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这事, 向来是乘鹤君最为擅长,行寒给乘鹤试了个眼色,乘鹤便清了嗓, 从妖门倾塌疑点之事开始讲起, 其中添油加醋, 讲的那叫一个百转千回惊心动魄。
天君显然已经习惯他这种将七分说成十二分的说法, 倚在御座上一手托腮静静看着他吹。
说到熹萦女君变为妖主混入地渊, 引发地渊暴动众妖沿着妖门直奔九重天上时,天君嘴边的笑意顿住,抬起头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们:“本君感应不到妖界存在了。”
乘鹤君登时闭上嘴, 与行寒对视一眼。
于此同时,妖界之中。
风吹草低, 有一头老牛缓缓行来, 抬头望着妖界的天。牛背上睡着一个总角小童, 揉着眼坐直身子,还未睡醒, 用软糯的嗓音喃喃:“怎么了,青爷爷?”
小童睁开眼,一双眼中一片乌黑,不见一丝眼白,看上去颇为瘆人。老牛甩着尾巴, 替他赶走周围的蚊虫, 缓缓开口道:“空气里有股血腥味。”
小童站起身子嗅了嗅, 鼻翼煽动, 满头雾水地坐回老牛背上:“哪里有血腥味?青爷爷, 你是不是闻错了?”
老牛动几下四蹄,道:“坐稳了!”
小童脆生生应道, 紧紧抱住牛背。青牛撒开四蹄奔跑起来,快如疾风,掠过茫茫草原,转瞬间便跑至流经草原的一条河流旁,恰好在河岸上刹住脚步,将小童从背上放下来。
这条河流本是养育了这片草原的水源,妖门倾塌之后,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干涸,到如今,只剩一条十尺宽度的主流。小童趴在河水旁,好奇地伸头望过去,只见河水倒流,霎时整片河流都只剩下潮湿的河床。
天际尽头,隐隐有轰鸣之声传来。小童被老牛用前蹄勾住衣领,拉着他离开河岸旁。滚滚黑水携万钧之势汹涌而来,顺着河床一冲万里,浓郁的血腥味顿时蔓延在粘稠潮湿的空气中,呛得小童直咳嗽。
“青爷爷,这河里流的都是血啊!”小童惊呼道。
老牛沉默地看着河水,尤其是河水里沉浮着的成百上千的黑色不明物体,沉声问道:“聂生,你仔细看,那些是何物?”
闻言,名叫聂生的小童将手搭在眼皮上,紧紧盯着河水里飘着的东西,良久,猛然扭过头朝老牛叫道:“青爷爷,我认得那个,那些跟我一样,是妖胎!不过他们都已经没了声息,为何这里这么多妖胎?”
老牛用尾巴安抚地拍着聂生的头,道:“还记得带你来爷爷身边的青黛妖主吗?快去找她,快!把这里的情况都告诉那位妖主,爷爷在这里等你,切记,一定要快!”
聂生从小在老牛身边长大,从未看过老牛如此严肃的模样,登时猛点头,拔腿用最快速度往西月潭的方位跑去。
妖界也有与人间一模一样的西月阁与西月潭,从人间沉入西月潭底,妖则会从妖界的西月潭中浮出水面。聂生年幼时是青黛亲自带回妖界的,西月阁中的妖都见过他,听他说明情况后,两个负责管理妖界西月潭的妖侍领着聂生沉入潭水中,去往人间面见青黛。
然而青黛此时正与雪刃一同在地下雪城当中,西月阁中仅有侍灯一个能做得了主的。侍灯听完聂生的叙述,将他留下来,吩咐带他来的两个妖侍立马回去妖界当中打探情况,自己连忙赶去联系青黛。
远在地下雪城的青黛听完侍灯的禀报,叮嘱她先将聂生安顿在西月阁中,再遣几个妖侍去接青老,顺便察看那条浸泡了数百妖胎的河流。自己则与雪刃从地下雪城处进入妖界之中。
青黛进入妖界之后不久,聂江寒便回到西月阁。他与乘鹤君在半路分别,乘鹤君另外领着天兵从妖门处前往妖界。聂江寒一进西月阁便看到坐在里头满脸不安四处张望的聂生,眉头微抬,走过去道:“皇侄儿?”
聂生睁大眼望着他,小脸上尽是茫然,但教养极好地从座位上下来向他行礼:“聂生见过前辈,前辈认得聂生吗?”
聂江寒笑了笑,摇头:“是我认错,你与我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
是他忘记了,怜歌用魂魄洗去了聂生的记忆,他如今,应是前尘尽忘的。
这样挺好。
聂江寒捏了把聂生圆嘟嘟的小脸,同侍灯打过招呼后,听闻青黛已从地下雪城进入妖界,便趁着西月阁兵荒马乱,偷摸着从西月潭进了妖界。
在聂江寒踏上妖界那一刻,妖界与其他几界彻底断绝联系,连八方妖主处也无法再进入妖界。
妖界完全成为一片孤立封锁的界面,其中不得出,其外不得入。
再说青黛那处。青黛比聂江寒先行进入妖界,与雪刃一同前往最先异变的老牛所住的草原。
还未踏上草原,远远便可看见原本青翠的原野呈现诡异的暗红色,一片压抑阴森。靠得近了才得以看清楚,那条沉浮着千百妖胎的血河如同一管极粗的血管,从它主干上延伸出无数细小的支流,遍布整片草原。
妖胎食母之魂,其血为妖中最毒,那投入河流主干中的数百妖胎如同□□一般污染了河水,再借由河水侵染草原,并呈急速扩散之势。
一头老牛躺在草原上,四肢剧烈抽搐着。他没能跑过蔓延的毒血,已被毒血侵蚀身体。青黛在半空中看见他,立刻俯冲而下,漂浮在他身旁。
“青爷,醒醒!”青黛唤道。
老牛听见她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用尽力气才得以维持最后的清明:“妖主,我没能逃过去,妖君,快……”
青黛伸手想拉他起来,被人一把抓住手腕。聂江寒浮在她身旁,瞥了她一眼:“本君便是如此教你的?分明是中毒的征兆,还伸手去碰。”
青黛身子剧震,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聂江寒在手中化出一柄短匕,仔细沿着老牛腿上的经络割开,登时大股黑色毒血从伤口处涌出,老牛腿上鼓起的狰狞血线也逐渐消退。
聂江寒见血放的足够,便又化出一卷绷带缠绕住老牛的伤口,另外三条牛腿也依照这般放出毒血再用绷带裹起,借由绷带将老牛转移至未被污染之地。
期间青黛一直紧紧望着他,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安与欣喜。她胸口里的断念剑正如同心脏一样飞快跳动,它认出了曾经的主人。
不是聂江寒,而是仙君行寒。
待到将老牛体内的毒血都放出,老牛也去了半条命。聂江寒掏出一瓶丹药喂给老牛几颗,见老牛的面色有所好转,才松口气,看向青黛。
“如此之多的妖胎,你身为八方妖主之首,为何不曾察觉?”行寒蹙着眉头,责问道。
青黛抿紧唇,连问行寒是何时恢复记忆都忘记,垂下脑袋:“是我失职。”
“发现熹萦假扮妖主,攻击妖门,为何不及时上报天庭?”行寒又问。
青黛这回抬起头:“妖君不在,除我之外无妖可上天庭,我是天庭通缉的罪仙……”
“那便能放任熹萦不管?造成如今的局面?”
青黛垂下脑袋:“是我错了。”
行寒这才满意地点头,揉了揉她可怜兮兮的脑袋:“有本君在,不用怕上天庭。大不了打上去再打下来,小事情。”
青黛抬起头:“仙君,你是何时恢复记忆的?”
对上她期盼的目光,行寒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咳嗽几声:“也是刚恢复,听闻妖界有变立马赶了过来。”说着,行寒又十分做作地使劲咳嗽,装出虚弱的姿态:“你瞧,我如今连修为都未能恢复一半,妖界如今危机四伏,还须得你来保护我。”
青黛自然愿意。
将彻底拔出毒血的老牛交付给雪刃照看,行寒便领着青黛沿着血河往上游飞去。血河从上游而来,妖胎也是顺流而下,上游应当是投放妖胎之地,事过不久,及时找到那处或许还留有几分线索。
血河上游之处,出乎意料的,是一片阴森的枯树林。
每一株枯树皆是树皮嶙峋,枝干扭曲成奇形怪状的模样,血红河水在树根处分为无数条小溪流,淙淙流过,如同地狱的场景。
有阴风吹过树林,发出簌簌的怪异声响,似是有谁在风中啜泣,直教人寒毛直竖。
待到走近时,才发现这些枯树上都生着扭曲的人面,嘴巴大张,像是在嘶吼求救。
这是地渊中被惩罚化作枯树的剔骨妖。
这片树林,粗略数来起码有三百个剔骨妖长成的枯树。与妖胎同样,即便在妖界也寻不到数量如此庞大的剔骨妖。除非是经历漫长时光收集起来,否则实难想象这片树林、这片血河是如何做出的。
青黛悄然朝行寒望了好几眼,直到行寒再也忽视不了她的目光,才问道:“你可是有何事想问本君?”
青黛点头,略微犹豫后说道:“我怀疑这是熹萦女君所为。她扮成妖主时便想要收集妖胎,后来又去过地渊。”
行寒转头看向她:“是有道理。你为何吞吞吐吐不愿同我说?”
青黛抿唇,而后轻声道:“仙君待熹萦女君是极好的。我怕伤了仙君的心。”
他家的小仙,怕不是吃醋了?行寒想着,连神色都明快了几分,伸手摸了下青黛的头发:“我对她不曾有过别的心思,莫要多虑。”
说罢,行寒收回手,摸着下颌沉思。
除去吃醋,他家的这个小仙对感情之事也是迟钝得令仙无奈。沈卿歌跟随他千年之久,分明晓得他与熹萦并无太多接触,居然真的被谣言骗过,相信他心许熹萦。再说挡天劫一事,即便她是被他带回天庭的小仙,但若非对她看重,否则哪位仙君会为了仙宫里没什么品级的小仙去冒魂飞魄散的风险?
莫非当真是要他先表明心意?
不妥不妥,他是仙君,应当矜持一些!
可行寒又有些发愁。沈卿歌跟了他一千多年都没开窍,再等下去,恐怕妖君家曾孙子出来他都等不到青黛主动向他表明心迹。
可愁死仙了!
这厢行寒仙君思绪早已跑到九霄云外,那边青黛沿途观察得倒是极为认真,不愿放过任何线索。行至枯树林中心地带时,总算被她找到蛛丝马迹。
枯树林中央浮着一颗血色的珠子,珠子里面有一团黑色阴影,像是一个蜷缩的胎儿。流经此处的清澈河水便会变成猩红的血水,且每隔一段时间,珠子里的妖胎便会掉落下来,随着血水流向下游。
行寒也看到那颗珠子,道:“是熹萦的纳方珠。”
“传说可容纳一座山川的仙器?”青黛奇道。
行寒点头:“希望这颗珠子里,如今容纳的不是一座山大小的尸体。”
他话刚说完,噗通一声又是一具妖胎掉落下来。青黛也不由沉默。
当初那位霁月清风的女君熹萦,究竟是经历了何种变故,变成如今这般残忍的模样?
行寒看穿青黛的想法,笑道:“莫要再想了,当初她渡劫致使白水村六百人身死时,她已成了魔。”
青黛愕然望着他。
“不然我为何要去接你?”行寒挑眉道:“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在为熹萦赎罪?我很闲的么?”
青黛想点头,迎面撞见行寒压迫性极强的目光,默默将点头的冲动忍下。
行寒这才继续道:“她当时渡的不是仙人的天劫,而是由仙入魔的劫。只是天庭唯一的女君竟堕天成魔,天君怕传出去引起动荡,才请我去帮忙掩下。你后来在天庭见到她时,她已是半仙半魔,天庭当中唯有我跟天君知晓,但西天那些佛们都是能看出来的。不说出去,不过是为了维护天君的颜面。”
“那后来我刺杀她,为何会引来至高的天罚?”青黛不解。
行寒瞥了她一眼:“这点完全是因为你不走运,刺杀她时她刚好快被心魔控制住心智,本来那天她是要再渡最后一个魔劫的,被你给接下了。”
青黛道:“那当初那个根本不是至高天罚?”
“不是。”行寒答得很是干脆利落。
“这般说来,仙君当初接下魔劫完全不是难事,是故意装作魂飞魄散的样子的?”青黛不傻,已嗅出其中的猫腻。
这回轮到行寒扭过头去不敢看她。
青黛深吸口气:“仙君,此间事了,还望您能与我好好谈谈!”
“好说,好说。”行寒笑得慈眉善目。
“那这颗珠子当如何处置?”青黛问道。
行寒笑:“简单,你的断念剑在无回黑水里泡了一千多年,为至阴之物,用来转移这种装满尸体的法器最顺手,你可用断念剑将这颗珠子托起,先将其从地面所绘的阵法中移走,先止住毒血源头。”
他说罢,见青黛面露犹豫,才猛然想起:“是了,你成妖时是应当进过化妖沼泽的,想必断念剑也不在你身上。”
“在的。”青黛犹豫许久,仍是不愿瞒着行寒,道:“我当初化妖时出了些差错,将断念给融进了体内。”
听闻她所言,行寒惊得直勾勾望了她半晌,奇道:“断念剑被融进了你体内?它融在何处了?”
青黛不肯答,行寒追问了许久,她才咬牙说道:“仙君,我当时没能化出心来,断念剑在我心脏的位置。”
行寒面色青白交替,许久,还是没忍住捏住青黛的脸颊:“本君千辛万苦为你挡天雷,你就是如此活下去的?真是要气煞本君!”
青黛委屈巴巴地被他捏着脸,全然不敢还手或躲开,任由他捏着,嗫嚅道:“是我错了,仙君。”
“你错了?”行寒挑眉:“错哪里了?你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一句认错就想本君饶过你?”
“仙君轻些……”青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还是先解决纳方珠一事为好,妖界如今各地异变,妖君暂且回不来,不能让熹萦再有其他的动作。”
行寒冷哼一声,气鼓鼓地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