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亮了许多, 屋内的蜡烛燃到了尽头,徒留一片红泪斑驳。
朱华拭去通天教主眼角的泪水,却不料反惹得他发出一声低微的抽泣。
“师尊, 你怎么了?”朱华从未见过这人如此脆弱, 不由忧心起来。
见通天教主垂着眼, 朱华便把手心塞到他手指下。通天教主伸出食指在上面写了一个“耻”字。
朱华不禁诧然, “为何?”
“你现在更看不起我了。”通天教主慢慢地划动手指写着。
朱华摇头。
“不必安慰我。”他继续缓缓写道, “我心里明白。”
“你明白什么?”朱华有些急了,这道人又要开始钻牛角尖了不成?他深深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你明白什么?”
“你把自己的力量提供给日月珠任我消耗,你以为我知道后会感激你?我只是恨你!你会担心我, 难道就不懂将心比心?知道你这么不顾惜自己, 你以为我就不会担心你么?”
通天教主听了朱华的话, 转回了头,一贯深邃的眼中露出一目了然的惊讶。
朱华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与通天教主这样近过, 他们的心是相同的,他再也不必苦于猜不出通天教主深藏的心事与情感。
“我一直以为自己讨厌你,可看见你受重伤时,我只是后怕,一点都不觉得痛快。
以前从来不知道, 原来我这么怕你死。其实过去在一起住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如果当初你不说那些话, 我们可以一直那样一起生活。所以我当时确实恨你了, 恨你非要怀那种心思, 这些年我常常想,如果你对我不是那种爱了, 我就可以回碧游宫,和‘以前的师尊’在一起,该多么好。”
说到这里,朱华闭上了眼又喟然一叹,“现在想想,其实这对你很过分,因为人哪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通天教主目中的讶然变成欣慰之色。朱华实在是太久没和他这样面对面说这掏心窝子的话了。
“在水牢里看到你时,我想通了一件事,”朱华继续道,“其实我一直都想回碧游宫,想和你在一起。这个愿望比什么希望你别来爱我来得强烈得多。我也不知道男人之间怎么就算爱上了,我也不知道我对你是不是那种爱,但是我知道,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挂心的人。”
通天教主的深瞳与朱华对视着。他在集中全身的精力去聆听朱华说出的每一个字。
“其实,你爱我是你的事,我想和师尊在一起是我的事。所以不管你对我是哪种感情,从今往后我对你都一样。”
“打完这一仗,我就回碧游宫。以后我们一起过日子,好么?”朱华问。
“做刚才那事,我也没觉得不好。”他看着通天教主,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这话说得通天教主十分赧颜,他闭紧眼睛,又把头别到了旁边。
不知怎的,这举动让朱华忆起了有一个雪天,通天教主无意识中把手指上的雪花放在舌尖融化的场景。与那时同样地,他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九山已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群騊駼拉着一驾七香宝辇停在云峰脚下。车辇中通天教主斜倚在一侧,身上裹着挡风的斗篷,仍是一动不动。朱华将最后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绕在通天教主的斗篷外。道人的脸被围巾挡住一半,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纷飞的大雪中,朱华的红袍猎猎飞扬。他目光明亮坦然,“你好好养伤。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回去陪你,给你煮各种好吃的面,给你梳辫子,给你裁很多流行的花衣裳,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
“一定等我。”朱华定然道。
虽然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通天教主痛苦万分,但他还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朱华后退着下了车辇,目送着七香宝辇腾空远去。
通天教主的伤实在太重,军中没有好的医药,而共工已有大军袭来争回门户岛,朱华只有勉强通天教主先回碧游宫养伤。
李玄清带了后援兵力来到岛上。最后他与李靖结成同盟,由朱华守着两座门户岛,牵制共工兵力。李靖与刁邪各自带兵从东西两个方向靠近九山后方,在各个岛屿间声东击西。而李玄清则带领主力军队杀入正中心的系昆山。
环绕九山的海面下有来自四海的妖兽聚集,而每座岛上又都有高耸的瞭望台,很难绕过门户二岛从后方靠近。故而移山道人作法,使天降鹅毛大雪,遮蔽瞭望台的视线。移山道人此时已与阿天在刁邪船上。原本唐军驻扎的岛上则布置满了结界,剩下穷奇敖灵一同守着昏迷的白狐主。
门户岛的云峰顶,朱华凝眸眺望着与唐军隔海相对的共工军队。风卷着大雪,不停地拍碎在他的衣袂长襟。
他下了山,回到行辕,便见殿前古柏下,敖灵在等他。
朱华蹙起眉走进大殿,端起微凉的茶,抿了一口。
“你不是在唐军大营,怎么跑回来了?”他冷冷问。
敖灵沉默许久,道:“请你救救爹爹和北海水族。”
朱华这时想起了通天教主与他说过,日月珠可吸去纠缠北海水军的亡魂。
“已经十日了,爹爹他们……就要死了……”敖灵哀声道。
朱华坐在了梨木圈椅上,端起茶喝了一口,“那又关我何事。”
不得不求自己以往轻视仇恨的人,不得不忍受他的冷言冷语,对于一直傲慢跋扈的敖灵来说,实在是一种巨大的煎熬和考验。
可是她不得不求他,因为比起亲人的生命,她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父王他……也是你的亲爹爹啊!”敖灵鼓足力气说了这一句。
却不料,换来得竟是朱华的冷笑,“你们北海龙族真有趣,当年我娘求他认我时,他怎么也不肯,如今有求于我了,就承认我是他儿子了?”
“可惜,我已经不想当他儿子了,我只想看他死!”
“朱华,你!”敖灵气得脸发白,削葱般的食指发抖地着他,“你对自己的亲人就如此无情?”
“亲人?”朱华的绿眸瞬间阴冷下来,“你们杀了我娘时可有想过亲人二字!你们屠杀我全族时可有想过亲人二字!亲人?亲人!你们北海龙族配提这两个字吗!”
朱华不由想起了当年,他听从母亲的话,跪在敖顺面前的情景。而那个男人看向他的眼神竟是那么冷漠。他小的时候很想像其他人一样,有爹爹和娘亲,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可这个男人不只不愿满足他,还夺走了他的一切!我再也不想要爹了!再也不需要了!我要一个人活着!我再也不想要一个家了!他曾无数次的咆哮着。
敖灵被朱华的狂态震慑,隔了许久,才颤声道:“难道……你对父王就没有一点好的回忆么?”
朱华一下子安静了,道:“没有。”
当然不会有,这个叫敖顺的男人,难道能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回忆么?
其实朱华只是不愿去想。
敖灵忍不住哭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爹爹是个好爹爹啊,他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带着我在海里游……他会用最大的珍珠给我做项链……他就算生气也从不打我……呜呜……爹爹是最好的……我不要爹爹死……”
敖灵坐倒在地上,失声大哭。
朱华怔了怔。因为敖灵触到他的痛处,他便一时失态了。而此刻听着敖灵哭诉的那些话,他那颗失落的心一方面再次被刺痛,一方面却也能够感受敖灵内心的痛苦。
是,他能够感受这种失去父亲的痛,因为敖顺……确实留给过他一些回忆。
只是他放不下那刻骨铭心的仇与恨,所以将这些记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第一次见到敖顺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北海龙王,朱晶只说这是他爹爹。那一天是元宵节,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山下的县城里看花灯。记得他那天很开心,一手拉着敖顺一手拉着朱晶蜷着腿荡秋千。人群围着戏班子,他惦着脚也看不见,敖顺就把他举起来,让朱华高高坐在他脖子上。回想起来,那个元宵节真的很高兴,他手里的粘糕沾在了敖顺头发上,敖顺也不生气,只是和蔼地笑着……
朱华后来也见过敖顺几次。只是朱晶到北海讨名分后,敖顺就再也不出现了。
朱华认为母亲做的没有错,错在不愿承担责任的敖顺。只是这些幸福的回忆却也无法抹去,朱华越是仇恨越是痛苦,这些回忆越是难以忘记。
朱华不愿再看哭得可怜的敖灵,站起身准备迈出大殿。
一双腿却被人从后抱住了,敖灵泪水晶莹地凝望着他,怯生生道:“哥哥……”
朱华浑身的血都一瞬间冲到头顶。这之前,从未有人叫过他哥哥。这之前他都是没有兄弟姐妹的一个人。他纵是痛恨北海龙族,厌恶敖灵,却仍然斩不断这一丝血脉相连。
心确实动了,然而朱华却冷下脸道:“谁是你哥哥!”
言罢拂袖扬长而去。
李玄清看着战报,余光瞥向窗前的朱华,逆着光,只觉他的身影愈发孤寂清冷。
“三弟昨夜醒了一回,你推测的不错,打伤他的确是那个名叫铜儿的侍童。”李玄清放下信道,“通天教主昨日也说了,他认为是铜儿利用了老五,目前他已感觉不到巨鳌的气息,说明巨鳌已不在北海了。”
“老五从入师门时就已残疾,认识这侍童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吧。老五为何要受这个铜儿摆布,这个铜儿又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李玄清摇头。
“通天教主怀疑铜儿就是那巨鳌,敖灵说是老五给的她□□,说明这个铜儿与共工有联系。我们军队里的情况怕是已完全被共工掌握。”朱华道。
“只怪我不察。这次若不是通天教主布了阵,怕那个铜儿还要混在军里暗中作怪。还好我与李靖商定的策略没有告知旁人。只是老五……他怎么如此糊涂,搭上了性命。”李玄清痛心疾首。
“大哥已派人去寻找那侍童了?”朱华问。
“正是,怎能容他白白害死老五!”李玄清道,言罢他瞥见了朱华脸色,又道,“老七,老五确是不对,可毕竟是我们兄弟。”
朱华不接茬,只道:“那侍童若是巨鳌,法力当在通天教主之上。而且大战在即,我们怕是也无暇去拿他。他既与共工同谋,想必迟早要再碰上的。”
“说的也是,眼下还是进攻系昆山要紧。”李玄清叹道。
“对了,我听说敖灵去求过你了?”李玄清又道,“老七,你真的不愿摒弃前嫌,救龙王一命?”
朱华道:“我要看他死……”
李玄清摇头道:“这是你的事,为兄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你若改变主意的话,最好不要拖太久。我后天就要带兵绕进系昆山,这门户岛上只有你一个领兵,要时时警惕共工在对岸的军队,那时你就不好随意离岛了。”
朱华想要说什么,顿了顿,却又抿紧了嘴巴。
回到了大殿,门前古柏的虬枝已被雪压弯。看到树下跪着的小小身影,朱华不由的一怔。他走时余光瞥到敖灵跪在那里,却没料到一整天回来她竟仍未离开。
看到往日娇蛮任性的丫头忍着寒苦跪求他,他心里真的不是滋味。
他本不是个无情之人,也不喜欢伤害别人。
那颗心不过是用坚硬冷漠的外壳来保护自己罢了,然而只要它肯向人敞开,就能让人感受到春回大地般的温暖。
朱华默默走过敖灵身边,甚至故意不看她一眼。
他正要迈过门槛之时,只听身后哐当一声。
心头一紧,朱华蓦地回首。那小小的身子已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死活又与你何干!朱华用力地说服着自己,难道你要对自己的仇人心软?你难道忘了你母亲的死?你族人的仇?
他快步走进大殿,狠狠地摔上了门。
夜色降临,古柏上的积雪不断地摔落在阶前,发出一下下闷抑声。屋内点着灯,朱华并未入眠。
敖灵那一声“哥哥”还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着。曾几何时,他那么渴望能有一个家,能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朱华咬紧了牙,用力的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
可门外受冻忍痛的是他的妹妹啊。
朱华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
月色中,古柏树下,那小小的身影已被树枝上不断掉下的积雪掩埋。
放她不管,她一定会被冻死的……
朱华怔了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踱步下去,拂去敖灵身上的雪。
他脱下自己的红色长袍,裹住她抱回了屋。
敖灵浑身打着哆嗦,长长的睫羽抖动,睁开了眼。
有些泛黄的灯光,温暖的炉火,裹在身上的红袍子,她想起她本来在殿外跪昏了,不知怎地竟进了屋子里。
一边有人递过来一碗姜汤,她疑惑地抬头,竟看到朱华那张淡漠的脸。
“喝了,然后睡觉。”朱华冷冷道。
敖灵不肯接,勉力探身,哑着嗓子问:“你答应救爹爹吗……哥哥?”
朱华皱眉不耐道:“你若病了,明天没人带路,我怎么救?”
敖灵一下子欣喜若狂:“哥哥!你答应了吗?谢谢哥哥!”
这“哥哥”倒是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你听清楚,我不是为了你们姓敖的,我是怕通天教主着急。”朱华把碗往敖灵手里一塞,冷着脸走出屋子。
敖灵捧着热乎乎的姜汤碗,愣愣注视着他孤独挺拔的背影离去。这人话虽冷,心却不冷。她端起碗小口啜着,思忖道:过去母后和兄长说得不对,朱华这人其实并不坏。
第二天清晨,敖灵迫不及待地起床,与朱华二人去了敖顺驻军的不句岛。
刚到岛的上空,朱华就感觉到了下面黑蒙蒙的阴气。他们降落之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句皮肤乌青的士兵尸体。这些尸体的七窍还萦绕着一团团的黑雾。
朱华掏出日月珠,凑近那些尸体,更多的黑雾便从七窍中冒出,被吸入日月珠当中。
朱华道:“敖灵,你先去找你爹爹,我在这里作法,让岛上的阴魂都纳入日月珠中。”
敖灵用力地点头,朝岛上散落的小建筑跑去。
朱华盘膝而坐,催动日月珠,很快,大量的黑雾朝日月珠涌来。
敖灵挨个屋子寻找,终于发现了敖顺。
他面色发乌,喉咙里不断发出沉重的□□。
“爹爹!爹爹!”敖灵哭叫道。
朱华正在作法,敖顺的脸色也慢慢地好转。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痛哭流涕的敖灵。
“爹爹,我好害怕!你千万不能有事!我最喜欢爹爹了!等爹爹好了,我们去山里玩好不好……呜呜呜……”
敖顺恢复了些神智,抚着敖灵的头,笑笑:“爹爹没事,娃娃,你哭什么。”
敖灵还是趴在敖顺身上大哭不止。这么些天,她历经艰辛,被迫一夜长大。然而一见了敖顺,知道又可以向爹爹撒娇,她整个紧绷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忍不住委屈地大哭。
敖顺虽还坐不起身,但虚软的四肢已能稍微活动。他轻轻地拍着敖灵的颤抖的背,柔声道:“娃娃不哭了,等爹爹带你去山里摘果子吃。”
待敖灵稍稍停止啜泣,敖顺问:“灵儿,你为何会来此?是何人解除了亡魂?”
朱华已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方才他默默听着敖顺安慰敖灵,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和他认得的敖顺是同一个人。原来你确是个好爹爹,只可惜不是我的好爹爹,朱华忍不住有些心酸。
敖灵道:“是哥哥用日月珠将亡魂吸走了。”
敖顺一怔,“哥哥?日月珠?灵儿你说的难道是朱华?!”
敖灵用力点头:“就是朱华哥哥!”
敖顺惊道:“灵儿,你叫他哥哥?灵儿,他为何肯救我?”
敖灵道:“我求哥哥救您,他答应了。”
敖顺追问道:“他怎么可能答应?你怎么求他的?你可受他什么委屈了?”
敖灵坚定摇头:“没有,我没有受委屈。爹爹,以前你们都骗我,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敖顺惊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爹爹,以后我们和哥哥一起住在龙宫好不好?我们全家人住在一起好不好?爹爹,你答应啊!”敖灵道。
敖顺突然想起了邙山一战之后,他去碧游宫拜谒通天教主,那时通天教主问过,如果朱华想与他修好,他能否不计前嫌。
他心中感慨,或是通天教主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敖顺问:“灵儿,朱华在哪里?”
敖灵道:“他刚才在岛上作法,我现在就去叫他!”
她说着跑了出去。
屋外空无一人。之前朱华作法之处也空无一人。
那一袭红衣,早已驾云远去。
孤俊无朋,唯有万里长风相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