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啊,明天要吃什么呀?”李雨晴的病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听上去并非李兰的声音。
此刻,阿肯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李雨晴病房的卫浴里。听到声音,他悄悄推开了一小部分厕所门,隐隐约约辨析出是刘沛的老婆。
“随便。”李雨晴依旧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种态度光是阿肯便看到不止十次,真担心会永无止境地保持下去。
“你这小Y头什么态度啊?我跟你说,要不是我好心容忍了你们母女俩的存在,换作是别人早让你们卷铺盖走人了。”刘沛的老婆语气急转直下,变得十分强硬,“没有身份的下流胚子,能和我的孩子享受一样的待遇已经是你的福报了!你小心点我警告你,再这样我第一个把你的秘密抖搂出去,和你娘一个下场!”刘沛老婆的样子
李雨晴开始啜泣,像只饥肠辘辘却被打伤了的小鸟。蓦地,躲在厕所的阿肯仿佛觉得自己是李雨晴的守护使者,渴望保护她:一种记忆里模糊的渴望强大的保护欲从脚尖传到他头顶。但是他没有出去。
刘沛的老婆继续骂骂咧咧地和李雨晴交谈了一会儿后,便准备上厕所走人。
慌里慌张的阿肯赶紧让自己醒来。
在这没有阳关照射的冷清的时刻,医院里散发的各种消毒水味攀缘在门框、窗栏边上,和李雨晴眼泪的涩味混和在一起,带着黏乎乎的扰人的气息。
回到房间的阿肯走到了床上,他有些懊丧自己的窝囊。他低着头,弓着背,隐缩在蓝白色的医院被子里,内心呼呼地打着气盘。良久,冷静下来的阿肯开始思索:显然刘沛的老婆知道了刘沛和李兰的关系,但刘沛的老婆为什么要这样子呢?罗玲是谁?李雨晴一个小孩又能有什么秘密被刘沛老婆当成把柄呢?
夜色越发深重了,突然下起了啪嗒作响的暴雨,直挺挺的树凄然挺立在湿漉漉的天空中,变得像尸体一样无力地弯着。就在这时,阿肯的房门被突然推开了
-----是李雨晴!
她没说话,毫无戒备地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阿肯旁边,背向着其他病人,轻轻拍拍他的脸,用凄戚的眼神望着阿肯的被子,“是我,师傅!”
阿肯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凝视着李雨晴怔怔出神,像乡下的老百姓担心城管发现自己进城摆过地摊那样。
“是你呀徒儿,你哭过哦。”阿肯回过神来,担心李雨晴发现自己的异样,马上假装一副高僧的样子,“说来给师傅听听,咋回事啊?”
“好厉害啊你师傅,我以为看不出来了呢!我刚刚被我妈妈骂了一顿,不过现在没事了。”李雨晴和阿肯说话的语气是截然不同,带着莫名的信赖感。她仿佛有很多话想跟阿肯说,却又望了望隔壁床的林花,小声地说:“你能不能出来呀?一会儿把那个阿姨吵醒了。”
阿肯被李雨晴的信任和感动了,他二话不说穿上拖鞋就跟着她出来了。
他们本想去到大草坪上,但是成团的雨水倾涌而下,击打在地面上嘚嘚作响。李雨晴虽然不作声,心里却很想冲出去,恨不得把全身赤**到外面淋个彻底;她观望着窗外凄凉的景色,闭上了眼睛,一语不发地拉着阿肯的下摆,等待着雨的停止。阿肯想开口说话,但李雨晴的冷寂让他宁愿一直等着,等到她酝酿好一切主动开口。
天公作美,滂沱大雨的猛势渐渐减弱了,慢慢飘荡成极细的雨丝,最后只不过剩下一点飘渺的烟雾。
李雨晴把脑袋探出窗外看看透亮如洗的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明晃晃的月亮,却宁静得让人有些心神安稳。她拉着阿肯来到了大草坪上,路上依旧是谁也没说话,她的心情有些安定又有些湿漉漉的沉重。
细微的月光穿过一片片原野,一株株绿树的闪射着点点银光。他们在那棵标志性的巨木旁停了下来。现在草坪上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就只剩下默默存在着的的花花草草了。李雨晴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又转移目光看了看阿肯,问道:“师傅,师傅你那个天神舞可以全部交给我吗?我想去天上没有人的地方,但是我怕死的痛。”
阿肯听到这句话突然“哈哈“地笑出了声,他悬着的心忽然放下来了,像这天一样安定了一点,“我说你怎么那么喜欢跟着我呢?当然可以啊,以后我跳舞都欢迎你来学啊。我这可是神舞,不外传的,现在决定传授给你好了。”阿肯的心情马上又开始变得喜滋滋起来,他越来越深信当初幻想的天神舞是真实存在着的。他准备开始吹牛皮了。
“那现在不可以教我吗?我今晚就想学会走人。”李雨晴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换了一个更加轻松的站姿,继而又快速望望天空,似乎想穿透薄雾去到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
阿肯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心“咯噔“的颤了一
下,小小年纪怎么讲出这样苦大仇深的话语。他想问清楚缘由却又怕她忌讳,思虑一番后佯装出严肃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说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呢,我的神舞你也知道是独家秘笈,我都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说我能安心把传家宝交给你吗?”阿肯这个人主观意识非常强,有些自命不凡,但同时他也十分体贴,对人心揣测得细致入微。
“可是天神不应该不求回报吗?”阿肯没有担心错,女孩的表情瞬间换成灰色背景。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出人意料的:她立即后退了两步后,开始疯也似地逃跑,扯着嗓子不停尖叫。
阿肯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住了,因为害怕引来更多的人,他立马用宽阔的大手抓住女孩并捂住她的嘴巴,“你干嘛?我什么都没做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跑什么?”
李雨晴的表情越发惊恐,像成团的泥一样皱在一起,眼泪突然哗啦啦留下来,润湿了阿肯的手。阿肯感到有些心疼,稍微减轻力度,但还是捂着她的嘴。
他温柔地说道,“你答应我不会再叫了我就松开你的嘴巴,好吗?”
她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很怕我吗?我什么都没做啊,而且上一秒钟你还很相信我的。”阿肯慢慢松开了他的手,捋了捋孩子的头发,拍掉她身上因为跑动溅起的泥水。
李雨晴却充满警备地推开了阿肯,往退了两步,示意他不要碰自己,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保持这个距离说话。”
“好吧。”她翻天覆地变化的态度让阿肯莫名其妙,但也只好顺遂她的意思,“那你还学不学神舞了?”
女孩先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阿肯看着李雨晴这样率真的举止,突然笑了出来,耐心地问:“很好奇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又不要你什么东西,你一个小屁孩。放心啦,神舞我一定教你,但是呢,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不好?”
她正准备开口,阿肯就仿佛猜到了似的紧接着说,“对啦,就几个问题,我是天神,是好人,不要你的命的。”
她的像被锁住的脸终于张开了,微微浮出一点笑意。
阿肯发现她的戒备有些放松了,才支支吾吾地顺着问道:“你反应这么大是不是,是不是发生过,发生过大事?”他说完特意看看李雨晴的眼睛,不出所料,眼色瞬间暗淡了下去,茫然空洞,就像刚睡醒似的。
阿肯有些犹豫,只好停止说话,作势让李雨晴看看祥和的天空。深蓝色的天幕渐渐变得深邃,云层渐渐散开了,透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说给我听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是个疯子,我说的话大家都不相信的,你尽管告诉我,好吗?”
她猛烈地摇摇头,有些为阿肯的无礼探听而感到恼火。
“不说啊,为师都准备把祖传的神舞交给你了,你连这点小秘密都不肯告诉我吗?”
她依旧猛烈地摇头。
阿肯也拿她没办法了,他只好问别的东西了:“你妈妈是今天晚上和你说话的那个吗?她是叫罗玲吗?”
这次李雨晴点了点头,她还想开口问阿肯是怎么知道的。
“你叫李雨晴,你爸爸叫刘沛,你妈妈叫罗玲,你们一家人怎么会有三个姓氏?而且,你家保姆叫李兰,你和李兰长得也很相似,她是你的什么?”阿肯看李雨晴的态度有些缓和,接着问道。
李雨晴被阿肯突如其来的问题惊讶到了,她有些反感阿肯这样穷追不舍地探问,但她又有些佩服,阿肯在和自己毫无交集的情况下就把自己了解得这么透彻了,难道他真的是天神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看着眼前那棵大树。那像是从漫长的记忆里横生出的枝杈让她感到发愁,使她变了个样,既疲惫又冷淡,有种说不出的忧愁。
最后,她犹犹豫豫地说:“我以前的妈妈叫李兰,我的爸爸叫刘沛,我现在的妈妈叫罗玲。”
“你的妈妈还分以前和现在?”阿肯吃了一惊。
“嗯。”李雨晴讷讷地点点头说道。
阿肯有些不高兴了,他认为李雨晴有糊弄他的意思。
女孩看了看阿肯,见他有些不满意的意思了,惊愕又狼狈,吞吞吐吐地接着说道:“你不要告诉别人哦,师傅,我其实是刘沛的私生女,两年前我才被接到我爸爸这里住。但是,这样做不仅我爸爸现在的妻子不高兴,我爸爸自己也觉得很难抬头做人,所以我就被过继给了罗玲,也就是现在的妈妈。我的生母不愿意就这样失去我,他们就达成了协议。我妈妈以保姆的身份照顾我,我以罗玲女儿的身份享受最好的生活。”
阿肯恍然大悟,他终于弄明白了这段时间困惑的关系网。他看见李雨晴在思忖,似乎想要什么精神上的寄托,仿
佛一个想要出去散步的人却被田野里荒凉的景象埋没成心头一种沉重的悲伤了。
“你的表情告诉师傅你不想要这样的日子对吧?师傅直说了:我觉得你不想和任何人住在一起,对吗?”这是阿肯的一个习惯,在谈话的时候总喜欢揣测别人的心思,然后得意洋洋地说出来。
李雨晴脸上的阴云有些被掠过了,她猛烈地点点头,“对对对!我想自己呆着,我看见我的几个家人我就烦,特别烦。我觉得很想去死,我记得两年前爷爷过世的时候他是笑着的,我也想像他一样死掉,轻松。”
李雨晴嘴里冒出来的这句话让阿肯的心狰狞地扭成一团,这个小孩就像一个活生生的自己,年纪不大却满是疮痍。她私生女的身份和没有父爱的悲哀阿肯可以体会,但有一点她不理解:虽说罗雨晴的家庭环境很复杂,但是现在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况且母亲照顾她也十分尽心了。这样夸张的抑郁倒是有点不合理了。这样的日子要是给小时候的阿肯过,阿肯睡着都能笑出声了。
阿肯自以为是地李雨晴还有其他秘密,他想问却不知道该不该问。犹豫再三,性格直冲的他还是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让你不开心啊?死可一点都不好玩,死了你就什么都没了,连伤心和快乐都不会了,人不可以一天到晚都想死的。”
“我觉得我就想自己过,不死也可以,反正让我住在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想逃。”女孩接二连三地说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话语,“从小我爸我妈就都不在我身边,我没见过我爸,我妈出去打工几乎不回来。我外公看我也烦,他老说我是个杂种,甚至还想把我按在水缸里淹死。”在这短暂的快速叙述中,李雨晴的表情越来越愤怒。
阿肯见她这样愤愤不平的可爱摸样,突然笑了出来,说道:“就这样你就想死啦?我告诉你师傅比你还可怜哟。”阿肯伸了伸懒腰,他总是会自信地认为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比旁人都要来得悲哀。阿肯做好了滔滔不绝演讲的准备,他比划着“321”的手势,开始说道:“师傅小时候父母去外头打工了,也是没人管的!不仅如此,我还得管我爷爷奶奶和叔叔一家人:我的叔叔在外务工时不小心摔成半瘫,啥也干不了了。结果,他们家的温饱问题居然成了我的责任。所以,小时候别说温饱了,就是自己不饱都还得先管别人。我胆敢有一点反抗,我奶奶就会揍我。后来就更惨了,我的爸爸妈妈在外地有了一点小钱以后,他们非但没有把我接过去,还生了个弟弟,好吃好喝地供着。反倒是我,那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却被他们当成了流氓。我很早就去城市打工了,和我爸妈一个城市,但他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一心培养我弟弟,让他学这学那直到考上了名牌大学。”阿肯说完这话有些恼火,他攥紧拳头朝着空中击打了几下;他又有些得意,看着李雨晴崇拜的眼神,心里乐滋滋的。
阿肯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他终于又想起一件引以为傲的“悲哀”了:“有次我没钱看病了,就打电话想管他们要一点。结果呢?狗日的,给我打了一百块钱后就不再过问了。好在师傅我天神护体,才得以从鬼门关回来!其实我是心知肚明的,因为我们的每次相聚他们都只会假惺惺地说句‘肯啊,爸妈对不起你’之类的鬼话。我弟就更过分了,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不过天道有轮回,说了你别不信,师傅后来变得特别有钱,估计和你爸爸差不多。”阿肯说道这里有些口渴了,他吞了一口唾沫,扭扭脖子继续说道:“他们来拜访我的次数居然一天天多起来了,一口一个有出息的喊我。但是师傅才不愿意搭理他们了,就像,就像你这样。”阿肯说这完的时候突然又为自己扭曲的亲情感到悲凉了。他故作很轻松,但眼睛却分明肿胀了,两三颗泪珠无法控制地就落了下来。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变得干哑,像壮士出征发誓般地喊道:“你绝对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漂亮!你看你长得好看,家世也比师傅好不知道多少倍,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会大有作为的!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的,没有的,绝对没有!。”
阿肯说得那么起劲,平静清冷的黑夜都仿佛变得波涛汹涌起来了。广阔的草坪荡漾起小浪花,轻轻拍击着李雨晴的心,发出轻微的共鸣声。她默默地挪上前去,用稚嫩的小手抹去阿肯的泪珠。
两个年龄相差接近四个轮回的人却在这静谧的夜晚聊得动情,每当他们停声换气的时候,那两张充满悲哀气息的鼓起的双颊都仿佛在四野里散播着肃静的祷告。祷告词是心心相知的相似遭遇才得以铺就的,作者无关亲疏,美丽邂逅之下的毫无干系的人有时反道可以从从容容地铺就。
月亮悬在天空越发泛银,群山的环抱渐渐连城不见五指的黑漆,他们俩相视无言许久,站起身来走回了病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