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浪睁开眼,看到忍俊不禁的侧侧、神情古怪的长生和端正敛容的紫颜。他摸了摸脸,冰肌玉骨啊,不由满意地笑道:“你真是神手,不晓得给我安了什么模样,快拿镜子来。”
他的嗓音脆脆软软,仿佛能拧出水,完全化为女声。一说完,人从椅子上弹起,以比恶狼更快的速度冲到能找到镜子的地方。侧侧的笑声传来,“你不看会好些。”
照浪看清了他的相貌,怒气冲冲回身对紫颜道:“这人是谁?!”
“我娘。”
照浪一愣,呆呆地重新审视镜中的容颜,“那么你的相貌像谁?”
紫颜鬼鬼地一笑,“要叫你失望了,我更像爹。”
“我付出千匹锦缎,得到的就是这张脸?”怒气极力克制压下,但暗藏的愤懑正待爆发。
“是呀。”紫颜拍手道,“要谢谢你,我府里今后几年的衣裳有了着落。”
照浪忽然伸手去拽那张面皮,想把替换上的这张脸拉下。奇怪的是,脸皮纹丝不动,就如生就在他脸上。
“我没见我娘很久了,如今看到她就在身边,分外欢喜。”紫颜悠悠说道,格外气定神闲,“即便以你之能,没十天半月,想是不能完全除去这张脸皮而不伤自身。这是你舍弃自己的脸一心求得的,好自为之吧。”
侧侧心中无比畅快。前次照浪输在紫颜手中,尚不能解她丧父之恨,如今见他这位武林中最有地位的人物居然安上了妇人的面孔,实在痛快解气。
照浪青筋欲裂的脖子,忽然褪去了红色。他意识到发怒绝非解决之道,这一放下,即刻恢复了以往傲慢的姿态。
“那好,我就以你娘的面目,到江湖上多杀几个人,多灭几个门派!叫大家记得你娘的好!”他说这几句话时怨恨恶毒,偏偏以柔媚的女声说来,令人闻之心惊胆战。照浪紧握的拳头瞬间积聚真气,“啪”、“啪”两记潜阳手,把披锦屋的大理石地面砸出五、六个坑来,一时间烟末纵飞。
侧侧挡在紫颜身前,红袖舞动,将袭来的气劲消解于无形。长生见势不好,慌忙远远避开去,站在门旁,预备照浪再发飙就即刻去唤萤火。
“好,好,我投降。”紫颜捂了鼻子,摸索着掏出一个紫金釉的小瓶,郑重其事地揿在照浪手中,“这是芸香叶加秘方提取的香油,用它洗面,不出三日可令面皮松脱。”
照浪将信将疑地攥了小瓶,伸长臂膀指了紫颜的脸道:“我若是恢复不了原貌,一定杀了你!”说完恨恨地瞪着三人,甩袖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扯下假髻,扔了女衣,一路愤恨地把能丢的装饰都丢了,穿着白缎中衣在院子里疾走。
侧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得意笑道:“好!就这白无常的呆样,我看他今后再怎么神气!”
紫颜掩嘴道:“是啊,要是他发现那不是什么洗脸的方子,而是驻颜水,会不会过来火烧我的家门?”
长生倚门而望,忽然惊道:“红豆出事了--”他吃吃地指了门外,“艾冰抱她回来了!”
他话音刚毕,艾冰与红豆的身形已出现在眼前。艾冰飞身而入,把红豆放在榻上,向紫颜跪下,惨然道:“她被照浪拒之门外,一下想不通,竟自毁容貌。请先生救她!”
紫颜走过去,捏起红豆的脸,一道鲜红的刀伤横亘面颊。好在刀气不强,未伤到筋骨。他叹息道:“这是她第四张脸了,她不是自毁,是想重生。”
艾冰眼露期望,看紫颜爱怜地为她审视伤口,听他续道:“以她的功力,想自尽亦轻而易举,不必划此一道伤口。依我看,她是对照浪完全死了心,想从头好好过日子。既是如此,这里你们不能再留下了。”
艾冰愕然,想到终是欠了紫颜太多,一声不吭地低下头,恭敬地向他磕了三个头。紫颜沉吟片刻,道:“罢了,等我为她恢复容颜,你们以本来面目去他处隐居。照浪这阵子不会来找麻烦,你们走得越远越好。”
艾冰俯首领命。紫颜取了伤药,为红豆补颜整容,揭去先前覆在她脸上的面皮。他手脚甚快,不多时,红豆现出了最初的容颜。艾冰痴痴凝望,他朝思暮想的是这一张脸啊,暌违了多日不见。
紫颜朝他招手,“你来,我也去了你的易容罢。”
艾冰依言乖乖坐了。长生忍不住插嘴:“先生的易容是如此容易去掉的么?”
紫颜道:“不一定。照浪那张脸比较难去。”
长生道:“那等艾冰好了,是不是该轮到我?”
紫颜停下,瞥他一眼,道:“哦?你想好了,不怕了?”
“我也想要那云烟之香,但不想昏迷,我要亲眼看先生施术。”
这是要紫颜正经地为他易容,而不是随意拟上戏妆。紫颜点头,“可以。不过今日太耗神,过几日我再来为你易容。”侧侧听了,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长生却是不知,只管天真地应了。他那点肚肠紫颜岂会不知,正中下怀,不由开心地微笑。
艾冰、红豆恢复了旧貌。红豆歇了三天,神智渐渐清明,和艾冰的话多起来。艾冰见她不提一句旧事,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惭愧。无论是一心一意为了照浪,还是此刻决意忘却前生,红豆始终主动而决绝。相比之下,艾冰自觉无她的勇气,他是爱她,可当她孤身一人离去时,他竟没有开口挽留。每想到此处,他都觉两人温柔相向的幸福来得奢侈。
又过几日,艾冰携了红豆向紫颜请辞,两人想去北地寻找紫颜说过的奇异种族,顺便择一处偏荒之地隐居。紫颜一面应承,一面叫长生替他们打点家什行李,又吩咐萤火为两人弄来通关文书。
等两人准备走时,才发现紫颜将映天楼和倾雪阁的珍藏全备了车,要赠予他们。长生斜睨了眼,老大不高兴。他为艾冰整理时心头滴血,怎奈紫颜执意如此,他也不好违逆。
艾冰惊得无以复加,这是紫颜多年血汗所得,怎敢拜受。紫颜却道:“你不肯要,就权当为我保管了罢,要是找到个好去处,说不定我也跟了去。这些东西交你收着,我放心得很。”
艾冰是个聪明人,闻言愣道:“难道这里会有什么祸事?”
紫颜笑道:“就在天子脚下,能有什么天大的祸事。你是真心喜爱骨董,对我而言这些却是过眼云烟,收藏完便作罢。与其让我暴殄天物地藏了,不如送你把玩。你全拿去了便是,莫再和我纠缠。”
艾冰心中感激,哽咽道:“先生大恩,将来必报。我会以此为本金,为先生赚出一份大好江山。”紫颜眨眼笑道:“你有这份心就好。快走吧,再不走少夫人就要起身了,女人都是小气鬼,她也不例外。不过,出门后到蘼香铺借点厉害的迷香,路上遇贼可以防身。”略一沉吟又道,“北地有一支出名的商队叫骁马帮,你一出关即可找他们庇佑,多付些银两就好。”
艾冰和红豆拜谢不迭,两人带了二十车行李,浩荡离去。紫颜心知两人身上必有照浪城的信物,加上他们不凡的武功和香料的协助,再有骁马帮一路保护,此行应可无恙。
那么,是时候教长生易容术了。不知道那些过往,一一浮现在长生眼前时,他记得多少?
香气浮动。云烟之香逸、媚、飘、郁,翩翩自炉中荡来。长生目不转睛对了一面磨得锃亮的水银镜子,唯恐漏掉紫颜的微小动作。
紫颜摸摸他的头,道:“你有什么想要的脸吗?万一我心血来潮,把你扮成侧侧,到时你们两个都生气。”侧侧瞪大眼看他,啐道:“呸,你脑中该有上千个形,拿我的脸开什么玩笑!”
紫颜一吐舌头,“你看,没易容她就火了。我看,不如把你易容成我以前的样子罢,正好你也想见。”
长生见会有这般好事,心花怒放,拼命点头。侧侧直了眼,歪头想了想,那容貌多年未见,怪想念的,遂笑眯眯地不再与他计较。
可是,云烟中必会瞧见一些过往,长生揣测,这究竟是紫颜刻意为之,还是被易容者心生幻念?紫颜为照浪施术时,长生清晰地目睹云烟幻化的人形,但大小形状并无二致。偏偏照浪时而惊奇时而轻蔑,显是看到了不同的人。
我那香可有些奇妙处,姽婳如是说。
长生不由好奇地问:“如果我灵台清明,是不是看不到这些烟云变换?”紫颜道:“只要你想,就能看见。”长生把心头的愿望默念了一遍。哪怕是蛛丝马迹也好,但愿脑海深处有通往过去的道路,给他现出任何一点往事的影子。
一点点也好。他宁愿以寿命去换。
长生这样想着,心头的渴望无比清晰鲜明。他就像五花大绑在刑场的犯人,等待手起刀落的那一刻。是疼痛是解脱,身临其境就会知道。
而后,紫颜的刀来了,并没有点在印堂,虚晃了一下,消失在长袖中。
长生咽下一口唾沫,过分的渴望使他口苦咽干,品出舌尖苦涩的滋味。定了定神,睁大眼盯了镜子,紫颜在为他修眉,再凝神看屋里翻滚的云烟,宛若青山绿水一任千帆过尽,看不出任何花巧。
只要你想,就能看见。长生想到紫颜的话,贯注了精神去看那烟云中的奥妙。
果然,无情的香烟摇身一变,忽然有了音容笑貌,令人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