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里细心观察他的黑鸡白鸡时,司猗纹果真看到了那板凳,那是由两根树杈支着的一块不规则厚木板。两根树杈不三不四地随意栽到那个不三不四的凳面上,凳面与人的臀部接触部位却装饰着应时的朱红色人造革饰面,饰面之下还包藏着可以使人的臀部得到充分休息的、刚问世不久的泡沫塑料棉。司猗纹好像从主人那臀部底下闻见了那新人造革特有的气味,有点酸,有点臭,还有点好闻。
很晚院里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叶龙北。其实叶龙北搬进这四合院的那天,有关单位就把叶龙北的姓名连同他的单位通知了罗大妈。也许因为叶龙北名字的古怪,使罗大妈怎么也记不确切,她一时说他姓龙,一时说他姓北。至于他的单位,罗大妈则更觉生疏。像是一什么研究所,但又不属于她常常听到的那种——工业、农业或者无线电。至于叶龙北为什么非住进这个院不可,罗大妈倒觉得不必费心去记忆。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这就是理由。就像当年她住进北屋一样,运动的需要使北屋人搬进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来了,一样。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坏人住坏房,不好不坏的人住不好不坏的房。她只觉得这三种类型在这四合院里体现得尤为典型。
新人住进院里,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参加早请示。罗大妈发现来人对于枣树下的仪式并不热心,便以主任身份主动去通知他。
“这不合适。”叶龙北用他那高而瘦的身子竖在西屋门口说。
“这是院里的规矩,你怎么说不合适?哪个院里不做?”罗大妈对于叶龙北的回答感到极大的意外。她愤慨着,涨红着脸,看着脚下叶龙北那涨红着脸的鸡。
司猗纹也听见了这听来新鲜的回答,早已站在罗大妈身后:“这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是这么个问题,是革命群众起码的觉悟。”
叶龙北发现罗大妈身后又出现了新人,立刻目测出她们之间的区别,他猜出司猗纹不属于罗大妈那个阶层。这个白净的、嘴唇鲜艳的老女人站在这个黑脸大脚老女人身后助威,显然是以表现为目的。他决定把眼光绕过司猗纹,停留在罗大妈身上。
“这不合适。”叶龙北只重复着一句话。
当司猗纹开始追问这不合适到底意味着什么时,叶龙北早已转身进屋,并且关上了西屋那单扇旧风门。司猗纹又看见了门边拉手的周围因了手的磕碰出现的凹陷,那凹陷处裸露着松木的纹理。她想到了姑爸那手那指甲,这使她更加觉出叶龙北那眼光对她的藐视远远胜过了姑爸——姑爸对她有时也有藐视的眼光,可那眼光从不绕过她,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直视,人的眼光只要彼此直视,双方就是平等的。
后来罗大妈终于从侧面弄清了叶龙北那“不合适”的确切含义。原来种种历史的现行的原因使他不便于参加早晨那仪式,可他又不属于人类那百分之五的圈子之内。现时他属于暂时脱离牛棚、被单位一时忘却的那种人。目前运动越是复杂化,被单位忘掉的人就越多。这些人可以到医院开个假证明养病,可以借故去外地长期探亲,还可以觅个僻静的小院蜗居起来。
叶龙北的蜗屋果然给自己带来些许优越,比如他可以不和人说话,只和鸡说话和树说话,和门槛和天气说话。他可以节约着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心思,使它们只为了一个极单纯的目的去观察去思想——针线活儿的针脚怎样才能一般大,鸡糠、粗米应该去什么地方买,甚至晚上喝几杯水才能不起夜,这样可以免却和所有人一样到胡同公共厕所去“倒盆”。在他看来端盆和人碰面这件事是人间最大的难堪,它已经胜过了剃阴阳头、坐喷气式、挨批斗。
叶龙北坐着自己的朱面板凳,把两条瘦长腿别个“麻花”在院里和鸡说话。
“哎哎,我说你,怎么回事?”他在指责一只黑母鸡。那黑母鸡显然对吃喝有些霸道,独自贪婪地吞着盘中餐,还蛮横地阻挡着别“人”。“你不听是吧?好,你等着。”叶龙北显出些激动,仿佛就要对那黑鸡采取措施,但他只是坐着不动。
“你也不要退缩嘛。”他又在指责被挤出饭盆的那只白鸡了,“也要勇敢一些嘛。坐等是要倒霉的。似不似?”他把“是不是”说成“似不似”。他用问的口气去鼓动那只怯懦的白鸡,白鸡受了鼓动,果然伺准时机迈开大步冲向了那饭盆。它吃起来,吃得很勇猛。
“这就对了嘛,似不似?”叶龙北说。
眉眉真正地注意叶龙北,不是那天她从姨婆家回来冲进院时与他的首次见面,也不是因了南屋和北屋对叶龙北的观察品评。她注意他是因为他和鸡的种种交流。她觉得世上有人,有树,有房子有烟头,就应该有这种交流。这交流不知为什么能使她想起童年,想起远在异地的爸妈,虽然她的童年她的爸妈谁也没有养过鸡。这种交流还使她突然觉得她的十三岁完成得太单调——她十三岁了。就好像大家总在说着“行”“是”,却没有一个人说“不行”“不是”。她猜想着有一天当你说“是”时有人却说“不是”,当你说“可以”时有人却说“不可以”时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现在叶龙北和他那鸡的融洽,就是对这院子的一种不融洽,就是他们共同对这院子整日发表着“不是”“不行”的声明。
眉眉对这瘦高个子的男人一面生出些惧怕,一面又觉得她和他就像有着一种无法抹去的内在联系。有时她忽然觉得这感觉近乎一种放肆,她应该为这种放肆感到惭愧。为了这惭愧,早请示时她应该面对那张印铁去请罪,从她率领的这个仪式中求得一份饶恕。她真的这样做了,但当那仪式结束,枣树下又成了那男人和他的黑鸡白鸡的世界时,仪式上的一切便淡漠下去。于是,当叶龙北开始了和鸡的对话,眉眉终于出没在他的眼前。那出没的理由常常使她自己也感到荒唐:不该添煤时她偏要进一趟厨房;为了在树下晾晒点什么,昨天刚洗过的手绢她也要再把它弄湿晾起来。
“哎哎,你又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叶龙北对鸡说。
眉眉看见一只黑鸡正在奔啄一只白鸡,它追赶着它,一定要把它驱逐出鸡群。白鸡逃窜着惊叫着。
“你看,她一定要欺负她。”叶龙北对眉眉说。他第一次同面前这位女孩说话。
眉眉没有丝毫的准备,她惊异着,却认真注意起脚下这鸡和鸡的追赶。
“她们所以这样对待她,是因为她从来也不下蛋。”叶龙北说着,注视着眉眉,“难道这能怪她吗?这怎么能怪她?她并没有忽略自己这个暂时的弱点呀,她才不愿意和她们一样去争吃食物。别人下蛋时她每次都怕羞似的涨红着脸。你见过鸡是怎样红脸吗?”叶龙北问眉眉。
“我没见过。”眉眉终于做了回答。这是她对叶龙北的第一次回答。
“鸡也要红脸的。你别以为她们的脸都是红的,那红的程度可有所不同。她们下蛋、害羞、激动都要红脸。你看那只正在下蛋的鸡。”叶龙北把一只正钻在窝里下蛋的鸡指给眉眉看。窝是用旧木板钉成的。
这种用旧包装箱板钉成的窝一共有三个,它们一字排开,排在西屋的屋檐下,从前姑爸在那里码煤。鸡窝上边是窗台,那把藏匿金戒镏的掸子就在那里戳过。一只鸡窝上还有叶龙北的名字,好像是邮寄什么东西用过的木箱,上边写着“叶龙北同志收”。收件者的地址被锯去了,寄件者的地址由于和地面接近的缘故,也变得模糊了。只有“叶龙北”清晰。眉眉看见那只白鸡就正在这只窝里下蛋。那鸡半蹲在里边把头使劲歪向一边正努力生产,脸涨得通红。眉眉把这张正在生产的鸡脸和那些悠闲自在的鸡脸做着比较,她觉得叶龙北的分析观察果然正确。但因为那鸡的脸是因为生产而红起来,刹那间眉眉觉得自己的脸也很红,她觉得偷看一只鸡下蛋就像在偷看一个人的分娩。
一只鸡蛋就在鸡和眉眉都涨红着脸的同时掉了下来。眉眉亲眼看见窝里那一团白色亮光的诞生。但她不愿去想那团亮光到底是从鸡的哪一部分脱离而出的。
白鸡欢叫着从窝里奔跑出来,在叶龙北面前报功似的高唱着鸡的“分娩歌”,倒叫叶龙北一下子失却了对她的兴趣。
“好啦好啦,知道了。这本身没什么了不起。正常的生产。”他说。
果然,鸡不再高唱。
“鸡有耳朵吗?”眉眉好奇地问。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我这就指给你看。”叶龙北说完抱起一只鸡,捋起它眼睛旁边的短毛,一只豆大的小孔便显露出来。眉眉凑过来,清楚地看见了那小孔。
“记住,鸡的耳朵是隐蔽的。”叶龙北说,“可这不意味着它不灵敏。就像导体和半导体,开始人们还以为半导体绝对赶不上导体的灵敏度呢。结果怎么样?可我不是研究自然科学的,自然科学好玩不好看。也许有一天你一定要问我什么才好看,可惜到目前连人类学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很多很多。比如飞吧,飞就很好看。”
有几只麻雀被叶龙北信手从鸡群中轰了起来。
“你看,”他指着空中,“你注意一下它们的翅膀,有多美,一种运动中的高度平衡,因为那是飞翔。飞翔是很美,可鸟的翅膀本身的美并不亚于它的飞翔呀。我还是要说飞翔是美的。”
叶龙北的话对于眉眉实在就像一个谜团。这谜团近似于胡说,然而这谜团这胡说使她不能平静,这和她每天对于那些语录的选择形成了对比。当她选择语录时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世间的是非都规定在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里。小本子能明确告诉你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什么时候要像“绣花”,什么时候要用“暴动”。而叶龙北的胡言乱语却能顷刻打乱她心中的清晰。晚上只要她一闭眼便是黑鸡白鸡和鸟的飞翔,她回忆着那一只只鸡的形象,对比着她们在不同时候的不同脸色,还有她们的耳朵。她希望那只不下蛋的鸡能赶快为她的同类做出姿态,为什么她不能下蛋?她一定会,那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对,一点不错,她的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有一天眉眉正在院里偷偷观察那只不下蛋的鸡,叶龙北突然在她身后说。眉眉吓了一跳,因为叶龙北正说着她的心思。他那低沉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她镇静住自己。
“世界上没有一条直线。”叶龙北说。
“您是说鸡不下蛋?”眉眉问。
“一样,什么都一样。鸡下蛋是这样,一切自然现象也是这样。”叶龙北说。
“那,砖缝不是很直吗?”眉眉指着方砖院子说。
“你大错特错了,每条砖缝都有数不清的自然弯曲。”叶龙北说。
“那尺子画出的线呢?”眉眉问。
“问题就更大了。又有什么绝对的直造出一把绝对直的尺子来呢?”
“最直最直的纸边呢?”
“你可以拿到放大镜下去观察。”叶龙北做了一个果断、肯定的手势,“不,直线只在观念里存在,比如你今天要去上海,比如你要飞上哪个星球,这才是观念中的直线。你懂吗?”
眉眉摇摇头。
“观念”对于眉眉的遥远使叶龙北暂时停止了这番论述,但是没过两天他就又对她讲起关于曲线的一切了。
叶龙北对眉眉的一切论述也许并不是为了她的听懂,他只是要她听。后来当他发现眉眉的听也不是为了懂,只是为了听时,他放下心来。他觉得在这里他终究又找到久违了的言论倾泻源泉。
一切言论的产生都是以使人听懂运用为目的,但世间一切言论到底又有多少人听懂呢?如果言论是大海,那“懂”不过是海中一粟。然而人们还是讲着听着,讲与听都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充盈,讲与听都是一种象征。
叶龙北的讲也是一种象征,那实在是自己讲给自己的灵魂听。南屋那个手上常常裂着小口子的正呼吸着宇宙的小女孩,仿佛就是他自己那肉眼可见的充盈着骨血的灵魂。
司猗纹每每听见叶龙北对眉眉的种种奇谈怪论,便想起他从她身上绕过去的那股眼光。这时的司猗纹会更加气恼。她觉得叶龙北敢于开口大模大样地同眉眉说话,实际是对司猗纹的不恭敬。对于不恭敬的他,司猗纹用不着筛选自己的言辞就可泼给他任何言语。她可以用指桑骂槐、声东击西的办法,去回敬这个连早请示都没资格参加的、只知道研究鸡屁股的瘦棍子一般的男人。于是在司猗纹眼里鸡也成了人间的邪恶,如同蛇的毒汁、虎豹的利爪、鸡的——被叶龙北研究。
“眉眉!”司猗纹在屋里高声呼唤,“还不回来,没听说正流行大脑炎哪!”
有时司猗纹故意和罗大妈边走边说:“最高指示说得好,在拿枪的敌人消灭后,这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有时司猗纹还会故意在指桑骂槐里加上一点市井气,她觉得这样更解恨:“什么东西!”她冲着西屋窗户说,“老鼠咬茶壶——满嘴的瓷(词)儿。”
叶龙北对司猗纹泼给他的言语却不加任何品评,他想,一种自卫吧,一种无须还击的自卫。
眉眉涨红着脸回到屋来,坐在床上不动。司猗纹明显地感到,眉眉的红脸并不是心虚的羞怯,而是比司猗纹还要恼怒的恼怒。她预感到终有一天这恼怒将一发而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