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埋头制定出了大致的计划,细细研究了本月十日和军、统见面的事,沈湛继而安慰地笑道:“小沈,前不久我去重庆还见到你父亲了。现在沈将军虽不带兵,但身体还是很硬朗。”
沈蝶生微叹:“父亲的兵权其实早就被收回了。蒋jie石也就是顾及着他以前的声望和我大哥,才对他礼遇有佳。”
“说起来你大哥上次打得那场仗还真是漂亮。平心而论,说他是国民dang里比较会打仗的几个将领之一也不为过。”
“可惜一直总有挫折。”
“你大哥是坚定的拥蒋派,我们也不好置喙。”
二人又闲谈了一些故人故事,直到深夜才用徐先生的汽车将沈蝶生送回。
次日清晨,孙尚兴敲了半日房门,却发现沈蝶生屋里已是人去床空了。看看屋中又回来过的痕迹,孙尚兴自言自语:“昨晚不知道几点回来的,一大早就又走了,这难不成真是恋爱了?”
其时,沈蝶生正和沈湛一起站在闹市中一处静院门前。对望一眼,沈湛道:“你唱刘备,我演关羽。”
沈蝶生不由得笑起来,压低声音道:“献丑了。”
开门的是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气度雍容。打量了下两人,道:“请问?”
沈蝶生摘下帽子:“娇娇姨,您不认识我了?”
那妇人眯了下眼,神态娇俏自然,隐见当年风华。眼睛倏忽一亮:“是蝶生?”
转头向内扬声叫道:“荏公,您看谁来了?”荏公是赵铭德的号。
苍劲的声音传来:“是谁来了?大呼小叫的。”
门外的两人就见一个清矍的老人踱到门口。
妇人迎过去,见老人打量着迟疑不能开口,忙道:“是蝶生嘛!沈将军家的小幺!”
“是蝶生?长这么大了!快进来。”赵铭德上前携住沈蝶生的手上下打量,“不错不错,甚至比得上你父亲当年的气度!”
进门后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中年人,几乎很容易便会忽略掉,仔细看过去面容端正,气度如汪洋般沉稳浩荡。赵铭德不禁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一个至交,听说我认识荏公,一定要带为引荐一下。”
虽然不大相信,但赵铭德仍是点点头,引两人到书房中。
熟料书房中已有人在。
沈蝶生微皱眉,这个人最近遇到的次数频繁得诡异。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吧?
但显然那人看着沈蝶生走进来也是极为惊诧。这人正是聂远征。
赵铭德见两人互相打量着,便开了口道:“这是我当年在欧洲游学时交的一个小友,有趣又有思想,这个年纪也是难得了。”
转而介绍沈蝶生道:“这是我们家世交的子弟,少年时就是个神童,现在虽然多年不见,但是总有消息,也是极有出息的年轻人。”
两个人相互点了下头,脸上都带了别人不明所以的笑。
“沈蝶生。”
“聂远征。”
遇到许多次,总算是正式认识。
坐下几人闲聊,荏公当然博学,沈蝶生古今中外却也是颇有建树,沈湛很少说话,但句句精辟,聂远征明显在中国古代方面造诣太浅,却胜在思维缜密新颖。几个人也算宾主尽欢。
这时赵夫人端了水果进来,就拉着沈蝶生的手询问起沈母的近况。
赵夫人和沈蝶生的母亲当年都是南京转月台上出名的旦角,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后来一个做了大才子的填房,一个做了著名将领的外室,又一起在北平住了多年。沈蝶生和她自是极熟的,所以聊起天来极为亲热。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沈湛和沈蝶生还有正事,不由得便略有些焦急。沈蝶生望向聂远征的眼神里不禁些微地带了点催促的意思。
聂远征自从沈蝶生来了之后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转,看她今日的一身暗色长摆旗袍,显得格外端庄大方,和赵老谈话时挥洒自如博古通今,与赵夫人却是亲热中带点孩子气的撒娇,不由得有点些痴了。此时见沈蝶生望向自己,忙回以一笑。
沈蝶生险些气笑了,心说这人如此不通世故,不走也就罢了,为什么笑得如此傻。
聂远征这方笑完了,回忆起沈蝶生的眼神,方领悟出了送客意味。虽有些怅然若失,但还是找了个恰当时机站了起来:“荏公,今天也晚了,我还要回去准备明天的课。下次来您在交我书法。”
沈蝶生这时才发现书桌上有一幅未完成的墨宝,看到内容后心生一计,送聂远征出门时心情大好,也就热情许多。
理所当然,聂远征回家路上想道:“确实是个超俗的人物,就是有点儿喜怒无常。”
聂远征那头稍后再提不迟,却说几人再回到书房时气氛显然不一样了。赵夫人多精乖的人,说了句你们慢谈,就带上门离开。
书房内只剩三人时,沈湛沈蝶生二人却并不急着开口了。沈湛翘起腿,端了茶杯小口啜饮;沈蝶生站起来,细瞧四壁挂的书法绘画。纵是赵铭德狐狸一样的人,也有些犹疑不定,只是耐住性子不肯先开口。
沈蝶生把墙上的书画细细看了一遍,才踱到梨木桌前,低头看那幅字。赵铭德再忍不住,开口道:“小七,你觉得这字怎样?”沈蝶生在家算上叔伯兄弟行七,家里人都习惯“小七、小七”的叫。
“我的字就是赵伯伯教的,但是您老的融会惯通、自成一派,十分中我自认学到了不过三分。”
赵铭德得意作捻须状:“不是你伯伯自吹,别的不敢说,就小学和书法而言,中国当下可与老夫比肩的不过五人;像你们这些洋派的小娃娃毕竟学得杂了些,心气又偏浮躁。”
沈蝶生点头称是,招呼沈湛过来道:“当年我小的时候在荏公家,就见又很多高官权贵抬了成箱的大洋只为求荏公的一幅字,真可谓是一字千金了。”
沈湛走过来细细看后也连连称好,继而道:“‘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恕我才疏学薄,这是赵老的诗?”
沈蝶生在心中哼了一声,心说您先祖出了好几个大儒,祖父做到封疆大吏,还能不知道这是谁的诗?面上却笑道:“沈兄多有不知,这是清初钱谦益的名句。”
“钱谦益?就是那个明亡后想要跳水殉国,却嫌水凉最后无论如何也不跳的钱谦益?”
沈蝶生叹息一声:“钱氏也是一代文坛领袖,可惜一念之差出仕满、清,名节玷染,到老时想如何弥补都晚了。”
“所以树美名要一世,招骂名却在一时。”
赵铭德冷眼看这两人一唱一和,终于道:“别人也就罢了,小七你也跟我绕这些花花肠子。说吧,是不是你爹让你来的?想让我这老头子做点儿什么?”
沈蝶生正色道:“我们确有事情要麻烦您老人家,但是沈先生是从延、安来的。”
老人家挑眉。
沈湛道:“谭崇晔。”
“我早就觉得我这老头子也没什么大用了,原来是让我当说客,”赵铭德叹口气,“崇晔算是我的得意门生。可惜这孩子性子太软,当时占领上海前大学师生大都选择离开,可他说自己曾经留学日本,希望留下维护校舍。当时我说沪上就剩他一个文化名人,劝他离开却不肯。尔后又耐不住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说起来他也是不得已。”
沈蝶生忙道:“这我们都明白。谭先生当教育署署长,并未有什么为虎作伥的事。但是我们更希望能把谭先生吸收到我们这边来。”
“从崇晔出仕伪、国,我便与他再无联系。不过以他的性子,大概有七成把握可以成功。”
沈湛沈蝶生二人知道如果这事赵老狐狸说有七成把握,就基本定型。忙站起称谢。荏公挥挥手让二人坐下,道:“我这也不是为自己么?既然已经不能有钱谦益的才学,就不要再有钱谦益的骂名了。”
沈湛沈蝶生不答腔,都只笑笑。
赵铭德便凑近沈蝶生道:“蝶生你和延、安那边走的近是瞒着你爹吧?你爹戎马一生,小时候是怎么收拾你的我可还历历在目呢,也不怕我去告密?”
沈蝶生笑得一脸诚恳:“我这都是为了家国苍生。再说,我信任荏公的人品。”
“小七你比小的时候精明多了。”
“赵伯伯才智不减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