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4 灾祸
【欲胜人者必先自胜;欲论人者必先自论;欲知人者必先自知。 ——吕不韦】
**的玛雅王宫的内殿里,穆祭司已经恭候王子多时了。
这个被称为 穆 的玛雅大祭司。今天披着深灰色的长袍,杵着黑褐色的手杖。她的气质虽比年轻时更加高傲,但在这个殿里却还是不得不摆出低人一等的样子。
许久之后,亞阑西王子穿着鹿皮的软甲,拖着艳红的披风从里面走来了。他棕红色的头发已经简单打理过了一番。他那样虽然看上去精神了一些,但是那略比平时暗淡的褐色双瞳,还是暴露了积攒已久的疲惫。
“好久不见,穆祭司。”他一扬赤色的披风,坐到了王座旁边的椅子上。他神情高贵,微笑地看着眼前那四十多岁的女祭司。
穆连忙俯身行礼,她对他的态度不亚于对待之前的君王。她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已经十几年不见的年轻人,神谕里说他将会左右乾坤和世界的未来。有关这点,穆一直将信将疑。但未来的事情要是都能够按部就班地发生,那也不会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
穆祭司微微抬头,恭敬地对着那座讲道:“尊敬的王子殿下,未来的国王,我听见乌鸦在枝头咆哮似地唱歌,大海在午夜欢呼似地哭泣。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但却不是像你我这样的凡人所能阻止的。您让安特寄来的信件我已于半日前收到,我驱车连夜而来一望见你那像麻绳一样缠锁的眉头就知道事态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得多。可惜我没有办法像古时的法师那样清楚地预见未来。不然或许能够阻止下这场血宴。”
但从穆的神色里就能看出她真心而非造作的歉意,亞阑西闭眼沉重地叹了口气,说:“算了吧!”
他接着,又抬眼看着穆,那褐色锐利的双目好像高原上飞翔的猎鹰:“命运的来去不是我们肉体凡胎能够用污秽的双眼看透看清的。再说我们也不能一贯地把一切都推给命运。人们总在幸运降临的时候自夸自己的判断多么准确,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埋怨命运多么的残忍。人们总习惯做这样的事,但却不知有时候其实不是命运毁了我们,而是我们毁了命运。人类是多么渺小,渺小到不吃东西就可能饿死。但人类又是多么伟大,陆地上两条腿走路的动物多了去了,但只有我们一族做了世界的主宰。”
王子说话的语气既沉稳又高傲,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亞阑西从骨子里就是一位天生的王者。
穆听着他的言辞,沉默半响后小心翼翼地启齿道:“您说的一半能听,一半不能。但我还是要为您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见解而感到骄傲和欣慰。我们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祖先的教诲。神要我们学习敬畏,但不是敬畏他们而是敬畏自然。谁创造了我们谁便可以毁灭我们,這是不变的真理。”
亞阑西听闻一挑眉毛,他不完全同意穆的观点,但也不反对。准确地说,他的脑子不知怎么好像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一个说对一个说错。但好在,这些都不影响接下来的谈话。
亞阑西于是淡淡地讲:“或许是吧。有的时候我和你想的一样,但有时候我的脑子又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想法。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把我一分为二了,但能获取更多思考总不是坏事。话说你来该不会是和我唠家常的吧?”
“当然不是了。我来是要宣告一个重要的预言。这个秘密原本是要跟着我一起下葬的,而且已经早我一步埋到墓地里去了。但現在看来,我不得不把它重新刨出来。您听说过恶魔的镰刀吗?”
听穆这样说着,亞阑西不禁疑问了起来。 怎么又是那把镰刀!她和她女儿说的话如出一辙。看样子米娜的话全是从她母亲那听说的。这样想来,与其听那丫头二手的言论,还不如直接问她的母亲。亞阑西这样想着,开口继续道:“我听说过,那把镰刀怎么了吗?”
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为了听取她完整的叙述。
但见穆祭司又露出凝重而严肃的表情,开口叹息道:“啊,那把镰刀是所有灾难的源头啊!它是所有悲剧的启始,它是所有不幸的娘亲。它有一个辉煌的名字叫权利,但也有一个恐怖的名字叫欲望。敢问殿下,那把镰刀现在还在玛雅吗?”
“……不在了,它被遗失了祭司。就在我王遇害的那个夜晚。”亞阑西的神色暗淡了下来,他知道,镰刀的失窃或许是王族的失职。
“真是灾难啊……”穆祭司低头沉思,她似乎正在打算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那把镰刀到底是什么来头?”
面对亞阑西的疑惑,穆再一次地叹了口长气:“……好吧,这也是玛雅人与生俱来的职责……”
“若是觉着合适的话,还请把原委说给我听吧。虽然我有的时候并不觉得应该受天命摆布。但是,那是我父王生前对我的期望,現在是他死后的遗愿。”亞阑西诚恳地讲道。
“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能我们自己主张。我们虽不能低估自己的能力而无限地自卑,亦不能高估自己的能力而无限地自大。关于这一点,遥远的大陆的古老的中国做的比谁都好。我在古书上看到他们提倡叫做『中庸』的观念,简直是参透了世间规律的伟大准则。”
听到这里,亞阑西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挥了挥手示意穆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了,我们还是踏踏实实说回那把镰刀吧!我一向对异国风情一点不感兴趣,一个国家如果一直望着别人的好而不了解自己的魅力有什么用呢!就像人一样,钦佩别人的优点固然是好事,但那只不过是为了能找出自己身上与众不同的优点。”他这样说着,话语里流露的自信和成熟似乎正与整个玛雅的辉煌互相呼应。
“您说的对,我英明的殿下。”穆对他露出赞许的眼神,她现在逐渐开始相信这个年轻人有着主宰世界的潜质。
“还是请祭司快点说关于镰刀的事吧!”亞阑西又替她把话题拐了回来。
穆沉默了一会而,接着,她的瞳孔开始放松着放大,双眼似乎透过了时光看到了很久以前。她沉浸在回忆里,用空旷而又充满怀念的声音说:“……距今正好二十年前,那是我还没有来到这儿的时候——我们所见的大海的另一边,还有好几块一望无际的大陆。而我居住的那块,人们叫它欧洲。我出生在欧洲意大利的罗马城,那是整个欧洲最为繁华的地方。我当年还是一个只靠着父亲留下的一堆不能变卖的魔法书和巫术仪器,勉强让自己不要在老死之前饿死的可怜的小姑娘。直至有一天,有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我原本只和凡人纠缠的命运……我至今仍然记得我第一次见他的情景,罗马的广场上伫立着许多威严的方尖塔。那些伟大的艺术品,原本是埃及人的圣物。无情的战争让它们背井离乡,永别故土成为罗马永远的装饰。那是个炎热的正午,太阳把地面晒得滚烫。我站在第七座方尖塔下,等待昨夜梦里听到的指示。梦里我清晰地记得有天上的人在告诉我,说今天我将接待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客户。我一开始自然不知道那话具体是什么意思,或者我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钱想疯了。罗马的风气可不比这里,那是个物质与欲望一起餐食人心的世界。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平时的工作简直比池子里的乌龟都要无所事事,就当出来逛街好了。后来,在正午的时候,我面前果然出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他耀眼的银发和梦幻般的冰蓝色眸子,至今仍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他身边还跟着一位东方人模样的男孩,直至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孩居然是东方来的神使。我一见他们,就知道他们是我要等的人。不为别的,就为他别于凡人的气质。而那位殿下,就是后来赋予镰刀灵魂的人……”
穆认真地把事情的经过和最后的结果都择要诉说给了亞阑西。亞阑西听地出神,仿佛也随她一起到了另一个时空。
良久之后,他从穆的回忆里走了出来,单手托腮,淡淡地问:“如此说来,那个洛厄尔是做了圣器出炉时的祭品咯?”
“一个意思。”穆祭司点了点头。
“那么,我族接下来……”
不等王子说完,穆便说道:“这一代的人类是上一代的末裔,上一代纯种的人类后来做了现在的神。维护神的威严以及世界的平衡,是我族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就这样的情况来看,王子殿下您必须要把失窃的镰刀寻回。”
穆说的话虽然在亞阑西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皱起了眉头。只见他略带难色的讲:“那要远渡海外。可是大海就像一只吃人的巨兽,而且永远不会腹饱。你应该知道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没准我还没有到达对岸,一切的不幸就已经拉开悲哀的帷幕了。”
“关于这点,玛雅的守护神会保佑您的出行。殿下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穆这样说。
紧接着,穆祭司向王子说明了她的方法。亞阑西开始觉得很荒唐,但眼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有答应这样去做了。
“既然如此,明日一早就这样做吧!”亞阑西说道。
“还有一事……还想再向殿下打扰一句……”
穆说这句话的时候犹豫了很久。她完全没了刚才的高傲和权威,看上去就像瞬间从一个贵族跌到了平民。
“说吧。”亞阑西说。
穆又忧郁了很久,才小声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不知道小女有没有来殿下这里打搅过……”
“怎么?穆祭司对自己女儿的行踪都不了解吗?”亞阑西顺口一说,倒是真没有故意打趣的意思。但是他想起莫名不见踪影的米娜,倒是有些理解这个中年女人的心情。
穆祭司叹了口气,接着讲:“那孩子今年刚好一十七岁,既叛逆又任性。平时就跟父亲要好,所以她一听说米诺托的事情,就……如果打扰到殿下和诸位,我作,为她的母亲在此为她的无礼致歉。”
她这样说完,转身对所有在场的人鞠了个躬。这对一个祭司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也说了自己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亞阑西这样想着,不禁又在心里叹息起那个丫头的不懂事。
“米娜小姐的确之前来过这里,但是……现在已经离开了。”
亞阑西虽然嘴上这样平淡地对穆说着,心里却其实有些小小地心虚。
但是怎么办呢?总不能说是自己没看住吧!
穆听后露出比刚才更加忧愁的表情,她神色暗淡,犹如一只失去了鲜花的蝴蝶。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是吗……殿下若能再见到她,还请代为告知她要多保重自己!”
穆的眼神诚恳而温柔,分明就是一个盼儿回家的慈母。
亞阑西垂下了眼帘,他拼命阻止自己的思绪飞向他死去已久的母亲。
现在不是思念双亲悲哀命运的时候,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
“……我知道了。放心吧。”他语气淡淡地,说完就从座上站了起来。
一扬赤色的披风,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留下就匆匆地离开了。
他如同一只被夕阳染红的白天鹅缓缓游进水塘的深处、高贵地消失在人们欣赏的视线里。
穆看着他远去的红色的背影,脑子里再一次闪过了神谕的内容。
这个男孩,将会左右世界和玛雅的命运……吗?谁也不知道。但是,一切该发生的都按时发生,那必定也不会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