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一平已经不堪重负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处在一截医用导管里, 一头连着路小曼,另一头连着杨和轩,他就是两个人之间相互隔绝的那股空气, 很无辜的被挤压了九个月。却无法逃生。
杨和轩的电话经常不分时间地点的就打进来, 清醒的, 带着醉意的, 语气平静的, 哑着声的,卫一平很想做个概率图,高峰期的时候干脆关机, 却发现时间点凌乱得毫无任何规律可言。
这一天,冷情冷性的卫一平已经被气得热血滚滚了——
铃声响, 他迷迷糊糊的拿过手机。
“小曼呢?你把他送哪去了?把他还给我……”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传来, 模糊不清, 好似痛苦的呜咽。
卫一平终于完全的醒过来,他看看墙上时钟, 深恨自己居然忘了关机。
“杨总,要不要我给你家佣人打个电话,给你准备碗醒酒汤?”
“他腿还疼吗?”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打的!”
那边沉默了很久,卫一平打个哈欠,挂上电话。
一个半钟头后, 铃声响起, 再次被吵醒的卫一平一把抓过手机,
“喂!!!!”
“还是我, 抱歉吵到你了。”杨和轩的声音冷静带着磁性, 恢复了平常不怒自威的气势,卫一平霎时清醒许多, 心里冷笑着,“哦”了一声,等对方开口。
“抱歉打扰你了。”
“没有关系,”卫一平坐起身,拉开百叶窗,缝隙里的夜空深黑无光,他想起了九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冷淡的继续说,“已经习惯了。”
杨和轩隔了一会,才有些艰难的问,“小曼,他还好吗?”
“还不错,还在干广告,可以自己行走活动了,虽然是跛着的。”
“哦,那,能不能治好?”
卫一平简直想大笑了,这位总裁智商退化还是怎么着,不过他毕竟不敢,耐下心的说,“小曼被打得太重了,他复健的时候很坚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杨和轩半晌没吭声,卫一平这次却是很亢奋,想着早死晚死一起死,索性直截了当起来,
“杨总,以你的实力,应该早就查到比这详尽得多的答案了吧,为什么还来问我?……我想到一个解释,但不知道是否正确。”
“什么解释?”
“你有顾虑,所以不敢去找他,可是又放不下,只能找我这个最后见到他陪着他的人,以为这样能离他更近一些,对吧?”
杨和轩没有回答,一向四平八稳的声音竟有些发颤,“他,他现在,你觉得小曼他会不会……”
“我不知道,”卫一平快速的打断他,他一时气闷,摸上胸口,想着再这样下去自己也得跟着折腾出心脏病不可,
“我只记得,小曼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走,萧逸,求你带我走吧’,我一直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我也从没听过哪个病人醒来后会说这句话的。杨总,你明白了么?并且,站在我的立场,我不能对小曼说任何话,只能期望他尽快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明白,”过了半天,杨和轩苦涩的声音传过来,好像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被桶冷水迎面浇下,彻底的熄灭。“对不起,打搅你了。”短短几个字,嘶哑得竟令卫一平一阵心颤,刚想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了。
卫一平睡意全消,看着天花板发呆,半天,翻个身,
“切,麻烦死了!”
第二天,卫一平难得起了个大早,挂着黑眼圈,给路小曼打电话。
“喂?”一个明朗清澈的声音接起电话,卫一平安心许多,
“在晨练?”
“嗯!”电话另一端,路小曼一边气喘吁吁的走步,一边重重的点头。
卫一平好像也跟着感受到清晨海边的清新空气,不自觉的带上了笑容,鼓励一声,“加油!”
“谢谢。”路小曼走累了,停在一边,“阿卫,萧逸和我二哥他们还好吗?”
“好,好得不得了,那个死女人,啊不是,那个女人现在变化挺大的,是你二哥的女朋友了。”
“哦,那变化肯定不会小了。”路小曼擦擦汗,声音显得很有朝气,“你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有事?”
卫一平一堆话堵到嘴边,刚想出口,小曼先问了,
“阿卫,你可不可以,帮我件事?”他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卫一平有些紧张,“怎么了?什么事?”
“麻烦你帮我查一下Edison陵墓的地址,他生前是天实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明天,就是他的忌日了,我,我想回去看看他。”
小曼望着大海,海鸟周旋于凉薄的雾气中,声声鸣叫,入耳竟有凄凉的感觉。他喉头很难受,有些难以为继,
“可以吗?你要是太忙就算了。”
“没事,交给我吧,等查到了我就发给你,不过这样的话,你可能就要见到,一些人……”
“不会的,那个,阿卫,我要去上班了,再见!”路小曼干脆的说完,便放下手机,刚才还鲜活的表情像是被人一下子抹去,变得落落寡欢。他望了望还在飞着的鸟,喃喃的转过身,
“为什么要飞个不停呢,不过什么都不想,真好。”
离广告牌的比稿期还有两个周,李蔷薇和赵麟两个人兴奋了一阵,比手画脚的喝了顿
酒,基本就抛到脑后了,只剩路小曼一个人,还在当回事的准备着。
“哎,小曼,加油哦,要做出个惊天动地举世闻名的文案来,我们以后可就跟你混了!”小薇昨夜大醉,快到中午头了才晃去上班,她打着哈哈鼓励路小曼一番,觉得自己的责任尽到了,便一屁股趴到桌子前,眼看着又要睡过去。
路小曼走到她身边,拍拍她,
“干嘛?”
“薇姐,我想请假。”
“哦,好啊……什么?请假?”小薇瞪圆了眼睛,“你累了?不舒服?还是怎么的?”
“我要,要去看一个朋友,他在F市。我准备明天就动身。”
小薇的眼神突然变得奇怪,“男他女她?”
路小曼怔怔的,“男……他。”
“哦,这样啊,”小薇似是松了口气,爽快的答应着,“好,没问题,正好我也想去那玩玩,咱们一起吧。”
“啊?”
小薇瞅瞅他,“怎么?不乐意?”
路小曼看她面色不善,慌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咱们下午就走吧。”
“下午?可是我还没准备好……”路小曼为难的看着她,“要不,我们还是分头去吧,你跟着我,恐怕会扫兴。”
小薇猛地站起来,眼睛一瞪,“路小曼,你婆婆妈妈的不嫌烦啊,本小姐说要跟你去就要跟你去!你先回去收拾着,我现在就去订票。”
“啊……”路小曼张口结舌,想起要反驳,小薇已经风风火火的窜出门去了。
下午两点整,路小曼费力的走到约定好的地点,不多久,就看到李蔷薇背着一个和她头顶一样高的背包,身前推了辆轮椅,招着手的跑过来。
路小曼的脸色沉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
“轮椅啊,好不容易才借来的。”
路小曼撇开他,一步一瘸的向前走,“我没残废,自己能走,不用坐那个。”
小薇吐吐舌头,跟到他身边,“别闹了,你这样走多慢啊,来来来,我推着你,也省你劲儿了不是?”
路小曼不吭声,倔倔的往前走。
“路小曼!”小薇的眼圈竟然红了,“你拽什么拽,我今天心情可不好,你别惹我!”
路小曼回头看看她,停住脚。
小薇把轮椅推到他身后,声音很是委屈,“我本来是提了礼物去看老头子,想着感谢他帮我们争到比稿资格的事,谁知道他不但不承认,还恶狠狠的骂了我一顿,我本以为他是理解我了,怎么,怎么还是老样子……”
小曼看着她,心里一软,走上前,小薇“哇”的一声抱住他,抽噎着哭了不到一分钟,又抬起红肿的眼睛,
“可是我就想不明白了,除了他,还能有谁这样帮我们呢?”
路小曼神情一顿,被人趁机推到轮椅上。
“出发喽!”李蔷薇兴高采烈的吆喝一声,推着路小曼急速向前冲,好像,刚才哭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路小曼被人推着,又是感动,又是恼火,纷繁复杂,他干脆决定,先不告诉她自己要去看的朋友住在陵园,而且,为了避开人,是打算好晚上去的……
……
两个人下了飞机,便坐上出租车直奔市里。
李蔷薇推着路小曼一路走走停停,买买吃吃,很快,便攒下了又一个高到头的背包,路小曼在前面抱着,把脸完全的掩在大包后面,最后,等他们终于找好旅馆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小薇拿着房卡,走到房门口时突然站住,
“咦,你不是要去看你朋友吗?改明天了?”
路小曼在前面摇摇头,“我一会就去,你先休息吧。”
小薇没吭声,开了门,把两个人的行李“哐哐”扔进去,再旋转轮椅调了个头,
“少来,说好我送你去的。”
“喂,我要到墓园去啊。”路小曼扒住轮椅扶手,着急的转过头,“你不害怕吗?大晚上的。”
“什么木圆木方的,我长么大还不知道害怕是嘛感觉呢。别啰唆了,坐好。”
路小曼想想也是,便由着她了。
松鹤墓园的门口,一辆出租车“嘎”的一声停住,司机从车里跳下来,几乎小跑着把轮椅从后备箱搬出,又跳回车子,几乎是瞬间,“嗖”的一声便跑得不见影了。
小薇吃惊的看着,叹服道,“唉,这的人干事就是有效率,连出租车也比我们那快好多。”
路小曼摇着轮椅,向白色的大理石门口过去,突然,身后惨叫连连,
“啊!!这,这是啥地方啊!!”
小曼回过头,秀气的脸在黑漆漆的夜里泛着莹白的光,他声音平静低沉,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今天是我一个朋友的忌日,我来看看他。”
李蔷薇面无人色,急得直跳脚,却不敢靠近,
“你有病啊!大晚上的来这!你你你,快给我回来!”
路小曼无力的翻个白眼,
“你不是说……算了,你在这等回去的车吧,我自己进去。”说完便向门口过去。
李蔷薇看着他淡色的衣衫闪进一片浓重的黑暗中,再回头望望,自己身后是同样不见活人的黑暗,跺了跺脚,惨白着脸跟了上去。
大门已经关了,路小曼敲敲看门人的玻璃窗,礼貌的问,
“有人吗?麻烦开一下大门。”
“大半夜的!!来看鬼啊!神经!”看门大爷粗重的声音传出来,很快,又没了动静。
李蔷薇还想再敲,小曼拉住她,悄悄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李蔷薇“扑哧”一声,立马换上了诡异的表情,
“好~~~看~~~我~~~的~~~”
她说完,便几下子爬到窗户和房屋外壁之间的台子上,两只手像壁虎一样紧贴在玻璃上,头发甩到前面,露出半张惨白的脸,伸着血红的舌头,贴在窗户中央,声音阴惨凄恻,如泣如诉,呜呜咽咽的叫着,
“大爷……开开门吧……我们走了好远……好不容易……找到家了……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啊……求…求…你……”
话音未落,就听到“克拉拉”自动门拉开,小薇见大功告成,满意的收回舌头,对屋子里眼睛瞪得都快凸出来的人点点头致意,跳下窗台,把路小曼快速的推进去。
李蔷薇没走几步,刚才的得意感便烟消云散。只觉得此地阴气逼人,自己刚才阴森森的声音此刻仿佛在耳畔环绕,吓得她脊柱里的脊髓都在发凉。
她死死盯着路小曼的头顶,胳膊颤抖的推着他,向墓园中心走去。
小曼在前面照着手电,突然说了一句,“停下吧。”
小薇松手,路小曼从轮椅上撑下来,一步一步,缓慢的迈上陵园的台阶。
“喂,我,我先不上去了。”
“嗯。”
突然,小薇仿佛感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就看到灵丘上方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是一个人,那直直站着的轮廓,纹丝不动,就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多少年。应该,应该,不可能人!一定是树!好怪异的树……小薇心中已是一片惨淡,除了恨恨的分散注意力,别无他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路小曼那个变态,大变态,超级变态……
路小曼把手电放到一边,在一座坟墓前跪了下去。墓碑上的照片模糊不清,就像生命消逝后,随着时间的进行,渐渐模糊在生人鲜活的世界里。小曼轻轻的说着话,时断时续,仿佛真的在和人交流。他的声音低沉不明,在静谧的夜里,小薇只能偶尔分辨出几个“对不起”,“痛得想死”,“我想都忘掉”这样的词句来。
夜风刮过沉睡的墓地,死亡的痛,常常是属于生者的。
小薇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向那棵“树”,它它它竟然在颤抖!虽然幅度不大,可是对于视力双1.5的她来说,已经足够明显了,她脑子大片的空白,咬咬牙,跑上去找路小曼。
夜色遮住了路小曼红肿的眼睛,他抬头看向她,小薇慌忙诡谲的笑笑,
“你们继续,我就在一边看着。”
路小曼收回目光,把包里准备的祭品拿出来放到墓碑前,小薇等着,看着他慢慢的把东西摆好,又低声继续聊了几句,她在心里哼着歌给自己壮胆,过了好半天,终究还是不自觉的瞟向上面,只听到“啊呀”一声极其惨烈的叫。
“你怎么了?!”
李蔷薇捂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她指着上面,手指不可抑制的抖动,“不,不见了……”
小曼叹口气,俯下身低声说道,“Edison,我该走了,明年,再来看你吧。”他直起身,揉揉膝盖,跟着早已一溜烟跑到前面的小薇走下去。
李蔷薇几步就跑了下去,奔到轮椅那,脑神经霎时冻结!
在轮椅的黑皮椅面上,一个雪白色的信封赫然在目,厚厚的,惨白色的信封!
小薇的心“咚咚”跳着,整个人僵直在轮椅前,听着后面人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她咽了口唾沫,心一横,抓起那个有些沉重的信封扔到地上,踩踩踩,管你是人是鬼,都踩得你不得翻身,泥土盖住了信封,路小曼也走到她跟前。
“你怎么了?”
“没什么,上车!”小薇大义凛然的说着,路小曼刚迟疑的坐上去,就被她疯一样的推着直冲向墓园出口。
他们走后不久,墓园里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光,杨和轩靠在身后的车上,点烟,熄灭,他拾起那封信,看向小曼和那个女孩消失的方向,目光沉沉,痛苦不堪。
他低下头,小心的拭干净信封上的泥土,放进自己的怀里。
半晌,发动车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