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我回到后殿,在沐浴后就同陆明琛一起安歇。
但今日的情形有些奇怪,进入子时后,我开始觉得腹部隐隐作痛,开始还能够忍耐,但疼痛渐渐加剧,一时竟让我觉得如刀绞一般。强烈的痛感在片刻后向四肢蔓延,大滴的冷汗顺着脖子滑入我的衣领,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烛火已灭,我费力的抬起手,借着透入星光细看,竟然发觉自己的双手指甲已经变成了骇人的血红色!
这是……
乍惊之后,我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已经全身脱力,只能勉力半撑起身体,用尽力气去推同眠之人的肩膀。
“明琛,明琛……”
人类青年一向浅眠,在我唤了数声后就已经完全清醒,在震惊过后急忙将我扶住,“星主,您怎么了?!”他一面焦急看着我,一面想去点燃不远处的蜡烛。
“不要……燃灯!”我连忙出声止住他的动作,“明琛……你过来,小声些。”
“星主,您这是……”青年将我半抱在怀中,为我捋了捋汗湿的额发,眼中满是心疼。
“没事,我只是服用了没有净化过的魂魄,中了心咒。”我努力微笑了一下,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心咒?”青年似乎不太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一时也说不清楚……咳……”扩散至全身的疼痛让我无法顺利开口,为了呼吸而轻咳一声,吐出来的竟是满口鲜血。黑色的血液顺着我的指缝漏出,点点滴滴洒在陆明琛的襟前。
我眼前一黑,强烈的眩晕感同时袭来。
但我深知此时如果晕倒,那么一切就可能真的完了,于是我将指甲深**入手掌中,勉强用痛感抵御突如其来的眩晕。
等我重新聚集力气,看清眼前的一切,首先入目的,就是人类青年关切而焦灼的面容。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孔,却又因为我方才的话只能低声呼唤:“星主……沉音,沉音……”他竭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但连此时虚弱的我也能轻易感觉到他的担心和忧郁,以及一丝压抑的恐惧。
就在此时,我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不是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孩,不会有事。”大概是因为刚刚吐出的淤血,我的力气暂时恢复了少许,说话也重新流畅,“明琛,现在我需要你帮助我。”
青年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将温热的脸贴在我冰冷的面颊上,“好的,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您的期望。”
“我被下了心咒,也大概能猜出是谁做的,还有他的目的。”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个人在当日为何会问出那样的一番话,“心咒虽然效果猛烈,但是对我而言还不足以致命,那个害我的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大概已经算好了我发作的时间,马上就会过来。所以现在,我需要你去帮我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我将青年推开些距离,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陆明琛,我能够相信你吗?你会让我失望吗?”
“星主……”青年也看着我。
片刻后,他将我扶起半靠在枕上,然后单膝跪在地上,握住我的双手,抬头坚定的道:“请相信,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疼痛让我无法像往日一般聚集起力量,从一个人的眼睛去窥探他的内心。
我从来没有真正的相信过任何人。
也从来没有尝试过主动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另一个人的手中。
但今天,我似乎已经别无选择的要进行一场赌博,必须选定一个足以托付一切的人。
而我选的是他,陆明琛。
时间不允许我再继续考虑下去,意图夺取我生命的敌人也许已经在到达这里的路途上。
我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将右手的食指放在陆明琛的眉间,一缕光华缓缓没入他的前额。
那是我用仅有的魔力向他的脑海中输送的影像。
我一面直接在他头脑中描绘出图像,一面有些吃力的解说:“你进入密道后,就能看见一条蜿蜒的盘龙道,整条道路就是一条黄金铸成的巨龙,巨龙悬在空中,你要一直沿着它的脊背向前走,千万不要为了求近取直线前进。顺着这条路,你不久就会看到三道门,上面分别绘制着一个男人、一个女子、还有一具骷髅。你从绘有女子的那扇门进入,之后不论盘龙道周围出现什么,都切切不能踏错一步。黄金财宝也罢,倾国佳人也罢,甚至还会有许多你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实现的景象,在那里都会一一出现,但那些都只是引诱你步向死亡的幻象,如果你真的没有经受住诱惑,离开了盘龙道,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盘龙道的尽头是一座四周雕刻着八尊蟾蜍的圆台,圆台上面有一只净瓶,净瓶中插着一支半红色的桃花。你拿出其中的半支桃花,圆台上就会突然燃起烈火,这个时候要记得万万不能惊慌,而是要紧紧拿着桃花站在圆台中央,记得闭上眼睛。不久后,你就会发觉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我收回放在青年眉间的手指,“记住了么?每一步都不能错,否则必死无疑。等你再回到这里,将那半只桃花交给我,一切的意外就可以就此结束。”
“嗯。”青年郑重的点头,“您一定要等我回来。”
“好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我俯首在青年的额头上印下一吻,转身把最后的魔力灌入指尖,将床头正面雕花上凤凰衔着的明珠抠下,然后将左手小指插入凤凰口中。在我手指伸入的那一刻,原本檀木雕凿的凤凰身上泛起一阵暗红色的光华,凤凰也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张开坚硬的喙,一口咬破了我的指尖。
黑色的血液缓缓的滴入凤凰口内,在我床后的墙壁上,一道暗门无声无息的开启。
“去吧。”我拉起陆明琛,将他推入暗门内。
他看着我,仿佛还想说些什么,暗门却已经在他面前闭合。
我闭了闭眼,禁止自己再去想关于他的事情,然后迅速将手里的明珠重新放回凤凰口中。
做完这一切,随着精神骤然松懈,刺骨的疼痛又重新袭来。
我靠坐在床头,一时间连一个指头也无法抬起,只能努力将精神从身体的痛楚中抽离,思索着接下来可能要应付的一切
片刻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殿外由远而近。
原来真的一切皆如我所料。
我深深的呼吸数次,重新聚集起力气勉强将外衣套好,再慢慢的调整姿势端正的坐在床头。
走入的人正好也已经挑起了深入这座寝宫的最后一层纱幔。
我幽深的目光与他对视,“夙兰,你还是来了。”
此时的夙兰身量高了许多,宽肩窄腰,虽然容貌未变,却已经是男子的形貌。
“星主,”他笑了笑,“中了心咒的滋味如何?”
说话间,他身后陆续走进三四个魔族,一齐戒备的望着我。
我沉静的看他,“想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如何,你可以自己过来试试。”
我的视线一一扫过那几个跟随的魔族,随即轻轻一笑,他们顿时向后退了几步。
其中一个魔族惊恐的看了看我,来到夙兰身边,伏在他耳畔小声道:“夙兰大人,星……主他是真的已经中了心咒吗?”
“没用的东西!”夙兰回身甩了他一巴掌,“他如果没中心咒,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有命在吗?!”
调整了一下呼吸,他四下里查看了一圈,重新来到我面前,“那个人类呢?是因为害怕星主现在的模样,所以逃走了?”
我不动声色,“不劳你操心。”
中了心咒之人十个指甲与嘴唇都会变成血红色,皮肤则会呈现灰白,如果初次见到,的确会被吓上一跳。
大概我此时的样子,也是骇人之极。
难得的是,方才陆明琛却没有显出丝毫的惊恐之色。
我沉声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已经同时使用了心咒和恐惑术,应该是已经顾虑到了结果。”
在得知自己是被下了心咒以后,我就已经猜到下咒之人应该是夙兰。
魔族只能食用纯净的人类魂魄,否则,重者立即死亡,轻者浑身剧痛、魔力尽失,这是咒术中最为霸道的心咒,是非常严重的“越轨”行为。夙兰在今晚的结束庆典上向我献上的那只魂魄,应该就是心咒的媒介。
纯净魂魄的颜色为洁白,这是从灵魂中透出的颜色,不能轻易改变。为了让我上当,他大概还使用了除诅咒之外的恐惑术,来改变那只生魂的颜色。
一次就动用了两种禁忌的力量,他们这次的行动可以算得上是破釜沉舟。
听完我的话,夙兰微微一笑,“看来您已经发觉了,那么我们也就不用客套了。上次的问题,我再问您一遍:要怎样做才能延续魔族的生命?”
疼痛仍然一刻不停的侵蚀着我的感官,我却勾起了唇角,“如果想要的是这个,那你只会永远一无所获?”
“哦?”他眯起眼睛,仿佛想从我的表情证实这句话的真假。
我继续道:“我想上次我已经将这件事情的原因解释得足够清楚,为什么你却依旧不能相信?”
夙兰沉默片刻,突然道:“如果真的没有方法能让魔族的生命延长,那么至少您该知道重生的方法。”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重生?夙兰,你奇怪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些自己的奇思妙想,对我下了心咒?更不惜同时使用两种禁术?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难道你不应该将心中莫须有的揣测核实?还是一开始你就已经决定,即使根本没有什么延长生命或者重生的方法也要先试上一试?并且让这些人一起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嗯?”
其他几个魔族面面相觑一会儿,然后一齐将目光投向夙兰。
“星主,您果然厉害,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还有心情离间我们几个。”夙兰发出数声冷笑,“不过很可惜,花费这些心血,注定都是徒劳,我们这几个人已经早已没有退路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反手将自己背后的长发撩到胸前。
弯月如钩,皎洁的月光下,我分明看见他紫色的长发中夹杂着丝丝银光!
我的目光重新掠过其他几名魔族的头发,竟然发觉还有一两个人头上也生出了白发。
夙兰垂首看着自己指间的银丝,又转过头来看我,缓缓走到我身边,在床沿坐下,“星主,我早就发现您和一般的魔族不太一样。不仅力量比您身为北方之君时还要强大,并且有时不按时服用生魂也没有什么大碍。后来,我听到一个传闻,说您曾经重生过。”
他撩起我一侧的头发,握在掌心摩梭,“亿万年了,您的生命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长久,这黑色的头发从来没有一根有发白的迹象,究竟是因为什么?都到了这个地步,您还是不愿意讲么?”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并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为了延续生命所以想出了这样的办法?你们有没有想过,运用这样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只能适得其反。”
长久以来,我没有注意到夙兰和另外两个魔族的发色变化,大概是他们使用了染发的工具。
但这次被下心咒,却并不是因为我放松了警惕。
针对魔族动用禁术的惩罚,虽然没有确定的内容,但是我见过太多屡试不爽的悲惨例子。夙兰一直跟随在我身边,对于那些魔族的悲哀下场,也一直铭记于心。
我与他尽管谈不上如何深厚的主仆情谊,但在所有魔族中,陪伴我度过最久远时光的,也只是他一个。
在今晚之前,我的确没有想到,他会甘冒这样的大不韪,做出今夜的如此举动。
“星主,您还没有发觉吗?”夙兰陡然扯住我的头发向后一拉,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刺痛,被迫扬起了头。
他将另外的几个魔族逐一指给我看,“他,他,还有他,都已经决定跟随我。”他伏下头,正对着我的眼睛,“您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神族已灭,魔族仿佛立于这个世界的顶端,这是你们身为上位者的荣光,但是我们这些地位卑下之人,却不得不开始面对死亡。这不仅是我们几个将死之人的事,更事关整个魔族的生死存亡。您身为首领,难道不该想办法拯救整个魔族?怎么能心安理得的独善其身,坐拥重生之法,却不与同族分享?”
他的每一句话都咄咄逼人,我却十分清楚其中的真意。
“夙兰,我想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让你失去了理智。也许我应该再说一遍,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能让魔族重生的方法。”我没有动弹,只是默默的聚集着力气,但心咒的力量太过强大,我连呼吸都感到疼痛,仅仅是说话已经用尽了全部的气力。
这世上的确没有能让魔族重生的方法,却有能让魔族重生的东西。
但那件东西,即使是因此失去了性命,我也绝不会把它用在其他人身上。
“没有?”夙兰拉紧我的头发,将我拽倒在床上,“星主,看来您是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向其它几个魔族招了招手,“你们几个过来!压住他。”
那几个魔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依言来到床边,将我面朝下压制在床上。
夙兰抽出腰间的佩剑,一手按住我的肩膀,“星主,我真不想对您用这个法子。我再问您一遍,您是真的不知道吗?”
他的手在我一侧的肩胛骨上缓缓摸索,我立即意识到他心中打算,顿时心中一沉。
许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恐惧感让我阵阵头皮发麻,我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力气道:“既然你不相信,那又何必再问?啊——嗯——!!!”
我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左肩传来,我只来得及勉强将几欲出口的惨叫压在喉间。
一柄冰凉的剑从我的后肩插入,再从前胸透出。
未几,夙兰又猛地将佩剑一拔,喷涌的鲜血迅速汩汩而出,将我身下的床单染成黑色。
两边的肩胛骨是魔族原羽所在的位置,这样异常敏感的地方遭到重创,我只觉得整个人都似乎在瞬间被撕成了两半。
夙兰在我耳边轻柔道:“星主,如何?现在您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隔了好一会儿才大概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你……咳咳……”透胸一剑,使我肺部已被刺伤,一开口就有鲜血咳出,“……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咳咳……段……”
“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能口出威胁?”夙兰阴恻恻的笑着,“星主,我似乎不得不佩服您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把手伸入我肩膀的伤口之中,将我肩胛骨下的某样羽翼状的东西缓缓拉出体外。
巨大的痛感使我忍不住剧烈的挣动手脚,却被牢牢的压住。
那是一种心脏被人捏住的感觉。
窒息、撕裂、疯狂的疼痛,临近死亡的本能恐惧。
我知道夙兰捉住的是什么。
那是我隐藏在血肉之下的原羽,魔族的生命之源。
夙兰将我左侧的原羽握在手中,玩弄般的轻轻拉扯上面的羽毛,我只觉得内脏仿佛被揪住,几乎忍不住呕吐。
“星主,还是不说么?”
我能感觉到按住我四肢的几双手已经开始冒汗,但夙兰的声音却依旧气定神闲。
我没有立刻回答,承受痛楚的极限已经快要达到,我的意识开始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