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梦 归人记

归人记

广楠的手扶在驾驶盘上,把车子缓缓地向前开动。他并不匆忙,由昆明来的班机要十一点钟才到,现在才刚刚过了十点。事实上,他是不必这么早到飞机场的,但是,自从接到晓晴归国的电报之后,他就没有好好地平静过一小时,今天,晓晴终于由昆明飞重庆,他就算不到飞机场上,也无法排遣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时光。因此,他宁可早早地坐在候机室里,仰视窗外的白云青天,仰视那带着她的巨物翩然降临。

车子向前滑行,扬起了一片尘雾。他凝视着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会过分激动。激动,属于青年人,不属于中年人。可是,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已不稳定,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每个毛孔中都充塞着紧张。晓晴,她还和以前一样吗?十年,能够让一个女人改变多少?他脑子里的晓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样子;淡淡的妆束,淡淡的服饰,淡淡的浅笑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样,飘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尘不染。近几天来,他曾揣测过几百次她可能有的改变,但,他心目中出现的影子,永远是十年前那样飘然若仙。

尘雾扬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积着一层黄土。他觑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她——晓晴。

晓晴原来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气,进了高中之后,自己改名叫晓晴,广楠曾笑着说:

“小琴,晓晴,声音还不是一样。”

“写起来就不一样。”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岁,拖着两条长长的小辫子。

晓晴是广楠表姨的女儿,算起来也是表兄妹。但,晓晴自幼父母双亡,被托付给广楠的母亲,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员。从八岁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长。

一瞬间,十五六岁的女孩就变成了十八九岁。

很小的时候,广楠就听母亲说过:

“晓晴迟早要做我们宋家的人,看着吧!”

广楠是宋家的独子。到广楠念大学的时候,每想到这句话,心里就甜丝丝的。可是,在晓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儿时的洒脱和无拘无束,只因为晓晴浑身都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雅洁和宁静,使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宋家是重庆的豪富之家,广楠自幼被呵护着,捧菩萨似的捧大,难免养成了许多公子哥儿的习气。例如,他爱吃炒鸡丁,饭桌上就没有一餐缺过炒鸡丁。他爱养鸟,家里的廊前檐下,就挂满了鸟笼子。一天,他提着个鹦鹉笼,正在费心地教那鹦鹉说话,晓晴不知从哪儿绕了过来,穿着件白底碎花旗袍,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对清清亮亮的眸子,对他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至今记得她那神态,像是关心,像是嘲讽。她把胳臂放在栏杆上,看着他教,他反而不会教了。她笑笑说:

“以前林黛玉的鹦鹉会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你的鹦鹉会念些什么?”

“它只会说:‘早,请坐!请坐!’”广楠讪讪地说。

晓晴嫣然一笑,他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讽,她说:

“把它的舌头再剪圆一点,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诗。反正除了教鹦鹉,你也没什么事好干!”

从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鹦鹉。

另一次,他和几个同学到一个重庆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归来,踏着醉步,跄踉而行。才走进内花园,就看到晓晴靠着栏杆站着,在月色之下,她浑身闪发着一层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着她,如玉树临风,绰约不群。他走过去,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装疯地说:

“晓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说话,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宁静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越变越渺小,越变越寒伧。终于,她安详自若地说:

“表哥,你醉了。”

“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开了她,感到面颊发热。她心平气和地说:

“回房去吧,别再受了凉。”

他立即走开了,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又接触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东西,那里面有温柔的关怀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凛,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晓晴可能不会属于宋家了。

车子开进了珊瑚坝飞机场,在停车场停下车子,他走出车门,站在广场上,看了看天。好天气,天蓝得耀眼,早晨的雾早就散清了。走进了候机室,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十二分。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下来,燃起了一支烟。候机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几个人在等飞机,远远的一张椅子上,躺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军人。

他吸了一大口烟,望着吐出的烟圈往前冲,越冲越淡,终于扩散而消失。手上的烟头,一缕缕轻烟在袅袅地上升着。

他始终后悔把若梧带进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还是酸溜溜的,别扭的。

若梧是他大学里的同学,短小精焊的个子,剑眉朗目,长得还算漂亮,就吃亏个子太矮。但,他很会说话,很幽默,又很风趣。而且,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广楠是从北方移来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侠义之风,在学校里,他也算个出风头的人物。

他记得怎样把若梧介绍给晓晴:

“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这是徐晓晴,我的表妹。”

晓晴淡淡地一笑,点了个头,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们三个谈得很高兴,晓晴笑得很多,若梧谈笑风生,潇洒倜傥。他们畅谈文学诗词,若梧发表了许多独到的见解,晓晴眉毛上带着赞许,眼睛里写着钦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但是已来不及挽回了。

当天,在校中,若梧问他:

“你那个表妹,和你怎样?”

“怎么说?”他犹疑地问。

“如果你对她没意思,那么,坦白说,麻烦你做个牵线人……”“哼!”他哼了一声。“那么,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广楠,我李若梧决不掠人之所好!广楠,你真有福气,千万别错过她,我从来没看过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虽然这样说,他却成了宋家的常客。没多久,广楠就发现晓晴和他很谈得来。而且,晓晴认识他没几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自己更没有隔阂。他们在一起,晓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变成了广楠心上的压力。因此,每当他看到晓晴对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烧得发狂。

一天,家里来了一群年轻的客人,有晓晴的男女同学,有广楠的同学,还有若梧。他们在大厅里玩得非常开心。他们玩成语接龙,接不出的被罚。若梧被罚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里”。广楠一肚子不高兴,他觉得若梧这首歌是专对晓晴唱的。接着,晓晴也被罚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双飞”,她柔润的声音唱出:

“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的时候,她的眼睛轻轻地瞟了若梧一眼,虽然瞟得那么快,广楠却没有放过。顿时,他感到好像浑身都浸进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来,他认为晓晴是故意被罚,而借歌声在向若梧暗示什么。于是,他兴味索然了,在嫉妒与不安的情绪下,他接龙接得一塌糊涂,一连被罚了好几次,晓晴微笑地望着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觉得她的微笑中带着讽刺和轻蔑。于是,他更生气,他故意接错成语,故意结结巴巴接不出来,晓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气,突然说:

“我有点急事,要先退一步,你们继续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来说:

“我也有点事,一起走吧!”

或许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来,表示没有追求晓晴的意思。但,广楠却不领他这份情,因为,他注意到当他掀起门帘,和若梧退出房间的时候,晓晴眼睛里的生气完全消失了,一脸的怅惘和懊丧。他知道,这份怅惘不是为他而发的,是为若梧。

当天晚上,他借故到晓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晓晴正摊着一本《白香词谱》,在那儿填词呢。他冒失地冲上前去说:

“填了什么句子,给我看看!”

晓晴立刻把桌上的纸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可是,广楠眼尖,已经看到了两句话,是:

卷帘人去也,

天地化为零。

他感到一股酸气从胃里直往上冲。“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这显然是写白天的事,那个卷帘而去的人当然不会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离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为零”的感觉,这份情态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股酸气一冲把他原来的来意都冲掉了,他呆愣愣地站着,晓晴也默默无言。他知道晓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词里的句子,因此红着脸不好意思开口。她那微红的脸和羞涩的眼睛使他爱得想杀死她,如果这脸红和羞涩是为他而发,那有多好!但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令他无法忍耐,终于,他跺了一下脚,长叹一声,离开了她房间。

这之后的一天,他看了个朋友后回家,发现若梧正和晓晴在花园中谈话,他们站得很近,脸对着脸,若梧的表情是热烈而诚恳的。晓晴呢,他永不会忘记她那副样子,那绯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过去,他们同时发现了他,两人都显得很不好意思,晓晴搭讪了两句话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门,散步到河边,两人都阴沉沉的不开口。然后,在嘉陵江畔,他对若梧的下巴挥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发泄在拳头上,这次打斗很快地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着牙,对若梧说:

“你永远不要上我家的门!永远不许对晓晴转念头!”

若梧凝视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之后,若梧倒是真的没有再上他家的门,也没有纠缠晓晴,但是,晓晴对他也更冷淡更疏远了。他猜晓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种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来抗议他的行为,这比骂他打他更让他难过,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脸和转开的头,他就感到浑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这时候,他已清楚地明白,晓晴是真的不会成为宋家的人了。

一支烟烧完了,他换了一支,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半。思想已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时间才只走了这么十几分钟。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空气变得混浊了起来。前面一张椅子上,来了一个老太太,大概是来接儿子或是女儿的,看她那股期盼劲儿,也是多年的离散了吧。

晓晴是民国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现在刚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变化已经有多大!一次惊天动地的战争已发生而又结束了,在这战争中,许多人死了,又有许多人生了。死于战争的,例如广楠的父母,就在民国廿九年的重庆大轰炸中丧生。而广楠的三个孩子,却在这段时期中陆续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烟。父母!他还记得父母为他和晓晴的事曾经怎样操心过,怎样徒劳地努力过,怎样热心地撮合过……

“晓晴?晓晴是我们家带大的,凭我们的家世和财富,难道还委屈她了吗?为什么不肯?这事由我来跟她说,一定没问题!”母亲用坚定的声音说。

于是,那天晚上,晓晴被带进了母亲的屋子。广楠仍能清晰地回忆出她踏进房来那一刹那,望望母亲,望望父亲,又望望广楠,脸色立即显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对晓晴的逼迫,那种情况,和父亲严肃的面孔,真有点像三堂会审。

“晓晴,到我这儿来。”母亲首先把晓晴拉过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晓晴被动地坐着,被动地望着父亲和母亲,有种听天由命的神情。

“晓晴,”父亲咳了一声嗽,严肃地说,“你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十九岁了,广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龄。你是我们家里带大的,和广楠可说是青梅竹马,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们已经长成,我们就择个日子,把婚事办一办,也让我们两个老人了一件心事。”

父亲说话的意思,显然采取了先声夺人之势,想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立即就堵住晓晴可能会有的反对。果然,晓晴马上就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她把目光慢慢地调过来,凝注在广楠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沉默的责备和怨恨,这使广楠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里。望着晓晴逐渐苍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也同样的苍白。终于,晓晴慢吞吞地说:

“如果表姨夫的话是对我的命令,我自然应当从命。古人一饭之恩,尚当结草衔环,何况我被表姨夫养育了十几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给表哥,我就嫁。”

父亲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亲不发脾气,或者事情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转圜。但是,父亲向来暴躁易怒,晓晴冷冰冰的口气和略带嘲讽的句子立刻使父亲暴跳了起来,他拍着桌子说:

“你弄清楚,晓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给你吃了十几年饭,我也没有要你为了报答我而嫁广楠!我们宋家的家世不会配不上你!广楠的人品也不会配不上你!选你作媳妇是看得起你,广楠不麻不癞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没占你什么便宜!”

晓晴的脸色更白了,衬托得那对黑眼珠就特别地黑,特别地亮。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恭敬地说:

“那么,表姨夫,您还是抬举别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认为配不上表哥!”

父亲气得发抖,他指着晓晴说:

“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晓晴挺着她那瘦瘦的肩膀,却显出无比地坚强。“我只是个穷苦伶仃的孤女,实在配不过表哥,表姨夫还是给表哥另选一个吧!”

“好!”父亲颤颤抖抖地说,“把你带大了,给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顶了!”

猛然间,他看到晓晴眼里升起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接着,泪珠就沿着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颊上滚落下去。他一惊,立即跳起来说:

“爹,别逼她!”

同时晓晴向地下一跪,说: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晓晴终生不忘,愿意从今侍奉两老,做丫环婢女来报答。”

宁愿做丫环婢女,却不愿嫁给广楠。广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紧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着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这念头使他要发疯。母亲走过去,一把拉起了晓晴,一面对父亲递眼色,一面好言好语地说:

“晓晴,你别发急,这事情当然要你同意,我们并没有要逼迫你嫁给广楠。平日我看你和广楠处得也不错,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你是不喜欢广楠吗?”

晓晴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那么,为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年龄还小,不想结婚。”

“这样的话,就好办。晓晴,你说说看,你要广楠等你几年?”母亲紧逼着说。晓晴微张着嘴,抬起眼睛来扫了广楠一眼,低声吐出了两个字:

“十年。”

“啪!”的一声,父亲拍着桌子直跳了起来,指着晓晴的脸说:“好,晓晴,你不要以为你长得还漂亮,书念得还不错,就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宋家想找比你强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别自以为了不起!”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着广楠,气呼呼地说,“广楠你给我争点气,干吗要认定了晓晴?我给你打包票,三天之内,我给你找一个比晓晴更漂亮的女人来!从今天起,我们宋家放出空气去,要给儿子物色媳妇,包管全重庆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动,广楠,你给我放高兴点,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女人!”

晓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光莹然,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广楠一看到她那对眼睛,就觉得爱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晓晴,他还要什么天下?他无法说话,只能咬紧了嘴唇,咬得牙齿深陷进肉里。于是,他听到父亲在对母亲说:

“马上去找人来给楠儿做媒,告诉媒人,我们宋家要娶的是儿媳妇,不是才女,所以,要认定了三个条件:第一,要穷人家的女儿,能够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没念过太多书的,免得像晓晴那样目空一切。第三,要是个绝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晓晴漂亮的。根据这三点,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内,给广楠完婚!”

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满了,喧嚣的人声充塞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里,一些孩子们满屋子奔跑。那个断了腿的伤兵开始拄着拐杖沿室乞讨,这就是战争的成绩。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表上的时间是差五分十一点。不过,班机向来要误时的。他站起身,紧张又渐渐地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地走到近停机场的窗边,仰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空。虽然春寒仍重,他却微微地出汗了。晓晴,她去国是整整十年了,十年,这不正是她当初说出来的年限吗?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现在她该属于他了。

隆隆的机声由远而近,这机声像从他的心脏上辗过,他的紧张更厉害了,仰望着天,在人们的喧嚣中,扩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视着那庞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冲,终于停住。太阳光在银色的机翼上闪耀,梯子被推到机舱门口……他伸手到裤袋中,再摸出一支烟,用微颤的手燃起了烟。

旅客从机舱里鱼贯地走了出来,迎接的人开始胡乱地挥着手呼叫。广楠杂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舱门,接着,他的眼睛一亮,晓晴出来了。尽管已经十年不见面,尽管距离得那么远,他仍然一眼就能认出她来。一身鹅黄色的春装,一条系着长发的鹅黄色的纱巾,她仍然喜欢浅色的装束。望着她从梯顶娉婷而下,裙角和纱巾迎风飞舞,那份飘然韵致,恍若当年。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在这一刹那,他才领会到十年以来,自己对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怀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来得更浓烈、更深切了。

在验关之后,他和晓晴才见到面。

晓晴凝视着他,

那对清亮的眸子一如当年,她嘴角含着个微笑,眼角却是微润的。广楠几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样年轻,那样纤细苗条,时间好像不曾从她身上辗过。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种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动的情绪下浮沉,竟不能开口说话,他们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才抖颤着嘴唇说:

“晓晴!”同一时间,晓晴也开口叫出了:

“表哥!”

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笑了,她摇着他,带着以前所没有的一种豪放的热情,叫着说:

“表哥,我真想拥抱你!”然后,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说,“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后,又仔细地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几条皱纹,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吗?一切都好吗?”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说:

“来,先上车子,慢慢再谈。”

坐进了汽车,晓晴才想起什么似的,问:

“怎么,表哥,美姿呢?”

“她?”广楠耸了一下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改说,“她在家带孩子。”

“你是两个孩子了吗?”

“不,三个。小宝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个月大。”

晓晴笑了笑,不再问什么。广楠手扶着方向盘,却不发动车子,而一个劲地盯住晓晴看,晓晴也默默地回望着他。于是,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压在她的手背上,激动地说:

“晓晴,国外没有适当的男孩子吗?”

晓晴把眼睛调开,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只是喜爱独身生活,无拘无束。”

广楠发动了车子。汽车向路上滑行,尘雾又扬了起来。晓晴望着前面的道路说:

“美姿好吗?你们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广楠苦笑着,凝视着黄土的公路。

那一天,广楠下了课回家,在客厅里,他看到晓晴和一个女子正坐着谈天。晓晴给他介绍说:

“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时的同学,我请她到我们这儿来玩的。”

他望着美姿,修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长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个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朴素而略嫌寒伧的蓝布旗袍,裹着的是个诱人的丰满的身子。这是个标准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妆饰,广楠相信她可以艳惊四座。他停留在客厅,和她们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说错话,问三句,才答一句,那副腼腼腆腆的样子也还能逗人怜爱。但是,天知道,广楠对她却一点念头都没有转。

这天晚上,晓晴问他:

“你看美姿如何?”

“你是什么意思?”广楠皱着眉说。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个条件,”晓晴从容不迫地说,“第一,她是家贫如洗。第二,她只受过初中教育。第三,美丽绝伦。”

广楠抓住了晓晴的手臂,用力握紧,忍着气说:

“不错,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晓晴抬抬眼睛说:

“她对你不是比我更合适吗?你又不能耐心地等我十年。试试看,和她交交朋友。你会发现她很适合你的。”

“不错,她一定能适合。”广楠用力甩开晓晴的手臂,转身走开了。

三个月之后,他和美姿结了婚。

他婚后一个月,晓晴考取了公费留法,学艺术。两老也认为广楠既婚,晓晴留在家里不大妥当,于是,顺理成章地,晓晴就去了法国。

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了。晓晴已回国,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却已儿女成群了。愉快吗?怎么说呢?父亲想得很好,贫穷的女孩子能持家,无知的女孩子会谦虚。但是,美姿进门之后,由赤贫到豪富,她却如同一个暴发户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来,婢女成群,骄奢无状,然后不容公婆,终日吵闹,广楠只得带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两老蒙难,广楠总认为自己不能辞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两老绝不至于不躲警报。反正,这些事都过去了。愉快吗?他哑然苦笑了。

车子停在一栋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个铁栏杆围着的花园。晓晴下了车,张望着说:

“环境还不错嘛。”

广楠把箱子提了下来,说:

“你知道我们的旧宅已经炸毁了吧?”

“你写信告诉过我,”晓晴说,“全毁了吗?”

“西厢房保存了大部分,你以前住的那间居然丝毫无损,有时,我不痛快的时候就到那间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晓晴凝视着他。广楠不禁评然心动,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恻然的柔情。

把车子开进了车房,广楠带着晓晴走进大门,踱进客厅。客厅里的设备是纯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发椅,和收音机。如今,客厅里是一片零乱,沙发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书籍、杂志,地上是沙发椅垫、瓜子皮、广柑皮,散着遍地。隔夜的麻将桌子还没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广楠深深地一皱眉,扬着声音喊:

“美姿!美姿!”

根本就没有人应。

广楠又喊:

“张嫂!张嫂!”

喊了半天,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走了进来。广楠锁着眉说:

“这客厅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忙不赢嘛!”张嫂嘟着嘴,用四川话嚷着,“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个有时间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买橙子。”

“太太呢?”

“还没起来嘛!”

“去告诉太太,表小姐来了。哦,张嫂,来见见表小姐,倒杯茶水”。

张嫂过来见了晓晴,晓晴从皮包里掏了个预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了张嫂,张嫂眉开眼笑,晓晴又要塞红包给小宝,被广楠硬阻住了。广楠问张嫂:

“表小姐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好了。”

“把表小姐的箱子提进去,再去请太太来。”

张嫂走开后,晓晴坐了下来,解下了系头的纱巾,一头如云的长发披了下来,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广楠拿出香烟,询问地看看晓晴,晓晴摇摇头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地说: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

“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

晓晴笑笑。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地偷看着,广楠喊了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地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地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地直望着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

“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

“是什么?”珮珮仰着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

“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踊跳着走了,牛牛也悄悄地溜出了门去。这儿,广楠凝视着晓晴,问:

“国外生活如何?”

“哪一方面?”

“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着头发,穿着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广楠不满地叫:

“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着站起来,喊着说:

“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坐呀,晓晴!”

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晓晴始终带着个柔和的笑,静静地听着。广楠微蹙着眉,听着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着她。坐在一边,望着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着和稳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起来晦暗无光。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褶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处可寻了。没想到,广楠把她从贫寒中移植到富贵里来,十年的锦衣玉食,却反使这女人加速地苍老憔悴了。广楠暗暗地叹息着,从冥想中回复过来,却正好听到美姿在说:

“你知道,两位老人家在轰炸中去世,什么都没留下来,旧房子炸毁了,财产也跟着完了。我们苦得不得了,整天卖东西过日子,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应酬又多,打打小麻将,应酬太太们,出手太小又怕给人笑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广楠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美姿为什么说这些,两位老人遗下的财物还不少,而且遗嘱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给晓晴,她以为晓晴是来分财产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说话,笑着说:

“晓晴才来,也让她休息休息,这些话慢慢再谈吧。美姿,你也到厨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现在都十二点半了,别让晓晴饿肚子。”

美姿到厨房去了之后,晓晴站起来说:

“两位老人的遗像在哪里?”

“跟我来。”

广楠带她走进了书房,这儿设立着一个香案,悬着两位老人的遗像。晓晴走了过去,默默地仰视着两老。然后她跪了下去,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轻轻地啜泣了起来。她的哭声勾动了广楠所有的愁怀,不禁也凄然泪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晓晴的肩膀说:

“起来吧,别太伤心。”

“假如一切能从头再来过,则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晓晴在啜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广楠一阵痉挛,这话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驰了。

晓晴回来一星期了。

晚上,客厅里手战正酣,哗啦啦的牌声溢于室外。

广楠和晓晴并立在走廊上。廊前挂着个鹦鹉笼子,晓晴伸手逗弄着那只长嘴白毛的大鸟,一面说:

“表哥,你还是爱这些东西。”

“现在什么都不养,只养鹦鹉。”

“为什么?”

“想教会它念诗呀!”

一时间,往事依依,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晓晴说:

“表哥,帮我找个工作,你们公司里行吗?”

“我那是国营机构,不大好办,晓晴,你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何必急着找工作?”

“我不能总倚赖着你。”

“爹有遗产给你,我说过。”

“我也说过我不要。”

“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晓晴默然。广楠靠近一步说:

“晓晴。”

“嗯?”

“你回来那天,在爹遗像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晓晴一呆。“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记得,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别!”晓晴急急地说。“你听,你的儿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气不大好。你去把他带出来吧,要不然,等会儿又要挨打了。”

“让他去,牛牛就是爱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点钟,让他做爸爸,我做他儿子!”

“你们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晓晴说,“让我去带他吧!”

“你别走!”广楠一把拉住了晓晴。“晓晴,你记得李若梧吗?”

“记得,他怎么样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么,你专门找他麻烦?”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报仇吗?”

“不是。那天在学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过来,一语不发地揍了我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他说我是傻瓜,是浑虫,是糊涂蛋。他说:‘你怎么放走了晓晴?你怎么娶了别人?你该死,你混账透顶!’不过,我觉得我那顿打挨得挺值得,我是应该挨那一顿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晓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现在怎样了?”

“我们一直来往着,抗战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出钱,我出力。’于是,他从了军,转战于滇缅一带,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财产的半数。那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话。

“唉!”晓晴叹了口长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过我什么吗?”

“没有。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就骂我活该,骂我是糊涂蛋。晓晴,我问你,我一直想问你,十年前你拒绝嫁我的时候,是真心拒绝呢?还是有意考验我呢?”

晓晴深深地注视着广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来深不可测。时间凝住了一会儿,月影投到鹦鹉架上去了,晓晴低下头来,看看手表。

“哦,”她说,“牛牛是爸爸了。”

“什么?”

“已经十点了,他还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广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烟地钻进客厅里去了。

室内又闹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个不停,阿翠嘟着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着鸡毛掸子,尖着嗓子骂:

“阿翠,叫你带孩子,你怎么会让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么?除了吃白饭,你还会做什么事?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许这种只会吃饭的人,你马上滚!马上滚!马上滚!”

晓晴抬抬眉毛,望了广楠一眼,广楠咬咬嘴唇,抛开了手里的报纸说:

“好了,美姿,什么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买一瓶好了!”

“买一瓶!”美姿转移了泄愤的对象,“你阔气得很哦,谁不知道你宋广楠的名声,当初献金运动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家里可饿得没饭吃……”

“又来了,又来了,”广楠锁紧了眉,“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够?”

“我提一辈子呢,记一辈子呢!你在外面阔得很,只会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专家,你怎么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来呢?昨儿输了那么一点钱,问你要,你还皱眉头,给我脸色看,你可有钱去献金!”

“好了!别说了行不行?”广楠憋着气说。

“哼!”美姿又恶狠狠地转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蛋!”

阿翠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东西收拾好拿来给我检査一下,别摸走了什么!”

阿翠狠狠地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广楠无法忍耐地站起来,对牛牛说:

“牛牛,你该哭够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饭,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

晓晴嘴角浮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仍然静静地坐着,阿翠提了个小包袱来了,美姿仔细地清查了一番,才放心地通过,算了工钱打发她走。工钱算得很苛刻,晓晴忍不住塞了点钱给她,笑着说:

“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几天,这算我赏的吧!”

阿翠诚心诚意地谢了晓晴。

美姿撇撇嘴说:“晓晴,你在国外过惯了阔日子,不晓得国内生活的艰苦哩!”

阿翠走了。美姿又尖着嗓子叫张嫂,张嫂捧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进来,没好气地说:

“太太,小宝泻肚子了!”

“泻肚子,灌他一包鹧鸪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来把客厅拖一下。”

“拖把?拖把早就坏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么不早说?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来用用吧!”

“史家!又问史家借!”张嫂嘟囔着走开。

牛牛还在哭,卧室里又传来一阵乒乓巨响的声音,美姿冲进了卧室,接着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声,美姿的咒骂声,及鸡毛帚的挥动声。广楠拉了晓晴一把,说:

“出去走走。”

晓晴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来,跟着广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广楠先把晒着太阳的鹦鹉架挪到没有太阳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鹦鹉晒太阳。然后,他们走出了大门,广楠从车房开出车子,晓晴坐了上去。广楠扶着方向盘,长长地叹了口气:

“星期天!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晓晴默然不语。广楠发动了车子说:

“上哪儿去?”

“随便。”

广楠看看手表:“已经是吃中饭的

时间了,去吃一顿小馆子吧,好久没吃到炒鸡丁了,美姿永远不管我的口味。”

车子向前滑行,广楠转头看看沉默的晓晴。

“晓晴,你给我做的好媒!”

晓晴一震,幽幽地说:

“我并不知道你真会娶她!”

广楠猛然刹住了车子。

“晓晴!”他叫,“你是说?”

“我是说——”晓晴静静地说,“我以为你会等我十年。”

室内静悄悄的,晓晴倚窗而立,正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胡乱地涂抹着,午后的斜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浅绿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着笔,写写涂涂,上上下下地在纸上移动。广楠不禁看呆了。

这是晓晴的旧居,那未被炸毁的屋子。最近,每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广楠就不由自主地要把晓晴带到这儿来。在这间房里,静静地望着她,广楠会觉得又依稀回到了当年的情况,晓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神态也一如当年。但是,广楠却不能不自惭形秽,越来,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

“好了!”晓晴丢下了笔,笑笑说。

“你在干什么?”广楠问。

“作一首诗。”

“一首诗?”广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句子,心中评然一动。“什么诗?”

“一首宝塔诗,你来看,”晓晴微笑着说,“这是你的家庭写照,从早晨小宝哇的一声报晓开始。”

广楠接过那张纸,看到了这样的一首宝塔诗:

哇!

白茶。

胡乱抓,

清清查查,

牛牛是爸爸!

炒鸡丁,真爱它,

平和,断么,姐妹花,

太阳晒着了鹦鹉架,

若问拖把与草纸,史家!

广楠念一遍,再念一遍,问:

“第四句指什么?”

“又要换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广楠抬起头来,注视着含笑而立的晓晴,于是,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晓晴也跟着笑了,广楠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过气,十年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身心俱畅地欢笑。他用手指着晓晴,一面笑,一面说:

“你,你,你真挖苦得够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简直绝倒,亏你想得出来!”

晓晴也笑得弯了腰,他们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这已经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着,笑着,晓晴的眼睛湿了,眉毛蹙起来了,嘴唇颤抖了,她用手轻轻地拉着广楠的袖子,轻轻地说: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该把美姿带进家门。”

广楠凝视着那黑而湿的眸子,低声问:

“记得你的那两句诗?‘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那个‘人,指的是谁?’”

“你以为是谁?”

“李若梧。”

“所以你应该挨李若梧一顿打,所以他会骂你是大傻瓜。”

“晓晴!”他握紧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肌肉里。

“你记得那天你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吗?”她幽幽地说,“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爱,我告诉他,除了宋广楠,我谁也不嫁!”

“晓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紧。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时候,我太年轻,太好强。”她垂下头,望着窗棂。“我认为你对我太骄傲,太自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给你一点折磨,使你摆脱一些公子哥儿的习气,谁知道……”又是一声叹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围起来,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气凌人,你们伤了我的自尊,因此我说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声叹息。“我把美姿带回来,我想你会看出她的肤浅,我想试试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会不会被美色迷惑,谁知你竟负气娶了她。于是,我只有往外国跑,跑得远远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的爱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长的一段时间!”

广楠定神地望着晓晴,心中如千刀绞割,往事一幕幕地在脑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该下地狱,该毁灭!他放开了晓晴,跄踉着退后,倒进一张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是的,十年,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无力使时间倒流,无力再回复未娶之身。当时一时负气,穷此一生的悔恨也无法挽回了。他紧埋着脸,在这一瞬间,他只希望这十年只是一个噩梦。

“表哥!”晓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体温,她蹲下身子,轻轻地拉开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视着他,眼睛里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间,我没有找到我的方向,所以我回来了。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别谈了,如果你不幸……”

“怎样?”广楠紧盯着她,“你还愿意嫁给我吗?我可以和她离婚,给她一笔钱。”

“你知道不行的,”晓晴摇摇头,“美姿绝不会放弃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样清楚,她绝不肯离婚,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那么——”广楠颓然地靠进椅子里。

“表哥,”晓晴把手压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份,我不在乎那一切!”

“晓晴,你——”

“以前,我太骄傲,现在我才知道我为骄傲付出的代价。在爱情的前面,原应该把那些骄傲自尊都缴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说吗?我宁愿做你的情妇,不愿再放走爱情。”

“晓晴!”广楠喊。接着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喘息地说,“不行,晓晴,我决不能这么办!决不能!晓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这是不行的!”

“公平?”晓晴凄然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计较名义呢?”

广楠望着晓晴,突然间,他觉得她那样崇高,那样圣洁,那样伟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尘。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头,他们的眼睛搜索着对方的嘴唇。这一吻,吻尽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晓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同时,她在一个民营的建筑公司里谋到了工作。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洁可喜,在这儿,她和广楠开始了生命中最辉煌、最甜蜜、最热烈的一段生活。岁月里揉和的全是炙热的火花,熊熊地、猛烈地燃烧着。仿佛十年的感情都必须在这一段时期中弥补,他们疯狂地追求着欢乐和爱情,疯狂地沉醉在酒似的浓情里。晓晴一反往日的淡漠,变得那么激烈,那么奔放,她浑身都烧着火,她使广楠为之沉迷,为之融化,为之疯狂。

起先,他们还避着人来往。但,逐渐地,他们不再顾忌。舞厅中’他们纵情酣舞,酒店里,他们豪饮高歌。嘉陵江畔,他们踏着落日寻梦,海棠溪里,他们划着小船捉月。在晓晴那小巧精致的卧室里,他们也曾静静地仰卧着,轻言细语地诉说他们的痴情。在这一段时期中,他们不仅弥补着过去的爱情,也透支着未来的欢乐。终于,广楠另有香巢的传言散布各处。于是,有一天晚上,当广楠正和晓晴相依相偎、浅斟漫酌之际,美姿像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

美姿冲进房来的时候,晓晴已经薄醉。看到了美姿,晓晴站起身来,柔和地一笑,醉意醺然地举起杯子说:

“来!美姿,你也加入一个!”

美姿走过去,劈手夺过了晓晴手里的杯子,将那杯酒对着晓晴的脸上泼过去,当那橙色的液体在晓晴酡红色的面颊上漾开,淋漓地滴向她的肩头的时候,广楠感到浑身的血管迸裂,比自己受辱更难堪和愤怒。他直跳了起来,厉声大吼了一句:

“美姿!你敢!”

“我敢?我为什么不敢?”美姿叫着,顺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壶、菜碗、碟子,对着晓晴劈头劈脸地砸去。晓晴亭亭地站着,愕然而怅惘地望着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惜美姿破坏了那原有的温馨的气氛。那醉态可掏的脸上,没有仇恨,也没有惊慌,只带着几分迷惘,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而美姿挥拳抡腕,宛如凶神恶煞。广楠冲过去,一把抓住了美姿的手,把一个碟子从她手中抢了出来。美姿开始破口大骂,许多人的粗话俚语从她嘴中一泻而出:

“徐晓晴,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你从国外回来,在我们家白吃白住,还勾引别人的男人!你在外国荡得不够,又回来偷汉子!你偷别人的男人我不管,你偷到我头上来我可不能放过你,你去打听打听,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徐晓晴,你是瞎了眼,你想勾引了广楠,再来侵占宋家的财产,谁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是宋家养大的,不知道是哪个婊子养下来的小娼妇,被宋家捡回家来带大的!你不知道感恩,还要来谋宋家的财产,施狐狸精的手段,来迷惑男人……”

“美姿!住口!”广楠暴喝了一声。

美姿并没有住口,更惊人的脏话倾筐而出,有些句子简直下流得不堪入耳。晓晴的脸色渐渐苍白了,醉意被美姿的粗话赶走了大半,她嗒然若失地张大了眼睛,望着披头散发、暴跳如雷的美姿。广楠忍无可忍,他的怒喝既不收效,他就在狂怒中对美姿挥去一掌。这一掌清脆地劈在美姿的颊上,美姿呆了一呆,顿时把脚一跺,撒赖地往地下一躺,呼天抢地地大哭大叫起来:

“看啊,打死人了哦,奸夫淫妇打人哪!救命哦!老天,老天怎么不长眼睛呀!”

这一阵大哭大闹把邻居都惊动了,门口拥满了人伸头伸脑地观看,而且议论不止。美姿借机更连声大叫救命,喊天喊地地闹个没完。广楠迫不得已,抓住她的衣服,把她连拖带拉地推出门去,在围观的人群中,把她硬塞进汽车。然后开车回到了家里,又把她推入卧室,把门反锁。美姿在里面捶门砸东西,又哭又骂,闹得惊天动地。广楠不放心受辱后的晓晴,他叫张嫂守在美姿的门口,他又开车回到晓晴那儿。

晓晴坐在床缘上。砸碎的东西已由下女收拾干净了,她呆呆地坐着,像一尊塑像。广楠走过去,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内心绞痛。怯怯地摸摸她的手,说:

“晓晴,别在意美姿的话。”

晓晴抬起眼睛来,对他惘然地笑笑。轻声说: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不要这样想,晓晴。在爱情的出发点上,我们是无罪的。”

“随你怎么想都好,”晓晴落寞地说,“随你说得多冠冕堂皇,想得多问心无愧。但是,没有人会了解你,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事实上,我们是一对奸夫淫妇。”

“晓晴,不要这样说。”广楠恻然摇头,握住了晓晴的手,他能体会晓晴心内所受的伤害。

“我总是想追求一份像诗一样美的爱情,”晓晴低徊地说,“几个月以来,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可是,美姿打破了这份美,一切一切,都已经由美的变成丑恶了。当初,一念之差,我失去你,今日我就无权再要回你。是我先伤害了美姿,美姿才会来伤害我。”她缓缓地抬起眼皮,泪珠沿颊滚落。广楠抓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撼她,迫切地对她说:

“晓晴,不顾一切,我要和美姿离婚。你等着,我要跟你取得合法关系。我可以把全部财产给她,反正,我一定会摆脱掉她,一定!你等着我!”

卧室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广楠和美姿在卧室中展开了谈判。美姿的嘴角一直挂着一丝冷笑,广楠已说得舌燥唇干。终于,美姿冷冷地说:

“无论你给我多少钱,我决不离婚,你想娶那个骚狐狸,我劝你别做梦!”

“请你别侮辱她!”广楠沉住气说,“美姿,你要一个空空的妻子的名义做什么?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哼!”美姿撇撇嘴,“我就要守着这名义,假如你和晓晴再有不干不净的事情,我就去雇一打流氓,用硝酸水毁掉晓晴那张脸!”

“你敢!”广楠叫。

“你看我敢不敢?”美姿甩了一下头说。

广楠望着美姿,后者的眼睛里正燃烧着一种仇恨和残忍的火焰,这使广楠打了一个寒噤。他知道美姿说得出做得到,她真会做出来的。

“美姿,”他强捺着自己的怒气,“你这是何苦?毁掉晓晴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何不大方一些,拿去我的财产,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嫁……”

美姿耸耸肩,冷笑着说:

“我没兴趣!我只有兴趣做你的太太,我会守住你,跟你同出同进,我要让晓晴难堪,我要折磨她,你看着吧!你爱她,是不是?我有办法让你心痛,我要招待新闻记者,揭发她的丑恶,堂堂留学生,只会偷人!你看吧,你看吧!我要毁掉晓晴!把她彻底地毁掉!我早就恨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爱着她!十年来,你睡在我身边,爱的是她!现在,她有把柄在我手里,你看我来毁她,你看着吧!”

美姿眼睛里那份凶残使广楠由心底冒出寒意,他知道谈判是不可能成功了,非但如此,晓晴还岌岌可危。面前这个女人,像一只冷血的、残酷的野兽。他狠狠地盯住美姿,咬着牙说:

“美姿,我告诉你,如果你敢伤害晓晴一根毫毛,我就杀掉你!”

“哈哈哈哈哈!”美姿爆发了一串冷笑。“你害怕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出来的,是不是?杀掉我?我的英雄,你试试看!来吧!你来杀我,来杀呀!你不敢,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广楠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面对着狂笑的美姿,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子里。他咬紧牙齿,直直地瞪着美姿,这样的一个女人,他竟会和她生活了十年之久?十年,多漫长的一段时间!在她的贪婪无知及无理取闹之下,他真受够了她的气!而今,她还羞辱晓晴,她!有什么权利羞辱晓晴?只因为那一纸婚约?美姿仍然在笑,一面笑,一面喊:

“怎么?你不是要杀我吗?原来只会吹吹胡子瞪瞪眼睛!哼!你有胆量和晓晴偷鸡摸狗,我就要让你们受报应!晓晴那骚样子,大概做姑娘的时候就和你不干不净了,她那时候和你玩厌了,推了我来代替,现在回国了又把你捡起来当宝贝了……”

“美姿,你住口!”广楠直着眼睛喊,向美姿逼近了一步,感到血液在脑子里冲击。美姿又狂笑了起来,这笑声尖锐地刺激着广楠的神经,广楠冲过去,一把扼住了美姿的喉咙,叫着说:

“你闭口!闭口!闭口!”

美姿在挣扎,于是,广楠就加紧了手上的压力,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制服美姿,要停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他额上的汗珠滚了下来,手上的压力更加加重。眼睛里,美姿逐渐青紫的面色已变得模糊。冷汗挂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终于,当手下那个身子完全软瘫了下去,他才茫然地松了手,挥去了眼睫上的汗,于是,他看到美姿毫无生息地躺在地板上,鼻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

广楠呆了一分钟,顿时明白了他做了什么,他踉跄着退后,然后转开门锁,向外面冲了出去。他撞到正在偷听他们谈话的张嫂身上。越过了吓得脸色发白的牛牛,又推开了站在客厅门口的珮珮。冲出大门,他发动了汽车,像个醉汉般把车子左歪右冲地驰到晓晴门口。

晓晴穿着一袭白色的睡袍,走出门来迎接了他。她轻盈款娜的行动,冉冉生姿的脚步,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广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颤抖地说:“我杀了她。晓晴,我杀了她。”

晓晴牵引着他走进房内,让他坐下。然后跪在他面前注视他,轻声说:

“你喝醉了吗?广楠?”

“我没有喝酒。”广楠艰涩地说,“我杀死了她。她对我咆哮,我无法忍耐她的声音,我扼住她想使她闭口,于是……她就完了。我杀死了她。”

晓晴的眸子转动着,压在他手上的手指变得冰冷了。她仔细地凝视他,低低地问:

“真的吗?”

“真的,晓晴,她死了,我检查过,她真的死了。”

晓晴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跳起来说:

“广楠,你必须离开——”说到这儿,她停住了,他们都听到了警车的铃声。晓晴又跪了回去,紧紧地用手攀住了广楠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广楠,”她幽幽地说,“吻我,广楠,吻我。”

广楠俯下头来吻她。警车尖锐的刹车声从门口传来,他们仍然紧紧地拥在一起,仿佛全世界他们唯一关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泪水咸涩地流进他们的嘴里,晓晴暗哑地说:

“这不会是结局,广楠,因为我们太相爱。广楠,这就是诗一般的爱情吗?”

警察破门而入,他们仍然紧紧拥抱着。警察们愣住了,反而没有行动。广楠抬起头来,用颤抖的手捧住了晓晴的脸,那带泪的黑眸明亮得像两颗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泪痕,深深地凝望她,然后说:

“我爱了你那么久,从孩提的时候开始。”

“我也是。”她说。

一段沉默。他低声说:

“照顾那几个孩子。”

“我知道。”她闭了一闭眼睛。“广楠,我会等你,十年、二十年,以至一百年。我们所期望的那一天会来到,那像诗一般美的日子。广楠,我会等你。”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对警察伸出了双手。

广楠被判了无期徒刑。晓晴带着三个孩子,在监狱边赁屋而居,开始了她无期的等待。

故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闪烁。

少女的头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鬓发。半响,少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爷爷,她会等到他吗?”

“谁知道呢?”老人望着窗外的天,那儿,星星正自顾自地闪烁着,照耀着大地上一切的事物,美的,丑的,好的,坏的……

(本章完)

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一个梦 追寻第二个梦 哑妻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二个梦 哑妻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二个梦 哑妻第一个梦 追寻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一个梦 追寻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二个梦 哑妻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二个梦 哑妻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一个梦 追寻第一个梦 追寻第一个梦 追寻第一个梦 追寻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二个梦 哑妻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二个梦 哑妻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一个梦 追寻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一个梦 追寻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二个梦 哑妻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二个梦 哑妻第一个梦 追寻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二个梦 哑妻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二个梦 哑妻第一个梦 追寻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三个梦 三朵花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一个梦 追寻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五个梦 归人记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二个梦 哑妻第二个梦 哑妻第一个梦 追寻第二个梦 哑妻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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