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墨香



(一)

愚人节,午夜十一点五十四分,万籁俱静。

云层遮挡下的皎月在寂静的夜空,洒下一道道惨淡的光晕,星光稀疏的夜晚,四周弥散着一股阴郁之气,邢州大学的男生宿舍楼早已熄灯,一幢幢黑黢黢的高楼在空旷寂寥的夜色里——逼仄而突兀。

“嘀……嘀……”段煜的枕下传来一声弱弱的短信提示音。

他翻了翻眼皮没能撑开,实在是太累了——整个下午一连踢了好几场的球,如此挥汗如雨下午场,自进邢大还是第一次。

“嘀……嘀……”短信不屈不挠。

到底是谁这么折磨人?段煜恹恹地伸手从枕头底下揪出手机,揿下了短信查看键。

“辉,快……快来救我,墨香……墨香要杀我。”显示在屏幕上的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辉?原来是一条发错了短信。

不过——在段煜一连打开了七八条相同的短信内容后,他莫名陷入到了一种无法名状的不安之中,发信人到底遭遇了怎样的紧迫状况,“墨香”——又是什么?

胡思乱想了N种可能的状况后,他拔通了发信人的电话。

“嘟……嘟……”伴着一阵长音,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通状态。

段煜的手心湿湿的,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提着——毛毛的,填满了各种不可预知的恐惧……

这夜——成了他人生中最难熬一个长夜,六七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的雷人动作,始终未能换取手机一丁点回应性的响动。

但愿只是一起愚人节的恶作剧——他自我安慰。

清晨洗漱的时候,同宿舍的郭浩东只瞄了他一眼,便故作惊悚地大呼小叫起来:“煜子,哥们你这是怎么了,这一夜不见,怎么成了描眉画眼的熊猫美男了。”

正在穿外套的黎泽也好事地跳了过来,闪身堵住他:“哈哈,你小子这一夜又在梦里相思上谁了呀?难道对杜美兮还贼心不死?”

这是一套三人间的男生宿舍,独立的卫生间和阳台,是邢州大学最高级别的学生公寓。

“去……去……闭上你们的臭嘴。”段煜有气无力地吼了一声,进入卫生间。

“对了,听说今天由工程学院的青林教授来给我们上课,李雪教授好像提早去医院蹲点生孩子去了,这青林教授大概有想调到我们邢大的意思,估计这次应该算是热身吧。”黎泽准备要梳头,突然扭头嘟哝了一句。

“青林教授?是不是我们隔壁工程学院著名校花青苗的父亲?”郭浩东问。

“对……对,就是他。”黎泽咐声道。

“不行,快……段煜快给我用点你那法国原装的发胶……”郭浩东煞有其事地囔道。

“臭美什么呀?又不是青苗大美女本人。”段煜在卫生间不屑地回了一句。

“段煜,你就给他用点吧,郭子这头发不用还真就出不了门了。”黎泽想笑,捂嘴又憋了回去。

“什么意思呀?黎泽……”

“意思很简单,我们郭帅哥怕被人误会成负荆请罪了!”黎泽再也憋不住了,说完后笑得弯下腰去。

“臭小子,来……先让我把你的头发来变成真正的荆棒子……”郭浩东故作样子地拿起写字台上的大剪刀,冲了过来。

“别胡闹了……快点……都不早了,再闹下去别说青苗大美女看不到,连看她爹都成问题了。”段煜看看表说道。

(二)

青林教授是一位近知天命之年的儒雅之士,五官慈善周正,头发乌亮浓密,最难得的是修长伟岸的中年之躯竟没有半点发福的迹像。

他站在长长的黑板面前挥动着手臂专注地写着板书,期间也偶尔停下来偷望一眼台下及门口的情况,然后又扭转身子写下去……

“这老青是不是板书太多,让工程学院轰出来的呀?”黎泽恹恹地打了个呵欠。

“有点像。”郭浩东接口。

“你俩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段煜别了他们一眼,闷闷地翻了几页书,他的心里到现在仍然堵得得慌,还感觉脑的供血量也比从前少了许多。

“煜子,你小子今天似乎有些不太对头,怎么了?难道这么快就想着抢我们一步先巴结起青苗她老爸来了呀?”郭浩东扁扁嘴。

“少废话……”段煜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陡地发现青林教授诧然地疾步从讲台上跑了下来。

教室门口站着新来的魏姓指导员,他神色疑重地一把将青林教授拖到了门外的隐蔽处……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似地嘈杂起来,各种各样的议论纷涌而至,大家似找寻到了今年最具悬疑色彩的讨论点,每个人的想像力都达到了极致,有猜测青林教授的女儿青苗意外怀孕流产出意外的、有猜测他和工程学院某女生地下情让他妻女发现后东窗事发的、还有猜测让他评定职称时风光一时的那本《研教条主义新论点》遭遇剽窃的、更绝的是居然有人高明到猜测本校副校长兼金牌老处女王淑媛女士因向他求爱不成而留下遗书自杀了的……

十几分钟后,指导员回来宣布休课一个小时,他并没有明说青林教授突然离去的原因,不过从他那慌乱的措词中大家还是隐约读到了一些什么。

“煜子,你来猜猜青林教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有奖竟猜——两包上好的软中华。”黎泽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绿箭口香糖分给旁边的死党。

“还真不好说。”郭浩东见段煜许久没接话便插了一句。

“推理高手,开开尊口吧?”黎泽将手搭到段煜的肩膀上讨好地谄笑。

“据我了解青林教授为人严谨,作风正派,所谓男女之情是绝站不住脚的。另外他在工作方面,向来兢兢业业克已奉公,口碑一直都极好,那么除去其他家庭意外,极有可能出事的是他的女儿青苗。”段煜说得有板有眼。

“煜子,你可别咒我那梦中情人,好歹也给哥们留点美好的念想。”郭浩东煞有其事地说着,还动手轻轻推了段煜一下。

就在这时,段煜无意瞥见一个有些面熟的短发女生正和他擦肩而过,他愣了愣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叶子……”

短发女孩奇怪地扭过头来:“段煜……原来你真的在邢州大学,怪不得听我叔叔说看到过你好几次。”

“你叔叔是?”

“噢,他在这里担任勤工作的。唉——要不是我们工程学院那桩大事——今天我可能还真碰不上你老同学!”叶子苦笑着露出两个深陷的酒窝。

“工程学院出了什么大事呀?”郭浩东紧张地问。

“我的室友兼同学——青苗大美女,昨晚被杀了。我正要赶去和你们学院经管系的毛亦辉去报个信,他是青苗生前的男朋友。”叶子说着流露出哀痛的神情。

“啊……”三名男生的嘴都成了“O”型。

“青苗死得太惨了……墨香——是墨香又开始杀人了,你们有听说过工程学院四年前墨香书法社的诡异传说吗……”叶子来不及说完就接到个电话,听完电话她和段煜交换了一下手机号码就神色匆匆地告别离去。

(三)

三人愣了半晌,郭浩东第一个开口道:“这么说青苗是真的死了?”

“应该是真的,怪不得刚才青林教授离开得这么匆忙。”黎泽叹了一口气。

“青苗……被墨香……杀了?”段煜低声神神叨叨。

“不就是传说嘛,你还真信有墨香杀人呀?”黎泽睨了段煜一眼。

“就是,哪个大学还没有一两段传说。不过,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就这么没了,还真是让人有点接受不了。”郭浩东有些暗自神伤。

段煜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神色怪异地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方向竟是寝室……

“他今天怎么老是怪怪的,连两包软中华都没兴趣了?”黎泽一脸的困惑。

“不知道,最近杜美兮好像并没有传绯闻呀?这家伙真不知道又中了什么邪了,要不我们跟去看看吧!”郭浩东拉了黎泽一把,悄悄跟在了段煜的身后。

一路上,段煜的脚步有些凌乱,走走停停苦思瞑想地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郭浩东和黎泽一路跟着,不知不觉就跟到了寝室,只见段煜一进门就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一动不动,根本不知道后面已经有两个大活人站到了他的身后。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直奔工程学院的BBS论坛。

果然,各种版本的墨香传说已经涌到了论坛的第一页……

段煜一一浏览着,突然一串长长的跟贴引起了他的注意,跟贴人的名字叫“午夜墨变”。

“没人愿意再度提起四年前的墨香事件,可是历史重演了,又变得不得不提。四年前的死者(邓超和梅思思)是我在书法社最要好的社友,他们的死一直被外界传得跌宕诡异、匪夷所思,今天本人要把四年前发生过的恐怖过往用文字的方式书写出来,一是为了缅怀,二是为了警示。

2005年4月1日傍晚6点,那天我和邓超梅思思约好一起在书法社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们约定将会挑出其中最传神的一幅作品去参加第十四届邢州书法节。当时我是第一个到的书法社,后来又陆续进来了两个不太相熟悉的新社友,我在那里等待了大概两三个小时还不见邓超和梅思思的踪影,我有些着急就拔打了梅思思的电话。

电话是邓超接的,他说梅思思临时改变主意去烫发了,还要一个小时才能烫完,而且还是她一个人去的,连邓超也没让跟着去,我有些生气就一个人回了寝室。

到了半夜十二点,我一觉醒来发现梅思思还没有回寝室,心里有些担心就拿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因为平时她就算是约会再晚都会先打电话给我报平安的,拿出手机我的心里就开始发毛,原来刚才我不小心按下了关闭键把手机关上了,一打开就一下子闪现出了七八条梅思思发来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很诡异——兰,快……快来救我,墨香……墨香要杀我。

因为还没到凌晨,所以那天还是属于愚人节,我想可能是梅思思故意逗我的,我越想越生气就索性关了手机。

4月2日下午2点,有人在学校西校区废弃的三号仓库里找到了梅思思和邓超的尸体,梅思思的上身衣服湿漉漉地退至胸口,双脚有捆绑过的痕迹,五官扭曲被扼颈窒息而死,邓超则安然地躺在梅思思的左侧,手握捅入自己胸口的匕首面带微笑,他的后脑勺正好倒在一张破桌子尖锐桌角的下方,流有少许血迹。

后来,警方介入侦察此案,经调查邓超的匕首确实是他前几天购买的的,学校的保卫证实那晚他确实在全校找寻梅思思,因为梅思思自从十点多进校后就失踪了,所以邓超在证实她在校内后就独自去寻找了。

(四)

案发现场

没能找到第三者的痕迹,梅思思也没有遭到实质的性侵犯,胸口的水渍是一种化学药水,这种药水能在一种特殊的纸上留下永恒的印迹,同时这种也具有极强的腐蚀性,梅思思的胸口已有部分的肌肤出现了被此药水侵蚀的痕迹,所以衣服被褪至胸口也可以被理解为她受不了肌肤蚀灼之痛而自行褪下的。经警方走访调查发现,因为面临毕业梅思思和邓超最近一直在闹矛盾,俩人的家乡远隔千里成了矛盾的主因,梅思思曾无数次提出分手,可是每次因为邓超的纠缠不休而俩人又勉强重归于好……

QQ、手机通话记录、亲友同学口供证实……所有的嫌疑症结全部指向邓超一个人。

最后,迫于舆论及校方压力,警方又没能掌握到其他有利的证据,只得以以情杀草草结案。

如果不是四年后青苗案,如果不是那一滩相同质地的水渍,如果不是那同一处案发地,如果不是相同的作案手法,可能没有人会再记起“墨香”这个词,所以我断定——杀害邓超和梅思思的一定另有其人。

接下的贴子,多数是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臆想捏造怨魂杀人的惊悚过程,也不乏一些客观公正的评述,更多的则是来自多方面的质疑。

“有些贴……居然没有让版主删掉,真是奇迹。”黎泽突然在段煜的身后冒出这么一句。

“你们,怎么也跟来了。”段煜扭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三人行,怎么能缺了我们呢。”郭浩东拍了拍段煜的肩膀说道。

这时,不知不觉寝室的门外竟然已经站了两名年轻警员,他们敲了敲寝室大门问道:“请问谁是段煜?”

段煜站起身答道:“我就是。”

“我们是邢州市刑警大队的,有个案件需要你协助调查。”

段煜就这样跟着他们来到了学校的接待室。

“你认识工程学院的青苗吗?”一名长得颇为白净的警员坐下就问。

“不认识”段煜摇摇头。

“那请你解释一下,在她临死前半小时所发出的七八条短信的接收人——为什么都会是你?”白脸警员继续发问。

“我想应该是发错了,也许我和她的某个朋友的号码比较接近,她在紧急中按错了号码,这个你们可以去调查,还有我的室友都可证明我于案发时一直在寝室睡觉,学校的电子监控也可以证实我没有外出。”段煜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个我们会调查的。”白脸警员讪讪地回答。

接着,他们果然招来了郭浩东和黎泽,最后——他们带走了经管系的毛亦辉。

……

事情过去了大概三四天,段煜接到了叶子的来电。

“喂,是段煜吗?”电话那头叶子的声音单薄得像一片枯叶。

“是的,你是叶子?”

“下午,能出来聊聊吗?我有许多事情压在心里,想找人聊聊天。”叶子叹了口气,听得出她的心头确实压了许多事。

四月的阳光温暖惬意,段煜穿过三条街来到了一家茶馆,这家茶馆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第二次约会”,听说是一个在华英籍学生开的,里面的装修尽显英伦风格,很是独树一帜。

段煜看看表,发现自己早到了半个小时,他要了杯矿泉水后拿出一本刚买的《寒蝉鸣泣之时》来看,可是没翻两页就被打断了,抬头一看是叶子,叶子蔫蔫地坐到他的对面,满脸疲惫地说道:“没想到我还是迟到了,原本以为倾述者应该早点到的。”

段煜笑道:“是听故事的太心急,脚不听使唤才早到了。”

两个各自点了一杯红茶后,直入正题。

“段煜,这几天我的心头压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这事应该不应该告诉警方……”叶子垂下头苦恼地把玩着手中的玻璃茶杯。

“说来听听,段大人来帮你出出主意。”段煜耍帅地扬了扬眉毛,想让叶子的心情能够轻松一点。

(五)

“就在事发前一个月的夜晚,青苗不知道在哪里喝了很多酒回寝室,她神志不清地又哭又笑,我们寝室当天晚上其他的女生都去参加学校的化妆舞会了,只剩我一个人。当时她口口声声地告诉我,她和毛亦辉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她自己移情别恋了,而且她说她现在所爱的是一个行踪诡秘才华横溢的男人。后来,她又告诉我那人其实不是人,他是一股气,一股如墨般的噬骨香气……”叶子边说边将自己的手焦灼地搅在一起,看得出她对这段也有些不置可否的。

“墨的香气。”段煜重复道。

“是的。当时她的精神很亢奋,还神秘兮兮地咬着我的耳朵说先不要告诉毛亦辉,以后大家毕业了事情就顺理成章,我知道她言下之意是毕业了就甩了毛亦辉。我一直以为她说的是酒话,所以也从来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叶子唆了口红茶,目光迷离。

“还有呢?我是说她后来的生活当中有没有露出一些关于墨香的蛛丝马迹。”

叶子摇摇头:“没有,后来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那一罐胶囊。”

“什么胶囊?”段煜瞬间来了兴致。

“我发现她在事发前一个月好象一直在服用一种胶囊,服完就偷偷藏在枕头下,后来我就偷偷把它偷了出来。”叶子背过身从坤包里掏出来一个乳白色的塑料药瓶。

段煜接过药瓶仔细地端详起来,这是一种很普通的减肥药——药名叫快九九,非常廉价大概十九块钱就能买到一瓶,段煜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他去学校旁边小餐馆的途中,经常能看到那种减肥药的广告,就张贴在路旁的电线杆上,廉价的劣质纸张极度夸张的广告词,看多了很让人倒胃口,后来他也就很少去那个餐馆了。

“你是说她一直在吃这种减肥药?”段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清楚像青苗这样的家庭应该不至于寒酸成这样。

“是的,还躲躲藏藏的。其实我觉得她已经够瘦了,而且毛亦辉一直都嫌她太瘦,这个她自己也说过很多次。”叶子不解地撇嘴道。

“也许,她减肥——另有目的。”段煜想像着那个叫墨香的男人在青苗面前描述自己喜欢骨感美女的样子,女为悦已者容——他暗叹道。不过,两秒钟后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在瓶底找出了一枚唯一仅剩的胶囊,并且无意中打开了它。

蓝白色的胶囊被拦腰分离,里面滑出来的竟然不是颗粒或粉末,而是一片的带着奇异香味的纸片……段煜的眼睛一下子直了,叶子也几乎要惊叫出来,她小心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吹跑这张小纸片。

“四月一日青苗亡——夏庄。”小五号仿宋打印字体。

段煜的手一颤,纸片滑落在桌子上,静默得如一道生死符。叶子双手捂着脸,大口喘着气,她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似乎有点困难。段煜让服务生为她续了点水,她的情绪才稍稍安定一些下来。

“这胶囊你有没有新眼见她服用过?”段煜想了一下问。

“有,有一次清晨我是亲眼看着她服下去的,这个毫无疑问。”叶子突然坐直身子笃定地说。

“也许,她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吃下去的是什么。走,叶子我们去你们学校附近的药房去搜索搜索情况。”

“可是,要不要把这些告诉警方,才是我此行的目的。”叶子有些小固执地原地不动。

段煜抿了抿嘴唇后说:“这样吧,我们先去探探路,我是说如果单凭这些警方也不一定有用。而且胶囊瓶子这么久了也不一定能找到青苗的指纹,她酒后的那些话也没有第三方的见证人,所以在他人的眼里这些也只算作你的一面之词。”

叶子迟疑地向外望了一眼后,耸了耸肩膀站起身说道:“那好吧……”

(六)

学校附近有三家药房——仁和、康泰、福祥。

段煜和叶子在这三家药房里各转了一圈,青苗的单人照传来递去竟无一人说见过,虽然她们的目光都无比诚实,可是段煜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某些细节,比如……比如福祥药房里那个新来的安徽口音的年轻女店员,她那粉色工作服的身体在他问话的间隙曾不自觉地转过去好多次,貌似在整理药架。可是她在其间好几次帮同事拿错药的细节,又似乎表明那时她的脑袋确实是开了小差。

她在顾忌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嫌麻烦,还是药房里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再或者她明明就认识青苗?

“叶子,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吧。你先回学校,我想晚上等到福祥药房打烊的时候再来。”

“打烊的时候?”叶子不解地仰头看他。

“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也许打烊的时候才能真正解开。”段煜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先离开。

夜色渐渐地浓得化不开来,街边的路灯鳞次栉比地亮了起来,行人道上变得空荡起来。不过,灯影下的城市显然不是寂寞的,七色倪虹灯展示着迷人的身姿淹然百媚地跳跃着,把夜色融化在了一片五彩斑斓中……

隐蔽处呆了许久,段煜抬手看了一下表——十点整。

这个时候,福祥药房的灯适时地熄灭了几盏,五分钟后一个肥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接着是一个纤细的小小的身影关掉了所有的灯后拉下了卷帘门,紧接下来就是门上的大锁锁上的“咣当”声。

那个小小的身影转身时感觉自己撞上了人,一看竟是白天来过的小伙子。

“你好,你一定还记得我吧?”段煜开门见山。

“我知道你也一定会再出现的。如果有问题你可以直接问,不过不要岂图我会站出来为你去做什么证供,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它是现在我和我生病的母亲的唯一经济来源。”女店员措词决绝,态度明朗。

“行,我只问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今天照片上的女孩子?”

“见过,一个月前左右在药店的门口,那时候我刚刚接班,大概十一点半的样子,她当时就等在药店大门外的台阶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在等一个我们这里的常客。”

“常客?”

“是的,他经常来我们药房买一种叫做快九九的减肥药,十九块钱一盒我们这里最廉价的减肥药。他一般每个月都会来买,一次买四盒,看得出他已经嗜药上瘾了。”女店员回答得很利索。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段煜好奇地问。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袭黑衣,他每次来都把身体裹得很结实,仿佛害怕别人看到他什么似的,还有他本人一点都不胖,我真是搞不清他到底为什么买这药,相信也不会是买给那名照片上的女孩子的,因为那女孩子已经是极瘦的了。”

“他一般每个月什么时候来?”

女店员想了一下回答:“每个月的五号左右,不过这个月他还没有来过。”

“呃……”段煜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七)

当段煜将这一系列重要线索摆放到警方面前时,他固执地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请求——希望参与案件的侦破过程,没想到刑警队长李锋连考虑一下都没有就答应了,可能是碍于段煜确实为他们提供了关键性的切入口的缘故。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他们终于等到了目标人物。

一袭黑衣黑帽、中等身材、巨瘦、说他五十岁似乎还抬举了,段煜觉得那张刀刻般深纹的脸起码可以称作六十开外,想到此人有可以被青苗大美女所眷顾过,段煜心中徒生一股莫名的毛骨悚然。

为免打草惊蛇,警方在此人购完药后回去的途中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一方面是想获取他更多的实质性证据,另一方面也是想了解他到底有没有同谋。

黑衣人并没有选择坐车,一路走得很缓慢,甚至好几次停下来艰难地喘气,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好,大概行走了半个多小时,他拐进了一处城乡结合处的民居小弄,那是鱼龙混杂的地段,居住的多半都是靠出卖着力气为生的外乡人,小弄很狭窄,只容一两人人通过。

两队化装成便衣的警察随即守在了小弄的两个出入口,见黑衣人许久没有动静,他们只得假借居委会查暂住证之名敲响了黑衣人的门,那门若称之为门,其实有些失实,可若不称其为门又找不到更好的替代词,一股霉烂的爬满了不知名菌类的腐败味引得段煜胃部一阵阵翻滚。

五分钟……十分钟……里面的人似乎充耳不闻,为首的李锋队长一脚踹开了那门,眼前的情形绝对要比那扇门还糟糕上百倍……

黑衣人倒在满是狼籍的地上不省人世、屋子的墙壁和地面上全是墨渍和揉成团的废纸、南墙上挂着一副硕大的黑衣人的黑白遗相——苍白、诡异、目光孤冷。

李锋队长摸了摸黑衣人的脉搏后在黑衣人耳边叫了几声,黑衣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四周淡定地笑了笑后虚弱地说道:“我早猜到你们迟早会来的……”

李锋队长将他扶到了床上后掏出手机想拔打120,没想到黑衣人一把阻止了队长的的行为,困难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别浪费精力了,我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你们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这两起案件,应该都是你的杰作吧?”

黑衣人得意地点点头后说道:“八九年前,川海中学书法兴趣班有四个书法非常了得的孩子,他们的作品都曾在全国青少年的书法大赛中获得过骄人的成绩,少年得志使得他们获得了不少高于同龄人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也使得他们比同龄的孩子更加自负和虚荣。一个初夏的周末,他在学校的书法兴趣班练完字一起结伴回家。因为年少贪玩有人提议去他们所住的村庄的后山玩耍,初夏雨水暴涨,后山旁的小河比平时高出了许多,这四人又打起了河里鱼虾的主意。当时一个叫夏庄的胖男孩子自称水性了得,突然跳下水去称要露几手给同伴们瞧瞧,可怕的一幕发生了,夏庄下水后突然手脚抽筋再也没能上来,岸上的三个孩子都不懂水性,只得哭着喊着跑回了家。那三个孩子中有一个是我,其余两个分别是高一三班的梅思思和初一二班的青苗,当时,大家说好回家后就对大人坦白一切,共同承担责任。”

“我打断一下,你刚刚是说你是那四名书法兴趣班中的孩子中的一个?这……这怎么可能?”段煜不禁脱口说道。

李锋队长向段煜使了个眼色,示意黑衣人再继续说下去。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死者捞上来之后,他的父母突然找到我,说是我将夏庄推下水他才死的,并且告诉我说指证人就是青苗和梅思思。于是,各种恶评向我的脑袋蜂涌而至,所有的关于优等生的光环在倾刻间化为灰烬。还有人说要去法院告我,让我去少管所度过下半生。总之,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可谓是世界末日。后来,我母亲用我们家的一幢祖宅抵给了夏庄家,才算平息了这件事情。我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在一场与邻人的纠纷中意外身亡,那幢祖屋几乎就是我家的全部财产。这之后,我家就过上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我的大舅是一个生性凶暴的人,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打骂我们母子,只因为是寄人篱下所以我们只能默默忍受着……”黑衣人突然停下来,伸手试擦掉眼角溢出来的眼花。

(八)

“也是因为这次变故,第二年我就退了学去了当地的一家印刷公司当了一名切纸工。从是那时开始,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可怕的变化,我的皮肤日渐变硬、萎缩、老态隆钟,我患上了早衰症。四处求医的结果是因为我体内的黑色素无法正常工作导致,主因是抑郁。于是,我变成了人们眼中的怪物、笑料、瘟神,没过多久我只得从家乡逃了出来,阴差阳错地来到了邢州,其间无意中我发现了一件令人震奋的事情——我遇到了梅思思。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眼,四年后我竟在同一个地方又遇到了青苗。我通过多种手段获取到她们的有效信息,又利用网络和她们联在了一起,因为共同的爱好我成功骗取了梅思思和青苗的感情。可梅思思毕竟是一个成熟型的女孩子,她很快因为我的外型而唾弃了我。不过,在最后的约会中她还是赴约了,我知道她终是逃不出我的手掌,为了留下一些永恒的纪念我让她用特殊的化学药水在特殊的纸张上留下了一段遗言,当然对青苗也是如法炮制。最可笑的青苗居然有恋父情节,竟没介意我的外型,还打算和她的男朋友分手和我长相厮守。她们的遗言就留在我的床头柜里。”黑衣人艰难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气喘起来。

李锋旁边一名皮肤黝黑的年轻警员迅速打开了床头柜取出了两片黑色的纸片,将它们装进了一个档案袋,段煜伸过头去没能来得及看到只字片语。

“那你为什么要大量购买减肥药,而且还要给青苗服用。”队长将黑衣人的头抱起来,贴着他的耳朵问。

“……”黑衣人张了张嘴喘了一大口气正想说的时候,眼睛突然往上翻,头用力一仰垂了下去。

“他……他死……了吗?”段煜站在旁边小心地问,四周的警员也一下围了上来。

李锋队长又用两个手指又摸了摸黑衣人颈部的脉搏,接着又为他压胸做人工呼吸,可是最后还是没能救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是收集证据、比对DNA、验尸……等一系列的程序。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段煜都找不到刑警队长李锋,他的心里有许多结没有解开,就像是一串珠子少了几颗关键的始终算不上整串一样。

终于,在五一节最后的一天节假日,段煜接到了李锋的电话,李锋说要告诉他这个案件的始末,因为昨天为止这个案子已正式结案。

这个“好朋友茶室”听说是李锋的朋友开的,平淡得如白开水的装修,实在找不到一处亮眼的景致,段煜又先到了半个小时,他在低头罗列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以免自己在临场的时候漏掉什么。

“段煜,这么早就到了呀。”李锋从门外进来一眼便看到了段煜,他摘下自己头上的休闲帽子向他走了过来。

“李队长,您好。”段煜欠了欠身后伸出手和李锋握了一下。

“我呆会儿还要去局里值班,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开门见山问吧!”李锋朝他笑了笑。

“首先,我想知道黑衣人为什么要服用大量的减肥药?”

“这个嘛,可能算作他的自作聪明,他想利用这种劣质减肥药造成自己心脏衰竭猝死,目的是骗保,他想照顾自己的母亲,让她的晚年有所保障,应该是想破了脑袋想出来的。可是他似乎不清楚重罪犯在保险陪偿事务当中是被免获赔权的,而且他一点不胖这样过量的食用减肥药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保险公司最后也是要走法律途来验尸保求自身利益的。”李锋说完有些不可思义地轻摇了一下头。

(九)

“那么,邓超梅思思一案的现场,他又是怎么做到不留痕迹的呢?”

“其实很简单,他那天算准了邓超会来找梅思思,所以早就换上了邓超同款大小的鞋子,目的是鱼目混珠,凑巧的是他的身高和体重和邓超差不多,所以警方就把他的鞋印误认是邓超的了。”李锋补充道:“至于青苗,他也如出一辙,把自己四十码的脚硬是挤在了36码的女式旅游鞋里,然后把现场稍作处理也俨然成了一个不留痕迹的现场了。”

“邓超的死呢?又是怎么一回事?”段煜皱了皱眉问。

“邓超的死属于意外。当时邓超在三号仓库发现死者梅思思时,一激动不小心滑了一跌撞在废弃的破桌子上晕了过去,凶手见状其实是想扑过去把邓超杀了的,谁知道凶手刚捡起邓超手电筒的时候,邓超动了动好像快要醒过来的样子,于是凶手赶急把手电筒给关了,等到邓超醒来摸黑到梅思思身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死了,一直怕失去梅思思的邓超其实早有和她双双殉情之心,于是将错就错的他就将身上的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胸膛。当时躲在一旁身材和邓超同等的凶手正苦于不知道如何对付邓超,可没想到轻松躲过了危难。”

“还有青苗说凶手墨香有一股噬骨的香气,是这怎么一回事?”

“墨香是凶手的网名,至于香气据他的日记记载是他用十来种中药泡制成了类似于破坏人精神中枢的药水,让人产生幻觉迷恋上这种味道,他是用来涂在他的衣服上来迷惑两名死者的。”这时候服务员端上来两杯茶,普尔茶。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胶囊里面放上这样的纸条再给青苗服用呢?”段煜很是想不明白。

“他患有重度抑郁,许多事情不会按常理出牌,我在他的日记中读到他的用意竟然是破坏青苗的精神。”

“最后,我想知道她们的遗言是什么内容”段煜喝了一口刚刚上来的普尔茶,感觉心口一阵清爽。

“也许,听了你可能不信。她们的遗言竟是一样。”李锋顿了顿,掏出一支烟点上。

“您是说——两名死者的遗言的内容是一样的?”段煜一惊,赶忙放下手里的紫砂茶杯。

“她们的遗言竟不约而同地写了一句话——田园,对不起!”

“田园是谁?”段煜迷茫地问。

“凶手。也是我市的田派书法学社创始人、市书法协会名誉会长、连续五届郁原省书法大赛冠军、全国水墨画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这时候,李锋的朋友——茶馆的老板走了过来,那是一个满脸书卷气的中年男子,沉浮商海竟没有沾染上半点铜臭味,他笑着向段煜点了点头后神秘地向李锋说道:“李大队长,我这里最近新添了一样宝贝想看吗?”

“什么呀?”李锋故作惊奇地和他打趣。

茶馆老板招招手向一名身材瘦长的男服务员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那名男服务员从里面的老总办公室里搬出来了一幅装裱精美的墨笔字:心存浮名物欲外,人在天然淡泊间,落款——田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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