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郡王柳洛出使荆国,皇帝御宴送驾,消息在三日内传遍整个后宫,到翠湖居的时候容郁正在无心亭里做针线。
宫里做针线活的人大把,御衣房,千色坊……可是她执意自己做,她做了一些很小的衣裳,用缤纷的色彩,最绵软的面料,忻禹每每看了,只轻轻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手掌会在她的腹部停留很久,隐忍地叹一口气,容郁听出微微的欢喜,像原野上的草,一阵风过去遍地都是。
这时候只有知棋在跟前,无心亭是湖中心的亭子,四下无人,静。容郁用针挑出长长一条丝线来,慢悠悠地道:“平郡王这次可威风了。”知棋略低一低头,不说话。
容郁的眼光扫过她,仍然用了极平常的语气说:“皇上这么信任你,你怎吗会帮平郡王做事呢?”
她这话问得奇突,却也并不奇突,知棋回翠湖居已经两月有余,终于等到她问这句话,当即垂手道:“娘娘误会了。”
容郁拿眼睛瞟她一眼,有意又无意,轻轻啊了一声,却是听不出情绪来。
知棋的姿态益发恭敬,说道:“知棋知道娘娘的意思,娘娘之前一直视知棋为心腹,知棋也以心腹自居,所以有兰陵宫烧帕之事,知棋大胆了,却不料娘娘原不是这个想法——娘娘的想法原也不该由我们这等下人揣测,我们只要按娘娘的吩咐,说一步做一步便是了,所以知棋知错。”
知棋说得隐晦,但容郁自然就知道,照知棋的意思,她是去兰陵宫替她烧帕传信的时候才和平郡王搭上的,自作主张,以为容郁与平郡王有私——恰恰却被平郡王利用了。照她平日行事言谈来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容郁一针扎下去,从背后扯出来,对着日光辨了半天的色,忽而笑道:“你对平郡王倒是比对皇上更信任一些。”
知棋一躬身,冷冷说了四个字:“奴婢姓余。”
容郁的手一抖,就有一针歪了去,她细心地把那一根线找出来,挑到一边,合着针孔又扎一线进去,说道:“难为皇上怎吗能信任你?”
知棋冷笑道:“奴婢的姐姐死了,奴婢的爹可还活着。”
容郁微微一点头,道:“今儿晚上送平郡王出使,你说我穿哪件衣裳好?”
最终选了浅蓝色的长裙,戴一串珍珠,很有些光华。
晚宴在昭阳殿里,因是家宴,并没有很多的人,但是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太后都出席了,可见皇帝对平郡王此行相当重视。容郁陪坐在皇帝身边,对面就坐着平郡王柳洛,柳洛着正装,眉宇间去了煞气,倒有几分清贵。
容郁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多看了几眼,平郡王则大大咧咧回望过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容郁哪经得如此细看,忙低头去。
只听忻禹道:“……荆国不比别处,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而居,等闲不肯服人,洛儿此去,万万不可堕了我朝威风。”柳洛应道:“臣自然晓得……陛下,这位容娘娘可是住在翠湖居?”先前半句还算得体,后半句一出,满席皆惊,眼睛都往容郁看过来。
容郁箸上夹了片鱼,闻言,手一抖,鱼片正正落入碗中。
席上一时冷场,柳洛接着就笑道:“昨晚上臣在灯下看书,看到三国一节,曹孟德请刘皇叔喝酒,正说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皇叔受宠若惊,箸落,操问其故,皇叔答曰:‘闻雷惊’。娘娘莫非也是闻雷惊?”
容郁心中暗恨,只是这时候皇帝不发话,实不容她多说,因而只低了眉,僵坐不语。
果然,忻禹冷冷喝道:“放肆!”只两个字,额上爆起青筋,手脚发麻,要继续说话,心口处传过来一阵一阵的痛,他自知正是年富力强,怎会出现这等症状,一时间惊诧莫名,又是气又是恼,只想道:莫非是琳琅对我当日破誓的惩罚?想到“琳琅”二字,抬头又看见柳洛玉面朱颜,与当日琳琅神似处何止一二,即时心中一灰,多少话到口中,只是说不出来。
其他人都道皇帝盛怒之下必然大开惩戒,都在思忖自己应该如何说话,是保平郡王还是毁平郡王,连太后都有片刻踌躇。容郁距他最近,见他神色风云突变,已经觉察到不对,她虽知自己人微言轻不当说话,可是这当口却是不及多想,脱口就道:“平郡王得陛下看重,委以重任,当谨慎言行才是。”这一言,算是替皇帝斥责了平郡王,也是给平郡王一个下台的梯子。
话方落,太后继而道:“容儿所言极是,洛儿还不赔罪?”
柳洛离席,长揖到底,道:“恕臣孟浪。”又道:“父亲和姑姑生前都再三嘱臣多读史书,谁知道读史书会惹得陛下震怒,臣实在罪该万死。”面色极是委屈。
此言一出,满坐都掩口,太后苦笑道:“怪不得满朝都说洛儿不学无术,皇儿啊……”
忻禹缓过神来,道:“母后所虑极是,不过御旨已下,令出难改,这样吧,加秦相为副使同行,秦相状元出身,学识渊博,又知礼节,识大体,有他在,朕也放心。”话语间面露疲色,便唤歌舞,歌舞极出色,但是忻禹面色极冷,容郁靠他坐着,只觉得身上冷热不定。
歌舞方罢,乐师舞女次第退下,忽听忻禹悄声在耳边道:“若是母后相召,提及柳家事,你可一律推说不知。”
容郁不敢回首,只觉得那一句叮嘱如是之暖,又如是之冷。
她当然知道忻禹这样说是要保她性命,可是她又当如何对忻禹说,当日她在慈宁宫所见所闻,以及中毒之事?
当晚席散,太后果然相召,说:“这孩子怪招人疼的,陪我往慈宁宫坐坐。”忻禹笑道:“母后青睐,是容儿的福分。”也不多说,在容郁手心里一握,上辇回乾安殿。
容郁与太后同坐一辇,晃悠悠向慈宁宫去了。太后的辇驾十分宽大,虽然坐了两个人,丝毫没有拥挤之感,只是容郁靠太后如此之近,心中忐忑,几不能言。
太后执她的手,笑道:“有四五个月了吧。”
容郁知她问的是孕期,当下谨慎回道:“劳母后牵挂,才三个月。”
太后道:“洛儿在席上冲撞,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孩子本就淘气,又得皇儿纵容,便无法无天了。”
容郁讪笑,应道:“容儿知道。”心中却是雪亮,柳洛何等人物,他走这步棋前早将前因后果看了个明白,他明知道皇帝对他不放心,索性将把柄送到皇帝面前,摆明了告诉皇帝,去荆国之事,你放行也罢,不放行也罢,去与不去他都无所谓——却不知他当初如何就让皇帝放了这个差。
她心中这样想,却也知道忻禹不喜欢后宫干政,除非是巧合,否则永远都不会知道,忻禹怎吗会放柳洛出京城。
太后又道:“柳家因有大功于本朝,又只平郡王一根独苗,皇帝也不得不担待一些。”
容郁点头称是,不多一言。
太后又和她拉了些家常,如何物消暑最宜,何事对腹中婴儿最好,容郁只低了眉,乖顺地一一应去,太后极其满意,不多时,辇驾已经到慈宁宫门口。
容郁先下了,伸手去扶太后,忽然背心一凉,她下意识地身子一侧,那寒光一转,又直奔面门而来,迅如闪电,休说侍从都在三步开外,即便有人近身守护,寻常功夫也绝不是此人对手。
容郁来不及多想,速退,方退半步,脚跟就已经触到辇驾,她心中骇然,想道:此番休了。
一念未了,只听得低低一声叹,一黑衣人闪身而出,贴身递出一剑,他的剑招递得极缓,但是容郁竟然能感受到绵绵不断的剑意,凛冽如九天之寒。此剑一出,先前的寒光忽然没了踪影。
黑衣人竟也不去追赶,而是仗剑行礼道:“太后和娘娘受惊了。”
周遭侍卫反应过来,大呼小叫地要去追刺客,那黑衣人却道:“不必了,追不上的。”
容郁从鬼门关打一个转回来,惊魂未定,心想你一剑之威可以逼退刺客,怎吗眼下却说这样丧气的话呢?于是战栗着问道:“这是为何?”
黑衣人躬身回道:“娘娘容禀,此人剑术并不如何了得,但是欺身过来,臣竟一无所察,娘娘受了惊吓,臣罪万死,却足见此人轻功之高明,远非臣等可比,追也徒劳。”
“那就不追究了吗?!”容郁声音一冷,黑衣人道:“娘娘不必担心,臣已经知道他是谁,即刻就会报到刑部去,即便不能将他捕获归案,但是在京城,此贼绝对无处安身。”
容郁听他的意思,仍然是追不到的意思,不由皱眉,脱口道:“他是谁?”
黑衣人略一踌躇,道:“是宛州一带剑客,叫空空儿。”
容郁还要说话,辇中太后缓缓道:“交由刑部吧……空空儿这人大有名气,哀家也是听过的,据说是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这会儿怕是不在城里了,容儿不必过于忧心……”边说边下来,“容儿今晚受了惊吓,就不要回翠湖居了,在我这儿歇了吧。”
容郁自然不敢说个“不”字,忙忙只应道:“承母后体谅。”
太后又对那黑衣人道:“平身吧。”
那黑衣人一直低着头,这时候人站直了,容郁一眼看去,不由退了半步——竟然是那个行踪诡异的黑袍人,他仍然戴了蜡色面具,形销骨立,所谓眼睛,只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太后觉察,轻声道:“不是碧泺宫行刺你的那一个。”容郁心中一震,忽然想道,除去碧泺宫惊鸿一瞥看到面具下酷似秦大人的那一张脸,其余时候她并没有看过面具下的人,统共不过一张面具,面具下那人便是换过千百个,她又如何知晓?当下只道:“是。”
太后携了她进慈宁宫,慢慢与她说道:“上次你被行刺是怎吗回事,你不说哀家也知道,他们——”太后指着自己的脸画一个圈,“——他们是皇儿的手下,又怎吗可能行刺你——自然是洛儿做的好事。”
容郁心惊胆战,不发一言。
“……你也不用担心,皇儿已经将洛儿远远支开,到你腹中胎儿落地,自然无人再敢动你。”说到此处,太后长长叹一口气,道:“皇儿膝下久虚,盼这孩子,倒也盼了十余年,说来,也就你争气一点。”
柳洛出行原来是这个原因啊……容郁想道:皇帝再纵容他,难道还由得他动自己的孩子?她心中这样想,口中却只道:“是皇上洪福齐天,容儿不敢居功。”
太后道:“你这孩子,谨慎倒是到了十分,可是吓到了,也罢,下去歇着吧,不必劳神陪我这老太婆说话了。”
容郁道:“母后慈宁,陪母后说话,如沐春风,容儿不觉得累。”
太后凝神看她,终道:“……去歇了吧。”容郁领命退下。
太后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正殿里,默默然呆坐,多年前的事如轮转过,忽然自语道:“我这样……是不是对不起她……”忽又立起,厉声道:“出来!”
黑衣人应声而出,太后慢慢坐下去,道:“如何?”
黑衣人行礼回道:“容娘娘确实手无缚鸡之力,只是寻常女子。”
太后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就在她身边吧。你记下了,她有什么闪失我不管,若是她腹中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自己看着办吧。”
黑衣人躬身道:“段七明白。”
太后又道:“洛儿那边……是谁在?”
段七道:“这个……就不是属下所能知道的了。”
太后冷冷一笑,微抬了半只眼,慢慢扫过去,在黑衣人面上逡巡几个回合,黑衣人仍维系了先前的姿势,可是额上不由自主地冒出汗来,先是细密的一层,到后来凝成大的汗珠子,啪嗒落到地面上,不知道是凉还是热,但他仍然一言不发,唇抿得像一根线。
太后道:“你们翅膀长硬了,自然可以不理会我这个老太婆了。”
段七跪倒道:“段七不敢!段七自幼受训,只知道凝戒的主人便是段七的主人,其余……便是天子之尊,也不能差遣。”
太后默了半晌,道:“你忠心得很,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段七又深深行了一礼,下去了,留太后一人在大殿之上,殿上并没有其他人,只有灯冷冷地亮着,地面是光可鉴人的云母石,因为太光亮了,将她面容里的疲惫与苍老映得这样明显,脚踩在地上,便如踩在冰上,仿佛有无数蜿蜒的小蛇从脚底钻进去,沿着青色的血管爬行……她知道皇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皇儿,很多年以前她就已经知道,可是当这一切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让她不能够不正视的时候,她仍然感觉到彻骨的冷。
她已经控制不住他了……
他才是凝戒的主人,他才是无双十二剑的主人,天上地下,他们只认他一个……
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相依为命的母子,每日里为着生存战栗……
已经不是了。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慈宁宫这样冷清和幽静,那叹息声便仿佛从亘古洪荒一直回响至今。她已经记不起先帝的模样,记不得当初荣耀一时的陈皇后,璇玑公主,她甚至觉得,连柳氏她也快忘记了……她原以为忘记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原来,也只在一念之间啊。
她一拍坐椅的扶手,忽然之间地面裂开,坐椅直坠下去,坠向无底深渊……眼前乍亮,竟是一座地底的宫殿,比地面的宫殿只小些尺寸,有水晶石照明,便光亮如白昼。宫殿里有好些女子,或坐或卧,或于石上读书,神态安详宁定,然而娟秀的面容上都有无法复原的伤疤,或者是刀剑伤痕,也有鞭伤,或是明火灼伤,有的甚至四肢不全。
这是关雎宫,翠湖居的宠妃们一生梦魇。
其实“关雎”二字原是极旖旎的风光呢,太后微微一笑,想道:书上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这些女子,这些被毁去面容的女子,可仍有君子认为她们是“好逑”?
她冷笑一声,休想!休想!谁都休想取代她!
然而心里终是悲凉了,那样悲哀的凉,凉到心底去,便是把整座火焰山搬过来,也无法暖她的心。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容郁在慈宁宫中,睁着眼睛看帐顶,帐顶有精致的刺绣,好像有风穿过去。
她出身卑贱,也就没有一般妃子的娇贵,比如择床而睡,她平常很轻易就能睡着,可是这一晚偏偏就睡不着,可能是因为这到底是在慈宁宫。
在大宇王朝的皇宫里,人人都知道慈宁宫这样一个地方,但是很少有人真正来过,因为太后不爱热闹,何止不爱热闹,她根本连人都很少见。容郁在兰陵宫的时候见过太后两次,都是在重大节日上,远远看一眼,因隔得太远,连脸都看不清楚,只是锦绣堆里撑起的一个人,肤色甚白,其余就都不分明了。听兰陵宫下人说起,太后不苟言笑,而事实上,她入宫多年,连皇后柳微都不见受过太后什么赏赐——不过皇后出身豪奢,非太后能比,大概也并不稀罕什么俗物。
容郁发现自己转来转去,又想到皇后身上去了,虽然她一直尽力避免去想,但是皇后临终时候面上诡异的笑容,便如关雎宫的存在一样,始终都是她心上的刺。
窗外传来打梆子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声声断断……竟然已经到二更了。
容郁集中心思想要睡着,但竟是怎吗着都无法入睡。她睁着眼睛看屋顶,想道:如果疲倦了,自然就睡过去了。她看得太过入神,屋顶上几根梁越看越粗,渐渐天旋地转,仿佛蜘蛛吐丝,越缠越紧,到后来仔细一看,竟是一个八卦图。容郁心里一动,想道:皇宫之中怎吗会有这种东西?莫非是我眼花。
也许真是眼花了……她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真的睡过去了。
次日晨起,前去问太后安,太后洗漱完毕便见了她,仍如前晚一样,执她的手殷殷询问。容郁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便想:凭她怎样的高位,怎样的权势,在血脉之亲上,到底也和平常人一样亲厚啊。
自然再三谢母后关心。
太后与她同进早餐,餐桌上琳琅摆满了各色的食物,过了一轮又一轮,最后上来的是果脯,那果脯制作格外精致,入口馨甜不说,回味甚甘,容郁一时胃口大开,把整盘都吃下去了,转眼看见侍立一旁的绛绡骇笑,不由赧颜道:“容儿贪吃了……”太后却是满脸慈祥,连连道:“爱吃就好,能吃就更好了……你若是喜欢,来日我叫绛绡多给你送一些过去。”
容郁忙起身谢恩道:“多谢母后。”
太后扶她起来,道:“今日风和日丽,你陪我去花园走走吧。”容郁自然应好。
时已至夏,满园的花开得很热闹,因天光尚早,天气也不如何热,不时有晨风吹过去,一对两对的蝶在花木中翩飞,颜色偏丽。太后执她的手缓行,一边指点道:“那香的是杜若蘅芜,这是茝兰,那是金葛,红的是紫芸,绿的是青芷,另外有绿荑,丹椒、蘼芜、风莲……”容郁几时见过这些奇花异草,只觉得稀罕,又想:不过都是红的绿的,怎吗起了这么些好名字?因是太后盛意,只能一路听下去,听太后细说杜若蘅芜如何样的香法,金葛紫芸又有诸多止血益行的功能。
容郁暗中笑道:原来唠叨是所有的老人都有的嗜好,无论天子之母还是贫家老妇。这样一想,倒觉得太后亲近许多,不似初见时候忐忑。
两人行走甚慢,但用不了多少工夫,也到了花木深处,侍从渐渐落在后面。太后指了一丛蓝色的花对容郁道:“这种花叫风信子,不是我国产物,而是来自要横渡大江大洋才能到达的一个国度,那个国度里有很多珍奇。据说有一种花,颜色极丽,模样儿也是极俊美,但是等闲不开花,要什么时候才开花呢,说是要等到一种叫夜莺的鸟儿,在最皎洁的月色里,站在它的枝头,将枝上的*进自己的胸口,然后流出血来,一点一滴都落在将开未开的花蕾上,那鸟儿要忍受那样的痛苦唱歌,唱整整一夜,到天色拂晓的时候那花就开了——那个国家的人都说,夜莺的歌是天底下最好听的,而它用血灌出来的花儿,也是天底下最美的。”
容郁闻言便向风信子看去,想道:怎吗红色的血灌出来的花竟然是这样明丽的一种蓝色?不由眉间微蹙,又想:蝼蚁尚且偷生,世上又怎吗会有这么蠢笨的鸟儿呢?名字倒是好听!
太后见她神色,笑道:“你以为是风信子吗?不是的,那种花儿叫玫瑰。”
容郁讪笑道:“容儿无知。”
太后道:“无知有什么打紧,知道太多了倒是不好。”
容郁一惊,揣测不到太后的意思,不知道她是否以这样的话旁敲侧击提点自己,因此只挤一个疏淡的笑容。好在太后立刻又有下文,说:“风信子在那个国家是很常见的花,春天里风一起,漫山遍野都是,因为开花的时候总是一年里的那几天,从未误过时辰,所以叫了风信这个名字,人们用它表示信守承诺的意思……”
容郁细察那花,五瓣,颜色由边及里渐浅,花蕊是纯白色了,因生得密,一眼望去,只见深深浅浅的蓝,看多了让人眼晕耳眩。却听太后不急不徐地道:“……这花,是平懿王进献先皇的。”
容郁听得“平懿王”三字,精神一振,道:“这么远得来的花,平懿王倒是花了不少心思。”
太后偏头看她,笑道:“你也听说过平懿王吗?”
容郁想起昨晚上忻禹的交代“若是母后相召,提及柳家事,你可一律推说不知”,当即背心一凉,天下竟有这样的母子吗?相防相忌一致于此!口中自然道:“容儿听说平懿王是本朝第一个异姓王,曾有大功于本朝,想来一定是个大英雄。”
太后听她如此说,反倒一怔,道:“有大功于本朝是不错,大英雄吗……”她出了半天神,终是叹道:“这样说原也不错。”
容郁听她口气不对,默察太后神色,想道:难道太后竟然跟他有关系?怪不得宫里对柳氏忌讳莫深……她将风信子种于慈宁宫中怕是怀念的意思吧……钱塘有歌谣说: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她大概也是怨恨柳氏无信吧。
她怔怔地想得出神,太后伸手去摘了一朵风信子,缓缓地道:“平懿王进献此花,却是没安什么好心……”
听到这里,容郁的脸色已经变了,她诚然想知道平懿王的事,可是绝不是自太后口中知道——知道这等宫廷秘闻,便像是种在身上的毒,随时都可能发作,要了她的性命。
想到毒字上,容郁记起太后在几个与前曾在她身上下了毒,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奇毒,竟是连唐门的舞马衔杯壶都不能辨出——也许她正是因为她命不长久,所以太后肆无忌惮,不怕她知道……容郁的唇色微微苍白,她怕被太后看到,低头掩饰。幸而太后正专注于手中风信子,无暇注意她的脸色。
“先皇原有一个同胞弟,封作齐王,若能活到今日,皇帝也要称他一句皇叔,”太后道:“齐王封地富庶,而朝廷年年与荆国作战,不免国库空虚,齐王便觑准了这个空子,举兵入朝,说是要清君侧——当然大家都知道,君侧没什么可清的,他实际上想的,无非是乾安殿里的那张位置。当时兵临城下,封了消息,举朝无策,最后是平懿王出城请救兵,一举解围。容儿,你说平懿王这场功劳如何?”
容郁先前以为是宫闱艳史,心中大不以为然,及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当下答道:“功高不过救驾。”
“好一个功高不过救驾!”太后将风信子揉碎了,丢进花丛中,冷笑三声,继而道:“庆功宴上大将军韩起便引酒相贺,道:‘懿王之功至高,无可赏,不若百年之后传位于柳氏。’先帝乃掷杯,应诺。”
容郁听到听到平懿王引兵相救之时已经觉得隐隐不对,到此刻方知缘由——功至高而难赏,平懿王本来就已经难逃劫数,何况还有大将军韩起这一说——这一说就是给平懿望掘了老大一个坟墓,做皇帝的无不希望自己千秋万世代代称帝,便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答应,事后也必然不肯践诺。平懿王大概以为自己权倾天下,不怕皇帝不遵诺言,却不知道权势这个东西最是靠不住,翻手可为云,覆手便是雨了。
别说他献这风信子给皇帝,只要不是刀枪逼在颈上,皇帝总是要想办法赖掉的——皇帝绝对不会是君子,君子无论如何都是当不成皇帝的,即便侥幸当上了,也坐不稳龙椅——所以平留王终究没能坐上帝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段氏忻禹。
容郁心中百念千回,口中只断然道:“竟这般大逆不道!”
太后道:“你知道就好。”只五个字,便如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容郁细想自己的举止,应该没有任何出格之处,却不知太后这句话到底意向何指。
太后又道:“柳氏虽逆,但到底有大功于本朝,本朝就不亏待他,所以洛儿仍是世袭的郡王……所以容儿对他,不必过于担心。”
容郁长长出一口气,诚恳地道:“容儿知晓。”
太后见她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道:“走了这半日,天气又热了,咱们回殿去吧,宫里有冷的酸梅汤,你大概会喜欢喝。”
容郁一时惊一时惧,到此刻已经手软脚软,自然巴不得赶紧回去,当下扶着太后转了身,沿着来时的路回走,一路看见蝴蝶仍在花木中飞舞,却没有半分倦怠。
容郁与太后回了大殿,歇息过后,太后命下人上了酸梅汤,然后又上了早餐上过的果脯,交代绛绡说:“多备一些放到容妃房间里去。”
绛绡领命下去,容郁很是过意不去,可是偏偏那果脯似有特殊的香气,让她欲罢不能,只好再三谢恩,太后扶她起来,仔细打量再三,道:“你昨晚上受了惊吓,这会子不宜回去,就先在我这慈宁宫住个三五日吧。”
容郁不知道太后什么意思,但是感觉上这一次见太后,比前几次要和善百倍,她这样说是好意,自然不能拂了她的意思,应一声好。
又陪太后说了些闲话,就退回房间休息了。
到了下午,因午睡时候出了一些虚汗,于是交代下去要沐浴。自有侍女准备了木桶香花,容郁将自己浸入水中,十分之畅快,到出水换衣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木桶,不由脸上变色——那桶中水竟悉数变成血红色!她的手撑在木桶上,过了好一阵工夫才忍住晕眩,也明白太后留她的意思——太后终于决定帮她祛毒了吗?
百感交集,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悲哀。
她将手放在腹部,已经隐约能够摸到孩子柔软的手脚,自语道:“你还能护我多久呢?”
接下来几日左右不过陪太后逛花园,闲时说话,太后不让她过分操劳,连丝竹之声都少有闻。有时候皇帝送过来新鲜玩意儿,她也就陪太后在座应个景儿,
沐浴后血色渐稀,容郁知道毒快清除干净了。
这一晚她仍然留宿慈宁宫,也许是因为身上的毒被清除的关系,她的精神好了很多,坐在床沿上,拿一把果脯吃,随口问旁边站的一个侍女叫含烟的道:“你进宫多久了?”
含烟回答说:“十三年。”
容郁吃了一惊,这宫女素面清颜,竟是看不出年纪来,不由追问一句:“你多大了?”
含烟笑笑回答说:“二十五了。”
容郁奇道:“本朝的规定,一般宫女入宫九年就会被放出去,你怎吗……”
含烟道:“被皇上临幸过的宫女是不会被放出去的。”
容郁倏地一惊,抬头去看她,她想从她的眼睛和神色里找出半点难过或者悲哀的蛛丝马迹,但是并没有,含烟的面孔像一块雕塑,虽然是笑着的,可是眼睛里并没有笑意,当然就更看不出悲哀了。
容郁道:“那么……你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含烟好不犹豫地回答她:“自然。我家人都死光了,出宫去无依无靠,年纪又大了,活下去都成问题,在宫里做的虽然是伺候人的差事,但是太后宽厚,日子并不难过。”
她说得坦荡,容郁听到耳中竟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命运……如果没有遇见忻禹,又或者只一夜情缘,他过后就忘了她,那么她就是另一个含烟——甚至比含烟更不堪,因为她有那样不肯安分的一颗心。
她含了半颗果脯仰面躺下去,口中丝丝的甘甜,然而她又睡不着了,她想起上次的法子,往梁上看去,渐渐眼前模糊,天旋地转,又转成一个八卦图的形状,她恍惚中知道含烟已经退了出去,又在恍惚中觉得那个八卦图像是在哪里见过,她仔细思索起来,可是怎吗也记不得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图,只觉得那图落在地上,震位上像是含了什么物事,她越想越觉得奇怪,鬼使神差,恍恍惚惚就往震位踏去,一脚落下,忽然遍体生凉,她一下子醒过来,想要惊叫,又赶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