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五年正月十六日邺宫太极殿
因武成帝与成懿后相继晏驾的缘故,故本应在正月初一就举行的大朝会,改于正月十五之后。
今日,皇帝于邺宫太极殿举行大朝会,邺都百官依例与天子商议去年积压的重大国事,进邺的地方官员则向天子汇报州郡事务。
其中最重要之事便是因高淯病逝,使得掌握朝中大权的尚书右仆射一职空缺。君臣商议之后,由尚书左仆射上党王高涣改任为右仆射,左仆射一职由素有清名的彭城王高浟担。琤r
待诸事皆毕,少年皇帝即命内侍总管赵书庸宣读一封诏书,诏书内容令朝臣全都大吃一惊。
皇帝居然要在父母刚过世一月的情况下封自己的亲表姊,成懿后兄长秦国公胡长仁的嫡长女——胡卿羽为左娥英。
而且还是在大朝会时候宣读诏书,隆重程度堪比大婚册后,册封的还是地位仅低于皇后的娥英。加之齐朝以左为尊,也就是说后宫中除却两后,就是此女地位最尊了。
刚开年就听到这消息,大部分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众人回过神,朝龙殿望去,却只能看到青色狐裘衮服的衣袖。
御史中丞李集当即提起袍服下摆,去追小皇帝,意欲谏言。他手下的几名位御史见此,也随之而去。
还在殿里的百官大部分面面相觑,不由想到:小皇帝为了美人,连父母刚刚过世都不顾,就将其表姊册封接进宫。难道在对待已逝父母这一点上,他也酷似其父武成帝?
而还有一小部分则是不约而同看向一脸得意的胡长仁,心下琢磨:女儿得了宠,父亲自然沾光。秦国公又是成懿太后的亲兄,以后荣华自是不可说,看来得和秦国公多亲近。
“陛下,古时圣君无不以孝治国,尤是尧舜二帝,更是事事以孝为先,故在其治下方能民风淳朴,国泰民安。现今先帝太后丧期刚过,便纳妃入宫,实是大不孝之举。臣请陛下收回诏书,待丧期过后,再纳新人充盈后宫。”李集跪在殿外苦苦进谏,跟来的御史也不断附和。
殿里,高纬批阅着奏章,听着这些谏言,太阳穴隐隐作痛。心里不断让自己冷静,尽量去无视殿外那几只“乌鸦”。可惜最终还是败给了那些名为御史的“乌鸦”。
恼怒地扔下没批完的奏章,气冲冲走向李集,呵斥道:“真是鼓噪!这不过是朕的私事,何需你如此苦谏。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注意朝政大事。”
李集正色道:“天子私事便是国事,更何况这次要册封的还是娥英这等高位,又是先帝太后过世不久的时间。陛下,您是天下表率,您如果要做如此不孝之事,天下臣民会如何看朝廷,如何看皇家?”
“当年先帝于武明太后丧期内就为朕与左皇后举行大婚。更在一月后纳了数名妃嫔入宫掖。先帝可以如此,朕为何不可,更何况朕的孝期已满。”高纬脑子转得飞快,脱口而出。
自前汉以来,天子父母去世,皇帝都必须守孝三月,此后历朝不变。娄太后驾崩后,高湛酒醉未曾及时发丧,特意在孝期上又加上两月。
然而在河清二年却突然下诏将三月孝期改为二月,没过多久又改为一月。并定皇帝服孝一月为常规,确实,高湛当年是还在孝期之内,而高纬是已经服孝期满。
李集愣了一下,立刻说道:“正是有了先帝这样的先例,陛下才更需要尊礼守孝,孝期之外更应服孝,教百姓百善孝为先。如此才可三纲五常固在,不重回永嘉之乱后礼崩乐坏的境地。”
高纬盯着毫无惧色的李集,半响才开口:“李集,你是不是觉得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做得太轻松,所以一定要让朕把你外放。”
话音刚落,冰冷的目光扫过李集身后的几名御史。他们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拼命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李集却还是不卑不亢:“陛下,御史的责任就是进谏,提醒君王勿发不恰当的诏令。臣身为御史中丞,更应率先提醒陛下,不可任由陛下不顾礼法地随心所欲,成为桀纣之君。”
高纬眼睛瞬间眯起,瞪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臣子,嘴里念道:“桀纣之君。”李集倒是举着笏板,显得从容不迫。
良久,高纬说道:“诏书照发不误,此事不准再议。”李集急道:“陛下,不可啊!”说着便要起身。高纬直接拂袖而去,却留下一句:“赵书庸,你找人送新任御史大夫回去。”
赵书庸会意,笑眯眯地对李集说道:“恭喜李大人升迁,御史大夫可是正三品大员。先前四朝,这职位皆是虚设,现在陛下任命您为御史大夫,统辖御史台,看来对您是信任非常啊。”一边这么说,一边对两个青年宦官使眼色。
李集对于自己升迁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对赵书庸的祝贺也是置若罔闻,心中只想着再去谏言。好容易才看到一条畅通的路,刚想去追皇帝,就被人猛地架起。
李集怒视笑嘻嘻的赵书庸,急道:“快放开我!”赵书庸笑意更深,说道:“陛下让奴才送大人回去,奴才岂敢不遵命,大人还是早点回府休息吧。”
又对那两名宦官道:“还不快送李大人回府。”年过半百的李集岂是他们的对手,立刻被架离了龙乾宫。
李集见此,怒不可遏,一边挣扎,一边扭头对赵书庸骂道:“后汉就是亡于你们这些只会溜须拍马,不懂劝导皇帝的阉人宦官手里的!”赵书庸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不再去看李集,扭头回了龙乾宫里。
书房内,高纬拿着奏章,头也不抬地问道:“李老头可走了?”“刚送走了。”赵书庸低声应道。
感觉到赵书庸语气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去,看到赵书庸一脸委屈之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赵书庸郁闷说道:“李大人刚才说,后汉就是亡于奴才这些人宦官手里的。奴才被骂没事,可是爷,他这意思不就是说您是桓灵二帝,现在是后汉末年吗?这也太放肆了。”
听完赵书庸的话,高纬眼中闪过浓重怒意
。自幼由汉儒博士教育的她自然明白后汉的桓灵二帝如何重用宦官,放任宦党为其大肆敛财,导致黄巾之乱爆发,以至于后汉衰乱,三国并立。
原先李集拿她与桀纣相比,她倒是忍了。现在他居然敢拿桓灵二帝两个庸才跟她比,这比说她是暴君更让她恼怒!
将奏章重重掷于御案上,怒道:“不识抬举的酸儒!”“来人!”“奴才在。”守门的宦官赶紧跑进来。“李集目无君王,言语无状,立刻将他投入大理寺狱!”
“陛下,宣明殿来人请您,说左娥英与您有要事商议。”正发怒下令着,一名宦官忽然进来禀报。
高纬蹙起眉头,最后还是挥手让原先准备降旨的宦官退下,说道:“这次算李集走运,你下去吧。”起身转头对身后的赵书庸说道:“去宣明殿。”“是。”她没有看到赵书庸眼中的不甘心。
到了宣明殿,高纬反而踌躇了,心里也有些不适应。最后,壮着胆子,尽量装作面色平静地走进了宣明殿。
胡曦岚抬眼望到的便是如此面色淡然的高纬,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你们都退下吧。”宫侍退下后,高纬坐到胡曦岚身边,困惑问道:“有何事要与我商量?”
“纬儿,你真的把那封诏书宣发了?”高纬轻笑:“那是自然,我要做的事情何时半途而废过?”
握住胡曦岚的手,目光诚恳地说道:“你无需担心,我已经和秦国公说好了,你以后就是他的嫡女了,而且你的近侍我已经全部送走了,现在宫里的都是新人,没几人清楚见过那时的你,不会有事的。”
胡曦岚叹道:“我那个大哥,对他有好处的事,他自是会答应。只是左娥英的位分太高了,小雨和小涴会不会不高兴?”
“阿雨和涴儿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改日我会和她们好好说说的,你就别操心了。”语气清淡的安慰,让胡曦岚宽慰不少。
高纬突然抚着胡曦岚的脸颊,目光幽幽,轻声说道:“看来那颗昏睡丹还真是奇药,就算是近看,你也要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八、九岁,若不是我知道真相,连我都要以为你就是我那十六岁的表姊。”
“什么表姊,我大哥只有一个庶出女儿,这嫡亲表姊还不是你杜撰的。”胡曦岚点了点她的鼻尖,浅笑道。
“好好,都是我干的,可不都是为了让你可以正大光明呆在我身边嘛。”微微勾唇,轻轻揽过胡曦岚。
正欲搂紧,胡曦岚的头却一下子靠到了她的脖子上。心里一惊,忙低下看去,发现胡曦岚已经双眼紧闭靠在她身上。
试着喊了几声,她还是毫无反应。高纬急了,大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中年太医坐在脚踏上,眼前床榻帷幔重重,只有一只玉手伸出,其上覆着一条薄丝。做好这些准备,他才能为昏迷的左娥英把脉问诊。
太医一边把脉,一边暗暗用衣袖拭去额上细汗。并不时偷偷观察身后来回走动的皇帝,心里真真是苦不堪言。
把脉完,收拾好小枕垫,起身抱拳行礼。面前的皇帝早已经急不可耐,忙问:“她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犹豫了一下,禀报道:“左娥英娘娘只是太过虚弱导致晕倒了,并无大碍。敢问陛下,娘娘以前可受过什么重创,或许是服用了什么药性猛烈的丹?”
高纬一下子就想起了那颗昏睡丹,可是绿絮遗书中清楚写着:此药无害,对身体大有益处。便说道:“朕倒是赐她了一颗丹药,可那是补药,必无害处。”
中年太医摸了摸下颚乌须,沉声说道:“大概是娘娘底子弱,那补药初服又太猛,才会让娘娘身体更加虚弱,臣现在开一个缓补的方子,一来为娘娘补身子,二来可以缓解那颗补药,让它在娘娘体内缓缓挥发。”
高纬一听就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你赶快去开方子,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朕有重赏。”可见他一脸的欲言又止,心中微微一沉,问道:“是不是有坏消息?”
“恐怕除了那颗丹药,娘娘以前可能还受过重创,特别是生育子女之处。娘娘。。。以后怕是生养不出来了。”太医心一横终于说了出来。
高纬只觉一道晴天霹雳,扶住身后的案几,颤声问道:“你确定左娥英的身体真的生养不出了?不会是误诊吗?”“臣刚才也不放心,又诊断了数遍,才敢对陛下说这个诊断结果。”
去年的长女夭折已经给了她身心重创,现在胡曦岚再也不能生养的消息,更是给她脆弱的神经一道重击,让她更是痛苦不堪。
虽然对胡曦岚的孩子有过担忧,但毕竟也是她的亲生孩子,她自然是期盼多过担心。现在上天干脆剥夺了这个机会,难道这就是她高纬重生之后的惩罚吗?
挥手让太医退下开方,跌坐到软榻之上,“生育子女之处受过重创”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微微抬起眼睑,想起胡曦岚生高俨时的难产场景,难产就等于把孕妇送上鬼门关,十之八、九的孕妇都是死在这上面。
想到这个重大可能性,眸子中出现恼意,不由对自己的同胞弟弟埋怨甚至是一丝怨恨。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手背,拿出按着太阳穴的手指,转头看到身边只着中衣的胡曦岚。
高纬蹙起眉,说道:“作甚穿的这么少就出来。”褪□上银白色的毛质半臂,盖到她身上。
见她还是眸子清明地看着自己,叹息一声:“你都听到了?”“是,我都听到了。纬儿,没事的,没孩子没什么的,反正我呆在你身边就好了。不要去怪阿俨,他是无辜的。”头靠到她胸口处,淡淡说道。
“你总是这样,哎,也是我的报应,都是命啊,顺其自然吧。这几个月我太累了,也不想再降罪何人了,我听你的。”抱紧胡曦岚,默默将热量传递给她。
怀中人的脸上划过一滴清泪,落于高纬的常服之上,悄无声息地渗入裘衣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放心,孩子会有滴,我看像后妈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