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人为父的楚君钺感受不到楚老将军的无限怨念,他正轻手轻脚挪到了卧房门口,门口守着的丫环轻轻打起帘子,他颇有几分忐忑的踏了进去,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纵是刀枪血雨里打滚过来的男子,在自家卧房闻到血腥味,也习惯性的目光快速在房里转一圈,旁处皆无异常,唯他们的大床旁边放着个婴儿床,四下皆有护栏,隔着护栏空隙只能瞧见隐约有个小小的隆起。
楚君钺心头激动,尽量放轻了脚步走近了去瞧,但见婴儿床里那小小的隆起用小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眉目隐约有些,瞧着以后大约长势也很旺盛,头发却很黑,已经将及双耳,眼睛嘴巴通通闭着,小的不可思议,也——丑的不可思议!
他睁大了眼睛,细细的瞧了好几遍,这才有几分挫败的小声嘀咕:“你……不会是拣来的吧?怎的生的这么丑?”阿爹阿娘也生的不差呀!
嘀咕完了,又觉得这话对不起十月怀胎的自家媳妇儿,悄悄打量床上静静睡去的容妍,她面色有几分苍白憔悴,鬓发散乱,戴着抹额,想是怕着了头风,整个人都似疲累已极,脱力而眠,连他这番嘀咕都没听在耳中。
往日她的睡眠是极浅的,稍微有些动静便能将她惊醒,特别是最后将生的这一个月,每晚都睡不好觉,辗转反侧,因腹中胎儿压迫内脏,躺着侧着皆难受,又夜尿频起,连眼圈下面也有了青印,已经很久没有好生睡过了。
楚君钺瞧着瞧着,便有了几分痴意,心头柔意弥漫,几乎软的要滴出水来,他迈步到了床前,坐在了床沿之上,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小心的掩到了被子里,却又舍不得松开,便在被中轻轻握着她的手。
这双手,内里还有薄茧,算做是她从小长大,生活烙在她身上的印迹,嫁过来近一年,只因未再操劳,又有丫环日日想了法子来给她润肤护理,竟然渐渐的软了下来。
现在再握着她的手,比之刚从北狄回来时候,要软和太多倍了。
楚君钺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又吻了下她有点干裂的嘴唇,他其实应该感谢她这么坚强的,生孩子的速度也很快,不然若是等他回来之后,在外面听得她撕心裂肺的喊疼,恐怕心都要碎了……
连他都要在心里鄙视自己一时的懦弱了,可是凡事到了她身上,他便会毫无原则的懦弱下去,底线一再被刷新,生活一再被改变,一点一滴,以他不曾察觉的速度。
Www▪тт kдn▪¢O 身处于这种改变的自己,心里却渐渐被填满,填的满满当当,一点空隙不留。
楚夫人跟周大娘再进来的时候,便瞧见自己家的儿子傻乎乎坐在床头,一只手还在被子里,大约是跟媳妇儿双手交握,目光柔柔瞧着床上睡着的容妍,整个人都高兴的傻了。
“你——”楚夫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前厅里老爷子急的跳脚,一遍遍催十二郎来后院瞧一瞧,“怎的这小子回去梳洗更衣花了这许多时间?这香到底还上不上了?”
十二郎也只是跑到后院里来,往院子里张望一下,问问院子里的红缨:“少将军呢?”
红缨做个噤声的动作,“在房里呢。”
“将军在前厅等着少将军去上香,烦请姐姐催一催?”十二郎也觉自己颇不厚道,催促少将军这差使可不算什么好差使。
红缨白他一眼:“你当我傻啊?这会儿谁敢去催少将军?”
跟着容妍陪嫁过来的丫环们起先瞧着姑父英武俊美,可是侍候的久了就会发现——这一位眼里,大约这世上女人除了亲娘楚夫人之外,唯有郡主才算得上女性吧?
至于丫头,在他眼里跟十二郎他们的性别也没差,能力还被归类为最弱的一类,平常眼缝里瞧见连个笑脸都无。
楚少将军公平的很,在军中向来信奉能者居上,既然是连十二郎他们都比不上的下仆,哪管你青春貌美,通通被归为饭桶的行列。
其实容妍陪嫁过来的丫环里,还真有心思浮起的一二人,只不过不得近身侍候。容妍房里的大丫环,周嬷嬷是把的很严的,一早就耳提面命,郡主房里的丫环若有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一顿棍子打出去!
有二三等的丫环,偶犯花痴,试图靠过来时,被楚三郎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便吓的朝后缩过去了。郎君俊美,奈何无情!
红缨跟流苏等人一早便掀起帘子偷瞧过了少将军一个人坐在好里傻笑的模样,连她们也要忍不住替这位年近三十的少将军唏嘘一把:可算是后继有人了!
当朝这个年纪才有了孩子的年轻权贵们,委实少见。
还不兴人家在自个儿房里悄悄傻乐一回?
现在去催,也太没眼力价了!
十二郎姐姐长姐姐短叫了好几次,无奈求不动少主院里的丫环,不但如此,到得最后还被红缨上下鄙视的打量了好几眼:“你什么眼神,居然还叫我姐姐?我有那么老吗?”
十二郎摸摸自己的脸,深觉数年之间,自己居然由一个青春无敌的少年长成了个沧桑青年——都怪北狄的风沙太硬!
他垂头朝气跑到前院去复命,被等的心浮气躁的老将军给踹了一脚:“还不去催!”疼倒不疼,只是吓人的慌。估摸着大约是小郎君出生,冲淡了老将军的戾气,他这一脚倒并不怎么用力。
十二郎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眼瞧着天都快黑了,少将军还不见影子,腿都快跑细了,还是楚夫人瞧不下去了,这才亲自跑一趟。
楚夫人过来恰遇上亲自端着滋补粥的周嬷嬷,她在厨下盯着熬粥,房里有一干大丫环听着动静,另外还遣了人向国公府去报喜,又悄悄儿让个小厮去封丘门大街的半闲居去报喜。
容妍生了个小子,好教何氏也高兴高兴。
报喜的小厮去林家的时候,林碧月正在何氏房里哭天抹泪:“这死秀才,他若是再生个儿子下来,可让我怎么活呢?”
这儿子,自然不是她生的,而是那小妾。
最近那小妾又怀上了,听到喜讯的时候,林碧月再忍不住,与庄秀才大吵了一架,庄母又在旁阴阳怪气:“你自己生不出,还不许旁人为我儿延续香火了?”直气的林碧月大哭着跑回娘家来了。
“我倒是要瞧一瞧,他们没了我娘家的接济,能快活到几时?!”
何氏也坐在一旁唉声叹气,“上次阿妍来的时候,还问起过你,说若是你过的不好,她便去庄家与那庄母与庄女婿理论一番,只是她正大着肚子,来这里都是楚少将军陪着,身后还跟着大堆护卫仆从,我便拦住了。她还说,与你纵不是血缘上的亲姐妹的,可是这么多年也当你是亲阿姐,凡事不必与她生分了,有事就招呼她一声,总归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气。”
林碧月自上次亲眼见过国公府的排场与来宾,深感她与容妍二人生活的天差地别,哪怕原本有点别的心思,可是如今她往来皆权贵,身份高高在上,与她有云泥之别,心里那一点点仅剩的自傲实不愿意让容妍替她出头。
没得让她瞧不起自己!
人就是这样,越是落魄,越不愿意让自己一直较着劲的人亲眼瞧见自己生活之中的不堪。
二人分明一起长大,可是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容妍原本就是凤凰,而她不过家雀,哪有一样可比之处?越是对比之下越显不堪。容妍倒是逢年过节还往庄家送节礼,送了两次都被她给退了回去,她便不再送。
庄氏母子原本还想着能够沾点国公府的光,至少能够攀上慧福郡主,也算是间接攀上了将军府与国公府,当一回体面人,哪知道林碧月竟然连慧福郡主送来的节礼都给退了回去,这是摆明了要斩断这层关系,不教他们家攀附的架势。母子几番威逼之下,见林碧月丝毫不肯退步,最后更是呛声:“你们也不瞧瞧她送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觉得接了这样节礼,咱们家可有体面的节礼回送?快别丢人现眼了!”
能接受义安公主的馈赠,那是因为义安公主送的皆是头面首饰,她可穿用的衣物,林碧月打定了主意这些东西留着将来给自己的女儿们当嫁妆,可是容妍送来的东西,她便不准备接受了,那些礼品就算她收下,也便宜了庄氏母子,落到她们母女身上的有几分?
还不如索性拒绝的彻底些!
也省得他们母子再动别的歪念头。
早些年,她还真是一门心思为着这个家,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婚姻生活早磨严了她对庄秀才的那点仰慕之情。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个男人骨子里就是个自私鬼,能够一边心安理得的享用着她从娘家带来的钱物,让她辛苦操持家务,另外一边却能搂着小妾风花雪月,红袖添香。
他那些狗屁的诗词风流,落到婚姻的实处,换不来一点柴米油盐,有个屁用?!
“阿娘,下一次……下一次阿妍若是问起我过的如何……你就照实说。就说我求她……我求她去替我教训那个负心汉,还有那小妾生的野种!”
事到如今,林碧月是想通了,她再不想法子压制住庄氏母子,恐怕就真的在那个家里几无立足之地了。不但她自己过的不好,还会带累了自己的女儿们。
何氏很是欣慰:“你能想通最好。我原来还怕阿妍去替你做脸,你自己反倒舍不得庄女婿受气……”免得最后容妍里外不是人。
林碧月满脸苦涩:“他都不心疼我,我为什么还要舍不得他受气?”如今她倒是非常庆幸容妍是在林家长大的,从小到大在娘家不但经济上面不曾操过心,便是生活之中,容妍也算是个极为贴心的阿妹。如今能得容妍照顾,她当惜福才是。
这时候门房来报,周嬷嬷派人来送信,慧福郡主生了个小郎君,何氏顿时喜不自胜,连林碧月也不得不承认:“阿妍肚子倒是争气!”又低头瞧瞧自己的肚子,一个一个都是丫头片子,姐妹三个,如今倒只有她没有儿子。
便是连弟媳妇包氏,如今都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了,生男生女虽然不知,可是林楠温柔,何氏明理,家中经济优渥,她只管安心养胎,林碧月休说羡慕容妍,便是连弟妹包氏她也羡慕不已。
同样是读书人,林楠稳重守礼,待人颇有乃父之风,待妻室更是尊重,夫妻举案齐眉,比之当年何氏与林保生夫妻,也不差什么。偏她寻的读书人却是那样的一个人……
林碧月懊悔欲死,如今每每回想,当初就是被他那股风流派头所惑,只当天下读书人都是温柔解意的,却不知原来大是不同。
将军府里,报信的小厮们派出去了好几拨。
楚将派了人往娘家去报喜,忽又想起义成郡主家,虽然她对这位郡主着实喜欢不起来,当初还为了容妍掐过好几场架,可是这喜讯却不能不报。
周嬷嬷又提起容妍的几位姐妹,邓九娘王益梅,还有已经嫁到秦家的虞世兰,便又派了几名护卫拿了帖子前去报喜,好教众亲友知晓。
前院里,好不容易被楚夫人催过去的楚三郎正被老将军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从人品节操到眼界出息……反正就没有一处合眼的。
楚君钺在卧房里一直赖到周嬷嬷叫醒了容妍,还拉着自家媳妇儿的手说了好几句甜言蜜语,也不管楚夫人与周嬷嬷几乎要被他肉麻的哆嗦的眼神,听说儿子也要进食,自告奋勇把孩子弄醒来,听得他哭声嘹亮,这才放心离去。
在往前厅的路上,他禁不住想起了很多旧事。
或许是他自己也当了父亲,这一瞬间竟然忍不住感慨万千。犹能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不曾去过东南水军营,每年楚老将军还有楚大郎楚二郎都会让人捎了东西回来,各种新奇的玩具,数之不尽。
后来在军营里无数次的苦练,浴血拼杀,他忽然之间想到,假使将来自己要亲手将儿子送到战场上去……摸一摸腔子里那颗心,也觉得闷痛。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曾得到过来自于阿父的疼爱,都是冷漠的对视,残酷的训练,以及……不得不强加到他身上的种种桎梏。
这一刻在楚三郎心里最温软的时刻,他阔步行至前厅,但见得灯火辉煌处,他从来以为战无不胜的自家阿父,似乎腰背有了几分佝偻,鬓发雪白,竟然显出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老态。
是什么时候开始,阿父竟然老成了这样?
楚君钺立在门前,怔怔无言。
楚老将军瞧见了他等了这么久的儿子居然才出现,立刻中气十足的开骂。楚君钺长呼了一口气:方才真是吓死了,瞧见阿父在灯下的样子,竟然有种英雄垂暮的惊诧与心酸。
咦,原来阿父也是会衰老的!
现在听到他骂人的声音洪量不减当年,他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甚至还不自觉带起了笑容。
能被他骂,似乎也成了一种享受。
多年以来,他以一种近乎宽容的心态来面对楚老将军的炮火。
见阿父骂的口火舌燥,他甚至还体贴的递了杯茶过去。骂人骂到一半的楚老将军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继续骂了两句,才猛然惊住:方才这小子竟然递了杯茶给我?
他居然没恼?没似往常一般拂袖而去?
他再抬头去瞧,见那小子只静悄悄立在那里,并不似往常神色淡漠,细瞧一瞧,竟然还面带笑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傻子!瞧你那呆瓜样子,难道没当过阿爹啊?”
这次那小子接口了,只不过差点让他吐出一口老血来。
他连连点头,回答的一本正经:“是啊,从来没当过,今儿不是第一次嘛!”居然还贱兮兮的凑到了他跟前,带着打探的神色:“阿爹当年……第一次当爹,是不是也高兴傻了?”
楚老将军从来不曾瞧见过他这般无赖的神色,一时里都有点呆住了,居然还认真的回想了一下自己初次当爹的情况,似乎是接到家书,看到喜信,便傻笑了好几天……他当时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傻笑,只不过手下属官一致作证,证明他那几日见谁都笑,还笑的特别傻气。
那算得上楚老将军一生之中比较囧的几个时刻里的其中一次了。
他随后就醒悟了:“臭小子,你想说什么?”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只不过力道不大,约等于拍蚊子的力道。
楚君钺竟然教他这一巴掌给扇的眉花眼笑,还又往前凑了一下脑袋:“阿爹你再打我一下,好让我再清醒清醒,免得我一会出去还傻笑!”他倒是知道自己什么德性。
楚老将军无语凝噎:他这是造什么孽啊?刚当了阿翁,儿子便傻了!
不跟他做对就算了,还昂着脑袋讨打!
楚夫人后来敏感的发现,自小孙子生下来,祭完祖宗之后,丈夫与儿子的关系似乎融洽不少。也不知道是儿子当了阿父的缘故,忽然之间便体谅起做父母的不易,还是做丈夫的忽然之间起了怜惜儿孙的念头,居然还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翻来复去的叹气,问及他不何叹气,从来不曾惆怅过的楚老将军居然十分有慈悲心肠的叨叨:“我一想到将小郎送到军中去,就觉得心里疼……”
楚夫人:“……”
他这是什么时候生出的多愁善感的心?
当年他将三个儿子都提溜到了军营,也没见他生出一点点怜惜之心。如今倒好,孙儿才睁开了眼,还是个小肉团团,他连面儿也没见,就开始杞人忧天起来,该骂他老糊涂了呢还是该夸他越来越慈悲?
她没好气的回他一句:“你这是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故意不想让我睡的吧?”
“哪有哪有,夫人快睡吧,我再不翻身了。”须发皆白的男人伸出手来,笨拙的轻拍着她,倒似在哄孩子一般。
楚夫人被他拍的烦躁心起,最后的一点睡意也没了,外面黑咕隆咚,离天亮少说还有两个时辰,难道老两口干躺着瞪眼到天亮?她“噌”的坐了起来,“我又不是你孙儿,你拍什么拍?”
楚老将军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得得得,真是烦死了!明儿我把丫环婆子们都遣出去,你到阿钺院里厅堂等着,我将孩子抱出来给你瞧上一瞧,省得你天天被心里被猫抓了一般坐卧不宁!这下可以睡了吧?”
她再躺倒,身旁的男人便没了动静,过了还没半盏茶功夫,就在她酝酿出了一点点睡意的时候,耳边响起个压的极低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咱孙儿……胖不胖?”
“你还有完没完了?”楚夫人真是暴怒之下恨不得把这个扰人清梦的老家伙一脚踹下床去,奈何武力值差距太大,她常年行走后院,力气不够,压根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只恐崴着了自己的脚,只得做罢,狠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捶了几下:“死老头子,你是成心的是不是?”
虽然她态度恶劣,索性还是聊起了小孙子的模样长相:“……我瞧着倒跟郡主更像些,这几日褪了黄,真是个白嫩嫩的大胖小子,眼睛也生的好看……”又说起手脚:“那小手小脚真是肉乎乎的,小拳头合起来,好像要比你的大拇指还要小一点……刚生下来整个身子还没你的一只鞋大……”
楚老将军在黑暗之中比划了一下自己大拇指的大小,以及感觉了一下自己大脚的长度,非常遗憾的发现,“他怎么这么小?会不会太小了长不大?”
“傻样!”楚夫人这会儿声音倒越来越柔,但凡真讨论起孙子来,她便不自觉的温柔了下来,连嘴角也带着笑意,“咱家三个儿子生下来也就这么小……”这话又触到了夫妻俩的伤疤,不过似乎因为有着孙子降临的喜悦,倒将这痛意减到了最低,她也就略微一哽,便又带了些笑意:“三郎小时候刚生下来还没这么胖这么壮呢。”
她那会儿怀着身孕,丈夫却在东南与海寇拼杀,日日忧心不止,孕期又吐的厉害,楚三郎生下来却不及孙子白胖,后天能长成个小胖子也全靠精心喂养之故。
楚老将军这一生虽然有过三个儿子,可是却错过了每个孩子出生以及后来的成长岁月,能到他身边都已经算是大孩子了。刚出生的婴儿到底有多么小,他还没有机会亲见。
等到他亲眼见到孙子的第一眼,便发出毫无形象的惊叹:“他可是真小啊!”
抱在怀里轻的他连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偏儿子在旁还说风凉话:“我儿子哪里小了?周嬷嬷说他的个头已经很大了!”事实上初生的婴儿有多大,楚三郎同样不知道,不过是现学现卖,从周嬷嬷那儿听来的。
最主要的是,方才他阿爹是从他怀里接过儿子的,那动作近乎于抢,只是力道偏于温柔。
话说这小子倒是好睡,日日跟小猪似的,不是吃就是睡,换个尿布连眼睛都不睁,只哼哼两声表示他知道了,唯有在憋着大便的时候才会涨红了脸,显然在用劲,那模样要多逗有多逗。
楚三郎有空便守着婴儿床前瞧着儿子,越看越觉得这小子脱胎换骨的飞快,刚生下来丑的惨不忍睹,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嫌弃了,这才没多少日子,就已经白白净净招人爱了,可惜就是不爱睁眼睛。他守了好多次,才偶尔碰上一两次他睁眼睛的时候。
这时候楚三郎就会朝着他招手:“儿子,我是阿爹,叫阿爹……”无一例外的招来容妍的嘲笑:“他连你的脸都看不清,知道阿爹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楚三郎分辨。
“是啊,你不是东西!”容妍从善如流。
丫环们皆扭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楚三郎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似乎又犯蠢了!
自从儿子生下来,他犯蠢的次数越来越多。
秦钰的理论是,生完了孩子的妇人们大约是用力过度,有段时间都会变的傻蠢傻蠢的,极为好骗,他家媳妇儿虞世兰就是这样儿。
这种情况到了他家便倒了个个儿,媳妇儿生完孩子精明了老大一截,反倒是他……有越来越蠢的趋势。
好不容易碰上一次这小子醒着,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却被阿父抢走了,楚君钺真是满心的不悦。
楚老将军倒是不介意儿子这种近乎于“忤逆”的口气,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的小人儿坐了下来。他这辈子都没抱过这么柔软脆弱的小生物,只觉得比拿一件重兵器要累上许多。
抱着孙儿坐下来,盯着他瞧了一会,忽尔起意,将包袱里他的小胳膊轻轻拿出来,摸了摸他紧攥着的小拳头,感觉到那细嫩柔软的小手指,还真拿出自己的大拇指比了一下,又嘿嘿一乐:“真小!真小!”若不是怕小孙子着凉,他都有种扒开包被瞧一瞧他小脚丫的冲动。
楚老将军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小手。
真是越看越爱,恨不得咬一口,顾忌到旁边虎视眈眈的儿子,似乎他只要一有不法举动,小孙子就会被儿子抢走,只能拿到唇边亲了亲小拳头,这么温柔的举动,连楚夫人都瞧愣了。
楚三郎更是傻住了。
正低头亲着他儿子小拳头的老父,鬓发皆白,苍颜黑肤,一生风霜尽在眉目脸颊之间。这样苍老的一颗头颅与儿子白嫩的小脸蛋,乌黑的不沾一丝世俗尘埃的眸子,以及初生婴儿那柔黑的胎发相映,对比太过强烈,强烈到他鼻端忽起酸涩之意。他忙转过头去,朝窗外望去,只等那阵酸涩之意过去了,才转过头来。这时候瞧见小婴儿因为阿翁胡须扎到了手上,似乎颇感不适,还皱了皱小眉头,他都想拍一下这不孝子的小脑袋。
——臭小子躲什么躲?老子小时候都没被你阿翁这么稀罕过!
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嫉妒。
楚三郎忽然之间被自己的念头给吓了一跳。
难道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希望得到阿父的关爱亲昵?他一直以为那些都是无用的情感,原来……他内心深处一直期盼着父子相亲?
今天还有更新,中午十一点半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