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我刚看完二哥的信。前不久武昌府知府范维屏于黄鹤楼举行诗会,二哥拔得头筹,钟家大公子当天也在场。”
傅云英示意丫头回房去取傅云章的信,缓缓道。
傅四老爷忙拦住丫头,他认得字不多,信拿来了也看不懂,英姐不会扯谎骗他,看不看没什么要紧。
“两家门第相差太大,像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主动登门求亲,必然是有缘故的,要么是他们家认准你的人品,不计较你的出身,要么是他们家小官人有什么不便与外人道的难处。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傅四老爷感叹一声,苦笑道,“钟大郎前次对你二哥极为激赏,我料到钟家可能为他们家哪房的庶子求娶傅容,没想到他们家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
傅云英沉吟片刻,心中一动,道:“大约是因为二哥给我写信了。”
…………
傅云英猜的不错,钟家之所以上门求亲,确实是因为傅云章的一封信。
钟家祖上曾是王府官吏,太祖父随楚王就藩武昌,籍贯并非湖广,和本地世世代代的传统豪姓望族不一样,钟家靠祖孙几辈为王府效忠来延续家族显耀。仗着楚王的庇荫,钟家在武昌府作威作福、无人敢欺。风光当然是风光的,但楚王老迈,楚王世子体弱多病,随时可能夭折。如果楚王这一支除国,朝廷可能改封其他皇子就藩,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王爷自有他自己信任的班底心腹,到那时,钟家失去靠山,要如何在武昌府立足?
钟家未雨绸缪,宁愿疏远另外几家同样从王府分出来过活的世交,也要和武昌府的世家联姻借以巩固他们家的名望。从钟大郎的父亲开始,他们家男丁迎娶的发妻无一不是世代居于湖广的望族之后。
傅家只是小门小户,本不在钟家考虑之列。然而钟大郎并不这么想,他虽然浪荡不羁,喜眠花宿柳,内里并不是一团草包,他出手阔绰,交游广阔,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多年来他陆陆续续结识名人异士,可不单单是为了好玩。
自那次在酒宴上见到代傅四老爷说情的傅云章,钟大郎眼前一亮,觉得对方非池中之物,就如锥子放在囊中,早晚有一日必能脱颖而出。
钟大郎不敢说自己是伯乐,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时他就想把傅云章招入钟家为婿,钟家将全力供他读书进举和日后的仕途,奈何傅云章外圆内方,四两拨千斤,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就委婉回绝。
傅云章这样的人,不能贸然以势欺压,不然即使能逼迫傅云章迎娶钟家女,等他日后飞黄腾达,谁知他会不会因为怀恨在心而下手除去岳家?
傅家不缺钱,傅云章北上应试并不是单独出行,他不仅资助十几位囊中羞涩的同乡一起赴京赶考,一并连同乡们的亲眷家人也都照顾到了。钟大郎那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在他面前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
钟大郎思量过后,不愿就此放弃,心道:钟家女既嫁不了傅云章,那就娶傅家女好了!
派人去打听,下人却回说傅云章是家中独子,并无姐妹,底下只有一个抱养的表妹,平素和他这个兄长不怎么和睦。而且业已定亲。
傅云章的堂妹倒是有许多,但钟大郎看不上。
中秋诗会上钟大郎再次遇到傅云章,说笑间他略探了探傅云章的口风,毫无意外再次得到一个令他失望的回答。
没有因为傅云章的冷淡而羞恼发怒,钟大郎继续温言和对方谈天说地。筵席散后,他送不胜酒力的傅云章回下榻的客店休息,偶然听到傅家仆从们的对话,得知傅云章百忙之中抽空教授一个隔房的堂妹开蒙读书,惊诧不已。
之后他命人留意傅云章和黄州县那边的往来,发现傅云章除了给他的寡母和一名孔姓同窗写信以外,还特意单独写了一封信给那个五堂妹。信是由孔秀才转交而不是直接送到傅云英那儿的,这一点更说明傅云章待这个堂妹极为重视,细枝末节都想到了。
等下人告诉钟大郎傅云英虽然年幼丧父但极受叔父疼爱,而且嫁妆丰厚……钟大郎两手一拍,正是瞌睡遇枕头!小弟是家中幼子,长辈溺爱,兄姐怜惜,养得比女孩子还娇滴滴,日后长大成人,势必软弱,给他找一个门第相当的娘子,只怕他降服不住,要受岳家的气,给他寻一个门第差的呢,又太委屈他,而且他分不了太多家产,夫妻两个都落魄,祖母必定不答应。
这傅云英虽说是市井出身,但能得傅云章另眼相看,想必人品不差,家世差了些,才能恭顺勤谨,不敢拿捏小弟,还能带一笔好钱嫁进门,傅云章若能平步青云,小弟得他照拂,说不定也能博个功名傍身……
钟大郎心痒难耐,命人找来几个和傅四老爷常有生意往来的人打听傅家这一房的情形。
那几个商人对傅云英赞不绝口,说他们虽没见着本人,但屡次听傅四老爷无意间提起傅云英,显见着十分喜爱倚重。傅家小娘子灵巧聪慧、蕙质兰心,从她手中购得的图志描得极为准确又简单易懂。
末了,商人们开玩笑说要不是傅云英年纪还小且上面有两个姐姐尚未定亲,他们早就争相前去说亲了。
钟大郎挑挑眉,送走商人,即刻准备替小弟求亲之事。
…………
因为事先得过钟大郎的嘱咐,出面说亲的钟家妇人态度和蔼,不敢太摆谱儿。
卢氏受宠若惊,但她素来什么都听傅四老爷的,所以没有因为钟家门第高就兴奋得忘乎所以,暂时还能把持住。
当然,等傅四老爷以“傅云英身患不足之症,将前去武昌府随张道长修行”为由推掉钟家的亲事,卢氏的风平浪静再也装不下去了,心中一个咯噔,手中的青地白花茶盏晃了几晃,丫头刚奉上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指尖上,烫得她险些叫出声。
再没料到傅家竟然拒绝得如此干脆,钟家妇人先是目瞪口呆,片刻后,慢慢回神,哭笑不得,见过说自家女孩不好配不上男方的,也见过女方破口大骂男方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拒亲,还没有哪家长辈像傅家这样舍得把女孩送到道观去!
傅四老爷一脸坦然,命人奉上刚才傅云英交给他的张道长的亲笔信,请钟家妇人过目,道:“说起来,长春观监院张道长和贵府素有往来。”
妇人目光微闪。
张道长是楚王的座上宾,曾得先帝亲口赐予道长尊名,听说他神通广大,能以望闻问切辨人寿命长短。楚王世子自幼多病,多亏张道长的丹药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钟家负责为楚王搜罗各地珍贵药材供张道长炼丹用,确实和张道长熟识。
她以为傅家随便找个借口拒亲,哪想到傅四老爷说的道长是长春观的张道长!傅家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会打着张道长的名号来哄骗钟家。容易拆穿不说,张道长岂是好得罪的?
这傅家能够和张道长攀上交情,张道长还要收傅云英为徒……不管小娘子的不足之症是真是假,钟家的小算盘打不响。
事涉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为好。楚王都不会轻易得罪张道长,何况钟家。
妇人心思电转,堆起一脸笑,连道可惜,关心了一下傅云英的病症,东扯西拉闲话一阵,留下礼物,告辞离去。
…………
“这事不能让老太太晓得。”
送走钟家妇人,卢氏久久平复不下来。
求亲的是钟家!武昌府的钟家!还是长房嫡子!
英姐到底是哪方大罗金仙托生的女孩儿,怎么主意这么大……官人也不管管她,虽说她没了爹可怜,那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啊……多么好的亲事,如果他们家求娶的是月姐,她想也不想就应了。
老太太要是知道官人推了钟家的亲事,还不得暴跳如雷……
卢氏晕头转向,一时埋怨官人回绝得太彻底,一时羡慕韩氏得了个好闺女,一时又隐隐为傅云英的任性而焦躁,最后一跺脚,暗骂几声,回房生闷气。
光顾着生气,忘了问傅四老爷什么时候和张道长搭上关系。
…………
其实她问了傅四老爷也答不上来,因为他根本没见过张道长。傅云英取出信的时候,他足足呆愣一刻钟才反应过来。
老百姓们口中的张道长仙风道骨,通阴阳之术,能和鬼神交通。知情人却晓得这位张道长玩世不恭,看到清秀少年少女就怂恿别人跟着他修道,好几次被人当成不着调的拐子当街追打。武昌府的世家子弟求着拜他为师,黄金白银送上门,他不屑一顾,大街上偶然看到一个合眼缘的后生,他追着对方跑三条街,苦苦纠缠,撒泼耍赖,非逼着后生学烧炼金丹之术。
傅四老爷曾和人笑言,大概奇人身上总有奇事,张道长那样的人古怪一点才正常。
就在方才,傅云英告诉傅四老爷,那个传说中被张道长苦苦纠缠的后生就是傅云章。
“二哥去武昌府求学期间,断断续续在长春观住过两三年。”
傅四老爷嘴巴张得老大,傅云章常去长春观,他略有耳闻,也知道他和道长有交情,不过没人知道那道长是张道长。
难怪傅云章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出世之感,他竟然差点当道士去了!
“张道长的信是我自己求来的。”
等傅四老爷脸色和缓,傅云英慢慢道出原委。
她既然要跟着赵师爷去江城书院,那必然得先安顿好傅家五小姐这个身份,最好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让傅家五小姐消失在众人面前,想来想去,她决定找张道长帮忙。
张道长提出一个条件,她每个月必须抽出一天工夫去道观学习他的独家炼丹之术。
傅云英答应下来。所谓的炼丹术并没有长生不老之效,更像一种特殊的制药之法,她对此道一窍不通,就当陪张道长玩过家家,反正她没保证自己一定能学出名堂。
“英姐,这事你二哥知道吗?”
傅四老爷惊诧莫名,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了一停,半晌后,轻声问。
傅云英如实道:“我问过二哥的意见。”
也就是说,关于女扮男装上学堂的事,全是英姐自己策划的,傅云章只是在得知她的决定后帮她完善计划而已。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开始准备了……不,还在更早,她第一次开口说想要买纸笔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傅家五小姐有不足之症,消息传出去,谁还会上门求亲?她早知道会有人冲着傅云章的名头前来求亲,张道长的信是她什么时候拿到的?该不会早在武昌府的时候她就打算好了吧……她不仅要回绝钟家,这分明是准备吓退所有求亲的人家,她谁都不想嫁……
“四叔?”
傅云英轻轻唤了一声。
傅四老爷恍然回神,垂目仔细审视傅云英。
傅云英微微垂眸,任他打量,目光清澈坦然。
傅四老爷想起多年前大哥离家前那道负气而去的背影,默默叹息,嘴角轻勾,抬手摸摸傅云英的发鬓。
大哥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想怎样就怎样罢。
非凡人,成就非凡事。
英姐乖僻敏感,钟家规矩森严,她嫁过去多半要吃苦头。日后和她并肩之人,未必多英俊,多富有,或多聪明,但一定是个能理解,尊重,包容,信任她的男子。
…………
钟家妇人走了以后,傅四老爷坐在条桌前喝茶,下人将钟家送的礼物分门别类归置好,他一一看过,命人下去准备回礼。
傅云英走进正堂,道:“四叔,奶奶问起钟家人为什么上门拜访,您尽可照实说。”
傅四老爷面露为难之色,皱眉道:“英姐,你也知道,你奶奶她……”
他顿了顿,扫一眼左右,下人们会意,躬身退出去。
待下人们走远,傅云英道:“没事,反正我要走了。奶奶迟早会知道这事,与其她日后从别人口中听说拒亲的事,不如今天告诉她。”
她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动身。
大吴氏还不知道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要去武昌府,和两个孙子即将远行相比,傅四老爷委婉拒绝钟家亲事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她真要发脾气,傅云英也不过听她啰嗦埋怨几句罢了。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痛不痒。
…………
大吴氏这一天很不好过。
仆妇惴惴不安,隔了臂长的距离,告诉她钟家怎么上门求亲,傅四老爷怎么回绝提亲……
听到一半,大吴氏大发雷霆,拐棍往地上重重一敲,咔嚓几声碎响,青砖地上竟炸出几条裂纹。
还不待大吴氏缓过气来张口叫骂,仆妇又说出傅云启和傅云泰即将离家的事。
大吴氏瞠目结舌,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扔了拐棍,一边拍大腿,一边以一种类似唱戏的调子拖长声音哭道:“儿——子——大——了,不——听——老——娘——的——话——了——”
卢氏、傅三婶和韩氏进去围着劝慰,大吴氏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边哭边骂,唱念做打,像足了外边当街滚在地上撒泼的市井悍妇,媳妇们想笑不敢笑,只能顺着她的话劝她。
后来傅三爷和傅四老爷也去正院解劝大吴氏。孙辈中傅桂最得大吴氏喜爱,她在外边长廊里站了一会儿,听见大吴氏指着韩氏得鼻子骂她养了个孽障,眉头微皱,想了想,转身回房。
一直闹到晚上正院才安静下来,傅四老爷答应大吴氏让傅云启和傅云泰多留一段时日,等过了年再走。
心愿达成,大吴氏没心思过问傅云英,两手抓着孙子不放,生怕傅四老爷趁她不注意偷偷把孙子送去武昌府。
老娘以死相逼,傅四老爷无可奈何,只能妥协。
…………
于是几日后,傅云英坐船离开黄州县时,身边只有韩氏,丫鬟养娘和护送她的王叔等人陪伴。
傅四老爷原本打算好送她去武昌府,等她安顿好再回来,不料家中铺子上忽然出了点状况,需要他亲自出面料理,他一时半会走不开。
傅云英坚持照原计划启程,“王叔是家里的老人了,他办事踏实,四叔无需担忧。且武昌府那边老师业已打点好。”
赵师爷前日来信,他已经在武昌府赁好宅子,书院那边一切安排就绪,傅云英将以他学生的名义入学。
傅四老爷站在渡口,目送傅云英乘坐的小船破开朦胧晨雾,驶向远方。
有些人生来不一般,你知道她注定会展翅高飞,翱翔琼宇,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有一天彻底飞出你视线所及之处。
骄傲,欣慰,还有惆怅。
雏鸟长成,终有离巢的一天。但月姐,桂姐,启哥,泰哥还在学着煽动翅膀,年纪最小的英姐已经沐浴着风雨振翅独行,只留下年轻稚嫩但坚韧的剪影。
傅四老爷暗叹一口气,他还来不及四处显摆就得面对侄女不需要自己庇护的怅惘了。
…………
傅家有几条阔气的大船,不过上次船上的意外让傅四老爷后怕至今,想及大船上的水手、雇工鱼龙混杂,很容易被人钻空子,这一次傅云英出行,傅四老爷没挑大船,专门空出一条中等船,船上的船工俱是傅家自己人。
中等船没有大船舒适,舱房狭小,一遇风浪就上下颠簸,傅云英有些晕船,吃过饭走上甲板吹风,等天色暗下来才回舱房休息。
天公作美,一路上都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水声潺潺,岸边绵延十几里的橘林挂满红彤彤的橘果,宛如嵌在碧水蓝天之间的一条锦帛。
金乌西坠,月兔东升。这天他们的船仍然停靠在上次宿过的渡口。
韩氏没经过上次的事,四仰八叉呼呼大睡,发出响亮鼾声。
王叔等人却如临大敌,还没到渡口前他便派人先划小舢板到渡口打探消息,确定这里安全才准船工停靠。入夜后他带着几个警醒的船工来回巡逻,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即刻让人点起火把警示。
这么闹了一夜,天将拂晓,王叔松口气,示意船工收锚开船。
就在此时,却听“扑通扑通”数道落水声次第响起,隔壁船上一片哗然。
王叔脸色一沉。
傅云英昨天晕船,夜里睡得不安稳,韩氏的鼾声近在咫尺,更加睡不着。次日早上早早起来梳洗,落水声响起时,她正站在窗前,因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眼睛有些酸疼,起身凭栏眺望浩瀚无边、波涛汹涌的壮美大江。
惊叫声穿透浓稠的雾气传到她耳朵里,她微微挑眉,心道:这个渡口可能不大吉利。
“云哥,有人落水了。”
舱房外响起王叔的声音。
傅云英离开黄州县后就改了男装打扮,下人们也跟着改了称呼。她选了两个书童,挑的便是王叔的儿子,年纪比她小,才八九岁。再大点过不了两年就要换人,她嫌麻烦,干脆往小里挑,左右书童不需要做力气活,安分乖巧就可以。
舱房的窗户正对着落水声传来的水面,傅云英目光四下里搜寻,一束明亮晨光刺破重重水雾,恰好方便她看清水里的情景。
水里挣扎的人是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她怀里抱了一个看不出年岁的孩子,几个壮汉跟着跳下水往妇人身边游,呈现围拢之势,妇人神色惊慌,奋力把自己的孩子往外推。
傅云英眉头轻皱,迟疑了片刻,转身出了舱房,对王叔道:“你们也下去帮忙救人。”顿了一下,叮嘱一句,“把其他船的人也叫起来,若是情况不对,先观望一下。”
王叔应喏,先惊起其他船的人,才叫几个会水的船工过去帮忙。
其他船上的商旅也纷纷派出自家下人下水施救,都是出门在外的旅人,能帮把手的话绝不会袖手旁观。
下水的人越来越多,妇人似是看到希望,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躲开追上来的壮汉,抱着孩子往远离隔壁那条船的地方游,一边游一边尖叫呼救。
众人觉察出不对劲,一半人停下动作,在一旁犹豫观望。
壮汉们气急败坏,追上妇人,一个巴掌打过去,妇人脸上浮起几道指痕,她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妇人极力挣扎:“他们是拐子!”
这下子围观的人不犹豫了,一边咒骂,一边靠拢过去。
水里乱成一团,争吵声、叫骂声、哭叫声、求救声,听不清到底在吵什么,白花花的水浪四处飞溅。
…………
日光倾洒而下,清风吹拂,雾气渐渐散去。
王叔换了身衣裳,走到舱房告知傅云英妇人的身份,“是个回乡投奔亲族的小妇人,路上被假冒船家的拐子拐去卖了,她趁人不注意,教会她六岁大的女儿咬断绳子跳船逃命,好险让咱们救了,不然母女俩不知会被卖到什么地方。”
“那条船呢?”傅云英问。
王叔怔了怔,明白过来,搓搓手掌道:“船已经走了。”
那几个壮汉见妇人被其他人救走,暗骂晦气,转了个方向游回大船,船已经驶离渡口,其他人光顾着安慰妇人,又不是官府衙役,无权扣住大船不让走,壮汉们早已逃之夭夭。
船上或许还有许多和妇人一样被拐子拐骗的女子。
傅云英轻声道:“派个腿脚快的人去临近的地方找管事的禀明情况。”
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对船上孤苦无援的女子们来说,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王叔答应一声,出去安排。
也是事有凑巧,刚好武昌府同知李寒石从江陵府办差北返,昨夜就在岸边酒肆歇脚,半梦半醒间听到渡口吵嚷,派人过来查问,遇到报信的傅家人,拦住问话,傅家人捡着紧要的事说了。
随从赶紧报于李寒石晓得,李寒石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披衣,“赶紧备船追上去,勿要将那几个拐子拿下!”
官府的人办事效率之快,非寻常商旅可比。等傅云英吃完早饭的时候,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叔的声音里洋溢着激动之请,“云哥,李大人的属下追上那条船了!”
壮汉们发现有快船追了上来,果断跳船往岸边游。官府的人即刻追赶,但两岸皆是幽幽山谷,壮汉们往密林里一钻,就如鱼入大海,根本找不到人。好在壮汉虽然没抓到,但船上十几个专门负责交接被拐女子的主事模样的人来不及逃,全部落网。船上一共有几十名被拐骗的良家女子,官府稍后会安排人手送她们返家,或通知亲属来接。
向来沉默不多言的王叔兴高采烈说完官府追捕拐子的事,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云哥,李大人他想见你。”
李寒石曾和傅云章在渡口大醉一场,对这个少年举人印象不错,听属下回禀说救起妇人的船是傅家的,爱屋及乌,想当面褒奖傅云英。
王叔为难道:“云哥,还是不见了吧。”
英姐是女娃娃,却以男装示人,李大人是官老爷,万一察觉出英姐的真实身份,一气之下把英姐抓去游街示众,可怎么是好?
王叔忧心忡忡。
傅云英不知道王叔已经做好事情败露马上护送她逃回黄州县的打算,起身理理衣袍,抚平衣袖皱褶,问他:“李大人在哪儿?”
李寒石受人所托送魏家人灵柩返乡,她怕这是个陷阱,始终没有去江陵府祭拜,只暗暗着人打听。李寒石雇人修缮魏家祖坟,料理入殓之事,然后返回武昌府,似乎并无任何反常之处。
但傅云英还是没去江陵府,倘若父母亲人地下有灵,当盼望她能平安和乐度过一生,她怀念亲人,去不去江陵府只是个形式。
江陵府不必去,可李寒石此人有必要见一见,也好探一下他的虚实,看他到底是好意还是暗藏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