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汉娜不是个爱哭的女人,但她现在却哭了。已经凌晨一点了,她还穿着在教会学校时穿的睡衣,坐在哈基姆夫人那张床边上,双手捂着脸,眼泪不停地从手指间流出。看见她这样,我的同情心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们做什么也救不了自己,萨尔沃。”她啜泣着对我说道。我哄了她好久,才说服她坐直身子。“我们的梦想是如此美好。和平!团结!进步!但我们是刚果人。每次我们做了个美梦,我们就会回到原点,而明天从不会到来。”

我用尽一切方法安慰她。我边跟她闲扯我这一天来做的事,边炒了几个鸡蛋,烤了几片面包,又泡了一壶茶。我决定不在她伤心的时候谈可能引起争议的话题,于是再次小心地略去不提我打过的电话,以及藏在衣柜后面的那份名为“我控诉!”的保密文件。短短十二小时后,她就将出发去博格纳。我最好等她回来时再告诉她一切,因为到那时我已经化计划为行动,一切问题都将解决了。但当我提议睡一会儿时,她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说她得再听一下那首歌。

“哈贾的歌。就是他受折磨后唱的那首。”

“现在听?”

“就现在。”

我希望尽我所能地迁就她,于是从藏匿处取出那盒磁带。

“你带上他给你的名片没有?”

我取出那张名片递给汉娜。她仔细地观察名片正面,看着上面的动物图案露出了微笑。她翻到名片背面,皱起眉头,沉思了起来。然后她戴上耳机,打开录音机,令人费解地沉默着。我耐心地等她说话。

“你尊敬你父亲吗,萨尔沃?”磁带放了两遍后,汉娜问道。

“我当然尊敬他啦。非常尊敬。我相信你也尊敬你父亲。”

“哈贾也尊敬他父亲。他是刚果人。他尊敬他父亲,对他言听计从。你真的相信他会什么证据也没有就跑去跟他父亲说‘父亲,你的终身挚友兼政治盟友穆旺加扎是个骗子’?要知道,如果折磨他的人做得很巧的话,他身上甚至什么伤痕都不会留下。”

“汉娜,求求你了。你一整天都过得很糟糕,你已经累坏了,还是上床休息吧。”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被她轻轻地移开了。

“他是在对你唱那首歌,萨尔沃。”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么你认为他想对你说些什么呢?”

“说他活下来了,我们所有人都见鬼去吧!”

“那他为什么要把他的电子邮箱地址写给你?这字歪歪扭扭的,他写字时手肯定在颤个不停。他是在被折磨之后写这些字的,而不是在那之前。为什么呢?”

我对她开了个玩笑,但没什么效果。

“很可能他是想给他那些夜总会拉些生意吧。”

“哈贾是在叫你跟他联系,萨尔沃。他需要你的帮助。他是在说:帮帮我,把你的录音材料交给我,把他们折磨我的证据交给我。他需要那些证据。他想让你提供证据给他。”

我太懦弱,还是太狡猾了?在我看来,哈贾只是个花花公子罢了,他才不是一个穿着盔甲的骑士呢。法国人的实用主义思想,以及他所过的优裕生活早就让他腐化了。他要求在星期一晚上之前拿到三百万美元就证明了这一点。我该打破她的幻想吗?或者我该不该跟她讲,我确定没必要去做那些事。

“你说的没错。”我这样跟她说道,“他需要证据。我们这就把磁带交给他吧。这是惟一的办法了。”

“但怎么交给他呢?”她心存疑虑,问道。

我向她保证,那简单得很。你只需找一个有相关设备的人。一个录音师,或者一家音像店就行。他们会为你把磁带转成音频文件,然后你就可以把文件发到哈贾的电子邮箱。一切就都解决了。

“没有,萨尔沃,事情还没完呢。”她皱起眉头。就像此刻我转换了自己的角色一样,她也努力转换她的角色。

“为什么说还没完呢?”

“那对你来说是项重罪。哈贾是刚果人,而那些是英国机密。你打心里把自己当做一个英国人,所以你最好远离这事。”

我拿过一本日历,跪坐在她身旁,向她指出,麦克西策划的政变还有七天才会发动,因此我们不必太急,不是吗?

可能是吧,汉娜疑惑地表示赞同。但是越早通知哈贾越好。

但我们还可以再拖几天,我巧妙地反驳道。即使再拖上一星期也没什么坏处,我又补充了一句,是因为暗中想起安德森先生要创造奇迹时的沉缓节奏。

“一个星期?我们为什么必须等上一个星期?”汉娜又皱起了眉头。

“因为到那时我们或许已经不需要把那些音频文件发给哈贾了。或许他们已经害怕了。他们知道我们已经行动起来了。或许他们会取消行动的。”

“但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他们已经取消行动了呢?”

对她的这个问题我毫无准备,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一脸忧色地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们都沉默起来。那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四个星期之后,诺亚的生日就到了。”汉娜突然说。

“是啊。我们说过要一起送他一份礼物的。”

“他最想去探望他在戈马的表兄弟们。我可不希望他到时去参观一处战区。”

“不会的。只要再等几天。说不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比如什么,萨尔沃?”

“他们并非都是怪物。或许其理性会占上风。”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对此,汉娜坐了起来,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疑似隐瞒病症的病人。

“五天。”我恳求道。“第六天我们就把一切发给哈贾。这样他的时间还是很充裕。”

对此后的事态发展很重要的对话,我现在只记得一段。我跟汉娜彼此拥抱着躺在床上,似乎忘记了忧虑。汉娜突然说起格蕾丝那个疯狂的波兰籍男友拉齐。

“你知道他靠什么吃饭吗?他在索霍区一家专门面向摇滚乐队的录音中心工作。他们一整个晚上都在录音,凌晨到家时完全都神智恍惚了。他们白天都在**。”

“因此……?”

“因此我可以去找他,让他算优惠一些。”

现在轮到我坐起身来了。

“汉娜!我不想让你也牵扯进来。如果有谁必须把这些磁带交给哈贾的话,那也只能是我。”对此汉娜一言不发,我把这看做是默许。我们很晚才醒来,又忙着整理行装。在汉娜的吩咐下,我光着脚丫子飞快地下楼,请求哈基姆先生借我们一辆微型汽车。当我回去时,我发现汉娜正站在那个摇摇晃晃的衣柜前,手里拿着我的背包。很明显,背包从藏匿处掉了出来。但谢天谢地,我那份名为“我控诉!”的宝贵文件没掉出来。

“拿来吧,我来放。”我边说边利用起我的身高优势来,把背包放回它原来放的地方。“哦,萨尔沃!”她这样说。我把这当做她表示感激的方式。

她仍然衣不蔽体。那绝对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为满足旅客的需要,由维多利亚长途汽车站开往七橡树镇的直达快运已经加开了几班客车。炸弹事件发生以来,许多以前坐火车的人现在更喜欢走明路了。我意识到自己的肤色与头上那顶帽檐下拉的羊毛绒球帽可能会引起别人的关注,便小心翼翼地走近候车队伍。来车站的途中,我半是步行,半是乘巴士,还两次在最后一刻突然下车,以甩掉我所怀疑的跟踪者。反侦察十分累人,因此当车站保安拍着我的肩膀的时候,我竟然有点儿希望他认出我来,让这一切就此结束。但他实在挑不出我对折后放在皮夹克内口袋的那个标着“我控诉!”的褐色信封有什么问题。到了七橡树镇上,我找了一个电话亭,打到格蕾丝的手机上,听到她在阵阵大笑。显然,她们乘长途公共汽车到博格钠的路上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

“说来你肯定不会相信,萨尔沃,阿米莉亚居然吐了。她吐得满车都是,她的新裙子新鞋子也都弄脏了。我跟汉娜就站在旁边拿着拖把,愣想不出个究竟!”

“萨尔沃?”

“我爱你,汉娜!”

“我也爱你,萨尔沃!”

我解脱了,可以继续前进了。

圣罗德里克学校位于七橡树镇旧区边缘,四周都是豪华房子,房子外面的砾石车道都拾掇得寸草全无,上面停着许多新车。圣罗德里克学校跟圣心避难所学校很像,校内有角楼、雉堞式装饰墙以及一座重大时刻才会敲响的大钟。学校还有一个砖石玻璃结构的纪念堂,是由校友跟一些感恩的家长捐建的。一个荧光箭头路牌引导访客沿着一段花砖阶梯向上走。我跟在许多女士后面,来到一间木质结构的练习室里,坐在一个老年牧师旁边。他跟菲利普一样,长着一头白发。在我们座位下面,站着七橡树合唱团六十多个(经授权的)成员,他们排成军队方阵的三角形。讲坛上站着一个男子,身穿天鹅绒大衣,系着蝶形领结,正对着信众发表关于怒气的演说。

“我们都能感觉到愤怒。我们也都能听到愤怒。我们仔细思考一下。放高利贷者已经坐在上帝家里了,还有什么比那更糟糕呢?难怪我们会愤怒。又有谁不会愤怒呢?如此之多的怒气。要非常注意齿擦音s,特别是男中音。我们再来一遍。”

他们又排练了一遍。安德森先生一脸的愤怒,他挺胸收腹,张开嘴巴正要起唱,却突然看见了我。他的目光完全直对着我,你会觉得大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排练台上好像没人似的。他没唱出声来,突然闭上了嘴巴。他周围的人都在唱着,讲坛上的那个男子正对着他们挥舞着他那双软绵绵的手,根本就没注意到安德森先生已经走出队伍,站到他身旁,满脸通红,神色尴尬。但合唱团其他成员可注意到了,歌声慢慢地停了下来。安德森先生跟那个指挥说了些什么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那时我已经

走下楼梯,站在通往主大厅的门前。那里还站着一个穿着宽大袍子的中年妇女和一个体格健壮、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如果你不去注意她的那头绿发跟那些眉环,你会发现她跟她父亲安德森先生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几秒钟之后安德森先生自己也挤出门来,也不理睬我,就好像我没在那儿似的。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妻子说:“玛丽,麻烦你们两个自己回家吧,在家等我。吉奈特,不要那副表情。开车回去吧,玛丽。我会另外找车回去的。”

那个女孩吉奈特睁着乌亮的眼睛恳求我看看父亲对她的伤害,但最终还是被她母亲给拉走了。直到那时,安德森先生似乎才看到我。

“萨尔沃,你打断我们的合唱排练了。”

我早已想好要怎么跟他说了。我十分尊敬他,也赞赏他的高度原则性,而他也曾多次说过,我有什么烦恼的话就应当跟他说,而不应闷在心里。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说这些。

“是关于政变的事,先生。我上周末执行的任务。那根本不是为了国家利益。那是要洗劫刚果。”

走廊的绿色墙壁上悬挂着学生的艺术作品。前两个门锁住了。第三个门开着。那间教室的最后面并排放着两张桌子,桌子后面的黑板上还写着一些代数题,那是我学得最差的一个科目。

安德森先生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

我已经长话短说了,因为安德森先生自己是善于言谈的人,他喜欢别人说话简单些。他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掌托住让人望而生畏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即使当我讲到个人良心与崇高使命感冲突的问题——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道德困境,他也总是持保留意见——他的双眼还是一动不动。我那份名为“我控诉!”的文件正放在他面前。他戴上老花镜,又把手伸进夹克拿出他那根银白自动铅笔。

“这是你自己定的标题,是吧,萨尔沃?你在谴责我?”

“我不是谴责你,安德森先生。我是谴责他们。我谴责布瑞克里勋爵、菲利普、塔比齐以及那家无名财团。我谴责那些利用了穆旺加扎并在基伍煽动战争以中饱私囊的人。”

“所有材料都在这里面,是吗?记下来的。你记的。”

“这份文件只让你过目,先生。没有复本了。”

银白自动铅笔开始在文件上重重地点来点去。

“他们折磨了哈贾。”我补充道,这个阴影对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们使用了电牛棒。斯拜德制造的。”

安德森先生很克制地纠正了我的用词,但没有中断阅读。“‘折磨’是一个感情色彩非常强的词,萨尔沃。我建议你使用时慎重一点,我是说你使用这个词的时候。”

此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德森先生边看文件边皱着眉头,或者边看边在页边空白处草草地写上评论,或者对文中的某个用词不严密咂了咂嘴。有时他会往回翻上几页,把他正在看的内容跟他刚才看过的内容拿来比较,然后摇摇头。当他看到最后一页时,又翻回到第一页,再次看着标题。然后,他舔了舔食指,又仔细看了看文件的结尾,就好像要确定自己没漏过任何内容,或者谨防自己有不公之处,最后他才像个考官似的发起评论来。

“那么我能问一下你要怎么处理这份文件吗,萨尔沃?”

“我该做的已经做了。文件还是由你来处理吧,安德森先生。”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处理它呢?”

“你应当把文件直接交给上头,先生。如果有必要的话,就交到唐宁街10号外交部那里。每个人都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最重道德底线。”看见他一言不发,我继续说下去,“他们要做的就是停止行动。我们不想让人头落地,也不想指责他们。我们只想让他们停止行动。”

“我们?”他重复了一下。“你突然说什么‘我们’,‘我们’是谁?”

“就是你跟我,先生。”我这样回答,但心里则另有人选。“此前我们所有人都未曾意识到这项行动是彻彻底底地堕落了。我们是要拯救生命,安德森先生。数以百计的生命,很可能是数以千计。也有儿童。”此刻我想到的是诺亚。

安德森先生摊开双掌,平放在“我控诉!”文件上,放得那么紧,就好像他觉得我可能会从他手中把文件抢回来似的,而那是我从没想过要做的事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我听来,那更像是在叹气。

“你非常勤奋,萨尔沃。也非常尽责。或许我不该这样说,但你绝对比我预想的还要尽责。”

“这是我应该做的,安德森先生。”

“你的记忆力非常好,所有了解你的工作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谢谢你的夸奖,安德森先生。”

“这里写得很全。这也是你根据记忆写下来的吗?”

“嗯,不完全是。”

“那么你介意告诉我你还根据其他什么材料写下这份,嗯,‘控诉’的吗?”

“原始材料,安德森先生。”

“那材料有多么原始呢?”

“磁带。并非全部都有。只有关键的那些。”

“到底是什么磁带?”

“那个阴谋。‘人民的份额’。哈贾被折磨。哈贾指控金沙萨。哈贾跟他们达成了肮脏交易。菲利普打卫星电话给伦敦,泄露了机密。”

“那么我们现在说的这些磁带到底有多少盒呢,萨尔沃?请告诉我,总共多少盒?”

“嗯,并不是每盒都录满了。斯拜德严守‘聊天室’的规定。基本上是一盒磁带窃听一个地点。”

“你只需告诉我有多少盒,萨尔沃。”

“七盒。”

“我们谈到的那些你记录下来的证据呢?”

“就是我的笔记本。”

“那你有多少笔记本?”

“四本。三本记满了。一本只记了一半。用的是我的‘巴比伦楔形文字’。”我用我俩都认同的幽默补充了一句。

“那么它在哪,告诉我,萨尔沃。此时此刻,现在,东西在哪?”

我假装没听懂。“你是说那些雇佣兵?麦克西的私人武装?他们还坐着干等吧,我想。可能在给武器上油,或者做其他什么事。还得再过十天才会发动攻击,因此他们还有许多时间要打发。”

但他没被我引开话题。这点我本来就应当猜到的。“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萨尔沃。那些磁带、笔记本以及你非法获得的其他东西,你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我藏起来了。”

“藏在哪?”

“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萨尔沃,谢谢你,不过这可是一个相当愚蠢的回答。那么,你把那些东西藏在什么安全的地方了?”

我闭上了双唇,就那样一直闭着,既没有紧紧咬在一起以示不想回答,也没有表现出张嘴要说话。我就感觉双唇之间似有电流在动,让我感到刺痛。

“萨尔沃!”

“什么事,安德森先生。”

“你是在我的亲自推荐下被委派去参与那次任务的。你有许多问题,包括你的性格,你的背景,本来我们是不会录用你的,至少不会让你做这种工作,但我录用了你。”

“我知道,安德森先生。对此我非常感激。所以我才来找你。”

“那么东西放在哪里?”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好像他没问过那个问题似的继续说下去。“我保护过你,萨尔沃。”

“我知道,安德森先生。”

“从你来到我那儿的那天起,我就是你的坚强后盾与保护人。‘聊天室’内外都有人不赞同录用你为兼职工作人员,尽管你确实非常有才能。”

“我知道。”

“有人认为你容易感情用事。审查人员一开始就这么说。我得告诉你,人家说,你太过豪爽了,支配心不够强,说这是为你好。你以前就读的学校认为你可能会变得叛逆。还有你的个人偏好问题,这点我就不多说了。”

“现在看来他们说的都没错。”

“无论雨淋日晒,我都支持你,我是你的捍卫者。我始终坚持:‘小萨尔沃是最棒的。’我这样告诉他们:‘如果他保持冷静的话,在这领域就再没比他更厉害的外语通了。而他会保持冷静的,因为我会站在他身边确保他足够冷静。’”

“我知道那些,安德森先生。我很感激。”

“你想有一天要个小孩做父亲,是吧?你这样告诉过我。”

“是的。”

“小孩子绝非总是让你快乐。但不管他们怎么让你失望难过,你都会爱他们,都会支持他们,而我现在就是这样对你的。”

我害怕自己一开口说出本不想说的话,就用食指跟中指在下唇上拨弄了好一会儿。

“安德森先生,你必须让他们停止行动。”最后我这样说道。

听到这话,他双手握住他那支银白自动铅笔,静静地摆弄了好一会儿,然后放回内袋里。但他的手仍然插在翻领里,就像麦克西的榜样拿破仑那样。

“这是你的最后决定,是吗?关于此事你就只想跟我说这些吗?没有‘谢谢’,没有道歉,没有磁带或笔记本,就一句‘让他们停止行动’?”

“我会给你那些磁带与笔记本的。但那只能是在你让他们停止行动之后。”

“如果我不打算让他们那样做呢?如果我既不想也没有权力让他们停止行动呢?”

“那我会把它们交给其他人。”

“哦?那你会交给谁?”

我几乎脱口说出“哈贾”来,但我还是警觉地住了口。

“议员或其他什么人。”我回答道。他沉默了,一脸轻蔑,什么也没说。

“说白了,萨尔沃,”他又开口了,“你所称的‘停止行动’到底能带来什么呢?”

“和平,安德森先生。上帝赐给我们的和平。”

我满怀希望地提到上帝,这明显触到了他的要害,因为他亲切的面孔上立刻充满了虔诚的神色。

“那你就没想过,上帝可能认为,即使在我们讲话时,世界资源都在不停地减少,因此由文明的基督徒来开发要比由这星球上最蒙昧的异教徒来处理更好?”

“我只是不确定谁是异教徒,安德森先生。”

“哦,我是,行了吧?”他反口说道,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伸出手来,手里还拿着手机。他为了参加合唱排练一定关机了,因为他正用大拇指按在手机顶端的电源键上,等着开机。他的庞大身躯正往我左边移去,我猜他是想站到我与门之间,好堵住我的去路,因此我也跟着往左移,同时还伸手想拿回那份“我控诉!”文件。

“我要打个非常重要的电话,萨尔沃。”

“我知道,安德森先生。我不想让你打这个电话。”

“电话一打,就肯定会有你我都控制不了的局面。我想请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此时此地我不该打这个电话。”

“有数以百万个理由,安德森先生。遍及基伍都是理由。那场政变是罪行。”

“萨尔沃,在我看来,刚果是一个无赖国家,对种族大屠杀、人吃人现象,还有其他甚至更糟的事情都放任不管,国民都无法安定下来过上有序的生活。我想过了,这样一个国家不能”——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受到国际法的保护,”——我的逃生路线现在已经完全被堵住了——“就好像我们自己国家里的无赖分子,比如你自己,萨尔沃,也无权以你所归化的国家的最高利益为代价来放纵自己的天真无知。请站在原地,你没必要走得再近了,你在那里就能听见我说的话。你那些非法获取的材料放在哪里?请冷静地详述细节。现在起二十秒后我就会打电话,同时,或者在那之前,我就会对你当场实行逮捕。我将按法律的要求,把手放在你肩膀上,对你说:‘布鲁诺·萨尔瓦多,我在此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萨尔沃,我提醒你,我身体有病。我已经五十八岁了,患有晚期糖尿病。”

我从他手中夺过手机,他没有挣扎反抗。我们面对面站着。我比他高六英寸,这让我有点吃惊,但似乎让他更加吃惊。七橡树合唱团正努力地在其首席男中音不在的情况下唱得更加愤怒,他们的歌声穿门而入。

“萨尔沃,我给你一个公平的选择。此时此地,如果你还尊重我,对我说,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跟我一起去你藏那些材料的地方,拿回材料,那么你今晚就能作为我的客人留在七橡树镇,到我家跟我家人美餐一顿。只是家宴,没什么好东西。我大女儿的卧室空着,她现在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作为对那些取回的材料的回报,我会去跟一些人谈谈,向他们保证——小心,萨尔沃,现在可不准——”

他举起那只本要逮捕我的手想把我挡开。我伸手抓向门拉手,慢慢地,以免惊到他。我取下他手机的电池,把手机扔回他口袋。然后把他关在门内,因为我认为不应当让任何人看见我最后一位导师的失态。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事情,现在差不多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我沿着校园车行道走着走着,越走越快,出了校门,来到了一个巴士停靠站。看见没有巴士马上驶来让我搭乘,就过了马路,招停了对面一辆正在行驶的巴士。这当然无法不引人注意了。然后我由原路返回,在乡村道上曲线前进,想摆脱记忆中的安德森先生,我想像他正在跟踪我,当然,他也可能真的在跟踪。我在布罗姆利乘坐一趟到维多利亚站的晚班火车,然后打车到马布尔拱门,又转乘另一辆的士回到哈基姆的旅馆。当然,这一路上我花的都是麦克西慷慨给我的酬劳。在布罗姆利南火车站时,要等二十分钟火车才会发车,于是我找了一个电话亭打电话给格蕾丝。

“你想听一件古怪至极的事吗,萨尔沃?”

出于礼貌,我说想。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驴身上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所有的孩子都看见了,他们尖叫了起来。阿米莉亚骑在驴上,而我却掉了下来。萨尔沃,你知道吗,那只驴带着阿米莉亚沿着海滩来到那家冰淇淋店。阿米莉亚用她的零花钱给那只驴买了一只九十九便士的蛋卷冰淇淋和一份巧克力冰沙。那只驴吃光了蛋卷冰淇淋和巧克力冰沙,又把阿米莉亚一路带了回来。我可没骗你,萨尔沃!我屁股上还有伤痕,但你看不到。你不会相信的,两边都有伤,拉齐会笑疯了的。”

我马上记起拉齐是她的男友,以录音为业,还说过可以给汉娜优惠。

“你还知道什么吗,萨尔沃?”

我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她在吊我胃口的?

“那里在上演《潘趣与朱迪》滑稽木偶剧,对吧?”

没错,我表示同意。

“孩子们都渴望去看戏。我有生以来从未看过这么多的快乐小孩被吓成那样。”

很好啊,小孩都喜欢被吓一吓,我这样说道。

“就是在路下方的一家咖啡馆里。萨尔沃,你还记得吗,其他地方都因为我们是黑脸洋娃娃而不接待我们,我们只好去那里了。孩子们都好极了。我们什么也不要担心。”

她在哪,格蕾丝?

“你是说汉娜?”——她说得就好像自己现在才记起汉娜似的——“哦,汉娜啊,她带那些大孩子到上面的影院看电影去了,萨尔沃。她说,如果萨尔沃打电话来的话,就说她会很快就给你回电话。或许明天早上吧,因为时间安排上有点问题。你瞧,我和汉娜,跟不同的人家住在一起。我得用自己的手机跟拉齐通话。”

我听明白了。

“因为如果拉齐找不到我,他会发疯的。嗯,虽然汉娜住的那户人家有部家庭电话,但那很复杂,所以最好不要打到那里去找她。她一有空就会尽快打电话给你的。你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吗,萨尔沃?”

告诉她我爱她。

“这个信息已经传递给她了。还是说你要告诉我什么大事?”

我挂掉手机,突然想到我本应问问她,汉娜跟那些大孩子在看什么电影。

我从未意识到我们的小卧室这么快就变成了家,在短短几天内就取代了我住了这么多年的诺福克大厦。我走进卧室,嗅了嗅,就好像汉娜还在里面——是她的身体,她本人,而不是她用的香水。我内疚地看着她留下的一切:她的非洲梳子;她的手镯——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突然决定不戴手镯,而是戴上一个象毛圆环;茶杯里的茶水我们还没喝光;诺亚的照片,他站在薄而易坏的床头柜上——她说她不在时那照片可以陪我;她的彩虹外壳手机——她把手机留给我用,因为她会用短信向我表达爱意,还有通知我她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我为何不把手机带在身上呢?因为我希望万一我被当场被捕时,没什么东西能够牵连她。什么时候我可以让她把东西要回?按计划,一点钟午餐时父母们要到教堂接孩子。但她事先跟我说过,要是有一个像阿米莉亚那样的淘气孩子藏了起来,或者发生了炸弹事件,或者哪里塞车了,那她可能得到晚上才回得来。

我打开收音机,收听十点新闻,然后又浏览了网上的通辑名单,设想着会看到我的脸部特写,照片下面则以符合官方立场的方式标明我的种族。汉娜手机的鸟鸣铃声响起时我正退出操作系统。她说,格蕾丝已经转达了我的留言。现在她在一个电话亭里,手头上几乎没什么零花钱了。我立刻打了过去。

“你刚刚从谁那里跑过来呢?”我问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她很奇怪:为什么我会认为她刚才在跑?

“你的声音听起来就是那样。”我说,“气喘吁吁的。”

我已经恨起这个电话了。我多么希望我们立刻就挂上电话,然后等到思维清晰时再重新开始啊!我怎么能告诉她,安德森先生跟布瑞克里勋爵一样,也让我大失所望了,而且他比布瑞克里还更道貌岸然?我怎么能对她说,正如她所预见的那样,安德森先生就是另一个布瑞克里?

“孩子们怎样了?”我问道。

“很好。”

“格蕾丝说他们玩得很愉快。”

“她说的没错。他们都很开心。”

“你呢?”

“我很幸福啊,因为我的生命中有了你,萨尔沃。”

她为什么说得这么严肃?说得这么像临终告别?

“我也很幸福。因为我的生命中有了你。你就是我的一切。汉娜,发生什么事了?电话亭里还有谁跟你在一起吗?你听起来很不……很不真实。”

“哦,萨尔沃!”

突然,她就好像收到什么信号似的,开始说她是多么地爱我,还发誓她以前从不知道世界上还会有这种幸福存在,而且只要她还活着,她就绝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伤害我,无论那事多么地微不足道,或者是出于多么良好的动机。

“你当然不会啊!”我大叫道,挣扎着想从困惑中摆脱出来。“你绝不可能伤害我,我也绝不会伤害你。我们会永远保护着彼此,同甘共苦。一言为定好吗?”

她仍然只说了这么一句:“噢,萨尔沃!”

汉娜挂掉了电话。好久好久,我就那样站着,盯着手里拿着的彩虹外壳手机。我们刚果人喜欢鲜艳的色彩。如果不是为了满足我们的色彩喜好,上帝为什么还给了我们黄金钻石与水果鲜花?我绕着房间走来走去。我仿佛化身为被人折磨后的哈贾,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猜想着我还有什么值得拯救。我坐到床边,双手捧头。一个好男人懂得何时要牺牲自己。麦克尔修士过去常这样告诉我。坏人即使幸存下来,他也失去了灵魂。也许,还有时间。我还有最后一招。趁汉娜在博格纳还安全,我现在必须出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