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和陈涴到达苏州的翌日,两人决定去拜访“龙隐”帛书上所说的居住于姑苏穹窿山上的医师。
江南四季气候温和,春夏两季尤为湿润,今日的雨势虽不大,但也足够阡陌街道上罗伞纷纷,各色罗伞让人目不暇接。
披着薄绒披风的高纬避在由赵书庸撑着的湘妃竹伞下,右手在宽袖和披风的遮盖下扶着腰部,脚步也比平日里稍显迟缓。
高纬见陈涴登上了马车,幽幽呼了一口气,神情慢慢松懈了下来。
赵书庸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爷,奴才知道您和娘娘都正当盛年,需求自然不少,可也得节制,放纵过度,身体会吃不消的。”
高纬眼角抽搐,动了动嘴唇,却没声音,良久,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啊!”
马车两旁身披蓑衣的两列蓝衣护卫,依然垂着头,头上斗笠遮着面部,高纬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他们自也看不见高纬和赵书庸的小动作。
“算了,扶我上车吧。”“是。”
一进马车,两人的眸子便对上,两人相视无语。
陈涴看到了高纬扶着腰的手,心下愧疚,却又同时想到了她和穆宁雪的暧昧之情,
垂下眼睑,一言不发地拿起方才放在身侧的一册书籍,倚在凭几上继续观阅。
高纬脱下披风,默默靠到铺着软毯的凭几上,不动神色地用余光看了一眼陈涴,见她还在观书,松了一口气。
按了按自己的腰,酸楚感让她忍不住蹙眉,心道:就一次欢爱而已,腰居然酸成这样,这是以前根本就不会有的,身体真是越来越差了,回邺之后,是该让太医帮我好好看看了。
这么想着,睡意却越来越浓,脑袋在马车的晃动中也跟着轻微地摇来晃去,眸子似睡非睡地眯着。
陈涴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抬头一看,高纬正捂着头,睡眼惺忪地嘀咕着什么,不过看她撅着的嘴,想来应是一些抱怨。
随即看到她又靠到半腰凭几上,脑袋还是摇摇晃晃的,让陈涴不禁担心她又会磕到车厢上。
放下书籍,侧了侧身子,两人的距离本来就很近,陈涴一伸手就能接触到高纬。
伸平双腿,轻轻按过她昏昏欲睡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腿上,又为她盖上软毯,让她能够舒适安眠。
高纬果然舒服了许多,翻了个身,舒展了身子,将脸埋在妻子腹部,在陈涴微绯的脸色和柔和的目光下,嗅着熟悉的清香,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高纬被唤醒,睁开眼,入目是陈涴素雅秀丽的面容,右手握成拳揉了揉眼睛,有眨了眨眼,神思渐渐恢复清明:“到穹窿山了?”
陈涴被她尤带水雾的眸子柔了心肠,笑着拍了拍高纬的脸:“恩,到了,快起来吧。”
“哦。”高纬乖乖应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为自己和陈涴披上披风。
伸手去拉陈涴,却见她身子不动,盯着自己的脚蹙了蹙眉,抬头对高纬埋怨道:“都怪你,把我的腿都枕麻了,我都站不起来了。”
高纬转了转眼珠子,勾唇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帮你吧。”
睡了一觉,高纬腰部的酸苦感已经少了许多,没了顾忌,扶着陈涴站起,转身将她背在身上。
出了马车,发现春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山中气息更是纯净,让高纬心头出现淡淡欣喜。
一边正视前方行走,一边说道:“等我们到了山墅前,你的双腿也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你就乖乖待在我背上吧。”
陈涴低低应了一声,下意识拢紧了双臂,微微眯起眼,将头窝在她的脖颈里。
感受到她浅浅的呼吸,高纬抬起了眼睑,抬头望了望面前的上山之路,紧抿薄唇,低低呼了一口气,举步前行。
走在两人之前的赵书庸一如既往地为她们开路,检查路径,之后替两人拜帖求见,毕竟依着两人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亲自拜帖求见。
穹窿山,箬(ruo)帽山墅,侧堂
一身蓝缎衫裙的元玉正和远道而来的少女闲聊谈心,守门的仆从忽然进门,行礼后,将一封拜帖交给元玉。
元玉看完拜帖,脸色微变,面露歉意对少女说道:“宁雪,对不住,有贵客来访,玉姨不能不去,等过几日,玉姨、嫣姨一起去看望你和你三哥他们。”
“无事的,玉姨,正事要紧,宁雪不会怪您的。”一边说着,一边颔首起身,语罢,行礼告退。
走出侧堂,接过随行侍女送上的帷帽,将面容严严实实遮住,向山墅侧门走去。
中途时,正好碰上正在栽种海棠的李嫣,将帷帽一角掀起,轻喊道:“嫣姨。”
李嫣闻声站直腰,将小铲交给花农,问道:“这就走了?不是刚来没多久吗?”“玉姨说来了贵客,不知道那客人何时能走,便让我先离开回府。”
李嫣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回府休息确实比白白闲等的好,你们别院与这山墅路程不近,快回去吧。”
穆宁雪点了点头,正与说话,余光突然扫到渐渐走近的两人,最不想见又忍不住思念的蓝紫眸子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眼中闪过复杂之色,连忙放下帷帽一角,同李嫣匆匆告退。
高纬一进山墅庭院就看到了身形俏丽的帷帽女子,她虽看不见女子的相貌,却总感觉淡淡熟悉。
与女子擦肩而过时,心头涌现一个可能,却不敢回头,更不敢喊住她,只好默默将那个可能压下。
途经花苑,陈涴微微一怔,随即叹道:“自从孟大家逝世后,便是这气候温润的江南,也很难再见到这般素雅的垂丝海棠了。”
李嫣不动声色地打量一遍陈涴,勾唇一笑:“没曾想姑娘年纪轻轻居然知道七年前逝世的建康孟大家,更何况孟大家中年后一直侍候南陈皇室,平民极难能观赏到孟大家亲栽花品,姑娘应该是世家之女吧。”
陈涴低低道:“只不过是承蒙父荫侥幸观赏到了而已。”抬起眼睑,看着精神矍铄的李嫣:“老人家能栽种出与孟大家无异的海棠芍药,想来您是孟大家的好友吧。”
李嫣俯视面前的一株淡粉海棠,幽幽叹了一口气:“他不仅是我真正的好友,更是我的良师恩人,只可惜,好人不长命。”
不经意瞥到陈涴身边的高纬,盯着她平庸的面容,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淡笑问道:“公子是?”
“在下高巍,这是我的夫人陈澜,今日我们特意来山墅拜访元医师,有要事相求。”高纬突然看了看陈涴,之后颔首答道。
“原来你们便是贵客。”李嫣心道,面上愈发波澜不惊,勾唇道:“既然公子、夫人有事要找元医师,就让老身带着你们去见她吧。”
陈涴还没说话,高纬已经抱拳道:“多谢老人家,烦请带路。”
正堂
元玉坐在软榻上品茗,却见爱人带着两名年轻人进来,不由纳闷:“这两位是?”
“这便是今日拜帖的夫妻。”“怎么是你引路的,我不是让安儿引路的吗?”
李嫣让高纬和陈涴坐到胡床,自己坐到软榻上,浅饮了一口方才元玉所用的紫砂茶盏,淡淡说道:“我在栽花时,正好看到安儿为他们带路,正好我也累了,索性一起进来了。”
目光移到高纬身上,面上波澜不惊:“既然愿亲自来此,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高纬一愣,与陈涴对视一眼,又听李嫣继续道:“这人皮面具带久了,可是会损伤面容的,公子要考虑清楚啊。”
高纬正在犹豫,耳边传来元玉的话:“老身有个规矩,来找我诊脉治病的人,若是不能对我坦诚来历,那就请回吧,老身素来不管世事,实在不愿因治病而牵扯到世间俗事之中。”
高纬默叹一声,将脸上的面具摘去,露出本身相貌,低声说道:“带面具只是为了安全,万望医师不要生气,能尽力为在下夫人诊病。”
“想来高巍、陈澜也是伪名吧。”“。。。在下真名高纬,她真名陈涴。”
元玉突然站直身子,指着高纬:“你是高仁纲?如今的皇帝?”高纬点了点头。
元玉咬紧了牙,冷笑:“当真是万事皆有可能,陛下你居然敢与皇后南下寻医,如此任意妄为的性情当真是高氏特有脾性。”
李嫣连忙按住元玉的手,喊道:“玉,冷静些!”
元玉压下心头的怒意,撇过头无视愕然在一旁的皇帝,对陈涴询问病症。
陈涴原先也被惊到了,随后在元玉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声中,回过神,下意识去看高纬,发现她低着头,根本看不清她的神情。
见元玉眼中出现不耐烦,只好轻声一一回头,答道:难诞育子嗣的时候,微微绯红了两颊。
元玉沉吟了一下,说道:“你随我我去屏风后,诊脉之后,我才能有定论。”
陈涴不禁犹豫,身旁的高纬轻声道:“去吧,越早有定论越好。”
起身朝元玉低首作揖,恭敬道:“请元医师尽心诊脉,若能医治,朕必然感激不尽。”
元玉冷哼一声,也不看高纬,伸手拉走了陈涴。
高纬转身,对还坐在榻上的李嫣低声询问:“请老人家明示,朕到底哪里得罪元医师了?让医师对我如此憎恶。”
李嫣端着茶盏,看着盏中漂浮的黄青茶叶,叹了一口气:“不是你的对,只是因为陛下你是高氏子弟,你是高齐皇帝。”
抬眼看着满脸诧然的高纬,一字一句说道:“还有,不要忘了,她姓元。”
高纬心头一惊,脱口而出:“元魏皇族?!”
元玉从屏风后出来,正好听到了那四个字,眼中闪过恨意与恼怒,站到高纬面前,冷声道:“皇后的病我可以治,但需要药汤和药浴共同使之,才能根治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但是三日一次的药浴中的药材都不一样,无我在旁协助,很可能让药浴失效,所以我决定让右皇后先住在山墅中,治愈后便可离去。”
高纬大喜,可是元玉下来的一句话给她泼了冷水:“但你不能住在这,我讨厌你。”
高纬咬着下唇:“难道在涴儿治病期间,我都不能看她吗?”
“我允许你五日来看望她一次,但只有一个时辰,而且不许扰乱她的心思,如果不肯答应,你们便就此离开,不要再来这山墅。”元玉眼中出现隐隐动容,但还是硬下了心肠说了全部。
“。。。朕答应你!只希望你说的彻底根治是有把握的实话!”高纬冷冷与其对视,元玉突然有些欣赏高纬,但没出现在平静如水的面上:“自是实话!”
临走之际,高纬去看了已经被送到客房的陈涴。
陈涴躺在卧榻上,忍着服过药汁后脑中不断而来的睡意,困难地开口:“你当真答应了?”
“这是能彻底根治不足之症的难得机会,放弃实在是太可惜了,你放心吧,最多一个半月,你就能回到我身边了,到时候你便能怀上孩子了。”
陈涴弯起了唇角,伸手握住了高纬的左手,清晰感受到了她的体温,终于熬不过睡意,沉沉睡去。
高纬吻住了她光洁的额头,低声道:“涴儿,放心吧,你会好好的,等你治愈,咱们还有一辈子呢。”
从陈涴手中抽出左手,将带着自己的体温的暖玉扳指放到她微微展开的手心,又为陈涴掩好锦被。
房门被轻轻关上后,陈涴锦被中的右手无意识地握合,将扳指紧紧握住。
站在马车前,高纬转身深深看着笼罩在薄雾中的穹窿山和山径,转头对赵书庸吩咐道:“你去查查元魏皇室的公主郡主有多少,不管是已逝的还是在世的,她们的事迹都给朕详细记录下来,以供朕查阅。”
赵书庸虽不知高纬怎么突然有了这命令,但还是应了下来。
高纬不知道的是,一辆马车和几名护卫藏在茂密的竹林中。
在高纬等人离开后,穆宁雪返回马车,并对随行众人说道:“这件事不准告诉六叔和十一叔说,不然休怪我无情。”“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