过来一张胡床,放在她身后,让她坐着。
“你们且下去吧。”宁婉婷吩咐了一句,下人们立即散去——其实也不是散去,只是走远点。在这种巨阀之家为奴仆者,主人家吩咐下去,可不能真下去了,只能是离开一点,因为主人这是表示有不让外人听见的话要说,下人们就该走开一些。但也不能跑太远,要不然一会儿主人家事完了叫你不应,那就是失职了。
“夫君可是在忧心铮儿?”宁婉婷问道。
“我不担心他。”云岚淡淡地道:“十三公主的性子我们都知道,她决然不会因此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而辽国那位郡……公主,呵,想来倒也是愿意嫁给铮儿的了。”
宁婉婷白了丈夫一眼:“夫君明知道妾身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云岚难得的笑了笑,道:“我知道夫人担心的是陛下这边。”他顿了一顿,道:“铮儿此事,对陛下来说,一定会造成很大的不满。但此时天下纷乱,我云家挟精锐大军三十万,可谓举足轻重,以陛下为人,当不至于在此时对铮儿发难。”
宁婉婷却是皱了皱眉:“可是……据北阁说,云国公府附近的探子,最近是越来越多了。我怕皇帝那里想岔了,届时……”
云岚眼珠微微一动,沉吟了一下,反问道:“果有此事?”
宁婉婷点了点头:“是啊,最近附近的探子一直都在增多,倒是今天忽然少了不少。”
宁婉婷说得轻松,云岚却是面色一变:“不好!”
宁婉婷一愣:“怎么?”
云岚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只怕情况有变了。”
“夫君此言何意?”宁婉婷皱起眉头,她想不出探子少了为何反而情况有变了。
云岚面沉如水,看着面前的瓢泼大雨,凝目道:“前些天探子增多,是因为洛阳连续接到前方战败的战报,陛下那边担心我们云家会不会生出什么异心来,所以派了大量的探子来云国公府看着,以防我离京北逃。”
宁婉婷更是不解:“那现在探子撤了,不是已经放心了?”
“放心?”云岚冷笑起来:“陛下何曾有一刻放心过我云重山?”他站起身来,长身而立,望着大雨道:“探子之所以撤了,是因为陛下已经有了决断,不用再监视了。”
宁婉婷心中一紧,也站了起来:“什么决断?”
云岚冷然一笑:“自然是暗杀我云岚,然后嫁祸辽人,祸水东引了。”
宁婉婷顿时面色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