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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日近黄昏,书房里已有些昏暗,何明佳依旧伏案习字,目不转睛、心无旁骛。

正厅的吵闹已经过去三日,高佩瑶任性的甩给何明佳一句:“我的事儿你少管!”便跑的无影无踪,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习习凉风临窗而入,吹的何明佳身上一阵寒凉。他回神捏了捏有些微酸的眼角,才发觉屋里已是黯淡阴沉,满是压抑和孤独。

记得从前,何明佳在书房习字时,小小的高佩瑶总是喜欢静静坐在他身旁,如玉如琢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晃若星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个精致的布娃娃。

“这几个字小姐可学会了?”

“没有。我根本就没学,只是想与明哥哥坐一会儿。”

“小姐要打起精神了,将来还要参加科举,拜官入仕,光耀门楣。”

“若我高中,娘亲爹爹可会回来?”

“……应该……会吧,一定会回来。”

“呵呵,明哥哥不过是哄我罢了。娘亲爹爹已经和离,不会再在一起。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什么都知道。”

“那小姐便更应该励搏上进,拼出个样子来,让父母放心。”

“那不可能,我不会让自己变的那么优秀。”

“为什么,小姐?”

“那样,明晏先生便更不会放过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必须把自己藏起来。”

“小,小姐!这是谁教你的!”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知道。明哥哥是明晏先生的弟弟吧,是他派你来监视我的对吗?”

“我,我!”

那时的高佩瑶不到幼学之年,她安静的看着何明佳,眼睛里满满流露着超越年龄的冷漠,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女孩儿该有的神情!很明显,小小的高佩瑶的已经被迫接受了这个分崩离析的家,并且在危机四伏的高府中竭尽全力的学习着生存,像极了从前的何明佳。

“不是!不是小姐想的那样!我和明晏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明哥哥真温柔。自从爹爹离开后,你是第一个给我吃蜜饯的人,很好吃。”

“小姐喜欢蜜饯?”

“很喜欢,只是轻易吃不到,祖母不允许。”

“为什么,小姐?”

“我是高府独女,祖母对我寄予厚望,处处严格要求。她老人家不许我吃甜食,为的是不让我沉溺于这甜甜的味道,变的娇气懒惰,不思进取。府里人人都怕祖母,不敢忤逆。爹爹是明理之人,深知祖母用心良苦,从不反驳。可爹爹疼惜我,便趁无人时,偷偷把蜜饯拿给我吃。如今他走了,偌大的高府,只有明哥哥记得给我蜜饯。”

“那我以后常拿蜜饯给小姐可好。”

“不必了,蜜饯虽甜,可越吃便越想爹爹,不如彻底断了念想。”

“……我,明白。不过,小姐可以多读书多学字,给卿远先生写信。还有,我可以悄悄带佩佩小姐去见见先生。去学堂时,咱们晚回来些,就说跟女教习字。我们驾车去,我会驾马车,以前在本家时偷偷看会的。”

“明哥哥会驾车!?”

“会!两匹马都没问题。当年爹爹病重,我独自驾车去找郎中,可惜爹爹得的是心疾,回天乏术。”

“我知道,明哥哥是为了把爹爹的牌位请进祠堂,才来我们家的吧。”

“是的,为人子,止于孝。我义不容辞!小姐从现在开始好好温书习字。等见了先生,让他看看自己的女儿大有长进,不知道会多开心,这就是尽孝。”

“若我好好读书。明哥哥一定会带我去见爹爹吗?”

“一定!”

可明晏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放心,有我在!”

“明哥哥不许诓我,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何明佳第一次看到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而最让何明佳欣慰的是,他在佩佩眼里看到了信任。

可惜,郑卿远并不打算见高佩瑶,只是派人捎来句“各自安好”,便把何明佳打发了回去。

何明佳瞬间明白,卿远先生再牵挂女儿,也不会与佩佩见面。因为郑卿远不信任自己,不屑于他这个所谓的高府贵大爷有任何瓜葛。

羞耻和失落让何明佳有口难辩、无地自容。原来,在他踏进高府的那一刻,世人就已将他归为不义之徒。不仅因为贪婪狠辣的何明晏,还有自己这个太过尴尬的身份。

“呵呵,不管我如何饱含善意,都不过是一厢情愿。因为,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何明佳自嘲的苦苦一笑,偷偷看着专心习字的高佩瑶沮丧至极,不知该如何跟小姑娘交代。

“明哥哥!”

“我来晚了,小姐等很久了吧?”

“嘘——女教不在。明哥哥,可见到爹爹啦?”

“嗯……见到了。”

“那爹爹可与哥哥说了些什么!他几时来接我?”

看着高佩瑶满是期许的眼睛,何明佳实在说不出“各自安好”四个字。

“先生,先生特别挂念小姐,可他太忙,分身乏术,暂时不能见小姐。但先生会时常给小姐写信,由我带传。”

“写信?”高佩瑶一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一样的小姐!先生已答应,只要一得空,便第一时间来见小姐。这是先生要我带给小姐的八宝蜜饯。佩佩小姐最爱吃,对吗!”

何明佳把一大包蜜饯塞进高佩瑶的手里,高佩瑶僵硬的抱着蜜饯一言不发。

“小姐,务必把这个收好。”

紧接着,何明佳隐蔽的把一封无署名的手札塞到佩佩的袖袋里,神秘兮兮的道:“这是卿远先生的信,切勿声张。”

“爹爹写给我的!?”

高佩瑶摸着袖袋里的信,暗淡无华的眼睛瞬间熠熠生辉。

“对。带回去晚上在卧房里看。从今天起,我会一封不落的把先生的信带给小姐,小姐务必要藏好,千万别让明晏摸了去,记住啦?”

“记住了。放心,明哥哥。”

“小姐要乖乖的,卿远先生一定会来看小姐的。先生不在的日子,我来陪你可好?”

“好!”

高佩瑶用力抹去呼之欲出的眼泪,绷着娇弱的小脸一本正经的道:“明哥哥,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不要一口一个小姐,直接唤我佩佩便好。以前爹爹在家时也这么叫我。等爹爹接我来时,我带你一起走!还有,把平春先生的牌位也一起带上!再也不想你天天看明晏的脸色!”

“呵,呵呵。没必要那么兴师动众,佩佩。”

“怎么没必要!我可是你夫人,一定会护明哥哥周全! ”

“明佳谢过夫人。”

“我们回家可好,夫君。”

“好,夫人。”

“备车!”

“是,夫人。”

何明佳拿自己仿写的信骗了佩佩,用谎言安抚呵护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他已经下定决心,就算无人信任,哪怕受尽非议,也要护佑小夫人周全。何家欠的债,不论多艰难也要还。

整整两年,高佩瑶荡漾在何明佳的谎言里,在一封封满是墨香的手札中感受着来自父亲的呵爱。

“明哥哥,你身上的墨香真好闻,和爹爹写来的信一个味道。”

“嘘——快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去学堂,女教要考书的。”

“好,睡也可以。哥哥要与我再读一遍爹爹的信,等我睡着你才可以离开。不然我就瞪眼到天亮,明天考书考个零分回来。”

“你!!”

“我倒是没什么了,又不是没考过。到是我家夫君,不知脸上挂不不挂的住?”

“高佩瑶!你若再敢考个零分回来,我定于你没完!我天天起早贪黑就差给你上供了!就算拜个泥胎也该成仙了!你,你怎么就学成这个样子!真是越大越顽皮!”

“哈哈哈哈,那明哥哥便读信于我听可好,我定会不负你所望!”

“你——!拿过来!”

“哈哈哈哈!”

高佩瑶一天天的长大,虽然顽皮,但因为有何明佳的陪伴和言传身教,学业日就月将、竿头日上。最让何明佳欣慰的是,在自己的带动下,高佩瑶不仅养成了爱读书的好习惯,还变的善于思考、极有主见,小小年纪便写的一手好文章,甚至引起官学府的注意,打算把刚过金钗之年(十二岁)的高佩瑶直接收为官生。

大家都说老天总算没有薄待高氏一族,虽然出了高常欢这样的败家夫人,可好歹还留了个高佩瑶,高家崛起指日可待。为此,何明佳欣慰至极,一直死气沉沉的高府也随着日渐精进的小夫人渐渐变的鲜活、明丽起来。

正当何明佳和整个高府都满怀希望时,高佩瑶却屡遭在学堂外游荡的几个混街姑娘骚扰挑衅,直至双方动起手来。气盛的高佩瑶一瓦块儿将领头的范家姑娘打破了相。范家上下十几口把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嚣着必须要见高府家主讨个说法。何明晏故作姿态的对范夫人大吐苦水,直说自己只是继父,不好说教佩瑶小姐,而且小姐生父已离开天都城两年有余,早就不在此地。并一再扮弱做小的承诺,只要不报官不毁高佩瑶的前程,什么条件都答应,权作可怜自己为人继父的艰辛和委屈。听到这话,高佩瑶呆住了。

然而范家并不买何明晏的账,抓住高佩瑶不肯甘休,虽未惊动官府,却直接闹到了官学府,把高佩瑶去那里读书事搅黄了不说,还拿了高家一处小宅作为赔偿。面对飞来横祸,高佩瑶彻底被击垮,因为她一下子明白,父亲从未在她身边,更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显而易见,那不过是何明佳与自己撒的一个慌而已。

“佩佩……”

“叫我夫人!明佳大爷,这些信,到底是谁写的?肯定不会是爹爹写的吧!”

书房一片狼藉,高佩瑶直勾勾的看着满地的信,脸上又如从前般没有半分表情和温度。一旁的何明佳不知所措。

“佩佩,听我解释可好。”

“不用了,不想听。明佳大爷费心仿写了两年信,编了两年故事,我看够也听够了。原来,爹爹从未打算见我,他早就走了!娘亲辜负了爹爹,爹爹恨她,连带也讨厌我,又怎么可能来接我。哼哼!我真傻,居然相信明佳大爷说什么我越优秀爹爹便越开心的鬼话!无论我成什么样子爹爹都不会再要我!因为我姓高!高常欢的高!”

“不是你想的那样,佩佩!”

“闭嘴!叫我夫人!何明佳,从这一刻起,不许你再直呼我的名字,你不配!你和何明晏一样!是骗子!是贼!我和娘亲爹爹原本过的好好的,你哥哥恬不知耻的勾引我娘亲,撵走我爹爹,把我一人关在这空荡荡的高府大宅整整两年!如今,如今又弄来一个你!你们已经把我家拆的四分五裂还想怎样!时至今日我连爹爹的样子都已记不清楚。只能从爹爹的旧衣服上闻他的味道!你们满意了吗!”

“夫人,我这就带你去找卿远先生可好!我们直接去郑府,离开高家再不回来!我陪你!陪你长大,护你到老可好!”

“离开高家?再也不回来了?哈哈,明佳大爷终于说了句实话!这就是你和你哥哥最终的目的吧!”

高佩瑶长眉一挑,滑满泪水的脸上挂上一抹冷笑,那份冷漠和鄙夷让何明佳不寒而栗。

“呵呵,还护我到老,明佳大爷这唱戏的本事,跟你家兄长比起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对呢,身为那祸害的弟弟,你何明佳又能干净几分到!冒充我爹爹给我写信,套取我的信任你居心何在!你来我家做什么全天下都心知肚明,唯独我愚蠢至极看不明白!”

“我和明晏不一样!我不是他!不是!!”

“你是谁与我何干!哼哼!谁都无所谓!没有谁我高佩瑶都能活下去!”

高佩瑶歇斯底里的对何明佳咆哮着,毫无遮拦的宣泄从孩提时代淤积至今的凄凉和愤怒。何明佳除了心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佩瑶小姐病了,高烧数日不退。何明晏一反常态,出乎意料的紧张和焦虑,并对何明佳大发雷霆,以对佩佩照顾不周为由直接把何明佳赶去跪祠堂,自己亲自照料小夫人。他不惜重金遍寻名医,甚至放出话,只要能让小夫人痊愈,就算“割肉疗亲”也在所不惜。

整个高家看着上窜下跳的何明晏窃笑暗讽。这次明晏先生绝对没演戏,这是正儿八经的真情流露、着急上火。因为高老夫人早就留话,若佩佩小姐有什么闪失,便把高府连砖带瓦的捐出去,何明晏从哪里来便回哪儿去!高佩瑶就是高家套在何明晏头上的紧箍咒!摘不下来也越不过去!

何明佳一个人跪在昏暗的高家祠堂,面对半屋的高氏牌位无地自容。自己以仁孝之名助纣为虐,为一己私欲伤害着无辜的高佩瑶。若爹爹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如今这副样子不知会有多么失望和痛心。他老人家肯定不会愿意留在何家祠堂。

“爹爹,是我糊涂酿成大祸。若您在天有灵,救救佩佩可好?各位先人在上,求你们救救佩佩,把她留下!我何明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吃里扒外会付出什么代价?何明佳!”

突然,祠堂的门被一把推开,何明晏如鬼魅般闪了进来,阴鸷的瞟着何明佳道:“我真低估了你,小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