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息番外-《荒川雪》
寂寞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
摊开在桌面上不再翻动的书,纸页上寥寥几笔不知所云的字句。风拂动窗帘,阳光透过缝隙照亮昏暗的房间。那些星星点点的灰尘在飘散了栀子花香味的空气里缓缓的、缓缓的沉浮。
这幅场景总是出现在我梦里,反反复复。
我不是第一次见那个孩子了,第一次是在石英高原。第二次是在白银山,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也是在白银山。
苍白的脸,染血的薄衫,愤怒的黑眸子,雪地里阳光下反着寒光的短刀。
我说了很多次,我从来都不是个训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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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治疗
一月八日。
“为什么讨厌成为训练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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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室在有着阳台的朝南房间,帘子被挽了起来挂在边缘的架子上。透过落地窗户的玻璃能看见连绵的原野,远处山峦重叠。一切都染上了太阳明晃晃的光彩,折射入眼中后变得斑驳一片。
长久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青年的女医师给出自己的理解,“是因为讨厌精灵吗?”
我闭眼,抬起手臂盖住额头。房间里无比安静,除了彼此的呼吸就只剩下空调转动声音。神思一旦放松下来,整个人就开始昏昏沉沉,迷糊间听见女子无奈的叹息,“果然和你妈妈说的一样,真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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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讨厌精灵。”我说,握住女子抚摸我头发的手指将它们移开,她毫不介意的抽回手指,走近半步挨着我坐在沙发上。
“那么能说说你的理由么?”
我颇为无奈的看了她一眼。
“这个很难解释啊。”
一个人的经历决定了她的性格,以及应对问题和处理事情的方法,你要我如何向你解释潜意识里面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它们不会喜欢战斗。”
“是它们不喜欢还是你不喜欢?”她说。
少见的被人一针见血了。
所以我才不太喜欢她,倒不是讨厌,只是互相不想看见对方而已。
对我来说,藏不住心事的状况很让人不安。比起母亲来,作为学生的她更具有年轻人的敏锐和强硬,面对患者和咨询者永远处于主导地位。正因为如此,母亲才会抱着核桃要用硬锤敲的念头拜托她来做我的心理医师。
而对她来说,我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污点。从我7岁见她第一面到现在,已经过了15年了。15年来她在我身上屡屡碰壁,打开心防的工作毫无进展。今年她刚好而立,面容姣好的像是20岁的小姑娘,和我站在一起只会被认成姊妹。
其实我没什么心理问题,只是我以为的常态,在父母看来还是过于孤僻吧。
“大概,都有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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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年前·冠军
我始终觉得,战斗是属于一个人的事情,而训练师,却在役使口袋妖怪战斗。
三年前,关都两地一起举办了当年的联盟大赛。
第一次,这项古老的赛事由两个地区联合举办。就是那一年,惊才艳艳的少年以压倒性优势夺得了胜利,14岁的孩子捧起了奖杯和沉甸甸的责任,成为万人之上的冠军。
我第一次见到赤也是那天,少年站在满目疮痍的赛场中央,四下环望着山呼海啸的观众席,视线缓慢扫过众人,又仿佛谁也没有看。最后平静的定格在巨大的荧屏上,那里面正实时转播着场内动态,此刻刚好给了他一个特写,数字信号转化出的人脸上无悲无喜。
裁判喊出他的名字时他仿佛呆滞了片刻,而后缓缓抬头看向的天花板。炽烈的白色灯光打在孩子仰起的脸上,赤的表情一瞬间模糊起来,我什么也看不清。
他缓缓张开双臂。场地很大,天花板被抬得很高,可再高,也高不过辽阔苍天。
我猜,他想要拥抱,是整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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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和菊叶草的旅行也持续了三年。我们不是搭档,而是旅伴,没有找到心仪训练师的口袋妖怪,和不想训练口袋妖怪的训练师,一路旅行了很久。
就在那一天,菊叶草决定被赤收服,它拜托我,想办法让它见赤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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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何容易。
彼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赤,市井间流传着大大小小的传闻,却没有一份可靠的官方消息。哪怕是穿越前我从游戏里所得知的,那些堪称丰功伟绩的正义作为也没有被联盟证实。没有访谈,没有档案,没有影像资料,连报纸上的头条照片都只有着孩子疲惫单薄的背影。那是最后一场战斗结束时,他向天张开双手的样子。
我赌他一定是一副无趣的表情,因为赤所要的绝不只是冠军这样的小小权柄。他眼里盛着的东西和索罗伊如出一辙。遮掩着,发酵着,闷烧着,却总有一天要点燃世界。那才是他们想要的,才是他们等待的。即便采取的方式不同,走的路不同,目的却十分一致。
「我要,天下。」
一场人尽皆知的转播,一届万众瞩目的赛事,冠军的信息却被严格稳妥的控制住。这场干脆利落的消息封锁,让索罗伊知道了联盟势力究竟有多大,让她看到了前路上的危机。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决定释放自己疯狂。一步一步,一环一环,哪怕最后是场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而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她也从来没有犯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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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罗伊是水舰队的副首,同样是一位穿越者,我和她之间识破彼此身份是源于一场乌龙,又各自看不顺眼,这里暂且不表。
菊叶草和我是旅伴。一个一起旅行了三年,走过漫漫长路的旅伴自然算得上是要好的朋友。朋友的拜托,我没法拒绝。
我丢掉面子,向索罗伊求助。如果我是个无权无势的游侠,那她就是手握生杀之力的重臣,六陆里只有方元受联盟控制最少,而水舰队又是方元最大结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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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终于抱着菊叶草出现在赤面前时,赤却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菊叶草的请求。
意料之中,毕竟菊叶草天性单纯,至今仍不明白人心险恶与势利。
但当时我还没有如今的好脾气,直截了当的拒绝让我很愤怒。原因除了他让菊叶草伤心的外更多是被驳了面子的不爽。
和赤动手后,我才知道这个少年冠军到底有多强。
我不用怪兽,他也不用。加上上辈子的二十多年人生,至今总共四十多年的对阵经验,竟然在他手下讨不到多少便宜。
“它跟着我会死。”最后赤休战,“我不需要不能战斗的精灵。”
菊叶草不弱,但对冠军来说还是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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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转世吗?”那是战斗结束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头,如果我和索罗伊的穿越也算是转世的一种,那我当然信。
“如果你接受我的委托,那我就收下它。”他指着菊叶草。
“什么委托?”
“带我出去。”
“哈?”
“带我从联盟的保护……从这个‘牢笼’里出去。”他脸上露出厌恶恶心的表情,透着股帝王被愚弄时冷冷的威压,不是那种……普通人释放出来的感情,而是像是惯居上位多年者被人冒犯后的愤怒,压抑着要把一切摧毁的滔天意气。
“为什么是我?如你所见,我孤身一人。”
“有志不在年高,能越过重重守卫和‘保护’来到我面前,就已经说明你很厉害了。”
“你想去哪?”
“白银山。”
在确定他会收下菊叶草后,我绕着冠军办公室转了两圈,最后举起椅子把窗砸烂。
“那还等什么改天呀。”我说,一蒙脸,把充当椅子腿的铁棍卸下来挥舞了两下,“就今天!”
他微微张了张嘴,第一次露出没有表情以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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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月前·旧事
谈心仍在继续。
“菊草叶因为不喜欢战斗,始终独自一个。它大概是希望有个人可以一起旅行的。”我对软绵绵的植草类并没有什么突出喜欢,只是因为那是陪过我的一只才显得那么特殊。
“嗯?”女医师愣了一下。
“然后有一天,它遇见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训练家。它很喜欢很喜欢他,想要和他一起。”
“后来呢?训练家有没有带它走?”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她问道。
“没有。训练家不需要不能战斗的口袋妖怪。”
女子沉默起来,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菊叶草拜托我带它去见训练师。因为意外事故,它为了救他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却没有为了它留下来。不过别人本来就对它没有责任的。”
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只是叙述起来太过麻烦,被我简单几句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后来,我问菊叶草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当然那个时候它已经是想走都走不了了。但是,总算是个慰藉。
“一直到死,它都没有答应。”我扬起嘴角朝她笑了下,“很丢人啊,有史以来第一次。”
口袋妖怪孤零零的死去了,就如同当初不被理解,孤独的活着一样。
孤独都是相似的。
“收服的失败使我很沮丧。所以我不想做训练家了。”
女子侧过身来拥抱我,体温并不能让人觉得温暖。我闭上眼睛撇了撇嘴角。
“忘了说最后的一点。刚刚的故事是我骗你的。”
推开女医师的身体,我站起来跺了跺久坐后有些发麻的双腿,“时间不早,我回去了。”
“这么急着回去干嘛呢?”她问,“今天的队内会议让你很不开心吗。”
“……”我沉默着。
是没错,索罗伊私下授意我除掉性情大变的赤,而我不愿意。可这件事又只有我能做,只有我该做,就算是索罗伊也不能更不敢再牵扯上第三个人。之所以为什么暂时不提,我们先来解释下刚才被略过的问题。
方才说过,我和索罗伊不合。
不光是性格原因,更多是因为社团内部派系纷争。盛利的老师是水舰队上一届的核心,如今已经退出社团。盛利支持老大青木,我生来是他的女儿,自然也该支持青木。
而索罗伊已隐隐要成为水舰队的无冕之王。
但盛利意外的是个****,他一向不喜欢我和索罗伊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想让我成为训练师,继承道馆馆主的职位,有了联盟的庇护,哪怕以后他不在了,索罗伊也不会轻易对我动手。
这些我都懂,父爱父爱,不论哪个世界都如山一般。
如山一般沉重,如山一般不可撼,如山一般沉默。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止息”是他的女儿,他的骨肉,只可惜从一开始,这个孩子便不单单是“止息”了。
况且,我不想和联盟扯上丁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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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和索罗伊这种疯子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想搀和联盟那一潭沉淀了几百年的黑水烂泥勾心斗角。
说到底盛利还是个单纯的武士。
太单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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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年前·白银
我和赤还是在纷乱动荡的逃亡中走散了。
关于这次两个少年引发的关东联盟总部的****,没有流出任何消息。
市民们不知道赤的失踪,赤的故乡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家人也未对儿子常年不归有什么意见而逼上联盟如何如何讨说法。
我和赤没再联系,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但我知道他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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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叶草的尸体被埋葬在白荒漠一个小小研究所的后山上。土堆边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像极了故乡的栀子,却没有一丁点的香味。
我折了一朵插到发髻上,手指轻压花瓣,对着它低声道:“我送他下来陪你。”
少年在白银山,一天前来到这个地方,仿佛早知道我要来一般。
他在土堆旁放了朵枯萎的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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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知道我来了?”
“山人自有妙计。”他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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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却是如此平静的事情。
我随他上山住了几日。
“……联盟不知道你在这里吗?”
“当然知道,但是他们来不了。”
我也不想问为什么,那都不是我在意的事了,我在意的,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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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个月前·淡黑
三年前我欠索罗伊的人情一直没还,如今她终于来讨了。和联盟作对并替大闹一场的我收拾烂摊子还不留下痕迹,实在是很费心费钱费力的事。
索罗伊盯上了一个名叫渔木的中年男子,他住在白荒漠,白银山脚下。渔木的祖父50年前进入白银山,再也没有回来。
五十年前正是白荒漠突然出现的时间。
当时白银山还不是从头到尾的连年大雪,进进出出光是观光的人就那么多,也不知她是怎么挑出这一家来的。
“这件事交给巴尼亚和巴图尔去调查,你……”她敲击桌面的指节停下来,把一把长刀推过来,这和渔木那把从不离身的刀长得一模一样,连鞘身上的伤口都没差,一看就是个高仿品。
“帮我做另一件事。”她坐在桌前,抬头看我。
“……”
我真是讨厌死她这幅高高在上的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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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十二月还有五天,赤见到我时露出了明显的惊讶。
“你还真是次次都给我惊喜,不过也早该想到是你,只有你知道这条路,只有你上得来。”他微微笑着,这是这一年多来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却明显可以感觉到他这段时间都有经常笑,真是种奇妙的感应。“我以为不会再想见我。”
他将茶推给我,又煮上一壶。我忽然意识到,这几年总要有人给他送东西来过日子,这个人恐怕就是渔木,而不是我想当然以为的绿、蓝或者霞,所有和联盟扯上关系的人都被排除在外。
可在此之前,渔木和赤的人生毫无交集。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嗯。”他轻轻哼了声,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为什么是我?”我问。
“因为我伸手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握住了。”他说。
我下意识收紧了握刀的手。
“你开始练刀了吗?”
“没有,这是索罗伊叫我送给你的。”
赤知道索罗伊,当年暗地助我的人我也提过三言两语。他早就注意到我带来的兵器,只是一直没有在意,不知是对自己的自信,还是对我的轻视。
多年后我才明白——或许那只是他所剩不多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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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刻他才仔细看了到两眼,眼神突然凌厉。
“这是你们副首叫你给我的?”
“嗯。”我把它放到桌上,“不看看吗?”
赤沉默着,没有动,身边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
“可是索罗伊说一定要你看一眼。”
上一次她帮我救你,这次她叫我杀你。我一向自诩无人可困,不被任何事拖累,可回头来看,却依旧被网罗自己的自负和可笑的命运里。
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为何而战,对谁拔刀。
“你是谁?”我问。为什么索罗伊要你死?为什么联盟对你讳莫如深?这把刀代表什么?那非人的天分究竟怎么回事?
还有你为什么……相信我?
他一概不答,我也不再问。索罗伊的行动越来越扑朔,真相越来越迷离,所有的一切都染上淡淡黑色,让人头疼。
“我可……欠她人情。有些事,不得不答应。”我拎着刀站起来,缓缓引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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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眼中雪川
后来偶尔会想起白银山的漫天飞雪,云层会在山顶积聚,如同发了酵的精粉面包从天幕堆压下来,在距离山尖极近的地方不停的翻滚着。天空仿佛被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住,却又沾了灰黑色的墨迹,这种晕染开的暗沉好像要把世界送入末日一般。
飓风慢慢的停息,雪花却止不住的从天际铺陈,好似蒲公英的种子。这样的景色宁静又美丽,而远处云层稀薄的地方,阳光从缝隙中透露,宛如神明诞下光辉,照亮救赎的路途。
我被刺痛了眼睛,仿佛在这茫茫一片的惨白中看见故乡的原野,香味扑面而来,与记忆中的重合却不是我现在所能找到的任何一种。
这只是雪盲之后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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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心底荒原
你看这是如此广袤,却又是如此的寂寞逼人。
我只得以身为剑,化心为火,将世界拖入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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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个月前·神鸣
我和巴图尔兄妹汇合没多久,渔木就离开了白荒漠,搭上前往方元的客船。这距离赤死去的时间如此紧凑,甚至让我怀疑他已经得知那个主使一切的人是谁,打算不远万里奔赴异乡去找索罗伊报仇。
我似乎猜错了。
「你相信转世吗?」
隔着重重人群和那双眼对视的时候,若非还搭着巴图尔的肩膀,我几乎要惊得摔出去。或许渔木并不是作为一个复仇者出行,而是作为一个护卫跟随目标。
风暴毫无征兆的降临了,远处的云层和脚下的深海里传来令人战栗的怒吼。
我知道,是神在鸣叫。
索罗伊所期待的乱世,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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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洪流
「山人自有妙计。」
他对我说、我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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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对我伸出手来,像三年前第一次见面那样。
那时他要我带他逃亡,如今他似乎忘了一切,却依然在坚持着这件事。在世界里动荡的奔逃,仿佛躲避什么。
可不论多少次,他逃离一切,都独独对我伸出了手。
少年在怒海雄涛中挣扎,我抱住赤,沉沉浮浮间忽然记起一个词。
枯叶洪流。
终于,在一切结束后、在一切开始前,我又一次握住了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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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荒川落雪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人……”
“……或者……杀光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