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举着火把照亮了前方的黑夜,不紧不慢地穿梭于小径分叉的花园。尾随其后的班克斯吃力地记着每一条罗素转弯的岔口,可老人无休无止的选择就要超过班克斯脑力的极限。
罗素转过身示意班克斯务必跟紧自己,他的脸在跳动着的火焰映射下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清隽。在班克斯目所能及的尽头,依然是一左一右的双向路口。他茫然而机械地向前走去,沿路单调、一再重复的灌木丛逐渐隐去,似曾相识而诡异的景象渐次浮现。
荷官拿开起杯子,骰子点数为小,班克斯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一口咬向橙子。
电闪雷鸣,豪雨正倒灌回云中。尤利西斯从葛莱琴的胸膛中抽出了匕首半跪在地。
披星戴月,班克斯突破青鸟和梅菲斯特的封锁回到斯科特,却在沃伦斯坦宫的政变中被皇储清洗。
班克斯猛然转身,弗里德里希微笑着问候他的新上司。而班克斯身后的安菲尔德手执军弩对准着他扣动了扳机。
在众人的注视下,班克斯走向利维坦之光,他将死去多时的老人放平在地上。师生们颇为惋惜地谈论着老人的往事生平,班克斯惊愕地发现那是罗素的脸。
罗素的脸?
刺耳的巨响,夜幕中的星辰与月亮急速变化着它们的位置,灌木丛剧烈颤动着发出凄厉的尖叫,枝叶在瞬间变得枯黄可转眼又恢复到绿意盎然。走在前面的罗素再次转过头,他的脸上交织着沉醉与迷狂,用宛如吟游诗人的语调反复吟唱:“光明神以欺骗为业!欺诈与隐瞒是他的乐趣之源!这便是伟大的七日创世纪!”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芒交替着印染天地万物,罗素喋喋不休的话语充斥着整个时空。这便是七日创世的伟绩,这就是光明神的秘密!班克斯面无人色张大着嘴跌倒在地,夜幕之上,星月停止了旋转,漫天星辰组成了一只眼睛的轮廓,昏黄的圆月便是星眼居中的瞳孔!
班克斯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这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巨眼在一阵充满生气的运动聚焦后全然对准着班克斯,光明神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它所创造的世界!难以言表的巨大黑影投射到地面上,整个天幕不过是神明的侧脸。杏黄的瞳仁缩成一条细线,接着班克斯就在一声足以毁天灭地的嘶吼声中解体散架,在他失去意识的瞬间,光明神的头上居然长出两个犄角!
罗素叼着烟斗好整以暇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班克斯,吐出的烟圈缓缓上升消散于空中。他的学生终于醒来,虚弱不堪的样子仿佛大病了一场。
“感觉如何?”罗素摇了摇手中的铃铛,莫妮亚拿着脸盆和水走进房间,好奇地打量着正在对视的师生。
“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班克斯想了想,还是摘下面具,接过莫妮亚的毛巾擦洗起来。
“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啊。”罗素看过班克斯的脸后赞叹地说道。
莫妮亚神色复杂地看着班克斯再次把面具套在脸上,神圣洛曼同盟的国父以愉悦的神情打量着她。“我先离开了。”班克斯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她在出门后才想起这与尤利西斯带给她的感觉如出一辙。
待莫妮亚离开房间,罗素才慢悠悠地说道:“你不是说在云际之后仅仅是一团虚无吗?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刚刚便是我所看到的图景。”
班克斯震惊地看着他的老师,“你是说……光明神其实是上古巨兽利维坦!”
罗素无言地吞云吐雾,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班克斯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有谁相信整个大陆的信徒所信奉的居然只是一头庞然巨兽?
“班克斯,既然人们习惯于把光明神想象成人类的样子,那为什么光明神不能是一头怪物呢?”罗素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结论,“也不尽然,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光明神……”
“你是如何办到的?刚才的梦境?”班克斯认真问道,他刚才的经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理解的范畴。
“这既是我们独有的能力,也是萨拉斯特的诅咒。”罗素苦笑连连,“而你的出现却让我们看到了得以解脱的希望。”
“我会去萨拉斯特的。”班克斯重重地点头,“等我解决了这个问题再来清算我们之间的总账。”
罗素或许是第一次如此发自内心地称赞起他的关门弟子,欣慰地说道:“你能分清轻重缓急,这很好。”
“老师,我们之中是不是必然有个人的结论是错的?”面具之下是班克斯迷茫的脸。
“不。我并不认为我们的结论是彼此矛盾的。相反,我们是互相补充的。”罗素的脸上充满了敬畏,“也许我们只是探寻到了神明的无数种特性中的一种而已,至于为什么我看到的是欺诈与隐瞒,而你看到的是虚无,这的确是个谜。”
班克斯回忆着先前的梦境,点头肯定地说道:“可能性。在梦中我看到了许多与现实相悖的情形,或许在现实之外,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彼此交错联接,所谓命运不过是这些联接的方式。我也许在此时此刻说出了这句话,也许没有说出,也许在一种可能性中是你戴着面具躺在床上。老师,并不是光明神欺骗了我们,而是在众多可能性中我们只能选择一种,而当我们在述说唯一的选择时却以为我们可以做出更好的选择。”
“那你如何解释你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而不是那样的?这些选择真是是出于你的自由意志?而无数的个人的选择在彼此叠加、干涉后如何形成整个世界的秩序?世界并非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的选择会对你产生影响吗?”罗素思考片刻,如连珠炮般向班克斯发难。
班克斯以奇怪地语气回答:“我并不能确定除了我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存在,说不定也你只不过是一种可能性罢了,或者是我心中的一种幻想出来的产物。你的言行只要是我能理解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言行同样可以出自我的幻想构造。你是真实的吗?我不知道。真正困难的是如何解释猜测。是的,猜测,如果他人仅仅是我幻想出来的东西,猜测就成了虚无的明证。我不确定我是否明白他人的心思,他人对我来说本质上就是一团虚无。或许我自己就是一团虚无,所谓现实不过是在开荒各种可能性而已。不过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是居于二者之间的第三种情况,也是最坏的情况——哪怕是在最简单的事情上,人们也不可能真正彼此了解他人的想法。比如我们对光明神不同的看法就是一种情况。无论是在理性的视域之内还是之外,都是迷雾重重。”
罗素轻叹道:“世界是怎么样的一点也不重要,其本身存在着才是神秘的。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
班克斯点了点头,起码在这点上,师生达成了一致。
罗素站起身把烟斗放进口袋,脸上露出愧疚之色,“请你千万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葛莱琴的死是我们造成的,和莫妮亚无关。”
班克斯既没有愤怒地指责他的老师,也没有嘲笑老人的伪善,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门,示意老人可以离开了。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夜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