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更声一过,京城又迎来了一个初春的早晨。宇文盛希已是彻夜未眠。
本以为他是她超脱世俗的一个寄望,有了这个寄望,她在这侯门中沉沦一世也能忍受。
但他是太子,美梦碎了。而她不过是他百花丛中的一朵,心碎了。
满腔郁结的宇文盛希只想回家看看母亲。
母亲的房中还燃着火炉,王懿兰的沉香熏得满屋子都是。
“上次是个教训,要是再有了身孕,那可就要多加小心了。”宇文盛希想听到的是母亲的宽慰。
“你要好好待候尚王,你舅舅将来还指望着你呢!”王懿兰本是过来迎接盛希的,却没让盛希心中添上一丝温暖。
从林荫寺回京城的路依旧曲折漫长,师父云游至今未回,京城如此之大,竟没有宇文盛希安添伤口的一息之地。
“宇文盛希!”林间传来熟悉的声音:“你这么薄情的人有资格在佛前忏悔吗?”下了朝,拓跋语实在忍不住心中的郁愤,一个人出了宫,要好好看看林荫寺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宇文盛希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马上人语如针尖地说:“你果然贪慕虚容。有了王爷就不要将军了!”
拓跋语的话撕碎了宇文盛希的所有真心,她停下脚步,冷冷地说:“以殿下的权势,完全可以无声无息间至我于死地。说这么难听的话有辱尊驾。”宇文盛希抬头仰望马上人,一脸不屑地又说:“你不杀我,就当作我们不曾认识,我干我贪慕虚容的勾当,你回你的东宫做(种)马!”
“(种)马!”拓跋语平生第一次被骂得如此不堪,他从马上跳了下来,拉住宇文盛希就说:“你再给我说一遍?”
宇文盛希狠狠抽回手,冲着他就说:“庆幸当初没有留在你身边,拓跋焘怎么说也不过一妻一妾。”
拓跋语怒火中烧,拧住她的手,猛地将她按在一旁的树杆上恶狠狠地回敬她:“你这种不洁的女人,还配在意别人有几妻几妾?”
宇文盛希的心已如穿万箭,她努力的转头过去,对着身后人冷讽:“大漠孤寂,不过是和你寻个开心,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拓跋语看到她倔强的表情,心中盛怒燎原,身子逼过去质问她:“在梨花楼,是谁说我是她的意中人的?是谁彻夜在我怀中轻吟,惹我不眠的?”
曾经魂牵梦绕的羯布罗香气,此刻却令宇文盛希失声痛哭,她使尽浑身解数,只想挣脱这绝望的氤氲。
可他双手压制住她的反抗,让她不能动弹,脸贴脸地对她说:“好!即然当初是和我寻个开心,那现在我也和你寻个开心!”说着解下了她狐皮小袄上的腰带,绑住她的双手,将她推倒在草丛中,居高临下的冷笑道:“是你自己说我是(种)马的!你说我以后要封你的儿子做亲王还是郡王?”
拓跋语扑了下来,她看着他熟悉的眼睛,拼了命的挣扎,但始终敌不过他猛烈的侵入。
曾经那个轻轻潜入了她身体,却忍住爱欲,深情静望她的言吾将军。回忆中,他用呼吸的波动,让对望的二人感到涌动的滚烫在彼此体内蚀人心魂。今天,还是那不变的滚烫,看到的却是满目凶光的拓跋语。这样的无情的变化,让宇文盛希撕心裂肺,令她不断停挣扎,最后精疲力竭,只能绝望,眼睁睁看着他得呈。
在他身下,她颤抖不已,不知是因为春寒的北风?还是因为心中的悲恸?转过头去不再看他,漠然地承受业已成形的结局。
可他又掐住了她的下颌,递上了那熟悉的深吻,这时的宇文盛希除了恸哭,还是恸哭。
在拓跋语最后的汹涌索取中,宇文盛希的泪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
****
“母亲的身体可安好?”看到宇文盛希回到希悦轩,拓跋焘命下人端上了满桌佳肴。
“你吃吧!”失魂落魄的坐了下来,一路回来,宇文盛希在寻死与活着两个念头中挣扎。
拓跋焘抬起抬起鸡汤,盛了一勺喂到宇文盛希口中:“最怕你不吃东西,怎么了?”
“没什么,回到家中,睹物思人,更想念吉红了。”宇文盛希幽幽地说。她在彷徨,若是自己死了,一了百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说假话。但母亲怎么办?而自己到了九泉之下,又如何向父亲交代?
说起吉红,拓跋焘欣喜地告诉宇文盛希:“花盈的哥哥已经抓到了,凶手落网了,你以后再不用自责了。”
看着拓跋焘的欣喜,宇文盛希却没有一丝悦色,她还在彷徨,若是活着,就要面对现实,面对自己一手造下的这结果。
宇文盛希强挤出一丝悦色,淡淡的飘出两个字:“真的?”
“当然!所以你就好好吃东西吧!”拓跋焘又给她一口汤,看到露出她淡淡一笑,拓跋焘马上一脸宠溺地问:“你可知吉红为什么打死花盈的?”
宇文盛希的笑瞬间消失了,接过汤,低头轻啜:“她俩喜欢同一个男子,所以就争执了起来。”
“那男子是谁?”数月来,吉红与花盈家的上下几代人、隔壁邻居、街坊四坐都被拓跋焘察了个遍,始终没有结果,看来这个答案只有亲自问宇文盛希了。
宇文盛希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也想知道。”
拓跋焘正欲再问,宇文盛希已经放下汤,拉住了他的手,双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师兄,你爱盛希吗?”
拓跋焘被问得心都化了,澄净的双眼愣愣地看着宇文盛希。
她轻轻跌入他的怀中,柔柔的说:“盛希看着师兄为盛希做的一切,生怕自己记性不好,记不住师兄给盛希的恩情和爱意。”
拓跋焘双手环住宇文盛希说:“你忘了也没事,师兄会一直这样爱这着你的。”低头看看怀中人期盼的眼神,他感到自己对她是那么重要,于是满足的对她细声私语:“昨夜洗尘宴后,丞相夫妇到府中小叙,送他们回去后已是深夜,只能留在雅荣阁。”宇文盛希倒背《洛神赋》,勾起了拓跋焘多少往时回忆:“虽在雅荣阁,却想了你一晚上。”
听到这样的话,宇文盛希零落成灰的心终于找到了一点安宁,但同时,愧疚感也在心中汪洋成海。
***
太子归来,魏国也迎来了两件喜事。皇上颁旨,三月后,太子迎娶独孤大司马之女独孤琪琪。战败的柔然也派遣使节前来请姻。魏皇马上想到了及笄之年的常满公主,那个为了母妃在夏行宫常年守孝的孝女,魏皇允诺,将她嫁给柔然可汗。
东宫未央台。
“恭禧皇兄!”拓跋焘向太子贺喜。
“同喜同喜!”
仲春的坤泰湖风光倚靡,兄弟二人并立而望。
拓跋焘腰间的琥珀平安扣吸引住了太子的目光,拓跋焘发现了,欣然解释道:“这是内人所赠。”
“是血珀吧?”让拓跋语感到熟悉的颜色。
拓跋焘见太子兴味盎然,又接着说:“正是血珀。盛希有一枚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珠花,在过门时,赠与小王这枚与珠花同样质地的平安扣。喻意我二人同心同意。”
拓跋语心中一颤,浮现出与宇文盛希在漠北的点点滴滴,珠花都送了,还敢说只是寻个开心!又问拓跋焘:“怎么会比命还重要?”
“内人七岁亡父,珠花是她父亲所赠。十岁那年在井边打水,她不慎将珠花落入井中,竟跳到井中打捞,把慧空师父和皇弟我都吓坏了!”
拓跋焘的话把宇文盛希的顽皮样勾勒得活灵活现。拓跋语听着,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原来如此。”他的眼睛却看着面前的坤泰湖,湖面虽是风和日丽,心中却一片阴雾。
后来的丘穆林雅看见他二人相谈甚欢,笑面盈盈的走过来行礼:“殿下红鸾星动,喜气照人!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同喜同喜。”
“贺兰夫人正找王爷您呢!”丘穆林雅为拓跋焘拭了拭肩上的细沙,二人看去亲昵恩爱。
看着拓跋焘离去的背影,太子对她的表妹说:“嫁给了梦中郎君,感觉很好吧?”
丘穆林雅从小生在官宦人家,很少有说知心话的伴,只有她这个表哥最能知情达意,口风又紧,所以她把自己心底郁结了很久的话说给表哥听:“一个男人对你凡事都有个度,该笑时笑,该来时来,该给你的给你,那只能叫做应付。”
太子安慰道:“你想太多了!皇弟从小就是个自制的人。”
但丘穆林雅心中实在是无法排解,幽幽道:“那是因为殿下没有见过他对宇文盛希的迷恋。哎!我都害人家胎死腹中了,还能说什么。”
“胎死腹中?”一个令拓跋语错愕的消息。
“是些家事罢了。”丘穆林雅想了想,无奈一笑:“她的丫傧在王府中杀了人,她拒不给任何人一个交代,你说这能不算恃宠生娇吗?”
“恃宠生骄?”这个消息更令拓跋语惊诧!他思虑了一下问:“宇文盛希什么时候嫁进尚王府的?”
丘穆林雅一脸苦涩地说:“八月进的门,十月就说有了身孕,我们的尚王爷啊,能不心疼她吗?”
拓跋语算了算时间,心中更是雷电交加。不置可否地对着丘穆林笑了笑。
****
入夜,东宫未央台,拓跋语置身繁星璀璨的苍穹之下,眼前是月光满盈的坤泰湖。
“芷兰,如果当初你没能和本太子在一起,嫁给了别人,你会有什么感受?”拓跋语问斟酒的芷兰。
“语郎,芷兰会思忆成疾的。如要再让芷兰嫁给个不爱的人,芷兰会死掉的。”芷兰情深脉脉的说。
拓跋语看着月光下的坤泰湖,浮现出宇文盛希时而巧笑妩媚,时而倔强清丽的脸庞,心中不停念着她的名字:“宇文盛希啊!宇文盛希。”
***
尚王府今日有贵客光临。
拓跋焘命人把战国酒器置于桌上,然后亲自为太子斟上玉液:“当年我们兄弟两在东宫对饮的时光,实在是令皇弟怀念啊!”说着他温柔的看了看身边的丘穆林雅:“幸得云雅能体会小王的心意,一听小王要邀殿下到府中小叙,就张罗着亲自下厨来迎接皇兄尊驾。”
丘穆林雅一袭浅紫织明黄牡丹的锦衣,高贵典雅地坐在她的白衣夫君身边,谦虚的向太子致以微笑。见太子今日不带姬妾随行,心中不免感到奇怪。
拓跋语看了看满桌丰盛的山珍海味,笑赞到:“皇弟真是有口福啊!”
拓跋焘恭敬地回道:“殿下才是真正吃尽天下美食的人,寒舍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能让殿下觉得惊喜的东西,思来想去,就为殿下做了蒸饼。”
“蒸饼?”拓跋语不解的问。
“对,蒸饼。为了能让殿下品尝到刚出笼的蒸饼,在殿下刚刚进府时,皇弟才命他们上炉开蒸。
”拓跋焘向太子解释道:“蒸饼是寻常百姓家的食物。在盛希还是小王师妹的时候,小王在她家吃过她做的蒸饼,酥糯香软,非常可口。而今天的蒸饼,是盛希在王府中亲自开地,亲选麦种,亲自种植、采收的面粉所做。”
不知不觉,已过半月,拓跋语听到她的名字时,心中一紧,但脸上只是淡然一笑。
在漠北时,她打猎捕食,在王府中,她种麦做饼,在去住林荫寺的路上,她说自己在做“贪慕虚荣的勾当”。想到这些,拓跋心中充满了期盼,不仅是因为尚王口中的蒸饼,更因为他马上就将见到她,于是拓跋语一脸悦色地亲自斟酒道:“皇弟如此盛情款待,为兄先干为敬。”
开席后,舞伎起舞助兴。歌舞声平中,拓跋语的心却忐忑不已,在丝管婉转的旋律中,她的泣声仿佛还萦绕在他耳际,她悲绝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在她身上肆虐,泪水一束一束地落下,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一曲作罢,又来一曲。拓跋语又瞟了一眼门外。她的脸在草丛由挣扎转为绝望,再由绝望变为漠然,雪白的肌肤被冻得通红,这时他才挪出半丝理智问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对她?是爱?是恨?是不甘心?他看见她颤抖的腰肢,让他无法收回心中的洪潮,所以只能捏住她的下颌,吻她。然后听见她喉底呜咽出的哭声。
“我欠你的,算还清了吧?”最后她颤抖着整理好七零八落的衣物,用单薄的背对着他说。
想到这,又是一曲终了,时间缓慢得令拓跋语窒息:她明明已许了人家,还是把最宝贵东西给了他,他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就像现在的自己,明明知道她不会原谅自己,却还是想要见到她。
一群抬着食盒的婢女踏进王府正堂,尚王遣下了舞伎。拓跋语看到第一个抬食盒的女子就是宇文盛希。她一身白衣,没有施脂粉。干净得像一块无暇的水晶。
宇文盛希带众婢行礼后,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了热气腾腾的蒸饼,然后熟练的将饼分入密瓷小碟中。那一对浓长的月牙眉,在细腻肌肤的衬托下,专注得恬静明媚。
“皇兄尝尝。”拓跋焘接过第一碟蒸饼,亲自递给拓跋语。
拓跋语轻尝了一口宇文盛希做的饼,鲜香的肉馅,面皮酥薄又层层叠叠,赞叹中抬头,却看到拓跋焘一直凝视着宇文盛希。原来她说的“贪慕虚荣的勾当”竟是如此的平实。
“盛希,来为客人们斟上酒。”分完饼,丘穆林雅将酒壶递给宇文盛希。
玉液注进拓跋语的酒杯,宇文盛希的眼睛却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形同陌路。
尚王看见宇文盛希云鬓下散落了一缕秀发,伸手为斟酒人挽到耳后。然后两人相视一笑,一旁的拓跋语躲都躲不开的看到了这恩爱的一幕。
拓跋语希望她是顾意让他看到这一幕的,想让他嫉妒,至少说明他还在她心中。
一寻酒斟过,拓跋焘笑盈盈地对太子说:“皇弟府上来了一位舞姬,都说她姿才卓越,皇弟对音律舞蹈素来愚钝,今日就让她过一过殿下的法眼,看看是不是真的姿才卓越。”
拓跋语欣然点头,尚王随即喧上了舞姬。
只见一女子翩翩走了出来,玲珑玉体上的穿着的,是一袭下衬着深绿、浅绿交措的织锦,上覆粉绿、墨绿的交叠的薄纱。她腰肢轻柔,有玉楠的身姿。面带妩媚风情,若芷兰之貌。
看到舞姬,拓跋语和坐下的人都明白,尚王这分明就是投其所好,要把这位舞姬献给太子。
舞姬倒也为尚王争气,每一个媚惑的笑颜,每一个妖娆的眼神,尽都朝着太子爷而来。
丘穆林雅细细地看着太子,而他却气定神闲,藏而不露。
一曲终了,看不出破绽的尚王只能试探地问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拓跋语呷尽樽中酒,一脸笑地说:“不错,但皇弟府上的美酒更让本殿下心醉。”说着他便回头看了看侍奉在后的宇文盛希道:“再给本殿一来一樽吧。”
宇文盛希看着舞姬失望而退,心中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看到拓跋语回头意味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低头走上去为他斟酒,回给他的,还是行同陌路的冷漠。
饮过酒,拓跋语对身边的尚王道:“皇弟,太傅纥溪政自尽那晚,你去天牢做什么?”
拓跋焘从容的饮了一口酒说:“恩师临行在即,小王去辞别谢恩。”
拓跋语目光阴郁,却还是笑着问尚王:“皇弟,那太傅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给你?”
听到拓跋语的话,宇文盛希眼前却好像又看见了那封写着冤枉,臣以死相柬血书,耳边却清晰的听见拓跋焘说:“没有。”
拓跋语看着尚王笑了笑,从蟒袍中拿出一个信封说:“皇弟,这些人在朝中结党营私,父皇要你秉公办理。”
拓跋焘打开信封一看,信上的名字,尽都是贺兰夫人费心安插在朝廷各个地方的亲信。
拓跋焘缓缓收起信,对太子谦和一笑说:“承蒙父皇垂爱,皇弟定会尽心办理。”