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走在山道上,只觉万念俱灰,无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挪动身子。双儿跟在后头,安慰道:“少爷,他不让你见,我们就自己去见好了,双儿替你开道,包准你想见谁,就见谁。”我一想,是啊,为什么就一定要他同意才行呢?我有双儿,凭他的工夫,谁又能挡得住我。我要去见他,哪怕只见上一面也好。我一定要问明白,他到底与我有何关系!
等到天黑,我与双儿又回到清凉寺后的小院,倾听四下无人,双儿带着我轻轻跃进围墙,径到老皇帝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关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未及修理,只这么搁著挡风。双儿贴著墙壁走进,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闪动,呼的一声响,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
双儿待金杵上提,疾跃入内,伸指在行颠胸口要囧连点两指,低声道:“真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颠囧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金杵重达百余斤,双儿若不抱住,落将下来,非压碎他脚趾不可。
我跟著闪进,拉上门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是他了。
此刻我与他不过就是一步之遥,但却如隔千山。他是小玄子的父亲,与我又有何干?我不过是奉了小皇帝的命令与他见上一面。即使我不来,我也能确定他就是小皇帝的亲爹。我大可就此回头,向小皇帝复命。至于他是生是死本就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干嘛要为他牵肠挂肚!但奈何这身子执拗着不肯离开,从骨子里叫嚣着要冲上去,要扑在他怀里,再不离开。
痴痴站立半晌,我才轻轻单膝跪下,道:“奴才囧囧囧,奉了皇上的密旨,特来见老皇爷。”
那人默不作声。
我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你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去另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
行痴仍是不答。
行颠忽道:“你们两小孩是好人,日里幸亏你们救人。我师兄坐禅,不跟人说话。你要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拚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我转起身来,说道:“随便到哪里都好。你师兄爱去哪里,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们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了。”
我示意双儿解kai行颠的囧道。
双儿伸手过去,在行颠背上和胁下推拿几下,解了囧道,说道:“真正对不住。”
行颠向行痴恭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
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去清凉寺。”说话声音甚是清朗。
行颠道:“敌人如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
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皆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日前你杀伤多人,大杂隈业,此后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无明。”
行颠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
看着那人与行颠对话间竟就没有睁开过眼,连朝我瞥上一眼也没有,按捺不住的委屈与难受,让我冲口便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什么要出家?”
行痴突然站起,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话既出口,我再也收不住了,迫上前去,道:“说什么!我说什么!你倒要听了么?既无分别,那端敬皇后死了便死了,那荣亲王死了就死了,活着更不用说了,你何曾记得海公公,你何曾记得皇上,你……你……何曾记得……我……”语音愈转愈弱,说到你何曾记得我时更是细不可闻。
行痴闻言身子剧抖,颤巍巍睁开眼睛,直盯着我瞧,口中惊骇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牢牢抓着他的衣襟,问他:“你记得我么?我是谁?你说啊!”
行痴颤声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的宝儿,我的孩子!”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音。
双儿听他流露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扑籁籁的流了下来。
是了,应该是这样,怪不得海公公对小桂子宠爱有加,若不是心爱之人的孩子,他怎么如此爱护。
而他也认我了,身体明明因为高兴而发抖,但灵魂却伤心地缩作一团。海公公怜我、爱我是因为他么?
他紧紧抱着我,激动地无以复加,又急急问我:“你没死,那你额娘呢?你额娘可还活着?”
我是荣亲王,既然我没死,那端敬皇后是不是也活着呢?我不知道,但此刻,我情愿她死了。
“额娘早就被人害死了,你只管自己伤心出家,也不替额娘伸冤!”
“是谁害死了她?是谁!”看他一副为了心爱女人怒火冲天的模样,哪里会想到有人为了他忍辱负重,潜伏宫中这么多年,不顾生死,为他付出。公公,你看到了没有,他根本就不记得你了。
我将假太后如何害死端敬皇后的事一一向他说明。
他听了,泪流满面,挽着我,向行颠道:“师弟,我们回京城去!”
行颠道:“好!”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门板。
门板开处,只见当门站著一人。黑暗中行颠看不见他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
那人道:“你们要去哪里?”
行颠吃了一惊,抛下金杵,双手合十,叫道:“师父!”他也叫了声:“师父。”
原来这人正是玉林。他缓缓的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玉林沉声道:“世间冤业,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业既随身。”他松开我的手拜伏于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囧囧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么明白了。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杀你的因。你避开她,业因仍在,倘若派人杀了她,恶业更加深重了。”
他颤声道:“是。”
只听玉林续声道:“至于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杂隈业,竟欲以你为质,挟当今皇帝,横行不法,害百姓。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里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说着便到一边等着。
他犹豫着看我,想伸手摸摸我,几次抬起手,却最终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一本经书,道:“我既已出家,就应该了却俗事一切,这本四十儿章经本就属于你,你还是收好吧!”
我并不接书,退后几步道:“你要走么?不理宝儿了么?那海公公呢?还有小玄子,他也是你的儿子,你没有话对他说么?”
玉林在一边悠悠道:“一切是空,如梦幻泡影,痴儿,当断不断,害人误已啊!”
他听了,将经书塞在我手里,转身跟着玉林向林后走去,再不回头。
我捏着经书,心里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他走了,这回是真正地走了,从此我与他再无瓜葛。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与海公公之间,我终究还是会选海公公。只是不知道海公公在我与他之间又会选谁呢?
双儿拉拉我的衣角,怯生生问我:“少爷,你不去追他么?那些坏喇嘛来了,怎么办?”
我低头道:“追有什么用,他都出家了。那些喇嘛也不用担心,他跟着玉林和尚,自会有少林寺的高僧来助他,我们还是走吧!”
我和双儿一前一后,慢慢沿着山道走着。身后的清凉寺在夜色中离我们越来越远。
天边渐亮,暮色中我怀揣着四十二章经,为自己这个身体的离奇身世而啼笑皆非。
我居然成了小皇帝的兄弟!虽然现在这个身躯有我控制,但小桂子的情感总是时不时地跳出来,左右着我的行为。有时我都快要分不清,那个在扬州拜师的是他还是我。
但不管怎样,我一定是要做我自己的。只要帮小皇帝找到老皇爷,也算是我对小玄子的一个交代。
以后再灭了神龙教,替海公公了了心愿,我就可以带着海公公、双儿远避关外。而且如果事情按着原著所讲的,不出大的变动,等天地会、沐王府一垮,我就想办法游说师傅和刘师兄跟我一起走。
心下有了主意,我的脚步也轻松了不少。双儿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高兴起来,但看我神色舒缓,也露出了微笑。
就在此时,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头陀。
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颠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才跟行颠差不多。他长发垂肩,头顶一个铜箍束住了长发,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松松,便如是挂地衣架上一般。
我脑内警钟急响,低头拉近双儿,装作小夫妻,就要从他身旁过。
那头陀却在我们交叉之时,左手一伸,已搭在我的左肩上,我不由自主,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
他开口便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
我谄笑道:“大师误会,我怎么会是小太监呢?我是来五台山上香还愿的香客。”
双儿见我被他抓着,沉不住气,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少爷无礼。”
那头陀伸出右手,按向双儿肩头,道:“看你那样子,也是个小太监。”
双儿右肩一沉避开,食指伸出,疾点他“天豁囧”,噗的一声,点个正著。可是手指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些折断,不禁“啊”的一声呼叫,跟著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一手挑着我们一个,几个纵身就往山上跃去,不一会儿来到一块平坦山坡地上,将我们扔在树下。
早知道我就厚着脸皮,跟着玉林老和尚一起去小木屋躲一躲,再不济也能骗个少林澄字辈的达摩堂囧囧护送一下。
不过书里头这头陀可没那么快上山啊?只好怪自己背,被这神龙教的胖头陀逮到了。哼!明明叫胖头陀,偏偏却瘦得跟柴火梗似的。
心里早把这头陀祖宗十八代,代代问候了遍。
那头陀神色狰狞地逼上来,道:“你就是京城里那个有名的小太监!别不承认!快说四十二章经在哪里?”
双儿挡在我前面,我眼睛直转,周围荒无人烟,也不知道当初小桂子骗他的那块碑在哪里。我正想着,双儿已经又和头陀交起手来。
双儿哪里是胖头陀的对手,几个回合就已经支持不住,急得他直喊:“少爷快跑!”
快跑?往哪儿跑?我怎么跑得过人家。犹豫里,头陀点倒双儿,一把揪住我的前襟,将我提在半空中。
我正要豁出去,用怀里的四十二章经换取xing命,只见山道上陆续走上了十几个灰袍僧人。
我的老天爷,总算佛祖有灵,达摩堂的十八罗汉终于来了。为首的可不就是未来师侄澄光么?
我连忙呼喊:“澄光方丈救我!”
胖头陀见我认识来人,竟转身提着我就跑,还越跑越快,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紧紧跟随。
双儿被解囧后,也飞奔上来,追在十八罗汉之后。
风声渐紧,我几乎睁不开眼,也不知胖头陀跑了多久,才慢慢放缓速度。再睁开眼时,却见胖头陀已然站在一间破落的寺院广场上,周围十八罗汉团团围住。
双儿也赶了上来,连连叫着胖头陀快放人。
胖头陀捏着我的脖颈,嘿嘿冷笑。
我喉咙被掐着,话也说不出来,脑子竟也似胡涂了,一进无计可施,眼珠乱转,却被我瞧见一样保命的物件。这破落的院子里有只大石龟,背上竖著一块大石碣。就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